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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作者:魏一平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
獲獎
家里電話響起的時候,妻子杜芹蘭看了看表,18點半剛過,天已經(jīng)全黑了。葫蘆餡兒的餃子剛下鍋,還沒端上飯桌。今天是諾貝爾文學獎揭曉的日子,莫言最愛吃餃子,杜芹蘭尋思著,“不管得不得獎,晚上都包頓餃子吃”。
自從半個月前“莫言極有可能獲得諾獎”的消息見諸網(wǎng)絡后,全家就從北京回到了山東高密。莫言的家在縣城一個僻靜的小區(qū)里,三室一廳的房子買了沒幾年,樓下住的就是他的大哥管謨賢。為了躲避媒體,莫言換了個本地的手機號,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聯(lián)系到他。中秋節(jié)時,他回老家平安莊看望了父親和二哥,但來去匆匆,“坐了個把小時就走了”。那時候,村里人還不知道有關他的諾獎傳聞,等到聽別人說起時,已經(jīng)打不通他的電話了。平日里,除了早晚去小區(qū)旁邊的植物園散散步,偶爾跟朋友趕個大集之外,莫言很少出門。雖然書房里擺著臺電腦,但他基本不上網(wǎng),小外孫才1歲半,媽媽不讓看電視,客廳里的電視機一直用布蓋著。莫言盡量屏蔽著外界對諾獎的紛擾喧囂。
其實,有關莫言要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五六年前,每到諾獎評選的時候,莫言總是被提及最多的中國作家。他得獎多,作品數(shù)量多,被翻譯成外文的也多,以至于文學圈子里流傳著一個說法,說“莫言是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就在前一天,村子里來了兩個本省記者,說起網(wǎng)上的傳聞,家里人才知道有這么回事兒。二哥管謨欣帶著記者去莫言出生的老屋子里拍了幾張照片,今天上午又來了兩個,除了拍老屋子,二哥還帶著他們?nèi)?公里外的孫家口小石橋上照了相,也就是當年電影《紅高粱》的拍攝地。
但是,年年說,卻年年落空,久而久之,就連身邊的人也麻木了。10月11日上午,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前,我們?nèi)テ桨睬f采訪,堂弟和二哥都覺得:“懸!全世界才一個,再說評委都是外國人,可能性太小了。”90歲的老父親耳朵背,一臉茫然的神情:“不能吧?真的嗎?”他對諾貝爾文學獎了解不多,但卻知道它的分量——“聽說中國寫小說的還沒人得過?!本瓦B莫言自己也覺得諾貝爾文學獎無限遙遠,“渺茫著呢”,前一天跟朋友趕集的時候,他還這么說。
但是,這一通簡短的電話,改變了一切。
來電的是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彼得·恩格倫,他事后接受采訪,問及莫言得知自己獲獎后的反應時回憶道:“他狂喜并惶恐。”對方問莫言該如何慶祝,莫言回答:“也沒什么好慶祝的,跟家人吃頓餃子吧,因為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餃子。”當然,掛斷電話前,對方囑咐莫言,先別聲張,待會兒公布了再說。
正式公布結果的時間定在北京時間晚上19點鐘。隨著這一時刻越來越近,老家平安莊的氣氛也漸漸緊張起來。我們傍晚18點鐘返回二哥家的時候,他剛跟父親吃完晚飯,正守在電視機前看央視新聞頻道,記者們都已散去,家里顯得有些冷清。入夜天也涼了,街道上不見人影,昏黃的路燈下,堆著一座座小山似的玉米棒子,村子很安靜,只有偶爾傳來的幾聲狗叫。二哥不斷接到電話來詢問結果,問得多了,他也有些不安起來,自言自語:“電視里能演嗎?是這個頻道嗎?”父親就坐在電視跟前,一如往常地沉默,耳朵聽不見,只能看字兒。不一會兒,當?shù)仉娨暸_的幾個記者扛著機器找上門來,狹小的屋子里有些擁擠,父親就起身去了另一間,按往常的習慣,他該睡覺了。
莫言90歲的老父親身體依然硬朗
19點已過,新聞聯(lián)播剛播了第一條新聞,家里的電話又響了,二哥接起,聽了幾秒鐘,說道:“哦,得了?”他掛斷電話,轉身告訴我們,是堂弟打來的,說鳳凰衛(wèi)視播了,是莫言。
“啊?!”
