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也自然,死也自然
人活著,既然是有血有肉有欲的自然存在,就有生與死;“生”是人生的開始,“死”是人生的終結。人之有生必有死,這就是人生的辯證法。然而在夏、商、西周,特別是在殷商時代,“皇天”、“上帝”主宰人世間的一切,人們認為懲惡揚善、鏟除暴虐是“皇天”、“上帝”對黎民百姓的恩澤;自然災害以及各種怪異現(xiàn)象是“皇天”、“上帝”不同情感的表達;因此,信奉“皇天”、“上帝”,敬神,怕鬼,把生存和死亡緊張地對立起來,對生與死存在著無窮的困惑和焦慮。
早期儒家正視殷商以來祭天、祭地、敬神、怕鬼的習俗,對天、地、神、鬼以及人的生、死和死后事務進行了認真的思考,提出了新的解釋,作出了符合客觀實際的有力回答,表達了早期儒家希望人們立足于現(xiàn)實而又超脫現(xiàn)實的超越性追求人生價值的立場。如果,人們能克服對生與死的困惑和焦慮,必然能坦然地面對死亡,去追求現(xiàn)實的道德輝煌。
早期儒家認為,人之生與死是自然現(xiàn)象,與世間萬事萬物的產生、發(fā)展、變化一樣,是由大自然的發(fā)展變化規(guī)律所決定的,正常的生、老、病、死,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一切必須順應自然。
《禮記·祭法》云:“大凡生于天地之間者,皆曰命。”[4]陳澔注引方氏曰:“人物之生,數(shù)有長短,分有大小,莫不受制于天地,故大凡生者曰命。”所謂“受制于天地”,天地指大自然,即人生是由大自然的發(fā)展變化規(guī)律所決定。朱熹注曰:“命,猶令也?!薄疤煲躁庩栁逍谢f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盵5]所謂“命”,在這里有其特定意義,即天地化生萬物之規(guī)律所使然。由于天地化生萬物之規(guī)律所賦予而使之生,于是天地之間萬物便有了“命”。此“命”用為名詞,即“生命”。有“命”就有“生”,“生”就是活著。人,以及世間萬物,自產生之后,由于大自然給予的生存條件,便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延綿不絕。只要具有生存條件,生于天地之間者,就會活著。凡“活著”(生)就是有“命”。因此,生于天地之間者,自然也。
《禮記·祭法》云:“其萬物之死,皆曰折。人死,曰鬼?!盵4]陳澔注引方氏曰:“(生于天地之間者)及其死也,物謂之折,言其有所毀也;人謂之鬼,言其有所歸也?!薄捌淙f物之死,皆曰折”,其中的“萬物”指除“人”之外的“物”?!稌ぬ┦纳稀吩疲骸拔┨斓厝f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盵6]人作為萬物之靈長,有自覺的自我保護意識,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受到傷害的。人之外的他物,就很難說了,經常會遭遇外力的毀壞。所以,“(及其死也)物謂之折,言其有所毀也”?!叭恕庇捎谟凶晕冶Wo意識,一般不會遭遇外力的毀壞,所以,“(及其死也)人謂之鬼,言其有所歸也”?!皻w”,歸于大自然?!氨娚厮溃辣貧w土”[7]。因此,人之死,自然也。
“人死曰鬼”,“鬼”與“神”相對,信奉“皇天”、“上帝”的人,同時也敬神,怕鬼。早期儒家認為,春秋時期,人們所說的“鬼”、“神”,并不是后世宗教意義的“鬼”、“神”,而是有特定涵義的自然現(xiàn)象。《禮記·祭義》載,宰我曰:“吾聞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謂?!弊釉唬骸皻庖舱?,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薄抖Y記·祭義》云:“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于下,陰為野土;其氣發(fā)揚于上,為昭明,焄蒿悽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以為黔首之則;百眾以畏,萬民以服。”[7]《禮記·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盵4]就孔子以及《禮記·祭義》作者所說,“鬼”、“神”與人之死有關。陳澔注引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跡也?!标悵蛔⒁龔堊釉唬骸肮砩裾?,二氣之良能也?!标悵蛔⒁熳釉唬骸耙远庋?,則鬼者陰之靈也,神者陽之靈也;以一氣言,則至而伸者為神,反而歸者為鬼。其實一物也?!睙o論孔子所說,或者《禮記·祭義》作者所議,以及宋儒程子、張載、朱熹所論,“鬼”、“神”都是“物”,因為“教”民之所需,才有“鬼”、“神”之名。至于《禮記·祭法》作者說,“為風雨、見怪物”也是“物”,只不過一般人不理解罷了。所以,“鬼”與“神”亦自然也。
人之生,自然也;人之死,自然也;人之所敬、所畏(鬼神),亦自然也。這就是早期儒家對死亡以及死后事務處理的回答。既然生也自然,死也自然,所敬、所畏亦自然,那么“死”有何懼?既然死后“骨肉斃于下,陰為野土”,“其氣發(fā)揚于上,為昭明,焄蒿悽愴”,那么“死”有何患?捧著一顆赤心來,化著一縷青煙去,坦然地面對死亡,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評說!
