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夏，瑪格麗特·米切爾（Margaret Mitchell）投入七年時間完成的小說《飄》出版不久，《紐約時報書評》就不吝嗇地稱它是“美國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出色的處女作之一”。這本定價3美元的小說一經(jīng)問世，就引起了巨大轟動。不出一年，這本書的銷量就超過了100萬冊。
幾乎在同時，電影制片人大衛(wèi)·塞爾茲尼克（David Selznick）以5萬美元的價格買下了《飄》的電影拍攝權，開始了這部小說的電影改編工作。當時，他是能夠接觸到電影拍攝資源的屈指可數(shù)的主要獨立制片人之一。
為了將它搬上銀幕，塞爾茲尼克國際影業(yè)公司需要簽約編劇、導演，物色演員，設計背景和服裝，制定預算，通過投資者利潤分成方案籌集資金，針對劇院制定發(fā)行方案，指導營銷活動，吸引觀眾進入劇院觀看電影。相較于此，塞爾茲尼克面臨的更大問題是成本。他的獨立團隊資金十分有限。但他籌劃拍攝資金可能超過200萬美元，甚至300萬美元。
麥克米倫出版社一再加印《飄》這本書。一些大型電影制作公司意識到這部電影的拍攝是穩(wěn)賺不賠的事情，于是紛紛表示愿意與塞爾茲尼克合作。正在尋找資金和發(fā)行渠道的塞爾茲尼克無法擺脫被稱為“片場體系”（studio system）的卡特爾的控制。
01
什么是片場體系？
和工廠生產(chǎn)不同，一個耗資巨大的電影布景可能只使用一次，尤其是該場景涉及火災或爆炸的時候。并且，關鍵員工、演員、編劇和導演的流動性很大，即使投入巨資順利拍出了一部好片子，也無法保證觀眾買賬。即使一部電影廣受觀眾歡迎，其中的良好認知也很難直接作用于下一部電影。藝術成了生意。那些大型電影制作公司的成功，源于他們不斷尋找電影產(chǎn)業(yè)化經(jīng)營模式。
米高梅公司，也就是塞爾茲尼克最后選擇拍攝《飄》的合作方，是20世紀30年代五大電影制作公司之一。
20年代，一個名叫馬庫斯·勒夫（Marcus Loew）的劇院老板勒夫把自己的劇院發(fā)展為紐約的大型連鎖院線，位于第45號街和百老匯交會處的大劇院自身就可以容納3200名觀眾，相當于一個小型體育場。
電影產(chǎn)業(yè)的主要支出處是劇院，而非電影拍攝。投入巨資打造了電影放映場所之后，勒夫還需要源源不斷的電影產(chǎn)品，他認為，獲得電影產(chǎn)品的最佳途徑是收購電影制作公司，他出資7.5萬美元收購了路易斯·B.梅耶電影制作公司，于是有了后來的米高梅。雖然作為電影制作公司的老板，梅耶擁有很大的自主決定權，但是紐約牢牢控制著公司的所有權。
劇院是整個電影行業(yè)取得收入的第一個環(huán)節(jié)，他們很清楚怎樣讓周末的影院滿員，因此，他們需要對影片進行控制。電影制片人通常只為一部電影雇人，可以根據(jù)影片具體情況削減成本；與此不同，劇院老板花重金租下放映場所或者背負著抵押貸款，壓力很大。
另外，隨著新技術的出現(xiàn)，劇院老板不得不立刻投入大筆資金來升級劇院設施，以適應時代發(fā)展。1927年，二線電影制作公司華納兄弟冒著巨大風險，投資聲音技術，讓電影膠片能夠實現(xiàn)聲畫同步，引得行業(yè)紛紛效仿，新穎的有聲電影讓票房收入沒有受到經(jīng)濟下滑的影響。
1935年，好萊塢的“片場體系”中包括擁有各自影院的五大電影制作公司，即二十世紀福克斯、米高梅（洛斯影院）、派拉蒙、華納兄弟和雷電華，以及三個沒有影院的小型電影制作公司，即環(huán)球、哥倫比亞和聯(lián)美。
這個體系設法給這個每個產(chǎn)品（電影）都各不相同的行業(yè)引入某些規(guī)模經(jīng)濟。洛杉磯占地面積廣闊的電影拍攝場地幾乎可以拍攝任何場景的電影。所有電影制作公司都雇用了專職的攝影師、導演、編劇、音響師和燈光師。每個電影制作公司還都簽有一批明星。