“真的?真的是莫言?”
“快上網(wǎng)!快上網(wǎng)!”
屋子里頓時亂作一團,空氣好像在瞬間爆炸了。有人慌亂地掏出手機上網(wǎng),攝像師馬上拉開架勢扛起機器,電視臺的女記者興奮地跳著說:“我們在見證歷史啊?!彪S即把話筒遞到二哥面前:“你高興嗎?”二哥已經(jīng)樂得合不攏嘴,趕忙起身到父親房間報喜。父親坐在炕沿上,少有表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但過了一會兒,他好像還不放心,又來問老二:“電視上演了嗎?”可能他覺得只有央視上播過才算最終確認。
過了沒幾分鐘,又一路人馬扛著機器急匆匆闖了進來。他們自報是日本NHK電視臺駐上海站的記者,剛剛從青島機場打出租車趕到。早先傳聞說,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會在莫言與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之間角逐,日本的媒體自然高度關注,據(jù)說在日本也有記者守候在村上春樹家門前,只待最后懸念揭開。為首的一位日本男記者剛一進門就給了二哥管謨欣一個熊抱:“啊,莫言老師,我曾經(jīng)采訪過你,還記得嗎?”原來,因為房間燈光昏暗,對方認錯了人。反應過來后,大家才意識到——“莫言呢?”
尋找莫言,成了這一刻記者們的第一要務。高密是個縣級市,這兩天已經(jīng)陸續(xù)集中了幾十個記者,大家分散在縣城的各個賓館里,好像只等這一聲令下,立即出動。
接過獲獎的電話后,莫言下樓到大哥家走了一趟,他告訴大哥,明天估計會有很多記者找上門來,我不想說什么,麻煩你幫我頂一下??墒?,記者們哪里等得到明天。找不到莫言,市領導們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無奈,領導出面勸說莫言,晚上21點鐘在當?shù)刈罡邫n的鳳都國際大酒店召開新聞發(fā)布會。
我們是在從平安莊趕往高密市途中得到這個消息的。離開村子的時候,已經(jīng)有反應快的村民去買了煙花,擺在路口放起來。有人披著夾襖從胡同里竄出來問:“誰家大半夜的結婚???黑燈瞎火地放什么炮!”捂著耳朵點炮的人答道:“咱村莫言得大獎了,中國人第一個!”莫言寫的小說,絕大部分村民并沒有讀過,印象大多還停留在當年來這里拍的電影《紅高粱》,但這并不妨礙孩子們像過節(jié)一樣沖上街頭撒歡地鬧,男人們招呼著去買酒喝,女人們則紛紛感慨莫言又給平安莊爭了一回光。
新聞發(fā)布會只持續(xù)了半小時,莫言從一出場就被團團圍住,一片長槍短炮中,莫言淡淡地說,之所以獲獎,大概是因為自己始終站在人的角度上寫人,作品超越了種族和地域的限制。眾記者散去后,市領導們宴請莫言,夜里23點多,眾人走出酒店門口時,天空騰起絢麗的煙花。人人臉上洋溢著興奮之情,反倒是莫言,仰頭看著五彩煙花,仿佛陷入一種游離于外的沉思。
不知是誰說,待會兒莫言還要回平安莊,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也為他備了煙花慶祝。但當我們于凌晨趕到平安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村子已經(jīng)睡著了,有人打來電話說慶祝活動改在了拍《紅高粱》的孫家口小石橋上。趕到一看,漆黑一片的膠萊河,兩輛面包車停在兩個橋頭打著燈照亮,已經(jīng)廢棄多年的小石橋上站滿了人,腳下擺滿了啤酒和各式各樣的熟食,原來是一幫當?shù)氐奈膶W愛好者們在抒發(fā)激動之情呢!大伙邊喝酒吃肉,邊吟詩高歌,有人跺著腳下的石板喊:“當年咱爺爺們就在這橋上打敗了鬼子,今天莫言又贏了一回日本人(指村上春樹)?!庇腥烁呗暩胶偷溃骸皼]有這橋,能有今天的鞏俐、張藝謀嗎?”村支書也難掩驕傲,開始謀劃著怎么讓這座已經(jīng)被遺忘多年的小石橋煥發(fā)出新生命……