2、生命有限,精神無限
早期儒家十分推崇“孝”,特別重視“祭”。“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8];“祭”者,“所以追養(yǎng)繼孝也”[9]。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偉大的事業(yè),往往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完成??鬃釉唬骸盁o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斯禮也,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盵10]西周其所以有天下,乃自文王至武王、周公幾代人“父作之,子述之”的結果。文王積功累仁,雖未成大業(yè),然而文王除邪虐救民于水火的斗爭精神卻并沒有消失,“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終于打敗了商紂王,“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早期儒家用不可辯駁的歷史事實,說明生命雖然有限,但人的精神卻是無限的。
早期儒家所推崇的“孝”,有“大孝”和“達孝”之分。“大孝”乃圣人之德,天子之孝也;“達孝”,乃君子之德,天下人所共尊之孝也。
孔子曰:“舜其大孝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不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对姟吩唬骸螛肪樱瑧棏椓畹?!宜民宜人,受祿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盵10]圣人有“大孝”,即有“大德”,有“大德”者,必能“宜民宜人,受祿于天”,因此必能得到人民群眾的擁護而有天下。舜其大孝,所以“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
孔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盵8]“繼人之志”、“述人之事”是天下人所共尊之孝的核心內容。人不僅有思想感情,更有理想抱負,以及實現(xiàn)理想抱負的道德情操。然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生七十古來稀,短短幾十年的光陰,似箭而過,其志、其事,只有寄希望于后來者。因此,早期儒家認為,所謂孝,其基本價值就是“繼人之志”、“述人之事”。為人子,善事父母謂之孝。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盵11]“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涖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陳無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災及于親,敢不敬乎。”[11]“養(yǎng)也,君子之所謂孝也者。國人稱愿(羨)然曰:‘幸哉有子如此,所以孝也已?!娭窘淘恍?,其行曰養(yǎng)。養(yǎng)可能也,敬為難;敬可能也,安為難;安可能也,卒為難。父母既沒,慎行其身,不遺父母惡名,可謂能終也?!盵11]“尊親”、“弗辱”、“能養(yǎng)”,皆謂之孝。然“父母既沒,慎行其身,不遺父母惡名”可謂“孝”之能終也,此乃“孝”之實也!“父母既沒,慎行其身,不遺父母惡名”,即“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
早期儒家所推崇的“孝”,是與“祭”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抖Y記·祭統(tǒng)》云:“孝子之事親也,有三道焉:生則養(yǎng),沒則喪,喪畢則祭。養(yǎng)則觀其順也;喪則觀其哀也;祭則觀其敬而時也。盡此道者,孝子之行也。”[9]所謂“祭”者,“所以追養(yǎng)繼孝也” [9]。祭祀已故的父母,表示對父母的敬仰(敬)和思念(以時思之),也是孝子的孝行??鬃铀浴按呵镄奁渥鎻R,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就是孝子之“祭”,表示孝子對已故父母、祖父母以及曾祖、高祖的敬仰(敬)和思念(以時思之)。這種祭祀“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盵8]
