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清晨的橘園，暮春，尚有若干殘橘，剩在枝頭。園后為籬柵，有門在正中偏右，園外一片田疇。左前別有園門一道通內(nèi)室。園中右側(cè)有涼亭一，離園地可高數(shù)段。亭中有琴桌石凳之類。亭之階段，正向左，階上各陳蘭草一盆。階下置一竹帚。園中除橘樹外，可任意配置其它竹木。
[嬋娟年可十六，抱琴由左首出場，置于亭中琴桌上，略加整飭，即由原徑退下。
[屈原年四十左右，著白色便衣，巾幘，亦由左首出場。左手執(zhí)帛書一卷，在橘林中略作逍遙，時復(fù)攀弄殘橘，聞其香韻。最后于不經(jīng)意之間摘其一枚置于右手掌上把玩。徐徐步上亭階，坐在階之最上段。一時聞橘香韻，一時復(fù)舉首四望。有間置橘于階上，展開帛書，乃用古體篆字所寫之《橘頌》。字系紅色。用朱寫成。
屈 原：（徐徐地放聲朗誦。讀時兩手須一舒一卷）輝煌的橘樹呵，枝葉紛披。
生長在這南方，獨立不移。
綠的葉，白的花，尖銳的刺。
多么可愛呵，圓滿的果子！
由青而黃，色彩多么美麗！
內(nèi)容潔白，芬芳無可比擬。
植根深固，不怕冰雪雰霏。
賦性堅貞，類似仁人志士。
（讀至此中輟，置書膝上，復(fù)取橘置掌中把玩，閉目玩味。終復(fù)張目，若有意若無意將橘劈為兩半，但無食意，僅只把玩而已）
[此時宋玉抱一小黃犬由外園門入，年二十左右，著短衣，頭上挽兩卷鬒。見屈原，即奔至其前。
宋 玉：（立階下）先生，你出來了。
屈 原：啊，我正在找你。你到什么地方去來？
宋 玉：我把園子打掃了之后，便抱著阿金①到外邊去跑了一趟回來。
屈 原：那很好，你們年青人有起早的習(xí)慣，更能夠時時把筋骨勤勞一下，是很好的事。（徐徐將兩半橘子合而為一，一手握橘，一手執(zhí)書，起立）我為你寫了一首詩啦，我們到亭子上去坐坐吧。（步入亭中，就琴桌而坐，隨手將橘置于桌上）
[宋玉隨上，立于左側(cè)。
屈 原：你把阿金放下，念念我這首新詩。（將書卷授宋玉）
[宋玉將黃犬放下，任其自由動作。屈原開始撫琴。
宋 玉：（展開書卷前半，默念一次，舉首）先生，你是在贊美橘子啦。
屈 原：是的，前半是那樣，后半可就不同了，你再讀下去看。
宋 玉：（繼續(xù)展讀，發(fā)出聲來）呵，年青的人，你與眾不同。
你志趣堅定，竟與橘樹同風(fēng)。
你心胸開闊，氣度那么從容！
你不隨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
你謹(jǐn)慎存心，決不胡思亂想。
你至誠一片，期與日月同光。
我愿和你永做個忘年的朋友。
不撓不屈，為真理斗到盡頭！
你年紀(jì)雖小，可以為世楷模。
足比古代的伯夷，永垂萬古！
（讀罷有些惶恐，復(fù)十分喜悅）先生，你這真是為我寫的嗎？
屈 原：是，是為你寫的。（以下在對話中，仍不斷撫琴，時斷時續(xù)）
宋 玉：我怎么當(dāng)?shù)闷鹉兀?br>屈 原：我希望你當(dāng)?shù)闷稹＃ㄒ杂沂种笀@中橘樹）你看那些橘子樹吧，那真是多好的教訓(xùn)呀！它們一點也不驕矜，一點也不怯懦，一點也不懈怠，而且一點也不遷就。（稍停）是的，它們喜歡太陽，它們不怕霜雪。它們那碧綠的葉子，就跟翡翠一樣，太陽光愈強(qiáng)愈使它們高興，霜雪愈猛烈，它們也絲毫不現(xiàn)些兒愁容。時候到了便開花，那花是多么的香，多么的潔白呀。時候到了便結(jié)實，它們的果實是多么的圓滿，多么的富于色彩的變換呀。由青而黃，由黃而紅，而它們的內(nèi)部——你看卻是這樣的有條理，又純粹而又清白呀。（隨手將劈開了的橘子分示其內(nèi)部）它們開了花，結(jié)了實，任隨你什么人都可以欣賞，香味又是怎樣的適口而甜蜜呀。有人欣賞，它們并不叫苦，沒有人欣賞，它們也不埋怨，完全是一片的大公無私。但你要說它們是——萬事隨人意，絲毫也沒有一點骨鯁之氣的嗎？那你是錯了。它們不是那樣的。你先看它們的周身，那周身不都是有刺的嗎？（又向橘樹指示）它們是不容許你任意侵犯的。它們生長在這南方，也就愛這南方，你要遷移它們，不是很容易的事。這是一種多么獨立難犯的精神！你看這是不是一種很好的榜樣呢？
宋 玉：是。經(jīng)先生這一說，我可感受了極深刻的教訓(xùn)。先生的意思是說，樹木都能夠這樣，難道我們?nèi)司筒荒軌騿?？（思索一會兒）人是能夠的?br>屈 原：是，你是了解了我的意思，你是一位聰明的孩子。你年紀(jì)青青就曉得好學(xué)，也還專心，不怕就有好些糊涂的人要引誘你去跟著他們胡混，你也不大隨波逐流，這是使我很高興的事。（稍停）所以我希望你要能夠像這橘子樹一樣，獨立不倚，凜冽難犯。要虛心，不要作無益的貪求。要堅持，不要同乎流俗。要把你的志向拿定，而且要抱著一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的心懷。那你便不會有什么過失，而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了。（再停）你能夠這樣，我愿意永遠(yuǎn)和你做一個忘年的朋友。你能夠這樣，不怕你年紀(jì)還輕，你也盡可以做一般人的師長了。（略停）不過也不要過分的矜持，總要耿直而通情理。但遇到大節(jié)臨頭的時候，你卻要絲毫也不茍且，不遷就。你要學(xué)那位古時候的賢人，餓死在首陽山上的伯夷，就餓死也不要失節(jié)。我這些話你是明白的吧？
宋 玉：是，我很明白。我的志向就是一心一意要學(xué)先生，先生的學(xué)問文章我要學(xué)，先生的為人處世我也要學(xué)；不過先生的風(fēng)度太高，我總是學(xué)不像呢。
屈 原：你不要把我做先生的看得太高，也不要把你做學(xué)生的看得太低，這是很要緊的。我自己其實是很平凡的一個人，不過我想任何人生來怕都是一樣的平凡吧？要想不平凡，那就要靠自己努力。（稍停）我們應(yīng)該把自己的模范懸得高一些；最好是把歷史上成功了的人作為自己的模范，盡力去追趕他，或者甚至存心去超過他。那樣不斷地努力，一定會有成就的。北方有一位學(xué)者顏淵，是孔仲尼的得意門生，我最近聽到他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他說“舜何？人也？余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這真是很好的一個教條。我們誰都知道大舜皇帝是了不起的人，但他是什么呢？不是人嗎？我們自己又是什么呢？不也是人嗎？他能夠做到那樣了不起的地步，我們難道就做不到嗎？做得到的，做得到的，凡事都在人為。雨水都還可以把石頭滴穿，繩子都還可以把木頭鋸斷呢！總要靠自己努力，靠自己不斷地努力才行。
[嬋娟抱水瓶入場，至亭下，挹水一尊，捧至琴臺前獻(xiàn)于屈原，俟屈原呷畢，復(fù)拾尊荷瓶而下。
