在我們之前的辦公室,有一個做清潔的阿姨,是這家以亞文化著稱的青年文化公司資歷最老的員工之一。據(jù)說是十多年前的一天,她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當時在北京的第一個辦公室門口,問:“需要阿姨嗎?”從那之后,隨著公司幾度搬遷、更名,都一直默默地來,默默地走,從不主動跟我們搭話,但穿著和發(fā)型卻眼看著變得越來越年輕。中午吃飯聊天的事后,我們有時會想拉阿姨一起,但她也總是不說話只羞澀笑笑,我以為是她不愛說笑,直到有一次我撞見她在樓梯間和樓里的其他清潔阿姨聚在一起說話,笑得格外開心。
去年,燕郊的封控來得十分突然,我那時才知道她住在那么遠的地方,進京的路太難了,我也就再沒見過她了。我一直在想,她是如何看我們的?她為什么不跟我們說話?但這個問題直到最后也沒有問出來。
一年后,我去到天橋藝術(shù)+藝空間看了一場由家政工出演的身體劇場作品《分·身》?,F(xiàn)場有200多個座位,開場前連臨時加的幾十張椅子都坐滿了人。我想,我的問題也許能在這里得到解答。
演出當天的現(xiàn)場
觀眾坐定,燈光暗下,演出正式開始。
在一片布谷聲、口哨聲的開場中,家政姐妹們穿著柔軟的白色演出服緩緩出現(xiàn),繞圈念白:
“跟你說話呢,怎么不回答呢?”
“我沒聽見?!?/strong>
“我以為電視的聲音?!?/strong>
這是北京第三屆家政工藝術(shù)節(jié)舞蹈《分·身》的開場,也是演出者之一高冬梅的親身經(jīng)歷。2015 年,從山西運城來到北京的她,因為普通話不好做了半年啞巴。
老家常與電視為伴的她,來到北京,突然聽雇主一家人在客廳說普通話,她還以為是電視里傳出的聲音:“腦子一愣,哦,這是真人在說話?!?/p>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一個家庭到下一個家庭,她們作為家政工的身體仿佛屬于很多人。這些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女性大多已經(jīng)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因為生存壓力或家庭不睦而出走城市,深入雇主的住宅,為都市人解決養(yǎng)育孩子、護理老人等難題,但往往是 “抱著雇主的娃娃,想著自家的娃娃;看護著雇主的老人,想到自家的老人?!?/p>
分身乏術(shù)。
“我是誰?”
接著,她們解下紅布,化作毛筆,化作洗衣機、彩綢、風扇。這時,她們的身體仿佛被某種功能性所占據(jù),變成了人體洗衣機,人體打蛋器,人體嬰兒搖籃。家政工的另一重特殊性是直接依靠身體勞動來獲取生計。
當這些勞動的場景被搬上舞臺,你眼看著“洗衣機”轉(zhuǎn)動得精疲力盡,眼看著一雙雙勞動者的手在聚光燈下不停攪動著不存在的空氣,眼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衣物團成的“嬰兒”時,這些家政女工們好像終于在現(xiàn)場 200 多個人的見證下,奪回了她們作為人的身體。
這些在勞動中疲于 “分身” 的經(jīng)驗,也讓我想到自己的媽媽。在洗衣服發(fā)出的聲響中,洗碗池也不斷傳來淅淅瀝瀝的乒乒乓乓,同時電飯煲正冒著熱氣,地上的垃圾正在等待被清理。當那些不被重視的勞動在舞臺中一一呈現(xiàn),恨不得分個成為幾個人的愿望,似乎不僅僅屬于家政女工。某種更綿長的共振打動著我。