早期儒家所重視的“祭”,一是“祭”天地、二是“祭”祖宗?!凹馈碧斓?,包括祭時、祭寒暑、祭日月、祭水旱,以及祭四方、山林川谷丘陵?!凹馈碧斓?,即“祭”大自然?!抖Y記·祭統(tǒng)》云:“燔柴于泰壇,祭天也;瘞埋于泰折,祭地也?!薄奥裆倮斡谔┱?,祭時也;相近于坎壇,祭寒暑也。王宮,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東,祭水旱也,四坎壇,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薄凹馈弊孀冢朗甲?、祭皇考、祭王考?!抖Y記·祭統(tǒng)》云:“天下有王,分地建國,置都立邑,設廟祧壇墠而祭之,乃為親疏多少之數(shù)。是故王立七廟,一壇一墠,曰考廟、曰王考廟、曰皇考廟、曰顯考廟、曰祖考廟,皆月祭之。遠廟為祧,有二祧,享甞乃止。去祧為壇,去壇為墠。壇墠有幬焉祭之,無幬乃止,去墠曰鬼。”陳澔注引方氏曰:“分地建國、置都立邑,所以尊賢也;設廟祧壇墠而祭之,所以親親也。親親不可以無殺,故為親疏之數(shù)焉;尊賢不可以無等,故為多少之數(shù)焉?!彼^“立七廟,一壇一墠”,即在七廟之外,又立壇墠各一。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為七。所謂“昭穆”,指宗廟排列次序,始祖居中,以下父、子(祖、父)遞為昭(左)、穆(右),父曰昭,子曰穆。“考廟”,父廟也;“王考”,祖也;“皇考”,曾祖也;“顯考”,高祖也;“祖考”,始祖也。所謂“遠廟”,即高祖之父、高祖之祖的廟;三昭、三穆不是固定的,一代一代遞遷。“遠廟”遞遷,其神主遷入遠祖之廟?!皦?、“墠”,祭場也,起土為壇”,除地曰“墠”。所謂“壇墠有幬焉祭之,無幬乃止,去墠曰鬼”,言有祈禱之事則行祭,無祈禱之事則止?!凹馈弊孀谟袝r代遠近,若“去墠”久遠,雖有祈禱,亦不及之,故泛然名之曰鬼而已。
早期儒家其所以重視“祭”,主要是為了教民。早期儒家所重視的“祭”,與后世宗教活動的“祭祀”是有區(qū)別的。早期儒家所重視的“祭”,無論是“祭”天地,還是“祭”祖宗,均“因物之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7]。所謂“制為之極”,“極”之為言至也,“明命鬼神”,則尊敬之至。于是圣人“筑為宮室,設為宗祧,以別親疏遠邇,教民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也?!盵7]“君子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發(fā)其情,竭力從事以報其親,不敢弗盡也?!盵7]
早期儒家推崇“孝”、重視“祭”,表現(xiàn)出了對人生的熱情關照。早期儒家認為每一個人都應把握住有限的人生?!熬铀仄湮欢校辉负跗渫?。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怨人?!盵12]君子在所居之位而為其所當為,竭盡全力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就是把握住了有限的人生。后代繼前代之志,述前代之事,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就是在延續(xù)前代的“生命”,前代的“生命”雖然已經結束,但前代的精神卻為后代所繼承,后代“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前代的精神永遠表現(xiàn)在后代的各種實踐活動之中。
3、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早期儒家以“天下歸仁”為其社會理想,以“仁”為其道德追求?!墩撜Z·顏淵》載,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矣。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13]朱熹注曰:“仁者,本心之全德。克,勝也。己,謂身之私欲也。復,反也。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也。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蓋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壞于人欲。故為仁者必有以勝私欲而復于禮,則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復全于我矣。歸,猶與也。又言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之人皆與其仁,極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預,又見其機之在我而無難也。日日克之,不以為難,則私欲淨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不勝用矣?!比巳壕?,人人克己愛人,使本心之德復全于我,則“天下歸仁”,社會和諧,人類繁榮昌盛。若沒有群居的人,沒有本心之德復全于我的人生,就沒有社會,更沒有社會和人類的繁榮昌盛。
早期儒家認為,活著的是人,死了的是鬼(或神)。群居、克己愛人、有本心之德是人的特點;“陰為野土”,“其氣發(fā)揚于上”是鬼(或神)的特點。人死了以后,除了精神為后人所繼承以外,什么都結束了。人生沒有彼岸,只有此岸;沒有來世,只有今生。這就是早期儒家對“生存”和“死亡”的回答。俗話說,“人死如燈滅”。人活著就應該像燈一樣照亮他人,凈化自己;等到死了,便什么都沒有了。哲學家關于人的超越性價值的追求是對生者而言的,是為了尋求精神生活的最高寄托以化解生者對死亡的恐懼的現(xiàn)實探索。如果活著的人知道人生沒有彼岸只有此岸,沒有來世只有今生,人生的終極不是“死亡”,而是道德的升華,是精神的不朽,那所有活著的人當然會珍愛生命、坦然面對“死亡”,當然不會有生存和死亡、有限和無限的緊張對立,自然也就沒有了對生死的困惑與焦慮。