宋 玉：先生的話我是要牢牢記著的。不過我時常感覺到，要學(xué)習(xí)古人，苦于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下手。古人已經(jīng)和我們隔得太遠(yuǎn)，他的聲音笑貌已經(jīng)不能夠恢復(fù)轉(zhuǎn)來，我們要學(xué)他，應(yīng)該從什么地方學(xué)起呢？我時常在先生的身邊，先生的聲音笑貌我天天都在接近，但我存心學(xué)先生，學(xué)先生，卻絲毫也學(xué)不像呢。
屈 原：（微笑）你要學(xué)我的聲音笑貌做什么？專學(xué)人的聲音笑貌，豈不是個猴子？（起立在亭中徘徊）學(xué)習(xí)古人是要學(xué)習(xí)古人的精神，是要學(xué)習(xí)那種不斷努力的精神。始終要鞭策著自己，總要存心成為一個好人。（稍停）我們每一個人生來都是一樣平凡的，而且在我們的身上還隨帶著很多不好的東西。譬如我們每一個人都愛爭強(qiáng)斗狠，但是又愛貪懶好閑，在這兒便種下了墮落的種子。爭強(qiáng)斗狠也并不就壞，認(rèn)真說這倒是學(xué)好的動機(jī)。因為你要想比別人強(qiáng)，或者比最強(qiáng)的人更強(qiáng)，那你就應(yīng)該拼命地努力，實際上做到比別人家更強(qiáng)的地步。要你的本領(lǐng)真正比人強(qiáng)，你才能夠強(qiáng)得過別人，這是毫無問題的。
宋 玉：是，真是不成問題的。
屈 原：但是問題卻在這兒出現(xiàn)了。能強(qiáng)過別人是很高興的事，但努力卻又是吃苦的事，因此便想來取巧，不是自己假充一個強(qiáng)者，虛張聲勢，便是更進(jìn)一步去陷害別人，陷害比自己更強(qiáng)的人。這就是虛偽，這就是罪惡，這就是墮落?。曇粢欢忍岣咧螅俜诺拖聛恚┤说呢潙泻瞄e的這種根性，便是自己隨身帶來的墮落的陷阱！我們先要盡量地把這種根性除掉，天天拔除它，時時拔除它，毫不容情地拔除它。能夠這樣，你的學(xué)問自然會進(jìn)步，你的本領(lǐng)自然會強(qiáng)起來，你的四肢筋骨也自然會健康了。你說，你苦于無從下手，其實下手的地方就在你自己的身上。（稍停）當(dāng)然我們也應(yīng)該向別人學(xué)習(xí)，向我們身外的一切學(xué)習(xí)。我們生來是一無所有，不僅身子是赤條條，心子也是赤條條，隨身帶來的一點好東西，就是——能夠?qū)W習(xí)。我們能夠?qū)W習(xí)，就靠著能夠?qū)W習(xí)，使我們身心兩方逐漸地充實了起來?？梢詫W(xué)習(xí)的東西，四處都是。譬如我們剛是。譬如我們剛才講到的那些橘子樹，（向樹林指示）不是我們很好的老師嗎？又譬如立在我面前的你，我也是時常把你當(dāng)成老師的?！?br>宋 玉：（有些惶恐）先生，你這樣說，我怎么受得起？
屈 原：不，我不是在同你客氣。凡是你們年青一輩的人都是我的老師。人在年青的時候，好勝的心強(qiáng)，貪懶的心還沒有固定，因此年青人總是天真活潑，慷慨有為，沒有多么大的私心。這正是我所想學(xué)習(xí)的。（復(fù)就座于亭欄上）就拿做詩來講吧，我們年紀(jì)大了，閱歷一多了，詩便老了。在謀章布局上，在造句遣辭上，是堂皇了起來；但在著想的新鮮、純粹、素樸上，便把少年時分的情趣失掉了。這是使我時時感覺著發(fā)慌的事。在這一點上，仿佛年紀(jì)愈老便愈見糟糕。（稍停）所以我盡力地在想向你們年青的人學(xué)，盡力地在想向那純真、素樸的老百姓們學(xué)，我要盡力保持著我年青時代的新鮮、純粹、素樸。這些話，我對你說過不僅一次，你應(yīng)該記得的吧？
宋 玉：是，我是時常記著的。
屈 原：所以有許多人說我的詩太俗，太放肆了，失掉了“雅頌”的正聲，我是一點也不介意的。我在盡量地學(xué)老百姓，學(xué)小孩子，當(dāng)然會俗。我在盡量地打破那種“雅頌”之音，當(dāng)然會放肆。那種“雅頌”之音，古古板板的，讓老百姓和小孩子們聽來，就好像在聽天書。那不是真正把人性都失掉干凈了嗎？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我自己究竟比你們出世得早一些，我的年青時代是受過“典謨訓(xùn)誥”、“雅頌”之音的熏陶，因此我的文章一時也不容易擺脫那種格調(diào)。這就跟奴隸們頭上的烙印一樣，雖然奴隸籍解除了，而烙印始終除不掉。到了你們這一代就不同了，你們根本就沒有受過烙印，所以你們的詩，徹內(nèi)徹外，都是自己在做主人。這些地方是使我羨慕你們這一代的。
宋 玉：這正是先生的不斷努力、不斷學(xué)習(xí)的精神，我今天實在領(lǐng)受了最可寶貴的教訓(xùn)。先生這首《橘頌》是可以給我的吧？
屈 原：當(dāng)然是給你的。我為你寫的詩，怎么會不給你？
宋 玉：（拱手）我實在多謝先生，從今以后我每天清早起來便要朗誦它一遍。
屈 原：倒也不必那樣拘泥。就詩論詩的話，實在也并不怎么好，不過你存心學(xué)做好人好了，做到像伯夷那樣啦。
宋 玉：多謝先生的指示。但我總想學(xué)先生，像伯夷那樣的人我覺得又像古板了一點。殷紂王本來是極殘忍的暴君，為什么周武王不好去征伐他呢？誅鋤了一個暴君，為什么一定要去餓死呢？這點我有些不大了解。
屈 原：講起真正的史事上來的話，這里倒是有問題的。我們到園子里去走走，一面走，一面和你細(xì)談吧。（步下亭階）
[宋玉隨后。
屈 原：照真正的史事來講，殷紂王并不是怎樣壞的人。特別是我們楚國人，本來是應(yīng)該感謝他的。我們楚國，在前本是殷朝的同盟。殷紂王和他的父親帝乙，他們父子兩代費了很大的力量來平定了這南方的東南夷，周人便趁著機(jī)會強(qiáng)大了起來，終竟乘虛而入，把殷朝滅了。我們的祖先和宋人、徐人在那時都受著壓迫，才逐漸從北方遷移到南方來。北方有個地方叫著楚丘，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吧，那就是我們祖先所在的地方了。假使沒有殷紂王的平定東南夷，我們恐怕還找不到地方來安身，我們的祖先怕已經(jīng)都化為周人的奴隸了。周朝的人把殷朝滅了自然要把殷紂王說得很壞，造了些莫須有的罪惡來加在他身上，其實他并不是那么壞的。伯夷要反對周武王，也就是證明了。
宋 玉：啊，先生這樣的說法，我真是聞所未聞，真是太新鮮，太有意義了。
屈 原：這些古事，本來用不著多管，不過像伯夷那種氣節(jié)，實在是值得我們景仰、學(xué)習(xí)的。他本來是可以做孤竹國的國君的人，但他把那種安富尊榮的地位拋棄了。因為他明白，在我們?nèi)松羞€有比做國君更尊貴的東西。假使你根本不像一個人，做了國君又有什么榮耀？是，在周朝的人把殷朝滅了的時候，伯夷也盡可以不必死，敷敷衍衍地過活下去，別人也不會說什么話。假使他遷就一下，周朝的人也許還會拿些高官厚祿給他。但他知道，那種的高官厚祿、那種的茍且偷生，是比死還要可怕。所以他寧愿餓死，不愿失節(jié)。這實在是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宋 玉：我此刻弄明白了。尤其是史事的背景弄明白了，更加覺得伯夷這個人值得尊敬。