劇照:“人體洗衣機”
接下來是由三位姐妹們一組形成 “小雁群”,在接觸即興中,最大的要求就是要跟隨對方,而不是控制對方。她們身體之間的推拉與迎合,在默契中呈現(xiàn)出了古典的能量。
姐妹們圍繞著 9 件衣服組成的 “記憶島”,緩慢地佝僂著腰,每個人拖著一條如有千斤重的布條。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 ——“我拉了一袋大米”,然后是此起彼伏的:我拉了一桶油、50斤面粉、一袋化肥、一車土......姐妹們的身子越來越低,幾乎拖不動了。而到了 “(我拉了)一家人” 時,顫抖的聲音拖得很長,越來越慢。
她們的身體與手中的紅色布條的互動,讓那些關(guān)于 “沉重” 的情感有了著力點。轉(zhuǎn)眼間紅布又化為講臺,姐妹們輪流走到臺前講述著家政工身份里各色故事的細節(jié),再之后,紅布化做抱著的嬰兒。她們所經(jīng)歷的那些疼痛與對話在場景中被復(fù)現(xiàn)。
劇照:“小雁群”
緊接著又是一段情感濃烈到令人屏息的雙人舞。
“我要走了?!?/strong>
這尖銳的四個字在劇場里不斷回蕩著,再沒有多余的臺詞,只剩下她們兩人的身體相互碰撞、擁抱、再分離,反反復(fù)復(fù)。兩人的動作中濃稠而難以割舍的情感,讓她們總是精準而有力地撞在一起,就像兩塊磁鐵,也像兩只棋逢對手的雌性動物。讓看到這一幕的人無法相信那是未受訓(xùn)練的家政工的身體所迸發(fā)出的決絕的能量。她們說,每個家政女工都有至少一個出走故事,每次出走,都有不止一場離別。
這段由羅雪芳和譚啟容完成的分離雙人舞,最初是由高冬梅與兒子分別的經(jīng)歷提煉,但由于本人出演過于真實而殘忍,臺詞里那一聲聲 “我要走了” 撕扯著她,于是她轉(zhuǎn)而將這段表演交給了另外兩位姐妹,羅雪芳和譚啟容。
高冬梅和譚啟容演繹的雙人舞
這段離別的雙人舞在排練過程中,不少家政姐們都會來鴻雁觀看,幾乎每回都有姐妹被這段舞蹈打動。每個家政工都有過這種無奈、猶豫和挖空內(nèi)心的疼痛,無論是陪伴在家人身邊還是安穩(wěn)寄居在雇主家,她們總是有所牽掛。
導(dǎo)演廖書藝后來告訴我們,“分·身” 是 “分” 后面加上一個點 “身”,女性的身體也會有很多分離的時刻。
“在雇主家離開的時候,帶了很久的孩子也不舍得我離開,看著孩子天真無邪不忍分離的神情,'我走了' 的話說了好幾次,可就是不忍心一下子就走掉?!?李文麗這樣說。而這樣的分別也發(fā)生與老母親分別的場景。八十歲的老母親佝僂著瘦小身子依依不舍,她只能裝作若無其事。
家政工的身體其實存儲著許多未被觸摸的分離。告別自己的父母、告別自己的子女,去往一個陌生的雇主家,雇主如果去世就要分離,小孩子長大不需要育兒嫂了又要分離。
在這個巨大的城市中,離別,是她們最為熟悉的東西。身體把一切情感以無言的方式宣泄出來了。即便不知道其中的身份與故事,也足以將我們攫住,無條件信任臺上發(fā)生的一切。
多重 “分身”,沉甸甸的命運。
劇照:“我要走了”
她們在雇主家度過大部分作為家政工的人生,卻離 “家” 最遠。她們是屋檐下的流浪者。
“她在冰窖一樣的陽臺住了一個冬天”。
這也是來自一位大姐的真實經(jīng)歷。家政女工們來到北京,大都在家政公司打地鋪,住家工的居所就更是流動的。她們在自己的家庭和工作的家庭中尋找一個歇息的 “家”,短暫又脆弱。因此,《分·身》的舞美選擇了從各地家政工中公開征集到的紅色衣物,以打結(jié)纏繞的方式,懸掛在舞臺之上,成為 “居所” 的隱喻,像襁褓、似屋檐,又如帳篷,或者一件紅色晚禮服。