莫言自然沒有來,聽說他還特意囑咐,今晚就別放煙花了,以免擾民。當晚,他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袄蹓牧?,也沒顧上洗澡,吃片安眠藥就睡了?!逼拮踊貞?。第二天,高密大街上的電子廣告牌就全部打出了祝賀莫言獲獎的字樣,老家的房子里也擠滿了前來采訪二哥和父親的記者。二哥幾乎一夜未睡,嘴上急起了燎泡,他笑言自己是“禿頭跟著月亮走——沾光了”。眾生喧嘩中,或許只有家人才更能體會這個獎的個中意味。
第二天傍晚,我們敲開了莫言家的門。開門的妻子杜芹蘭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客廳里擺了幾個花籃,這位樸實的家庭婦女之前從來沒有接受過記者的采訪,突如其來的媒體轟炸似乎把她給震住了,一言一語更顯小心,好在有小外孫的哭鬧聲,稍稍緩解了空氣中的拘謹。結婚33年來,夫妻二人雖然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沒有太多交流,但莫言所受的苦她卻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在部隊時,莫言利用晚上的時間在倉庫里寫作,夜里餓了就啃大蔥充饑,從此落下了胃病,直到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折磨他。雖然已經(jīng)成了知名作家,但莫言用的筆,還是多年來一直用的一支1.5元的鋼筆。2006年,他在北京借住到一個朋友的房子里,用了43天時間,耗去3瓶墨水,寫出了43萬字的《生死疲勞》。令眾人狂歡的諾貝爾文學獎,在妻子看來,不過是讓莫言多年的辛苦寫作終于得到了一絲安慰?!八麑懙煤芸?,晚上常常睡不著覺,想起什么就爬起來記在紙上,寫的時候遇到卡殼,就敲著自己的腦袋做苦悶狀,說自己怎么這么笨,像個孩子一樣?!倍徘厶m眼里閃著淚光。
雖不喜言談,但莫言是個幽默的人,并且他的幽默里帶著真誠,有時讓人哭笑不得又不得不深思反省。有記者問:“得了諾獎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他答:“意味著我得出來見你們?!庇钟杏浾邌枺骸暗昧舜螵?,你會離開高密,或者離開中國去國外定居嗎?”他答:“永遠不會?!弊骷遗c故鄉(xiāng),是一個恒久的命題。那么,家鄉(xiāng)高密,對莫言的成長和文學而言,用他自己的話來歸納,無外乎兩個詞——饑餓與孤獨。
饑餓
莫言原名管謨業(yè),1955年出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家族里的第四個孩子,除了自己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還跟叔叔一家住在一起,此后,嬸嬸又生了三個兒子,全家十三口人擠在五間土房子里。他那個年代的大家庭,用大哥管謨賢的話說:“大人天天忙著干活,一天到晚想的是怎么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哪有什么歡聲笑語和溫暖可言,父母的愛被生活重擔所淹沒,只能埋在心里?!蹦?歲的時候,就趕上了“大躍進”,此后,又是三年困難時期,吃飯問題成了農(nóng)村的頭等大事。