屈 原：在這戰(zhàn)亂的年代，一個人的氣節(jié)很要緊。太平時代的人容易做，在和平里生，在和平里死，沒有什么波瀾，沒有什么曲折。但在大波大瀾的時代，要做成一個人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重要的原因也就是每一個人都是貪生怕死。在應(yīng)該生的時候，只是糊里糊涂地生。到了應(yīng)該死的時候，又不能夠慷慷慨慨地死。一個人就這樣被糟蹋了。（稍停）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也正是大波大瀾的時代，所以我特別把伯夷提了出來，希望你，也希望我自己，拿來做榜樣。我們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你懂得我的話么？
宋 玉：我懂得了，先生。
屈 原：好的，我的話也說得太多。今天的天氣實在太好，我們再到外面的田野里去走一會兒吧。
宋 玉：我愿意追隨先生。（抱琴在左脅下）
[二人徐徐向外園門走去。
[嬋娟匆匆入場。
嬋 娟：（趨前，呼屈原）先生，先生，剛才上官大夫靳尚來過，他留了幾句話要我告訴你，便各自走了。
屈 原：他留了什么話？
嬋 娟：他說：張儀要到魏國去了。國王聽信了先生的話，不接受張儀的建議，不愿和齊國絕交。因此，張儀覺得沒有面目再回秦國，他要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魏國去了。上官大夫他順便來通知你。
屈 原：（帶喜色）好的，這的確是很好的消息。（回顧宋玉）宋玉，我有件事情要你趕快去辦。
宋 玉：是，先生，請你吩咐。
屈 原：我的書案上有一篇文稿，是國王昨天要我寫的致齊國國王敦睦邦交的國書，我希望你去趕快把它謄寫一遍。張儀既已決心離開，說不定國王很快就要派人把國書送到齊國去。
宋 玉：是，我抄好了，再送來請先生看。（向嬋娟）這琴請你抱著。
[把琴授與嬋娟，由左門下場。
嬋 娟：（遲疑地）先生，剛才上官大夫走的時候，他還告訴了我一句話。
屈 原：他告訴你什么？
嬋 娟：他說：南后曾經(jīng)對他說過，準(zhǔn)備調(diào)我進(jìn)宮去服侍她。
屈 原：南后也曾對我說過，但她說得不太認(rèn)真，所以我還不曾告訴你啦。嬋娟，如果南后真的要調(diào)你進(jìn)宮去，你是不是愿意？
嬋 娟：（果斷地）不，先生，嬋娟不愿意。嬋娟不能離開先生。
屈 原：你不喜歡南后嗎？她是那樣聰明、美貌，而又有才干的人。
嬋 娟：不，我不喜歡她。我相信，她也不喜歡我。
屈 原：不喜歡你？怎么要調(diào)你進(jìn)宮去呢？
嬋 娟：那可不知道是什么打算了。我每一次看見她，都有點害怕。她那一雙眼睛就跟蛇的眼睛一樣，兇煞煞地、冰冷冷地死盯著你，你就禁不住要打寒噤。先生，我在你面前，我自己感覺著，我安詳?shù)镁拖褚恢圾澴印５乙坏搅四虾竺媲?，我就會可憐得像老鷹腳爪下的一只小麻雀了。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讓我去受罪。
屈 原：（含笑）你形容得很好。是的，南后是有權(quán)威的人。你如果不愿進(jìn)宮，等她認(rèn)真提到的時候，我替你婉謝好了。（步至亭前躑躅，復(fù)不經(jīng)意地走上亭階，順手將適才放置在欄桿上的兩半橘子拿起，在手中把玩，合之分之者數(shù)次，但無食意）
[此時嬋娟亦步上涼亭，把琴放在琴桌上，又靜靜地步下涼亭。
[公子子蘭由右側(cè)后園門入場。子蘭年十六七，左腳微跛。
嬋 娟：先生，公子子蘭來了。
[屈原回身，子蘭趨至亭前，敬立階下行拱手禮。
子 蘭：先生，早安！
屈 原：（略略答禮）早安，你們可以到亭子上來坐坐。
[嬋娟導(dǎo)子蘭入亭。
屈 原：你們隨意坐坐，不必拘禮。
[二人因屈原未坐，亦不敢就座。
屈 原：我這里有一個橘子，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我送給你們。
[二人接受。
子 蘭：多謝你。先生，你近來好嗎？
屈 原：很好，我近來很愉快的。好幾天不見你來了，是在家里用功嗎？
子 蘭：我沒有，先生。因為這幾天我有點兒傷風(fēng)咳嗽，媽媽要我休息一下。我今天來，是媽媽要我來請先生的。（微微咳了幾聲）
屈 原：南后在叫我嗎？有什么事，你可知道？
子 蘭：不，我也不十分知道。不過我想，恐怕是為的張儀要走的事情吧。爸爸在今天中午要替他餞行呢?！覌寢尀榱藦垉x要走，很有點著急。昨天下午張儀同上官大夫一道突然來向我爸爸辭行。他說：秦國的國王尊敬爸爸，不滿意齊國的不友好的態(tài)度，所以愿意奉獻(xiàn)商於之地六百里，請求楚國也和齊國絕交。爸爸既然聽信三閭大夫的話，不愿和齊國絕交，他沒有面目再回到秦國去了。他要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魏國。又說他們魏國的美人很多，一個個就跟神仙一樣，他準(zhǔn)備找一位很好看的人來獻(xiàn)給我爸爸啦。
屈 原：嗯，張儀說過那樣的話嗎？
子 蘭：是啦，所以弄得我媽媽很著急。她昨天夜里還叫上官大夫靳尚送了一千五百個大錢去做路費呢。
屈 原：一千五百個大錢？
子 蘭：是啦，一千是送給張儀，五百是送給他的隨從。
屈 原：張儀收了嗎？
子 蘭：詳細(xì)的情形我不知道，我想是收了的，那樣多的錢啦！
屈 原：哼，這樣說來，那些鬼家伙是在作怪啦！
子 蘭：我也感覺著是有點蹊蹺。大約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媽媽要請先生去幫忙的吧。
屈 原：好的，你等我去把衣服換好來同你去。你就留在這兒。（向嬋娟）嬋娟，你也陪著公子在這兒，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折損花木。
子 蘭：先生，你請放心。我是最愛惜花木的人。
屈 原：那很好，我回頭就可以轉(zhuǎn)來的。
[徐徐步下亭階，向左側(cè)園門下。
[二人在亭口鵠立。
子 蘭：（見屈原去后，立即放肆起來，以手?jǐn)y嬋娟手，向亭內(nèi)引去）嬋娟，我們坐著談?wù)勑陌伞?br>嬋 娟：（縮回其手）你不要這樣拉我，我自己曉得坐。
子 蘭：好的。我是怕你站累了呢。（自行就亭階口上坐下，面?zhèn)认蚯白螅?br>嬋 娟：（坐于亭階上）公子，你也請吃橘子。（取出一瓣來嚼食）
子 蘭：不，這橘子我不想吃。先生把這橘子一個人給我們一半，我覺得很有意思。我是半邊，你是半邊，合攏來，不就是整個兒的嗎？
嬋 娟：你總愛說這些沒有意思的話。
子 蘭：你說沒有意思，滿有意思呢。嬋娟，我倒要問你：先生這幾天說過我什么壞話沒有？
嬋 娟：先生沒有說過你什么壞話，不過也沒有說過你什么好話。
子 蘭：當(dāng)然嘍，先生哪里會說我的好話！他喜歡的就是那位專會在人面討好，比你還要媚態(tài)的宋玉小哥兒啦！一定又是怎樣的純真嘍，勤勉嘍，規(guī)矩嘍。先生所喜歡的就是那種女性十足的漂亮小哥兒啦。
嬋 娟：你一轉(zhuǎn)身就要說朋友的壞話！
子 蘭：嬋娟，我傷到了你心上的人，是不是？
嬋 娟：（微微生怒）誰個是我心上的人！你瞎說！
子 蘭：我才不瞎說呢，你怕我不明白！那女性十足的漂亮小哥兒，就是你心上的人！
嬋 娟：哼，我才不喜歡他呢。