這些紅色原色的衣物是由鴻雁社工向全國征集,包括了衣服、圍巾、毯子、絲襪等,這些來自不同命運女性的 500 件衣物是表演中唯一使用的道具
在最后一個故事中,李文麗的身體成為了一個充滿暴力的家庭里的衣架。這原本是實體道具,但在工作坊中,兩個大姐在聽到這個家暴故事后,瞬間搭上手臂的本能行為讓書藝很動容,意外的改變獲得了更大的感染力。
這個故事里的家政工平時需要察言觀色,心情不好的丈夫會施暴,因此為了能第一時間跑出去,她的行李都是豎放在一個明顯的地方。她寧愿出去睡大街,也不敢在丈夫家待。
而舞臺上,文麗被姐妹們轉(zhuǎn)圈著包圍起來,衣物一件一件地壘在肩膀上,輕輕重重。瞬間像是稻草人,一個人承載著所有的負擔,或者變成了房子本身。
“你無家可歸了…”
“你沒處去了…”
周圍腳步越來越快,聲音逐漸夾雜交錯,身上蓋滿衣服的文麗旋著身子緩緩落地,被姐妹們擁在身下,又沉重又安全。環(huán)境的氛圍音帶來了某種飄忽的 “停滯”,克制但催淚,這一幕也成為了全劇的最高潮。
劇照:李文麗被姐妹圍繞|??左滑查看
原本《分·身》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但家政工演員張東紅在排練時提出,她覺得這樣結(jié)束,太過苦情。第二天周末,導(dǎo)演就加進了家政工們休息時的快樂場景。
張東紅說,“我最喜歡的是編花獻花一場,莊重,就感覺是在祭奠我們的夢想。而開始的托舉,猶如是位女神托著信仰與希望?!痹谶@一段里,沉重的紅布變成了的團團簇簇的花朵,不用人教,她們最會將這樣柔軟的綢布疊出美麗的形狀。她們每個人舉著自己布做的紅花,身體緩慢舞動。伴隨著姐妹們哼唱的《鴻雁媽媽》,溫情逐漸蔓延。在歡快的音樂中,姐妹們的腳步逐漸輕盈起來,紅布被展開,揚起,旋轉(zhuǎn)......成為工作間隙用來嬉戲的玩具。
《分·身》最后結(jié)束在家政姐妹們在舞臺上度過的浪漫假期:紅色的野餐布往地上一鋪,她們圍坐著,說說笑笑,自由舞動,好不快活?!?strong>我是任何時候不允許別人把我們看成可憐鬼的。”張東紅覺得這部劇到這時才完美了。
劇照:張東紅在演出
看完演出后,我才得知,這些家政女工其實是被《分·身》推進身體劇場的。
她們從前也跳舞,跳廣場舞。在北京鴻雁社工服務(wù)中心第一次組織身體工作坊之前,沒人聽說過 “接觸即興” 或 “身體劇場” 這種新鮮詞兒。作為身體劇場的老師,廖書藝也不愿意去解釋什么是 “接觸即興”,“語言一說就小了,我更希望她們用身體感知自己體驗到?!?/p>
但令人驚喜的是,姐妹們進入狀態(tài)非??欤螘囍毖裕?strong>“她們比那些坐在格子間的白領(lǐng)離自己的直覺更近,更純真。當我給她們一些提示,她們用想象創(chuàng)造出的空間讓我驚訝?!?/strong>
而在這背后的真正“推手”,其實是一個專注于家政工群體賦能服務(wù)的公益組織,北京鴻雁社工服務(wù)中心。
在《分·身》之前,北京家政工藝術(shù)節(jié)已經(jīng)舉辦了兩屆。第一屆的 “百手撐家” 藝術(shù)節(jié)以影像為主,100 雙家政工的手被拍攝下來在畫廊展映,捏餃子的、托著嬰兒,拿著抹布的,第二屆則將焦點放在了詩歌上,家政工的聲音很重要,而第三屆,身體劇場呈現(xiàn)著家政工們的身體。如果家政服務(wù)只被視為一個技能簡單、低階的工作,那這些將永遠無法發(fā)生。