電影公司首先將影片提供給其在紐約、芝加哥和波士頓等競爭激烈的市場的電影院。眾多影院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分級體系。首輪上映的影片在某些連鎖影院上映，第二次上映的影片，也就是重映的影片，往往在另一個層次的連鎖影院上映。在與獨立影院老板打交道時，發(fā)行人將明星云集的大片與相較來說遜色一些的片子捆綁在一起銷售，影院老板要想拿到極為火爆的大片，就必須搭配一些不叫座的片子。
片場體系的所有目標都是為了從這個無法預測的行業(yè)獲得利潤，結果就是建立卡特爾（壟斷組織的一種形式）。
塞爾茲尼克在拍攝《飄》的過程中也重新投身老東家米高梅的旗下。他之所以這樣做，有兩個原因：第一，路易斯·B.梅耶是他的岳父；第二，塞爾茲尼克需要一個理想的演員來扮演瑞德·巴特勒，而克拉克·蓋博是米高梅的簽約演員。米高梅同意讓蓋博出演《飄》的男主角，條件是發(fā)行權歸其母公司（洛斯影院）所有。另外，米高梅向該電影投資125萬美元，條件是分得該電影50%的利潤，包括洛斯影院要收取15%的發(fā)行傭金。
02
狀況頻出的拍攝過程
塞爾茲尼克在尚未確定電影女主角斯嘉麗的人選前，就開始著手拍攝這部電影。這部電影的拍攝動用了特藝公司生產(chǎn)的當時最先進、最昂貴的攝影機。這部電影的拍攝場景包括亞特蘭大和斯嘉麗宅邸塔拉種植園的某些外觀。塞爾茲尼克的弟弟給他介紹了費雯·麗（Vivien Leigh），在當時，她還是個沒什么名氣的英國女演員。
《亂世佳人》中的費雯·麗（1913-1967）
在拍這部電影的過程中，塞爾茲尼克先后動用了三個導演——喬治·庫克（George Cukor）、維克托·弗萊明（Victor Fleming）、薩姆·伍德（Sam Wood）——才最終拍攝完成。片場體系的優(yōu)勢之一就是可以互相借調演員，為了借用奧利維婭·黛·哈 佛蘭（Olivia de Havilland）扮演斯嘉麗的道德楷模梅蘭尼·漢密爾頓，塞爾茲尼克不得不向華納兄弟讓步，同意借寶蓮·高黛（Paulette Goddard）給對方。
除此之外，讓塞爾茲尼克焦頭爛額的還有，扮演男主角的克拉克·蓋博不愿意根據(jù)劇中的瑞德·巴特勒調整自己的口音。塞爾茲尼克只好百般懇求，讓他學著說“個別帶口音的詞”?！叭鸬隆辈恍捱叿囊轮瑯幼屪⒅孛總€細節(jié)的塞爾茲尼克驚駭不已，立刻給他換了一個裁縫。
扮演男主的克拉克·蓋博（1901-1960）
《飄》的拍攝工作結束之后，拍攝成本已經(jīng)超過了400萬美元。第一次剪輯結束之后，影片放映長度將近4小時。米高梅的一位負責人打趣說，即使電影演的是耶穌如何再次降臨，這個長度也足以讓觀眾失去耐心。塞爾茲尼克曾經(jīng)透露，公司需要“讓影片與過去十年里總收入最高的影片持平，才能做到收支平衡”，但是塞爾茲尼克仍然很樂觀，他預測這部電影能創(chuàng)下新的票房紀錄，帶來滾滾利潤。
03
那句經(jīng)典的電影臺詞
《飄》進入發(fā)行階段之后，塞爾茲尼克的精力轉移到這部電影的發(fā)行和推廣工作上。米高梅希望這部片子首先在大城市的大型初映影院上映，之后在全國各地的普通影院上映。塞爾茲尼克不同意這個方案。
不同于今天的電影發(fā)行，當時不同的電影，票價各不相同。隨著電影的持續(xù)上映，票價逐漸降低，為的是激勵那些錯過首輪上映的人們前去觀影。一個普遍的做法是，重要影片先在大城市放映，之后數(shù)年內在小城市和偏遠地區(qū)上映（稱為“路演”）。限制首輪上映次數(shù)，為的是最大限度地增加“尊享”屬性和票房收入。實現(xiàn)了所有迫切觀影需求產(chǎn)生的票房收入之后，電影以較低的價格在普通影院廣泛上映。