子 蘭：（起立）你不喜歡他！喜歡誰？
嬋 娟：我喜歡我喜歡的人。
子 蘭：（俯身以顏面就之）喜歡我吧，是不是？
嬋 娟：我喜歡你，喜歡你受罪。（以手推之）
子 蘭：（欲擁抱之）我就讓你受罪！
[嬋娟一閃身跑下臺階，子蘭撲空倒地，幾跌至階下。
嬋 娟：（捧腹憨笑）呵哈哈哈……跛腳公子，真是受罪！真是受罪！
子 蘭：（起來，生怒地）你這黃毛丫頭！你怕我不能懲治你！（曳著微跛的腳急驟下階，于階下復(fù)失足倒地）
嬋 娟：（已作勢欲逃，見子蘭倒地，復(fù)大笑）呵哈哈哈……跛腳公子，
你再來吧！你再來吧！有膽量？
子 蘭：（慢慢爬起來，坐在最低一段的階段上，揉著右膝，表示無再追逐之意）唉，我的腳不方便，反正我也調(diào)皮不過你。
嬋 娟：（微露憐憫意，但也不想近身）恭喜你，恭喜你啦。右腳又跌著了嗎？兩只腳都跛起來，豈不就扯平了嗎？（又笑）
子 蘭：（可憐地）你這刻薄鬼！我的腳不方便，你不曉得同情，偏要幸災(zāi)樂禍，加倍的嘲笑。你曉得不？你們女人們愛笑，是不祥的事啦。從前周幽王寵褒姒，在烽火臺上戲弄諸侯，褒姒一笑而失天下。齊頃公的母親，蕭同叔子笑了晉大夫郤克，蕭同叔子一笑而使齊同遭兵災(zāi)。你笑我嘛，我看你是得不到好死
嬋 娟：（莊重了起來）是你自己不好啦。
子 蘭：好的，好的，就算我不好吧。我是受了懲罰了。我現(xiàn)在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作欲起立而不能之勢）嬋娟，好姑娘，好姐姐，請你來扶我一下好不？
嬋 娟：（躊躕）我來扶你。你可不要再胡鬧了。
子 蘭：我不再胡鬧了，我央求你啦。先生不要出來了？
嬋 娟：（稍存警戒意，步至子蘭身邊）好的，我就扶你起來吧。（扶之起立）
子 蘭：（腳方立定，復(fù)反身擁抱嬋娟而欲親其吻）你這次總逃不掉了！好家伙！
嬋 娟：（掙扎）你這騙子！你這跛腳騙子?。ㄓ昧⒆犹m推開，反身向橘林中逃避）
[子蘭追嬋娟，二人在橘林中穿插追逐。
[屈原由左門出場。
屈 原：你們在干什么？
子 蘭：（故意做出可憐相）先生，嬋娟欺侮我。她把我摔翻了，還罵我“跛腳騙子”。
嬋 娟：不，是他先欺侮我的。
屈 原：（向嬋娟，和婉地）嬋娟，我看還是你的不是。他有殘疾，行動不大方便，你應(yīng)該照拂他，為什么反而欺侮他？（停一忽）一個人要有反抗性，但也要有同情心。尤其是你們年青一代的人，不能以欺侮弱者來顯示自己的英勇。這是我經(jīng)常告訴你們的話。
嬋 娟：（表示自歉）先生，我錯了。我要永遠(yuǎn)記著你的指示，不再忘記。
屈 原：（牽動子蘭）好，子蘭，我同你去見南后。
[屈原與子蘭向右首走去。
（幕下）
【第二幕】
[楚宮內(nèi)廷。
[正面四大圓柱并列，中為明堂內(nèi)室，左右有房，房前各有階，右為賓階，左為阼階。室后壁有奇古之壁畫。左右房與室之間及前側(cè)二面均垂簾幕，可透視，房之后壁正中有門，門上有金獸含環(huán)，門及壁上均有彩畫。（此在南面，柱用深紅色，簾幕用黃色）右翼為總章內(nèi)室之右房，亦有階有柱有簾有壁畫等事，與正面同。（此在正西面，柱色同，簾幕用白色）
左翼為青陽內(nèi)室之左房，布置同。（此在正東面，柱色同，簾幕用青色）正前隙地為中溜。正中及左右建構(gòu)不相銜接，其間有側(cè)道可通中溜。明堂內(nèi)室中設(shè)有王位，較高大，左右兩側(cè)各設(shè)一位。
[幕開，南后鄭袖立正中階上指揮女史數(shù)人在室中布置。于王位面以虎皮，其前亦以虎皮席地。于左右位面以豹皮，其前亦以豹皮席地。另有女史數(shù)人在左右房中拂拭編鐘編磬琴瑟等陳設(shè)。
[南后年三十四五，美艷而矯健。俟布置停當(dāng)后，略加巡視，表示滿意。
南 后：你們倒還敏捷。我還怕你們來不及啦，現(xiàn)在算好，一切都停當(dāng)了。
女史甲：啟稟南后，那前面兩房的簾幕，是不是就揭開來？
南 后：不，那等開筵之后再行揭開。歌舞的人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吧？
女史乙：都早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西邊是準(zhǔn)備唱歌的，東邊是準(zhǔn)備跳舞的。
南 后：那很好，還要叫他們注意一下，不要耽誤了時刻，不要弄亂了次序。
眾女史：是，我們一定要嚴(yán)格地督率著他們。
南 后：我看，你們應(yīng)該把職守分一下才好。（指女史甲）你管堂上奏樂
和行酒的事。（指女史乙）你管堂下歌舞的事。你們兩個各自選幾個得力的人做幫手。今天的事情假使辦得很好，我一定要獎賞你們的。假使辦得不好，那你們可曉得我的脾氣！
眾女史：（表示惶恐，但亦顯得光耀）是，我們一定要盡我們的全力辦理。
南 后：要能夠那樣，就好。此外一些瑣碎的事用不著我吩咐了，你們都是有經(jīng)驗的?？傊軌蚺R機(jī)應(yīng)變，一呼百諾，說要什么就有什么。在預(yù)定的節(jié)目內(nèi)的，固然要準(zhǔn)備，就是在預(yù)定的節(jié)目外的，也要有見機(jī)的準(zhǔn)備。國王的脾氣你們也是很清楚的！萬一有什么差池，責(zé)任是要落在你們的頭上。
眾女史：是，我們知道。
南 后：好的，那么你們可以下去了，假使上官大夫到了，趕緊把他引到這兒來，說我在等他。
眾女史：（應(yīng)命）是。（分別由左右階下堂，再行鞠躬，復(fù)向左右首側(cè)道下場）
[南后一人由阼階下堂，在中溜中來回躑躅，若有所思。有間，女史甲引靳尚由左翼側(cè)道上。靳尚是一位瘦削的中年人，鷹鼻鷂眼，兩頰洼陷，行動頗敏捷。
女史甲：啟稟南后，上官大夫到了。
[南后回顧，靳尚趨前行禮。
靳 尚：敬請南后早安！
南 后：（略略答禮，向女史甲）你可以下去。
[女史甲應(yīng)命，鞠躬由原道下。
南 后：（登上右翼總章右房之階段上）上官大夫，我昨天晚上托你的事情，怎么樣了？
靳 尚：啟稟南后，我是早就應(yīng)該來稟報的。昨天晚上太遲，今天清早又奉了命令要準(zhǔn)備中午的宴會，竟抽不出時間來。剛才國王出宮外去了，我疑心他是去找三閭大夫，所以我特地跑到屈原那里去探望了一下。好在國王并不在那兒，恐怕是到令尹子椒那里去了！
南 后：（略有慍色）你怎這樣的啰唆！我是在問你昨天晚上去會張儀的事情啦！
靳 尚：是的，南后，你聽我慢慢地向你陳述吧。我跑到屈原那里去，是怕國王到了他那里，又受了他一番鼓吹。國王如果要他今天中午來陪客，那事情就不大好辦。好在我跑去看，國王并不在他那兒，我是剛從那兒跑回來的。我想國王一定是到令尹子椒那里去了。要那樣就毫無問題，即使國王要叫令尹子椒來陪客，也是很好商量的。令尹子椒，那位昏庸老朽，簡直是活寶貝啦……
南 后：哎，你趕快把我所問的事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卮鸢桑愕降滓岛枚嗳ψ樱?br>靳 尚：是，是，很快就要說到本題了。因為事體很復(fù)雜，也很要緊，要慢慢把頭緒理清楚，說來才不費事。南后，慢工出細(xì)貨啦。
南 后：（生氣，愈著急）哎，我看你這個人的話，真是大牯牛的口水，太長！