“大家一起去共同完成一件事,互相連接,最后還做成了一件很與眾不同的事,對于日常生活中那些虛無和消耗的抵抗是很有效的?!睂?dǎo)演廖書藝不希望把公益變成一個拯救者,“同時也傳遞了這樣一種價值觀,你可以做到,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做到,所有人都會可能建立起對自己或人生更多的信心,也能傳播地更遠。”
演出后的對談
在演出映后,她們圍坐在舞臺上和觀眾做交流,說起自己在跳舞時的感受:
“我剛開始是有點排斥的,覺得一群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是什么意思?在參加過兩三次以后,我感覺我們像兄弟姐妹們在一起互相接觸,互相觸碰,有一種情感好像很暖的?!?/p>
“在排練的時候,就是倒下的那一刻,說她沒有家了,那個時候我在后邊哭得稀里嘩啦的,我感覺我們好像真的出門在外,有時候感覺沒有家。通過我們姐妹身體之間的接觸,感覺到有力量,有溫暖。”
“對舞蹈的看法變了。以前舞蹈的概念就是廣場舞,有固定的套路有激情的音樂,現(xiàn)在感到 '身體即興舞動’ 就是一種藝術(shù),一種舞蹈,還有一種情感,我們平時干的工作都融入這個舞蹈中,之后再工作中也會不自覺舞動起來?!?/p>
幾乎每個參與了演出的姐妹都在演出后的交流環(huán)節(jié)中哭了,她們卻說,這次演出是她們最成功的一次表演,也是第一次沒有人在演出過程中情緒不能自控地陷入哭泣。羅雪芳和譚啟容兩人大概因為雙人舞的關(guān)系,身體距離變得非常近,在交流的過程中手臂一直搭在一起,相互擦眼淚,互相調(diào)笑。張東紅說,她在身體劇場里第一次學(xué)習凝望的時候,哭得很厲害,她想起自己也很久沒有像這樣凝望過自己的父母了,上一次好好看身邊的人,還是自己在襁褓里的孩子,于是她決定了此后要好好凝望別人。而我最后一次見到李文麗,則是在皮村的打工博物館關(guān)門的那天,她也來了,還準備了節(jié)目,是那首《鴻雁媽媽》。
演出結(jié)束的第二天,因為沉浸在演出的情緒里,羅雪芳煮飯時忘記摁了做飯的鍵。大約一個星期,姐妹們才從高濃度的情緒里走出來。
李文麗在演出結(jié)束當天創(chuàng)作的畫
大概一兩年前,我接觸到包容性藝術(shù)的概念。包容性藝術(shù)想要實現(xiàn)的,一是殘障群體、特殊和邊緣群體的主體性表達,其次是社會公眾、政策、文化與態(tài)度對它們平等的接納。這非常難。這是一種非常敞開的藝術(shù)方式,先鋒且激進,也常與社會運動結(jié)合。
在這場屬于家政工的戲劇中,我第一次坐在觀眾的位置上觀看家政女工的日常 “勞動”。我又想到了辦公室里那個沉默的阿姨,“她怎么看我們” 這個問題依舊保持著神秘,但 “我怎么看她” 卻實實在在有了變化。我開始覺得她的沉默也是值得聆聽的姿態(tài),她重復(fù)的勞動也是身體的表達,突然的分離也給了我她作為 “漂泊者” 的答案。
我本該好好看她的。就像那天坐在觀眾席上一樣,像努力理解一部藝術(shù)作品一樣,去理解一個沉默不語的人。
//作者:酒喝了一點點&Rice
//攝影:李潤筠 丁沁
//排版:板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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