《亂世佳人》
塞爾茲尼克要求米高梅嘗試限制上映次數(shù)，將票價定得高一些；而米高梅則希望立刻在全國各地廣泛上映這部片子。在與米高梅的爭論過程中，塞爾茲尼克申辯說，高價格是一種營銷策略，透露出商品的非凡屬性。最后，米高梅同意將上午場和午后場的最低票價定為75美分，夜場非預約席票價1美元，預約席票價1.5美元。
在與米高梅據(jù)理力爭的過程中，塞爾茲尼克還面臨著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從20年代中期開始，美國一些州開始對好萊塢的作品進行不同程度的審查和限制。為了消除地方審查帶來的隱患，并進行標準化操作，電影行業(yè)引入了一套自我審查制度：在電影中禁止直接提及性愛，不許嘲諷宗教信仰和政府官員，不許美化不道德行為，不許說臟話。
對于塞爾茲尼克來說，問題出在說臟話上。審查人員建議他將結尾處的臺詞改為“親愛的，我不在乎”（my dear,I don’t care），塞爾茲尼克在給他們的回信說“《飄》中的這一絕妙之語，也就是讓斯嘉麗和瑞德未來關系板上釘釘?shù)哪蔷湓?，?說實話，親愛的，鬼才在乎呢’（Frankly, my dear, I don’t give a damn）”。
這句臺詞也被美國電影學會評為最令人難忘的電影臺詞
整個南方——當時民主黨總統(tǒng)的大本營——對《飄》期望非常高。很多人懇求塞爾茲尼克，要這部電影一定盡可能忠實于原著；他們堅持說，把最后那句改為“親愛的，我不在乎”會產(chǎn)生適得其反的效果。最終那句臟話被保留了下來。
04
盛況空前的慶?；顒?/strong>
在電影首映之前，塞爾茲尼克在亞特蘭大安排了一場盛大的慶?；顒印喬靥m大和整個佐治亞州熱情高漲地參與各項準備工作，就好像那是南部邦聯(lián)的勝利游行一樣。佐治亞州的州長宣布全州放假。亞特蘭大的市長宣布舉行三天的慶?；顒印?/span>
《時代周刊》說：“在佐治亞人看來，這就像是要贏回七十五年前失敗的亞特蘭大之戰(zhàn)，北方人也認同他們的這一情感?！?/span>
《亂世佳人》首映盛況
影片中的那些明星抵達機場后，沿著大約30萬人組成的七英里長的夾道歡迎隊伍進入城區(qū)，“前來迎接他們的人數(shù)超過了1864年7月參加亞特蘭大戰(zhàn)役雙方士兵人數(shù)的總和。人群揮舞著南部邦聯(lián)的旗幟，向來賓拋撒多如雪片的五彩紙屑”。很多人流下了眼淚，想象著自己在接斯嘉麗“回家”。
從收獲南方人共鳴的過程中，這部電影及其原著設法讓人們忽視了它本身具有的巨大迷惘。所有關于奴隸制及其后果的道德判斷都被拋到一邊。這一沉重的遺產(chǎn)，即使在這部電影首映的熱鬧氣氛中，也不難被發(fā)現(xiàn)。
這部電影的明星之一海蒂·麥克丹尼爾（Hattie McDaniel）在片中扮演了被臉譜化的斯嘉麗的黑人保姆。她在亞特蘭大慶祝這部電影的任何一個場合都不受待見。
雖然，在廢奴七十五年后，海蒂憑借《飄》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然而她卻無法進入電影的首映劇場。要不是和其他明星一起去亞特蘭大的話，她就無法住進蓋博、費雯·麗甚至燈光師住的賓館。她遭受的羞辱不止如此。她因為飾演一位盡職、恭順的黑人奴隸而成為黑人報紙攻擊的對象。
雖然有人抗議，但《飄》打破了當時所有票房紀錄。塞爾茲尼克國際影業(yè)公司僅憑一部電影就獲得了和其他任何一家大型電影制作公司相同的利潤。排除物價上漲因素，這部影片至今仍是總收入最高的電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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