靳 尚：（故意，略呈惶恐）是，是，是，我就說到本題了。（向四下回顧了一下，把聲音放低了些）我昨天晚上到張儀那里去，我把南后送給他的禮物，親手交給了他。我說：“閣下，南后命我來向閣下問安，送了這點菲薄的禮物，以備閣下和閣下的舍人們回魏國去的路費，真是菲薄得很，希望閣下笑納?！?br>南 后：你不必把我當(dāng)成張儀，不要這樣重皮疊髓地說！張儀到底表示了些什么態(tài)度？
靳 尚：張儀的態(tài)度嗎？是，我看他接受了你的禮物，他很高興。他說：“請你回去稟報南后，我張儀實在是萬分感激。這次由秦國來，沒有多帶盤費，舍人們的衣冠都破爛了，簡直不能成個體統(tǒng)，得到南后這般的厚愛，實在是萬分感激。望你多多在南后面前為我致謝。……”
南 后：哎呀呀，你又把你自己當(dāng)成張儀了，真是糟糕！到底張儀對于我所要求的事，他表示了什么意見？
靳 尚 他表示了很多意見啦，南后，你聽我說吧。我對他說：“南后問你是不是很快地便要到魏國去？”他說：“是呀?！蔽矣终f：“南后聽說你到魏國去，有意思替敝國的國王選些周鄭的美女回來，南后是非常感激的?！?br>南 后：我怎么會感激？誰要你這樣對他說？
靳 尚：唉，南后，你怎得聰明一世……唉，不好說得。
南 后：你說我“糊涂一時”吧！我沒有你糊涂！
靳 尚：你想，我在張儀面前，怎好直說出你不高興？你從前對待魏美人的辦法，我是記得的，你恕我再嘮叨一下吧。從前我們的國王有一次喜歡那位魏國送來的美人，你對她也不表示你的嫉妒，反而特別加以優(yōu)待，顯示得你比國王還要喜歡她。因此國王也照常地喜歡你，說你絲毫也不嫉妒。后來你就對那位魏美人說：“國王什么都喜歡你，只是不喜歡你的鼻子。你以后見國王的時候，最好把鼻子掩著?！蹦俏好廊斯灰簿吐犃四愕脑?。到后來國王問你：“那魏美人見了我為什么一定要掩著鼻子？”你就說：“她是嫌國王有股臭氣?！边@樣就使得我們的國王把那魏美人的鼻子給割掉了。你那個辦法南 后：哼，誰要你來恭維！我現(xiàn)在的年紀(jì)已經(jīng)不比當(dāng)年了，我急于要知道張儀的態(tài)度，而且急于要想方法來挽救，你偏偏在那兒兜圈子。你是有意和我作弄嗎？
靳 尚：南后，你用不著那么著急，事情已經(jīng)有了把握，所以我才這樣按部就班地告訴你。假使沒有把握，我實在是比你還要著急呢。
南 后：哼，你講，你究竟有什么把握？你講！你直截了當(dāng)?shù)刂v！
靳 尚：那張儀畢竟是個聰明人，他經(jīng)我那么一提，倒有點出乎意外。他問我：“那真是南后的意思嗎？”我說：“南后確實是那樣告訴我的，大概總不會是假的吧?！彼P躕了好一會兒，接著又說：他往魏國倒并不是本意。因為他從秦國帶來的要求，國王不肯接受：國王不肯和齊國絕交，不肯接受秦國的土地，他就沒有面目再回到秦國去，所以也就只得跑回魏國了。（稍停）他就這樣把他的真心話說了出來，所以這個問題據(jù)我看來，倒不在乎他到不到魏國去找中原的美人，而是我們要設(shè)法使他能夠回到秦國。
南 后：你反正還是啰唆，這算得有什么把握呢？國王已經(jīng)聽信了屈原的話，要和齊國重申和親的盟約，已經(jīng)叫你們在草擬國書了。而且國王回頭就要給張儀餞行送他回到魏國，你有什么把握能夠使他回到秦國呢？
靳 尚：把握是有的。我們所當(dāng)爭取的也就是這個中午了。我同張儀商量過一下，我們的意見是應(yīng)該就在這短期間之內(nèi)打破國王對于屈原的信用！（口舌帶著熱情地流利了起來）這件事情，須得我同你兩個內(nèi)外夾攻。國王的性情和脾味我們是摸得很熟的。我自己是早有成竹在胸，不過在你這一方面，要望你把你的聰明多多發(fā)揮一下啦！
南 后：（呈出適意的神氣）哼，你有什么成竹在胸，你不妨講給我聽聽。（步下階來）
靳 尚：南后，我希望你把耳朵借給我。
[南后以耳就靳尚，靳尚與之低語有間。
南 后：（略略搖首）可是，你這把握并不十分可靠。
靳 尚：所以要希望你后援啦。
南 后：哼，我老實告訴你，我也早就有我的把握的。我所關(guān)心的就是張儀的態(tài)度。只要他和我們扣在一起，有心回秦國，那問題就好解決了。
靳 尚：是，南后，你的把握，好不也讓我知道一些？
南 后：那可不必?！皺C(jī)事不密則害成”，你回頭慢慢看好了。三閭大夫是很快就會到我這兒來的。
靳 尚：（驚異）怎么？屈原會到這兒來？
南 后：是的，我叫子蘭去請他去了，他是一定會來的。
靳 尚：（狐疑地）那么，南后，我簡直不明白你的意思了。
南 后：我的意思，我也并不想要你明白。我認(rèn)真告訴你：國王確實是到令尹子椒那里去了。去的時候我同他說過，回頭我要派你去請他回來。你到子椒那里，一方面也正好趁著機(jī)會，把你想要說的話對他說。你等子蘭回來，便可以走了。（突生警覺）外面已經(jīng)有人的腳步聲，你留意聽。（又低聲補(bǔ)說）還有，你引國王回來的時候從那邊進(jìn)來，（指著左翼）一定要叫兩名女官先把門打開，再揭開簾幕，轉(zhuǎn)身下去，你們再走進(jìn)來。千萬照著我所吩咐的做，不準(zhǔn)有誤。
[靳尚點頭，二人緘默傾聽，向左翼側(cè)道方面注視。
屈 原：（內(nèi)聲）子蘭，南后是在什么地方等我？
子 蘭：（內(nèi)聲）媽說，在青陽內(nèi)室呢，你跟定我來吧。
[二人由左翼側(cè)道出場。見南后，即遠(yuǎn)遠(yuǎn)佇立。
子 蘭：媽，我把三閭大夫請來了。
南 后：（呈出極喜悅的面容，向屈原迎去）啊，三閭大夫，你來得真好。我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屈 原：（敬禮）敬請南后早安，南后有什么事需要我？
南 后：大大地需要你幫忙啦。國王聽信了你的話，不和齊國絕交，張儀是決心回魏國去了。回頭國王要替他餞行，我們準(zhǔn)備了一些歌舞來助興，這是非請你來指示不可的。我們慢慢商量吧。（回向靳尚）上官大夫，你的任務(wù)，主要是在外面周旋，你須得叫膳夫庖人作好好的準(zhǔn)備。說不定國王還要歃血為盟呢，珠盤玉敦的準(zhǔn)備也是不可少的。
靳 尚：（鞠躬）是，我一定要樣樣都準(zhǔn)備得很周到。我便先行告退。（向南后行禮，又向屈原略略拱手）三閭大夫，我剛才到你府上去來。
屈 原：（還禮）遺憾，有失迎迓。
靳 尚：你那可愛的嬋娟姑娘把我的話告訴了你嗎？
屈 原：嬋娟已經(jīng)傳達(dá)了，謝謝你。
南 后：（向子蘭）子蘭，你去把那扮演《九歌》的十位舞師給我叫到這兒來，要他們通統(tǒng)都裝扮好。
子 蘭：知道了，媽。
[向南后及屈原打拱，隨靳尚由右翼側(cè)道下。
南 后：（向屈原）三閭大夫，你聽我說。我這個孩子真是難養(yǎng)呢，左腳不方便，身體又衰弱，稍一不注意便要生出毛病。這一向又病了幾天，先生那兒的功課又荒廢了好久啦。
屈 原：那是不要緊的。公子子蘭很聰明，只要身體健康，隨后慢慢學(xué)都可以學(xué)得來。
南 后：做母親的人一般總是抱著過高過大的希望，一面要孩子的身體好，一面又要孩子的學(xué)問好。不過有時候這兩件事情實在也難得 兼顧。所以我在一般人看來，恐怕對于我的孩子不免有點嬌養(yǎng)吧？好在先生是他的老師，有你這樣一位好老師，他將來一定可以成器。