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盵14]朱熹注引程子曰:“孔子自言其進德之序如此者,圣人未必然,但為學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后進,成章而后達耳。”程子之所言,有兩點十分明確:1、孔子在這里所談的是進德之序;2、孔子之所言是為學者立法。把這兩點綜合起來看,早期儒家認為,人生的最大意義,就是“進德”:三十歲有以自立;四十歲于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五十歲知事物之所以當然是因為天道之流行而賦于物,且知極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六十歲聲入心通無所違逆;七十歲隨其心之所欲而自不過于法度。人的一生,從三十歲到五十歲進德修業(yè),六十歲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七十歲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安幻愣?,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盵3]關心所有活著的人,為學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后進,成章而后達,最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而成為圣人,這就是早期儒家對人生的終極關懷,就是早期儒家為人類提供的超越生死的根本途徑。
活著的人如何盈科而后進,成章而后達?關鍵是要正確對待自己和正確對待他人,嚴守為人之道,認真地做好每一件事。什么是早期儒家的為人之道?《論語·里仁》載,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盵15]孔子所言之“吾道”,即早期儒家的為人之道。曾子對夫子的為人之道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夫子知其真積力久,因此呼而告之。曾子果能默契其指,應之速而無疑也。曾子以“忠恕”二字發(fā)明孔子所提出的為人之道,說明早期儒家一以貫之的為人之道是實實在在可見可行的。
“忠”,盡己也;“恕”,推己也。盡己,正確對待自己;推己,正確對待他人。整個社會,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己”(我)和“人”(他)的關系。所謂“盡己”,盡己之心也;所謂“推己”,推己及人也。盡己之心,通俗地說,就是守中,或者說,保有人之所以為人的本心。推己及人,通俗地說,就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或者說,己之所不欲而勿以施之于人。朱熹注引程子曰:“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道也?!敝艺邿o妄,守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恕者所以行乎忠,致和也,天下之達道也。
“己”(我)和“人”(他)的關系,實際上主體和客體的關系。在早期儒家看來,主體和客體不是對立的,而是統(tǒng)一的?!吨杏埂吩疲骸爸宜∵`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盵16]朱熹注曰:“違,去也?!宰源酥帘?,相去不遠?!薄笆┲T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之事也。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嘗不同,則道之不遠于人者可見。故己之所不欲,則勿以施之于人,亦不遠人以為道之事。張子所謂‘以愛己之心愛人則盡仁’是也?!薄笆┲T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涉及到“己”(我)和“人”(他)兩個方面,早期儒家認為,“己”(我)之對于“人”(他),是平等的;在處理兩者之間的關系時,“己”(我)是主體,“人”(他)是客體。這個主體和客體,是相容的、互補的、統(tǒng)一的關系:有“人”(他)才有“己”(我);損害“人”(他)必然損害“己”(我);沒有了客體也就沒有了主體。因此,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在社會生活中,只有“忠恕”一以貫之,才能處理好“己”(我)和“人”(他)的關系,才能盈科而后進,成章而后達,最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而成為圣人。如果一個人,不能守中,也不能致和,任其私欲膨脹,施諸己而不愿,卻施之于人,其結果必定與社會相對立,最后為社會所拋棄。這樣的人,為私己也可能“成功”,然而他越“成功”其精神就越空虛,他就越害怕死亡。他將永遠沉溺在生與死的困惑和焦慮之中,永遠到達不了他所企盼的彼岸或者他所幻想的極樂世界!
