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李白》插圖
[潯陽宋康祥行轅大堂。
[宋康祥正在審案。兩廂軍士執(zhí)戈矛侍立。主書伏案書記。
惠仲明、欒泰、祁五、賀十三、屈大均囚服,分列跪地。
屈大 我也是托門子進的永王幕府,掛名的參謀,永王也從來沒有找我要過主意。
宋康祥 你也不想謀個前程?
屈大 不是不想,有大個子擋道……
宋康祥 誰?
屈大 惠司馬!
[惠仲明忽抬頭,復低頭。
宋康祥你們真的沒有什么圖謀嗎?
幕僚們(同聲)沒有哇!
宋康祥(拍案)大膽!
屈大大人息怒。我想想,這圖謀嘛,是有那么一點點……
祁五屈大惦記著永王收藏的蘭陵王面具!
屈大祁五想偷走永王的王羲之法帖!
宋康祥賀十三!
賀十三我?(看著祁五、屈大)不勞駕二位戴罪立功,我自個兒竹筒倒豆子唄!大人,我是迷上了永王府里一個歌妓,姓常,叫常玉柳,(眉飛色舞)尤物,天生尤物!
宋康祥烏合之眾!一旁站著!
[幕僚們站起、旁立。
宋康祥 欒泰!
欒泰 在!
宋康祥你封了神雞童,一定是永王的心腹!
祁五他有一套斗雞絕活……
欒泰也不太絕,一點小竅門??磥碛貌簧狭?,我奉獻給大人吧!你先把狐貍油熬成膏,哦,要文火,把這膏往雞冠上這么一抹,再把帶鋸齒的小鐵片往雞腳上這么一拴,這就齊活兒!對家的雞一聞到狐貍味兒,先就發(fā)怵,不溜也發(fā)蔫,躲不過鐵鳳爪!準保你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
宋康祥(慨嘆)邪門歪道,也官居七品!
欒泰這不新鮮!永王愛玩雙陸,有個姓王叫什么大名來著,雙陸玩到家了,永王給了個六品!
宋康祥你就憑著斗雞絕活成了永王的心腹!
欒泰是……啊不,永王還喜好男風!嘻嘻,男風,聽說這喜好打從春秋戰(zhàn)國時候就有了,有一個叫龍陽公的……敢情漢高祖、漢武帝都有這喜好……
宋康祥(制止)放肆!
欒泰大人!不是欒泰甘愿作踐自己,我是說,神雞童不過是供人玩樂,要說永王的謀主,正格的那得是惠司馬!
[惠仲明陰沉地斜視欒泰。
宋康祥(擺手)一旁站著!
[欒泰叩頭、站起、旁立。堂前只剩下惠仲明一人孤零零地跪著。
宋康祥永王和圣上本來骨肉情深,被你們這幫幕僚挑唆撥弄,鬧成同室操戈!惠仲明,你是永王的第一謀主,知罪嗎?
惠仲明大人,仲明受株連,罪有應得!不過幕府中另有曲折,望大人明察!
宋康祥講!
惠仲明仲明自幼家貧,也曾田間勞作,也曾受人雇傭,后來刻苦讀書,在秘書監(jiān)里做個八品著作郎……
宋康祥誰叫你背履歷寫傳記?剛才同僚已經(jīng)作證,你是永王第一謀主!
幕僚們(齊聲)沒錯!
惠仲明大人,我是去年春上才入了永王幕府,同他們是一個樣的。就因為我比他們勤快一些,永王才提拔我做個司馬,他們嫉妒我也在情理之中……
宋康祥你權欲熏心,謀逆的事,你是始作俑者!
惠仲明大人錯了!仲明在永王面前勸說進諫忠言不斷呀!同僚不知底細,只想當然,也是有的,大人卻不能同他們一般見識!大人當然已經(jīng)搜查了公署私宅,敢問大人,永王案上可有仲明起草的公文?仲明家中可有永王賞賜的珍寶?
宋康祥密謀策劃,要什么公文?珍寶秘藏,又誰能知道?招供吧!
惠仲明(忽然仰天大笑)人都說宋中丞明察秋毫,原來也是一個昏官,專以子虛烏有判案!這樣看來,仲明無供可招,情愿一死!(徑自站起,向外走去,仰天長嘆)悔不該當初沒有喝下永王賞賜的毒酒!
宋康祥死到臨頭,你羅嗦什么?
惠仲明當初永王樓船東下,派人賜我宮廷美酒。如果那時候喝了,
也就清白了!