饑餓,成為小莫言童年的第一波記憶。后來,在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中,莫言對主人公“黑孩兒”的描寫便是自己當年的寫照——“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贝撕螅嘘P饑餓的描寫,就一直貫穿在莫言的作品中,真真假假,多半都來自他的生活經(jīng)歷。1961年春,村里的小學拉來一車煤塊,那種亮晶晶的東西孩子們從來沒見過,有人跑上前拿起一塊就啃,其他孩子也撲上去,每人搶一塊吃起來,那種味道直到今天還讓莫言記憶猶新。后來他把這一情節(jié)寫進了長篇小說《蛙》。在《豐乳肥臀》中,莫言描寫母親上官魯氏奇特的偷糧方式——她給生產(chǎn)隊拉磨,趁干部不注意時,在下工前將糧食囫圇吞到胃里,這樣就能躲過下工時的搜身檢查?;氐郊液螅蛟谝粋€盛滿清水的瓦盆前,用筷子探到自己喉嚨里催吐,把胃里還沒有消化的糧食吐出來,然后洗凈、搗碎,喂養(yǎng)自己的婆婆和孩子,以至于后來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一跪在瓦盆前就想吐。這樣的情節(jié)聽著離奇,但卻是莫言母親和村里好幾個女人的親身經(jīng)歷。
莫言的妻子杜芹蘭
莫言曾經(jīng)說過,文學其實是一種記憶。有時候在寫作時打開記憶的閘門,對饑餓的恐懼和仇恨就會一瀉千里。至今,莫言仍然對食物保留著一種天然的敬畏。妻子杜芹蘭告訴我們,幾十年來,無論名氣多大,他對吃一直沒有要求,因為小時候吃不到面,現(xiàn)在尤其喜歡吃面食,饅頭、面條、包子,永不厭煩。至于餃子,無疑算得上是最高的禮遇了。
為了哺育自己的孩子,母親往往要承擔更大的苦痛。莫言的母親,本名高淑娟,但卻連使用自己名字的機會都沒有,生產(chǎn)隊里的記工冊上一直寫的是管高氏。在母親兩歲時,其親生母親就去世了,跟著姑母長大。17歲時嫁到管家,她身材矮小,纏著小腳,體重只有七八十斤,卻要承受繁重的體力勞動。常年的過度勞累,讓她患上一身病,哮喘、肺氣腫、肛腸疾病……小莫言的記憶里,每逢夏天,母親必頭疼,在家里嘔吐怕婆婆和妯娌嫌棄,每晚就跑到胡同里用手扶著柳樹嘔吐;到了冬天哮喘病就發(fā)作,渾身沒有力氣,一行動就喘息不止,只好天天坐在炕上。在她最后的10年歲月里,莫言每次回家探親,都要陪著母親去醫(yī)院。一次采訪中談及童年最深刻的記憶,莫言答道:“是母親的嘆息?!?div style="height:15px;">
舊時的大家庭中,母親大概是最沒有地位的人了,上有公婆,下有子女,除了忍饑挨餓,還要頻繁承受生育之苦。莫言的母親總共生育了8個子女,但活下來的卻只有4個。母親曾經(jīng)告訴莫言,自己懷過一對雙胞胎,那時候“肚子大得自己都望不到自己的腳”,但還是要頂著烈日下地干活。到生產(chǎn)那天,中午還在麥場打麥子,直到羊水浸濕了腳才被允許回家,下午生產(chǎn),晚上趕上暴雨,又要掙扎著起來去麥場搶收麥子。雙胞胎沒活幾天就死了,母親也落下了一輩子的婦科疾病。
1994年1月,母親走完了自己苦難的人生。莫言回家奔喪,回到縣城南關的小院時,一度萬念俱灰。想起自己曾經(jīng)在北京積水潭地鐵口看到的那一幕,那是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婦女,正懷抱兩個孩子哺乳,莫言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流下了眼淚。他把自己關在南關的小院里三個多月,中間除了去過兩次教堂外幾乎沒有出門,一口氣寫下了50萬字的《豐乳肥臀》。
在這部小說的開端,莫言用大量篇幅來描寫母親上官魯氏的一次生產(chǎn)。婆婆從大街上掃了一簸箕浮土鋪在炕上,讓上官魯氏自己來生,她和家人則忙著去為驢接生。這種把孩子生在土里的方法,是當年普遍的真實做法,莫言當年也是生在父親收來的一堆土里,或許也是一種隱喻,生命的開端就與土地緊密相連。