屈 原：多承南后的獎勵。子蘭公子，我是把他當(dāng)成兄弟一樣在看待，我只希望他身體健康，心神愉快，將來能夠更加用功。我自己是要盡自己的全力來幫助他的。
南 后：多謝你啦，三閭大夫，那孩子真真是幸福，得到你這樣一位道德文章冠冕天下的人做他的老師。事實上連我做母親的人也真真感覺著幸福呢。
屈 原：多承南后的獎勵。
南 后：子蘭的父親也時常在說，我們楚國產(chǎn)生了你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人物，真真是列祖列宗的功德啊。
屈 原：（愈益恭謹(jǐn)）臣下敢當(dāng)不起，敢當(dāng)不起！
南 后：屈原先生，你實在用不著客氣，現(xiàn)在無論是南國北國，關(guān)東關(guān)西，哪里還找得到第二個像你這樣的人呢？文章又好，道德又高，又有才能，又有操守，我想無論哪一國的君長怕都愿意你做他的宰相，無論哪一位少年怕都愿意你做他的老師，而且無論哪一位年青的女子怕都愿意你做她的丈夫啦。
屈 原：（有些惶惑）南后，我實在有點惶恐。我要冒昧地請求南后的意旨，你此刻要我來，究竟要我做些什么事？
南 后：啊，我太興奮了，你怕嫌我過于嘮叨了吧？我請你來，剛才已經(jīng)說過，就是為了歌舞的事情。我是已經(jīng)叫他們把你的《九歌》拿來歌舞的。經(jīng)你改編過的那些歌辭，實在是很優(yōu)美。我是這樣布置的，你看怎么樣呢？（指點）在那明堂內(nèi)室的左右二房里面陳列樂器，讓樂師們在那兒奏樂。唱歌的就在這西邊的總章右房，跳神的就從那東邊的青陽左房出現(xiàn)。單獨的跳舞在房中各舞一遍，一共十遍；最后的輪回舞在這中溜跳舞，把《禮魂》那首歌反復(fù)歌唱，唱到適度為止。你覺得這辦法好不好呢？
屈 原：那是再好也沒有。
[南后與屈原對話中，子蘭引舞者十人由右翼側(cè)道登場。舞者均奇裝異服，頭戴面具，與青海人跳神情景相仿佛。舞者第一人為東皇太一，男像，面色青，極猛惡，右手執(zhí)長劍，左手持爵。第二人為云中君，女像，面色銀灰，星眼，衣飾極華麗，左手執(zhí)日，右手執(zhí)月。第三人為湘君，女像，面白，眼極細(xì)，周身多以花草為飾，兩手捧笙。第四人為湘夫人，女像，面色綠，余與湘君相似，手執(zhí)排簫。第五人為大司命，男像，面色黑，頭有角，手執(zhí)青銅鏡。第六人為少司命，女像，面色粉紅，手執(zhí)掃帚，司情愛之神也。第七人為東君，太陽神，男像，面色赤，手執(zhí)弓矢，青衣白裳。第八人為河伯，男像，面色黃，手執(zhí)魚。第九人為山鬼，女像，面色藍(lán)，手執(zhí)桂枝。第十人為國殤，男像，面色紫，手執(zhí)干戈，身披甲。十人步至明堂內(nèi)室前，整列階下，身轉(zhuǎn)向外。
子 蘭：（俟南后與屈原對話告一段落）媽，這十個人我把他們引來了。
南 后：好的。（略作考慮）我看索性叫那些唱歌的，奏樂的，也通統(tǒng)就位，預(yù)先來演習(xí)一遍。三閭大夫，你覺得怎樣？
屈 原：那是很好的，待我下去吩咐女官們，叫她們就位好了。
南 后：（急忙攔住他）不，不好要你去。子蘭，你去好了。還要叫沒有職務(wù)的女官們都不準(zhǔn)進(jìn)來！你也不準(zhǔn)進(jìn)來了！
屈 原：子蘭走路太辛苦……
[但屈原話猶未說完時，子蘭已跛著由右首側(cè)道跑下。
南 后：小孩子還是讓他勤勞一下的好，這不是你素常的教條嗎？（回顧十人）我看，你們坐下去好了，站著不大美觀。本來是要讓你們由那東邊的青陽左房出場的，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來了，就坐在那兒好了。
[十人坐下。
南 后：每一個人的獨舞是要在房中跳舞的，時間不夠，我看就只跳那最后的一輪合舞好了。（又回顧屈原）三閭大夫，你覺得怎樣？
屈 原：那樣要好些，的確時間是不夠了。
南 后：是的，國王恐怕也快回來了。他是到令尹子椒家里去了。你是知道他的，他平常每每喜歡做些出其不意的事。有好些回等你苦心孤詣地把什么都準(zhǔn)備周到了，他會突然中止。但有時在你毫無準(zhǔn)備的時候，他又會突然要你搞些什么。真是弄得你星急火急。我看他的毛病就是太隨自己高興，不替別人著想。就說今天的宴會吧，也是昨晚上才說起的。說要就要，一點也不能轉(zhuǎn)移。你看，這教人吃苦不吃苦？
屈 原：南后，你實在太辛苦了。我在家里絲毫風(fēng)聲也不知道。剛才上官大夫到我家里來，才把消息傳到了。我絲毫也沒有出點力，心里很惶恐。
南 后：三閭大夫，你不必那樣客氣啦。我本來也想早些通知你的，請你來指導(dǎo)我們。不過我又想這樣瑣碎的事情不好來麻煩你。你們做詩的人，我自信是能夠了解的，精神要愈恬淡，就愈好。你說是不是？
屈 原：有時候呢……（想說“有時候是這樣”，但未說完）
南 后：所以我決心不想麻煩你。我想到你的《九歌》，那調(diào)子是多么的活潑，多么的輕松，多么的愉快，多么的娓婉呀！那里面有好些辭句是多么的芬芳，多么的甜蜜，多么的優(yōu)美，多么的動人呀！我想你做出了那樣的好詩，一定是很高興的。你使我們大家都高興了，我們也應(yīng)該使你更加高興一下。因此我也就決心自己親自來編排一次，讓你看看你所給予我們的快樂是多么的大呀。
屈 原：啊，南后，你實在是太使我感激了。你請讓我冒昧地說幾句話吧：我有好些詩，其實是你給我的。南后，你有好些地方值得我們贊美，你有好些地方使我們男子有愧須眉。我是常常得到這些感覺，而且把這些感覺化成了詩的。我的詩假使還有些可取的地方，容恕我冒昧吧，南后，多是你給我的！
南 后：（表示極其喜悅）哦，真是那樣嗎？我真高興，我真幸福，我真感激你啦！不過我自己是明白的，你不一定完全滿意我。像我這樣的人，你怕感覺著不太純真，不太素樸，不太悠閑貞靜吧？是不是？
[屈原躊躕著，苦于回答。
南 后：你不說，你的心我也是知道的。不過這是我的性格。我喜歡繁華，我喜歡熱鬧，我的好勝心很強(qiáng)，我也很能夠嫉，于我的幸福安全有妨害的人，我一定要和他斗爭，不是犧牲我自己的生命，便是犧牲他的生命。這，便是我自己的性格。（略停）三閭大夫，你怕會覺得我是太自私了吧？
[屈原仍苦于回答。
南 后：我看你不要想什么話來答復(fù)我吧，你不答復(fù)我，我是最滿意的。你的性格，認(rèn)真說，也有好些地方和我相同，你是不愿意在世間上做第二等人的。是不是？（略停）就說你的詩，也不比一般詩人的那樣簡單，你是有深度，有廣度。你是洞庭湖，你是長江，你是東海，你不是一條小小的山溪水，你不是一個人造的池水啦。你看，我這些話是不是把你說準(zhǔn)確了？
屈 原：（頗覺不安）南后，我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你的好。不過我自己的缺點很多，我是知道的，我是很想盡量地減少自己的缺點。
南 后：也好?；蛟S你能夠甘于寂寞，但我是不能夠甘于寂寞的。我要多開花，我要多發(fā)些枝葉，我要多多占領(lǐng)陽光，小草、小花就讓它在我腳下陰死，我也并不憐憫。這或許是我們的性格不同的地方吧。
[在二人對話之中，唱歌及奏樂者已全部由內(nèi)門入房就位，透過簾幕，隱約可