宋康祥你怎么知道那是毒酒?
惠仲明酒壇落地,狗舔吃了,中毒死了。
宋康祥誰能作證?
惠仲明李白!
宋康祥(沉吟)帶李白!
[李白由孫二押送,昂然而入。他瞥見惠仲明等一個個同樣身著囚服,且蓬頭垢面,忽然生出幾分快意。他向前走去,一把椅子正空著,他傲然坐下。一座愕然。
欒泰(嘀咕)嘿,他坐下了……
宋康祥為什么不跪下?
李白(昂首挺胸)天生膝蓋不能彎!
宋康祥哦?恐怕古往今來沒有這樣的人吧?
李白有!三國時候巴郡太守嚴顏說過,巴郡有斷頭將軍無屈膝太守!蜀漢大將魏延別說屈膝,連脖梗都不能回!
宋康祥(笑)杜撰!陳壽的《三國志》上沒有記載吧?
李白史書沒記載,百姓有傳說,那魏延一回頭,馬岱手起刀落,
以此推論。
宋康祥百姓傳說,魏延腦后有反骨,回頭不得。你呢?
李白李白腰間有傲骨,屈身不能!
宋康祥(一笑置之)好吧,你就坐著回話。
[李白踞座傲然。孫二退下。
宋康祥你見過永王賞賜惠仲明的御酒嗎?
李白見過,那是毒酒。
宋康祥怎么知道?
李白狗舔吃了,中毒死了。
惠仲明(得意)仲明決不是煽惑永王作亂的謀主呀!
欒泰(搶話)李白是謀主!
李白(站立,怒視)卑鄙!
宋康祥剛才你說是惠仲明,現(xiàn)在又說是李白!
欒泰是這樣的,先是惠仲明,后是李白。永王三請李白呀!李白一到,就自比諸葛亮,謝東山,那還不是謀主?大謀主了!
李白(猶有遺恨)李白是個筆和劍并用的人!可是永王只想用我
的筆為他歌功頌德,不想用我的劍為國家盡忠效命,更別說聽從我的規(guī)勸了!
宋康祥哦?你曾經(jīng)規(guī)勸過永王?
李白一個月前,在司馬官署,我勸永王要明白君臣之道,守大節(jié)盡忠盡孝……
宋康祥在場還有誰?
李白惠仲明在!
宋康祥(問惠仲明)你能作證?
惠仲明(少頃,搖頭)我不在場!
李白(愕然)你?
惠仲明宋大人,李白和永王密談,我們手下人是不能窺探的呀!
欒泰大人,李白才是永王的心腹!我想起來了,他還受了永王五百金的賄賂!
李白(怒)那不是賄賂,是潤筆!就因為我的話不受聽,他才用
五百金打發(fā)我走!(悲愴)他在藐視我,藐視我的人格!我把錢袋扔在惠仲明的官署,拂袖而去!
宋康祥(問惠仲明)是這樣嗎?
惠仲明(面無表情)記不清了。
[李白瞠目結舌。
宋康祥賄賂也罷,潤筆也罷,你為永王寫了些什么?
李白為他起草討安祿山檄文……
宋康祥(急問)文稿在哪兒?
李白(一愣神,垂下頭來)讓我撕了……
[惠仲明長出一口氣。
李白(忽抬頭)寫檄文時候,這幫人都在!
欒泰沒有的事!大人,李白狼子野心哪!他家世代商人,卻要冒充本朝宗室,說自己是涼武昭王九世孫,這高枝兒攀得也忒離譜了!
屈大他給兒子取名伯禽,誰不知道周公的兒子叫伯禽,是諸侯王??!
賀十三他還是個酒色之徒!前妻死后勾引過東魯一個良家女子!后來又和一個姓劉的寡婦合灶,不到一年又把人家給甩了!
祁五對!他的詩里十句有九句不是酒就是女人,趣味底下,格調粗俗,言辭下流,不堪入目呀!
李白(臉色煞白,渾身顫抖,全部憤怒迸出三個字)王八蛋!
欒泰嘿嘿嘿,大文人怎么罵街了?
屈大等真俗!什么東西?不是玩意兒!(鬧哄哄)
[宋康祥一拍驚堂木,驀地鴉雀無聲。
李白別以為李白頭朝下,就什么屎盆都往我腦袋上扣!
[孫二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孫二大人,大人,李白的妻子闖公堂了!
宋康祥叫她出去!
孫二她進來了!