饑餓、土地、母親、生育,是莫言小說里最常見的要素。不止于此,莫言還不惜筆墨對女性做了濃墨重彩的闡釋。莫言的奶奶是個性格剛烈的農(nóng)村婦女,據(jù)大哥管謨賢回憶,奶奶的膽子比爺爺還大,有一年鬼子來砸門,爺爺去開,鬼子一進門就把爺爺踢倒,刺刀對準爺爺?shù)男乜冢瑖樀脿敔斆嫒缤辽?,倒是奶奶?zhèn)靜地走上前去把爺爺扶起。此后,只要聽說鬼子來了,爺爺就先跑了,往往由奶奶留守,哪怕后來的八路軍、解放軍來了,開大會也都是奶奶去?;蛟S是受了這個影響,莫言筆下的女性,往往性格要強,率性灑脫,《紅高粱》里的“我奶奶”就是一例。莫言甚至說過,他認為女性才是世界秩序的締造者。莫言當年5歲才斷奶,他著力塑造了患有“戀乳癥”的上官金童這一角色,也算是對自己、對男性、對內(nèi)心懦弱的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一次深刻的自我檢視。
孤獨
據(jù)現(xiàn)存的《高密管氏家譜》記載,高密管氏世居膠東,據(jù)考證是春秋時齊國宰相管仲的后代。歷史上因為從軍、做官或戰(zhàn)亂等原因,曾遷居過江蘇海州、浙江龍泉及江淮一帶。莫言家所在的這一支,于明洪武年間遷居到高密城東的管家苓芝。民國元年,因與人打官司敗訴,莫言的曾祖父帶領家口遷居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平安莊。
其實,東北鄉(xiāng)只是一個民間的稱呼,因為平安莊地處高密縣城東北方向,當?shù)厝肆晳T以方位來指稱。行政區(qū)劃中的平安莊,鄉(xiāng)鎮(zhèn)合并前屬于大欄鄉(xiāng),地處膠河南岸,地勢低洼,最高處也不過海拔8米,連年洪水,是一片荒地,因適宜放牧、多牛欄羊欄而得名。從管家苓芝遷居此地,當?shù)厝朔Q之為“下洼”,實屬迫不得已來此開荒。
莫言是伴隨著家族的衰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本來曾祖父一輩來到這里是白手起家,但靠著祖父三兄弟的賣力經(jīng)營,到“土改”的時候,管家卻劃成了中農(nóng)。中農(nóng)在當時是團結對象,地位雖然沒有地主那樣卑微,但也算不上是主流??僧敃r的山東地區(qū),在康生領導下,土改走“極左”路線,斗爭形勢格外激烈,莫言這樣的中農(nóng)家庭在村子里矮了半截,這種邊緣性的身份與孤獨一直伴隨著他的童年和青年。
莫言的父親管貽范,生性嚴厲,個子高大但沉默不語,當?shù)厝肆晳T說他長有“虎毛”,管教孩子不怒自威。一直到今天,村里人說起莫父,仍是尊敬有加,哪怕是孫子輩的媳婦穿衣打扮也必須得中規(guī)中矩,稍有出格就免不了要挨他的責罵。他自解放前就為共產(chǎn)黨隊伍征糧,后來一直在人民公社當會計,干了33年才退休,但卻一直沒能入黨。因為成分不好,父親一輩子行事謹慎,為生產(chǎn)隊買支鋼筆記賬都要公社書記批準才敢。小時候的莫言沒少挨父親的揍,有一次下地干活因為肚子餓極,便拔了個蘿卜吃,后來被人告狀,被罰跪在毛主席像前,被父親知道后,差點把他打死,母親和姐姐都不敢去勸,只好求助隔壁的六嬸去請來爺爺才算解圍?!锻该鞯募t蘿卜》就是根據(jù)這一經(jīng)歷寫成的。
莫言的童年,正是中國政治運動最為頻繁的年代,“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一波接著一波,個體命運被裹挾在宏大而扭曲的政治浪潮中,飄搖不定,隨時都有覆滅的危險。作為家里的小兒子,莫言不僅有點嘴饞、偷懶,長得丑,又愛說話吹牛,為此沒少惹事,在家里并不受待見。后來,在解釋《四十一炮》這篇小說的篇名時,莫言自述自己這樣愛說話的孩子在村里就叫“炮孩子”,意思是說話像放炮,毫無遮攔。
10月11日晚23時,為慶賀莫言獲獎,人們在高密市鳳都國際大酒店前燃放起絢麗的煙花
1966年“文革”開始,正在讀小學五年級的“炮孩子”莫言終于為此付出了代價。那一年,在華東師范大學讀中文系的大哥回家,帶回了一些有關上?!耙辉赂锩钡牟牧?,莫言看后,也學著帶領一幫同學搞起了造反。他們組織了一個“蒺藜造反小隊”,之所以起這個名字,就是考慮到“蒺藜”雖小,但全身硬刺。莫言親自寫了造反小報,帶領同學撕了學校的課表,但是很快就因為隊伍里出了“叛徒”而被鎮(zhèn)壓了。由于升初中需要貧下中農(nóng)子弟的推薦,莫言被清除出了學校,只能下地務農(nóng)?,F(xiàn)在說起這些,大哥還覺得有愧于他。