南 后：（轉(zhuǎn)過意念）哦，這樣的話說得太多了，歌舞的人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三閭大夫，我看我們就叫他們開始跳神吧。
屈 原：好的，就讓他們跳《禮魂》。
南 后：（向房中奏樂及歌唱者）你們聽見了吧！要你們試奏《禮魂》之歌。（又向舞者）你們可以站起來了。等我站到明堂的臺階上去，用手給你們一揮，你們的歌、樂、舞三種便一齊開始。要你們停止的時候也是這樣。（向屈原）三閭大夫，我們上階去。
[南后先由西階（右首賓階）上，屈原改由東階（左首阼階）上，相會于正中之階上。舞者十人前進(jìn)至舞臺前，向后轉(zhuǎn)。房中人均整飭作準(zhǔn)備，注視南后。
[南后將左手高舉，一揮，于是歌舞樂一齊動作。舞者在中溜成圓形旋轉(zhuǎn)，漸集攏，又漸散開。歌者在房中反復(fù)歌《禮魂》之歌：
唱著歌，打著鼓，
手拿著花枝齊跳舞。
我把花給你，你把花給我，
心愛的人兒，歌舞兩婆娑。
春天有蘭花，秋天有菊花，
馨香百代，敬禮無涯。
[歌舞中左側(cè)青陽左房之正中后門被推開，女官甲、乙走出，將房前簾幕向左右分揭套于柱上。對歌舞若無聞見者然，復(fù)由后門退下。
[南后復(fù)將左手高舉，一揮，歌舞樂三者一齊停止。
南 后：?。∥翌^暈，我要倒。（作欲倒?fàn)睿┤偞蠓?，三閭大夫，你快，你快……（倒入屈原懷中?br>[屈原因事起倉猝，且左右無人，亦急將南后扶抱。
[楚懷王偕張儀、子椒、上官大夫出現(xiàn)于青陽左房，諸人已見屈
原扶抱南后在懷，但屈原未覺，欲將南后挽至室中之座位。
南 后：（口中不斷高呼）三閭大夫，三閭大夫，你快，你快……（及見楚懷王已見此情景，乃忽翻身用力掙脫）你快放手！你太出乎我的意外了！你這是怎樣的行為！啊，太使我出乎意外了！太使我出乎意外了?。w奔向楚懷王跑去）
[屈原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楚懷王及余人由東房急驟下階，迎接南后。
南 后：（由左階奔下，投入楚懷王懷抱）太出乎我的意外了！太出乎我的意外了！
楚懷王：你把心放寬些，不要怕！鄭袖呀！
南 后：啊，幸虧你回來得恰好，不然是太危險了！我想三閭大夫怕是發(fā)了瘋吧？他在大庭廣眾之中，便做出那樣失禮的舉動！
屈 原：（此時始感覺受欺，略含怒意地）南后，你，你，你怎么……
楚懷王：（大怒）瘋子！狂妄的人！我不準(zhǔn)你再說話！
[屈原怒形于色，無言。
南 后：（氣稍放平）啊，我真沒有料到，在這樣大庭廣眾當(dāng)中，而且三閭大夫素來是我所欽佩的有道德的人。
楚懷王：（擁扶著南后）你再放寬心些，用不著害怕，用不著害怕。
[楚懷王扶南后上阼階，余人亦隨后上階。
屈 原：（見楚懷王走近身來，拱手敬禮）大王，請容許我申訴！
楚懷王：（傲然地）我不能再容許你狂妄！唬，你這人真也出乎我的意外！我是把你當(dāng)成為一位頂天立地之人，原來你就是這樣頂天立地的！你在人前夸大嘴，說我怎樣的好大喜功，變換無常，我都可以容恕你。你說楚國的大事大計、法令規(guī)章，都出于你一人之手，我都可以容恕你。你說別人都是讒諂奸佞，只有你一個人是忠心耿耿，我都可以容恕你。但你在大庭廣眾之中，在我和外賓的面前，對于南后竟做出這樣狂妄滔天的舉動，我怎么也不能容恕！
屈 原：（毅然）大王，這是誣陷！
楚懷王：（愈怒）誣陷？我誣陷你？南后她誣陷你？我還能夠相信得過我自己的眼睛啦。假使方才不是我自己親眼看見，我也不敢相信。哼，你簡直是瘋子，簡直是瘋子！我從前誤聽了你許多話，幸好算把你發(fā)覺得早。你以后永遠(yuǎn)不準(zhǔn)到我宮廷里來，永遠(yuǎn)不準(zhǔn)和我見面！
屈 原：（沉著而沉痛地）大王，我可以不再到你宮廷里來，也可以不再和你見面。但你以前聽信了我的話一點也沒有錯。你要多替楚國的老百姓設(shè)想，多替中國的老百姓設(shè)想。老百姓都想過人的生活，老百姓都希望中國結(jié)束分裂的局面，形成大一統(tǒng)的山河。你聽信了我的話，愛護(hù)老百姓，和關(guān)東諸國和親，你是一點也沒有錯。你如果照著這樣繼續(xù)下去，中國的大一統(tǒng)是會在你的手里完成的。
[楚懷王屢欲爆發(fā)，但被南后從旁制止。
[南后、張儀及余人均采取冷笑態(tài)度。
屈 原：（愈益沉痛）但你假如要受別人的欺騙，那你便要成為楚國的罪人。
楚懷王：（怒不可遏）簡直是一片瘋話！……這……這……這……
南 后：（從旁制止）你讓他把瘋話說夠吧。
屈 原：（愈益沉痛）你假如要受別人的欺騙，一場悲慘的前景就會呈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你的宮廷會成為別國的兵營，你的王冠會戴在別人的馬頭上。楚國的男男女女會大遭殺戮，和南后都要受到不能想象的最大恥辱。……
楚懷王：（暴怒至不能言）這……這……這……
南 后：（奚落地）南國的圣人，不能再讓你這樣瘋狂下去了。（回顧令尹子椒及靳尚）你們兩人把他監(jiān)督著帶下去，不然他在宮廷里面不知道還要鬧出什么亂子。
楚懷王：（怒不可遏）把他的左徒官職給免掉！
子 椒：（鞠躬）是。
靳 尚：（同時）我們遵命。
[子椒及靳尚上前挾持屈原。
屈 原：（憤恨地）唉，南后！我真沒有想出你會這樣的陷害我！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先王先公，列祖列宗，你陷害了的不是我，是我們整個兒的楚國呵?。ū粧冻种廖麟A，將由右翼側(cè)道下場，仍亢聲斥責(zé)）我是問心無愧，我是視死如歸，曲直忠邪，自有千秋的判斷。你陷害了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我們的國王，是我們的楚國，是我們整個兒的赤縣神州呀！……
[南后聞屈原言，為之切齒，似恨復(fù)似畏。
楚懷王：唉，簡直是發(fā)了瘋，簡直是發(fā)了瘋。（扶南后坐左席）你不用害怕，好生休息一下。
南 后：（振作起來）不，大王。我并不怕他，我怕的是對于張儀先生太失禮了。
楚懷王：（此時仿佛才忽然記起張儀在自己身邊）啊，是的，張先生，真是太失禮了。請坐，請坐。（肅張儀就右席）
張 儀：（拱手謙讓）豈敢，豈敢。（就座）
[楚懷王亦就正中座位。
張 儀：請恕客臣冒昧，這位高貴的人就是南后鄭袖嗎？（對南后作拱手狀）
楚懷王：（忙作介紹）呵，是的，是的，這就是我的愛妃鄭袖。（向南后）這位就是秦國的丞相張儀先生啦。我們在子椒那里碰了頭，所以便把他拉來了。
[南后、張儀相互目禮。
張 儀：我今天第一次拜見了南后，要請南后和大王再恕客臣的冒昧，我才明白……（欲語，但又躊躕）
南 后：張儀先生，你有什么話就請不客氣地說吧，反正我是南國的女人，不懂中原的禮節(jié)的。
張 儀：（再作道歉狀）要請恕我的冒昧，我今天拜見了南后，我才明白——屈原為什么要發(fā)瘋了。
楚懷王：（大喜，狂笑）呵，哈哈哈……真會說話，真會說話。
南 后：（微笑）張儀先生，你真是善于辭令。