[宗琰從容走來。
宋康祥你來為李白辯護……
宗琰是的。我想大人辦案的主旨,無非查明永王作亂的謀主!
宋康祥這是本官公務,不勞動問。
宗琰大人,大凡稱得上謀主的,一要高官重任,才可以參預機密;二要貼身侍奉,才可以隨時策劃。對嗎?
宋康祥(不由自主地)嗯!
宗琰李白從入幕到現(xiàn)在,永王始終沒有授他官職……
李白是的!
宗琰便是見面,也只有三次,又在大庭廣眾之中,縱有謀逆作亂的心腸,也沒處說呀!我想大人軍中也設幕府,大人手下也有智囊,如果李白定為謀主,敢問大人軍中有這樣既無官職又不貼身的謀主嗎?
[李白漸漸聽呆了……
欒泰大人,她是他老婆,自然要給他摘得干干凈凈喲!
宋康祥李白雖無官職,也不貼身,可是他有一支筆,可以掃千軍、
扛九鼎,可以昭示永王稱帝之心!
宗琰有憑據(jù)嗎?
宋康祥(對主書)呈上來!
[主書呈上《永王東巡歌》。
宋康祥李白,《永王東巡歌》可是你寫的?
李白是。我在詩中筆鋒直指逆胡安祿山!
宋康祥第九首說永王勝過秦皇漢武,又把永王比作本朝太宗文皇
帝,什么用意?
[一座驚呆,惠仲明強作鎮(zhèn)定。
李白(傻了)沒,沒有呀!
宋康祥你自己看吧!
李白(閱稿,大驚)不是我寫的!
欒泰剛才還說是你的大作,怎么轉眼不認帳了!真不是玩意兒!
李白這第九首不是我寫的!(遞給宗琰)大人!詩貴立意,立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詩的上品才高氣逸、格清調雄,如金翅劈海、香象渡河!(氣急敗壞)這首詩直白淺露,用典比事不倫不類,遣詞造句鄙陋粗俗,氣韻蕩然,文采喪盡,這哪里是李白手筆!(捶胸頓足)
宋康祥稍安勿躁。
宗琰(猛然有得)大人,李白寫的《永王東巡歌》一共十首,這
里卻是十一首,顯然這第九首是多出來的!
宋康祥(警悟,仿佛自語)為什么就寫十首?
宗琰十首是個定數(shù)。自《詩經(jīng)》大小《雅》以十首為一“什”以來,詩家奉為定法……
李白(亦警悟)不錯!前幾天我在獄中寫的《上皇西行南京歌》
也是十首!
宗琰第九首一定是偽作,是幕府中人偽作!
[宋康祥暗自點頭,目光掃視幕僚們……
屈大反正我不會寫詩!
賀十三我連順口溜都費勁!
欒泰咱不玩那玩意兒!
祁五要說耍筆頭,除了李白,也就一個主兒!(指惠仲明)
宋康祥惠仲明,你能證實這第九首不是你的偽作嗎?
惠仲明談不上證實!李白上呈永王的詩原本就是十一首!
宋康祥你敢肯定十一首?
惠仲明(一口咬定)確鑿無誤!
[一時陷入僵局。
宋康祥(揮手令囚犯下堂,復對李白)你留下。
[一干犯人被押出公堂。
宋康祥(離座)太白先生!你受苦了!
李白(難以置信,木訥地)大……人!
[宗琰亦驚呆。
宋康祥本官派人明察暗訪一個月了!難道先生沒看出來,本官是要營救先生的。
[李白、宗琰不知如何答對。
宋康祥只是先生的《永王東巡歌》流播大江南北,那第九首……(低聲)龍顏震怒!
李白(緩過勁來)大人,那第九首確實是別人偽作!
宋康祥眼下無法查明??磥碇缓糜鼗匚淖?,為先生上表免罪!
李白(驚喜而癡迷)免罪?
宗琰大人!(急急跪拜)
宋康祥(急扶)夫人!康祥仰慕先生詩才,如果真能為蒼生社稷保
全絕代奇才,康祥將不枉此生!
李、宗(感激涕零)大人哪!
宋康祥事不宜遲,先生動筆吧!
[孫二捧上筆墨紙硯。
李白我?代大人起草?合適嗎?
宋康祥就寫《為宋中丞自薦表》。
[李白、宗琰相視,有些猶豫。
宋康祥康祥派人打通關節(jié),先生揮毫吧!