離開校園,事后看,對莫言是一把雙刃劍。不滿12歲的他還干不了農(nóng)活,只能放牛、割草,作為被集體所拋棄的一員,他感受到一種無法擺脫的孤獨和自卑。學校就在自己的老屋旁邊,每次牽著牛路過,聽著教室里傳來的讀書聲,莫言就會感覺自己比別人矮半截。中斷學業(yè)曾經(jīng)是莫言的一個心結,直到1984年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才算解開,他激動地給當時在湖南當中學老師的大哥寫信:“我終于得到了一個扔掉小學肄業(yè)帽子的機會,因此我感到有幾分高興?!?div style="height:15px;">
但是,一個人放牛割草的日子,又讓他獲得了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機會。莫言坦誠,自己在小說中對自然的描寫,對動植物、聲音和顏色的細膩感知,就源自那段時期的生活。老房子就建在膠河岸邊,那時候還沒有高高的河堤,推開后窗就能看到寬闊的河面,遇到發(fā)大水,白花花的浪頭翻滾而來,就像擁擠的馬頭。莫言描寫洪水的樣子,引起了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好奇,2002年春節(jié)時他專程來到莫言老家過年,看到河的樣子才算解了心頭之惑。
雖然不能上學,但莫言并沒有放棄讀書。二哥管謨欣還記得,當年他和莫言常常為了爭書看而鬧得不可開交,大哥留下來的書讀完后,兄弟倆就去借村里人的書,本村的讀完就去外村借閱。為了借書看,莫言和二哥輪流給人推磨,推10圈磨才能換一頁書讀。斷斷續(xù)續(xù)幾年下來,莫言已經(jīng)熟讀了《聊齋志異》、《水滸傳》、《七俠五義》等古典小說和《林海雪原》等現(xiàn)代小說,實在沒書讀的日子就讀《新華字典》。直到今天,二哥還保留著這本珍貴的《新華字典》,泛黃發(fā)黑的紙上透著油光,扉頁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大欄小學,管謨業(yè)?!边@種自由散漫、天馬行空般的閱讀和思考,反而奠定了其日后寫作的基調。
大祖父是遠近聞名的老中醫(yī),尤其擅長婦科和兒科。退學在家的日子里,有一段時間莫言曾經(jīng)跟著大祖父學醫(yī)、讀醫(yī)術,但因為大祖父是地主身份,土改時被掃地出門,唯一的兒子跟著國民黨去了臺灣且多年來生死未卜,要想靠行醫(yī)跳出農(nóng)村幾乎走不通。
考大學似乎是最好的出路。大哥管謨賢1963年考上華東師范大學后,對莫言的觸動更大,成為他兒時夢寐以求的榜樣。大哥向我們回憶,有一年寒假回家,莫言趁著他睡覺的時候,偷偷摘下大學校徽別在自己胸前跑到街上向小伙伴好好炫耀了一番。“文革”后期,大學開始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按政策莫言或許還有點機會,但現(xiàn)實中大學招生名額很少,不等到村一級就被瓜分完畢,莫言一直也沒有真正獲得過這樣的機會。為此,他還給當時的教育部長周榮鑫寫信,給省、地、縣、公社的招生小組領導寫信,但卻始終未能如愿。村里人知道他在做“大學白日夢”,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生產(chǎn)隊里的貧農(nóng)代表更是毫不客氣地指出:“你這樣的能上得了大學,連圈里的豬也能上?!?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