4、智者善也,圣者德也
“人”乃萬物之靈,不僅有感情、有思想,而且有精神。超越生死、追求無限、達到永恒,就是“人”的精神渴望。早期儒家認為,“人”的這種精神渴望,不是“死”而是“生”,不是冥冥之中的彼岸而是明明赫赫的現(xiàn)實,不是無所作為的享樂而是“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的“與天地參”[3]。“人”如果要滿足這種精神渴望,就必須“知天命”[14]、“擇善而固執(zhí)”[3],達到“天下至誠”[3]而成為圣人?!抖Y記·中庸》云:“唯下天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盵3]朱熹注曰:“盡其性者,德無不實,故無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細精粗,無毫發(fā)之不盡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賦形氣不同而有異耳。能盡之者,謂知之無不明而處之無不當也?!薄拔摇保海┤裟堋氨M其性”,則必然“無人欲之私”;在與“他”者(人)相處時,必能“克己”、“愛人”,“奉三無私以勞天下”[18]。如是,便能“贊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與天地參”,就是與天地并立而為三。與天地并立而為三,就是不朽的人生,就是超越生死達到了無限。
社會的人,每一個都是有血有肉的自然存在,同時又是有思想感情的社會存在,也是有理想有抱負的精神存在。“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19]每一個人都有父母,都要結婚生子,都有其位,任其職,美其德,“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19]乃人之十義也;“圣智也,仁義也,忠信也”[22]乃人倫之六德也。在社會生活中,雖然有“毀人之善以為辯,狡訐懷詐以為智,幸人之有過,恥學而羞不能”[20]的小人,但更多的是“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21]的君子。君子就是社會生活中有理想有抱負的人。
人之所以為人,在于有人之性,什么是人之性?《禮記·中庸》云:“天命之謂性?!盵5]朱熹注曰:“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焙喴恼f,人之性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人之德。關于人之德,早期儒家認為,作為自然存在的人應該有人倫道德,作為社會存在的人應該有社會道德(人之道),作為精神存在的人應該有天地道德(天之道)。人倫道德,或稱之為“十義”,或稱之為“六德”;社會道德,即以“善”為內容的“四行和”,或稱之為“人道”[23];天地道德,即以“德”為內容的“德之行五和”,或稱之為“天道”[23]。作為社會存在的人,有自己的社會責任,他的行為要受到社會的約束,他要自覺地服務于社會、和合于社會;為了社會,他必須義無反顧,即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這就是“善”。作為精神存在的人,知天地之博厚、高明、悠久;明人所在之社會只不過是天地間的一點、一瞬,人之所謂“善”只不過是天道見諸于社會的一時、一事;若擯棄人欲之私,便能“德合于天地,變通無方,窮萬物之終始,協(xié)庶品之自然”[24],備萬物于心而超出社會、超出自我,與天地參。這就是“德”。
早期儒家認為,成圣而與天地參,是人生的終極追求。《禮記·孔子閑居》載,子夏曰:“三王之德參于天地。敢問何如斯可謂參天地矣?”孔子曰:“奉三無私以勞天下?!弊酉脑唬骸案覇柡沃^三無私?”孔子曰:“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奉斯三者以勞天下,此之謂三無私?!盵25]“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天道也;人了悟天道且能見諸于行動,“德合于天地”也。三王“奉三無私以勞天下”,即擯棄人欲之私也。擯棄人欲之私,是君子修身的終極目標。人若無人欲之私,其德則無不實。德無不實,則能盡其性,天命之在我,察之由之,巨細精粗,則無毫發(fā)之不盡也。君子能盡其性者,知天命也,仁、義、禮、智、圣“皆形于內而時行之”[26]也。《郭店·五行》云:“仁行于內,謂之德之行;不行于內,謂之行。義行于內,謂之德之行;不行于內,謂之行。禮行于內,謂之德之行;不行于內,謂之行。智行于內,謂之德之行;不行于內,謂之行。圣行于內,謂之德之行;不行于內,謂之德之行。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盵23]行仁、義、禮、智者,智也;仁、義、禮、智、圣皆形于內者,圣也。智者善也,圣者德也。智者之善,人道也;圣者之德,天道也。擯棄人欲之私者,不僅有仁、義、禮、智之行,且仁、義、禮、智、圣“皆形于內而時行之”,或曰既善且德也。既善且德者,參于天地之圣人也。