[李白點頭,奮筆疾書,文不加點。
宋康祥(閱稿)先生不愧謫仙人!人間哪有這樣的奇才?(忽沉吟)
“屬逆胡暴亂,避地廬山,遇永王東巡隨行……”先生,我改一個字,隨行改為脅行!
李白脅行,脅迫而行……
宗琰那就是永王強制,李白被迫……
李白可我不是被迫的呀!
宋康祥千古文章,褒貶之間往往就在一字增損!(調侃)先生不是太白,是太迂,太迂闊了!畢竟不是官場中人??!
李白(亦笑)是太迂,太迂闊。那就……(見宗琰點頭認可)改成脅行!(提筆修改)
宋康祥孫二,交主書抄錄,快馬飛送京城!
[孫二應聲持文稿入內。
[李白、宗琰相對如夢寐。
李白(長揖)感謝宋大人恩德!
宋康祥(遜謝)康祥字長樂,先生就叫我長樂吧!
[李白唯唯。
宋康祥希望先生免罪之后,能容我登門求教,與先生詩酒交歡,縱論天下英雄!
李白宋大人……哦,長樂兄!如果社稷重臣都像你這樣,天下豪士俊杰能不聞風而至、血寫春秋?!
宋康祥等案件了結,我一定舉薦先生入朝為官!
李白(漫應著)哎哎……
宗琰不不,免罪足夠了!
宋康祥當然,這還要聽圣上卓裁!先生有一位賢內助呀,比起漢朝才女蔡文姬,營救董祀,毫無遜色!難怪宗夫人和文姬夫人同名!
宗琰大人過獎了!
宋康祥擺酒!為先生和夫人壓驚。
[幕后忽傳令:“圣旨到!”
宋康祥(大驚失色)?。渴ブ??(正冠,急迎)
[太監(jiān)持圣旨上。
太監(jiān)宋大人,宣讀詔書吧!
宋康祥(接詔書)潯陽獄犯人聽詔!
[惠仲明、欒泰、屈大、祁五、賀十三蹣跚而來,并李白,
一齊跪地。宗琰趨避。
宋康祥(讀詔)“詔曰:朕以孝治天下,今太子冊立,恩澤及于四海,特頒大赦令。潯陽獄除李白外,盡行赦免!李白謀逆,遇恩不沾,念及前功,減罪一等,長流夜郎……”
李白(茫然)長流夜郎!
眾囚犯(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太監(jiān)下場。
[眾囚犯歡欣雀躍,奔出門去,唯聞一片鐐銬響。
[宗琰哭奔過來,抱住李白,淚盡沾衣。
李白(伏地悲號)太上皇!
宋康祥(唏噓太息)晚了!晚了!遺恨千古呀!太白先生,天意呀!
(高喊)孫二!
[孫二應聲上前。
宋康祥孫二是我派到監(jiān)獄里去的,我還讓他押送你上路吧!(轉對宗琰)夫人,詔命不能耽擱,趕緊為先生收拾行裝!
[宗琰含淚走下。孫二隨去。
李白宋大人,李白平生從不低三下四求人,今天我要求大人了!
宋康祥康祥一定盡力!
李白李白走后,請大人多多體恤李白家小。
宋康祥先生只管放心上路。我給沿途州府修書,請他們多多照拂。(仰天)康祥無力回天,愧對先生了!
李白此去夜郎,走巴蜀還是走湘黔?
宋康祥取道巴蜀。
李白(驚呼)?。?/p>
宋康祥(出示詔書)詔書寫著呢!“取道巴蜀,赴夜郎……”(悄然
離去)
李白蜀道難?。?/p>
[幕后高腔驟起:
蜀道難喲!
難于上青天!
[宗琰、韓娘與孫二挑行李走進。
宗琰(哭奔過來)夫子!(與韓娘、孫二扶起李白)
李白靈光,韓娘,我拖累你們了!
韓娘蒼天有眼,教先生路上平平安安吧!
李白孫二老弟,我拖累你了!
孫二先生別這樣說……
宗琰(為李白系好包袱,又自背一件行李,輕聲)夫子,我跟你
走!
[幕后歌聲:
不忍別,還相隨,
相隨直到夜郎西……
[李白淚雨滂沱,哽咽不能成聲。
韓娘阿琰,你不能去!(少頃)要去,我們一塊兒去!
宗琰(抱泣)韓娘!(推開,忽正色)難道你不希望我們回來時
候有個家嗎?
[韓娘掩面而泣。
[李白、宗琰、孫二在歌聲中與韓娘告別,緩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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