《論語·雍也》載,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回,孔子弟子,人稱亞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寫顏子的飲食起居條件?!昂劇?,古代用來盛飯食的器具,用竹或葦編成?!捌啊保鲜斓暮J對半剖開制成的飲用器具。“陋”,狹小、低矮。顏子住在簡陋的小巷子里,其飲食只不過“一簞食,一瓢飲”罷了,十分清苦。“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這是一般人難以忍受的生活條件。然而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顏子卻“不改其樂”。朱熹注引程子曰:“顏子之樂,非樂簞瓢陋巷也,不以貧窶累其心而改其所樂,故夫子稱其賢。”“人不堪其憂”,一般人以聲犬馬、錦衣玉食、高樓大廈為樂,面對“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艱難困苦,當然“不堪其憂”。顏子之樂不在于此,所以雖身處貧困,亦“不改其樂”也。面對“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艱難困苦,顏子不改其“樂”,說明顏子之“樂”不在物質享受而在精神追求。《郭店·五行》云:“五行之所和也,和則樂,樂則有德,有德則邦家舉?!盵28]五行,仁、義、禮、智、圣形于內者也;“五行之所和”,仁、義、禮、智、圣發(fā)而皆中節(jié)也;“和則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則心情暢快;“樂則有德”,心情暢快,無所偏倚、無所乖戾而德之至也;“有德則邦家舉”,德之至則國家復興,天下舉仁義也。因此,顏子之“樂”,乃追求成圣而與天地參者之“樂”,是“五行之所和,和則樂”之“樂”,是有德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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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樂記》,《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06頁。
[2]《孔子家語·本姓解第三十九》。
[3]《中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1-32頁。
[4]《祭法》,《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53頁。
[5]《中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頁。
[6]蔡沈《書經集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5頁。
[7]《祭法》,《禮記集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60-261頁。
[8]《中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頁。
[9]《祭統(tǒng)》,《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66頁。
[10]《中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26頁。
[11]《祭義》,《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62頁。
[12]《中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4頁。
[13]《論語·顏淵》,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1頁。
[14]《論語·為政》,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4頁。
[15]《論語·里仁》,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2頁。
[16]《中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3頁。
[17]《中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頁。
[18]《孔子閑居》,《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3頁。
[19]《禮運》,《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26頁。
[20]《孔子家語·顏回第十八》。
[21]《里仁》,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9頁。
[22]涂宗流《郭店楚簡平議》,(香港)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227頁。
[23]涂宗流《郭店楚簡平議》,(香港)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184頁。
[24]《孔子家語·五儀第七》。
[25]《孔子閑居》,《禮記集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3頁。
[26]涂宗流《郭店楚簡平議》,(香港)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186頁。
[27]《論語·里仁》,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7頁。
[28]涂宗流《郭店楚簡平議》,(香港)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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