張 儀：真的，客臣走過了不少的地方，凡是南國北國、關(guān)東關(guān)西，我們中國的地方差不多都走遍了。而且也過過各種各樣的生活，以一介的寒士做到一國的丞相，公卿大夫、農(nóng)工商賈、阜隸臺輿、蠻夷戎狄，什么樣的人差不多我都看過了。但要再請恕臣的冒昧。（又作一次道歉狀）我實在沒有看見過，南后，你這樣美貌的人呵！
楚懷王：（愈見高興）呵，哈哈哈……我原說過，天地間實在是不會有第二個的。
張 儀：沒有，沒有，實在沒有。
楚懷王：昨天你還在替中原的女子鼓吹，你不是說“周鄭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街衢，見者人以為神”嗎？
張 儀：唉，那是客臣的井蛙之見嘍，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啦。我自己是周鄭之間的人，我所見到的多是周鄭之間的女子，可我今天是開了眼界了。（又向南后告罪）南后，請你再再恕我的冒昧，你怕是真正的巫山神女下凡吧？
南 后：（微笑）張儀先生，你真是善于辭令。
楚懷王：好了，好了，你們兩位不必再互相標(biāo)榜了。（起立，執(zhí)張儀手一同起立）總之，張儀先生，我很佩服你。你說凡是一口仁義道德的人，都是些偽君子，真是一點也不錯。我看你是用不著到魏國去了，我也不希望你去給我找什么美人。我是不再聽那個瘋子屈原的話了，你能夠使秦王聽信你的話，對于我特別表示尊敬，我很滿意。我一定要和齊國絕交，要同秦國聯(lián)合起來，接受秦國商於之地六百里。
張 儀：那真是秦、楚兩國的萬幸！
楚懷王：（又至南后前執(zhí)其手，使之起立）今天你實在是辛苦了。瘋子屈原做的東西，我現(xiàn)在再也不能忍耐。今天的跳神可以作罷。（稍停又一轉(zhuǎn)念）就是今天的宴會也可以作罷。我們同張儀先生此刻到東門外去散步，也不要車馬，我們到東皇太一廟去用中飯，那倒是蠻好玩兒的。（回向張儀）好，張儀先生我們就走吧。這些鬼鬼怪怪的東西（指中溜中之跳神者，見他們?nèi)砸蛭捶蠲荒芡藞?，只三三兩兩或坐或立，散布于庭中——東皇太一與云中君坐東房階上，山鬼立于其側(cè)；大司命與少司命坐西房階上，國殤立于其側(cè)；東君與河伯倚東房之柱而立；湘君與湘夫人倚西房之柱而立）就盡他們來收拾好了。
[三人行至階前。
[令尹子椒與靳尚復(fù)由右首出場，在階下向楚懷王敬禮。
子 椒：啟稟大王，屈原已經(jīng)解除了他的職位。放他走了。
靳 尚：他走的時候仍然叫不絕口，把冠帶衣裳通統(tǒng)當(dāng)眾撕毀了。
楚懷王：（復(fù)厲聲大怒）哦，真是瘋子！你們把這些鬼鬼怪怪的東西，通統(tǒng)給我撤消下去?。幌拢?
【第三幕】
[景與第一幕同。時間在中午過后不久。
[宋玉執(zhí)竹帚在園中掃除。掃除畢后，復(fù)將竹帚倚置亭階前。
宋 玉：（背倚一株橘樹，從懷中取出《橘頌》帛書放聲誦讀）輝煌的橘樹呵，枝葉紛披。
生長在這南方，獨立不移。
綠的葉，白的花，尖銳的刺。
多么可愛呵，圓滿的果子！
（讀至此，閉目暗誦。誦至“獨立不移”不能記憶，乃復(fù)張目視書，立即閉目暗誦，又將八句重誦一遍。然后再張目視書，繼讀下文）
由青而黃，色彩多么美麗！
內(nèi)容潔白，芬芳無可比擬。
植根深固，不怕冰雪雰霏。
賦性堅貞，類似仁人志士。
（又閉目暗誦。至“內(nèi)容潔白”復(fù)不能記憶，張目視書，復(fù)掉頭暗誦。誦畢又從頭誦起，雖途中略有停頓，但終于成誦。于是復(fù)繼讀下文）
呵，年青的人，你與眾不同。
你志趣堅定，竟與橘樹同風(fēng)。
你心胸開闊，氣度那么從容！
你不隨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讀至此，復(fù)行閉目暗誦）
[此時公子子蘭偷偷由后門入場，輕腳走至宋玉身邊，宋玉未覺。子蘭以手抓宋玉左股，學(xué)狗叫。
宋 玉：（大驚）啊，你駭了我一大跳。
子 蘭：（捧腹而笑）呵，哈哈哈?！?br>宋 玉：你怎么又跑來了，先生呢？
子 蘭：先生在明堂內(nèi)室和我媽在商量跳舞《九歌》的事啦。《九歌》的跳神我覺得是蠻好玩兒的，我實在是很想看，但媽不要我看。今天真奇怪，平常凡是有歌舞的時候，都是準(zhǔn)我看的。獨于今天連演習(xí)都不準(zhǔn)我看，所以我就偷著空兒跑到這兒來啦。
宋 玉：你怕你媽嗎？
子 蘭：哼，不僅是我，連我爸爸都還怕她呢。我看宮廷里面的人恐怕沒有一個不怕她。就是上官大夫雖然和她感情很好，也是害怕她的。他在媽的面前，凡事都只有唯唯聽命而已。
宋 玉：我看，我們先生似乎不怕她。
子 蘭：唉，不錯，先生好像不怕她?？磥?，使人害怕的人，自己總是不怕人的。除我媽而外，先生也是使我害怕的一個。
宋 玉：不過先生是威而不猛，南后恐怕是猛而不威吧？
子 蘭：嚇，你公然有膽量，說我媽的壞話啦！
宋 玉：（拱手謝罪）我是說順了口，有罪有罪。
子 蘭：你在我面前說說倒沒有什么，不過你倒要謹(jǐn)慎些，擔(dān)心你的脖子呢。你在讀什么？
宋 玉：（以《橘頌》示之）是先生今早做的一首詩。
子 蘭：（略略看看即退還宋玉）唔，《橘頌》。為什么不寫首《蘭頌》呢？那樣的時候，我就占便宜了。
宋 玉：先生的詩里面，有很多地方是詠到蘭花上來的，我看你占的便宜已經(jīng)不少了。
子 蘭：那倒不錯，先生是很喜歡蘭花的，只可惜不大喜歡我這一個“蘭”。他常常說我不肯用功，他挖苦我，說我會變成蓍茅草，使我怪難為情的。我有時候倒很想改名字呢。
宋 玉：你不肯用功，倒也是實在情形。我看你也用不著用功吧，你是王孫公子，反正也是變不成蓍茅草的。
子 蘭：對嘍，蘭為王者之香，說不定我還要變成為楚國的國王呢。
宋 玉：可惜你哥哥在做太子，他現(xiàn)在還在秦國，還沒有死！
子 蘭：他不會早死，你能夠斷定嗎？況且我爸爸喜歡我媽，我媽又喜歡我，只要我媽是高興我做國王，你怕我做不成國王嗎？
宋 玉：（戲以帛書卷為笏，向子蘭敬禮）啟稟國王，臣宋玉再拜稽首，對揚王休。
子 蘭：（儼然受之）好！我將來假使做了國王的時候，我一定要封你為令尹啦。假使你不會做令尹，也要封你為左徒，就跟先生現(xiàn)在的官職一樣，讓你專門管文筆上的事情。
宋 玉：不錯，這層我倒是很愿意的。文筆上的事情，我覺得很有把握。認(rèn)真說，就是先生的文章，有好些我也不好佩服。就像他這篇《橘頌》，還不是一套老調(diào)子！而且有好些話說了又說，豈不是臺上筑臺，屋上架屋嗎？先生的脾氣總有些大刀闊斧的地方。他是名氣大了，寫出來的東西人家總說好，假使這《橘頌》換來是我寫的，人家一定要說是幼稚了。
子 蘭：你的見解，我不能全部同意。這《橘頌》，我覺得在先生的詩里倒還要算雅致一些。他的好些詩，總愛把老百姓的話滲在里面，我就有點看不慣。上官大夫和令尹子椒們也不恭維他，說他太粗糙，太鄙俚了。你假如做了我的左徒，那你可不能過于放肆。（心機(jī)轉(zhuǎn)變）哦，嬋娟呢？怎么不見人呢？
宋 玉：她在前面用功啦，你來是特地找她的吧？
子 蘭：假使是那樣，又會使得你不高興，是不是？
宋 玉：我有什么不高興啦？你不要任意忖度人。你以為我喜歡那種沒斤兩的嗎？哼，我和你的派數(shù)不同。你們做王孫公子的人，專愛討便宜，想嘗嘗小家碧玉的味道。我們出身寒微的人，老實說是想高攀高攀一下的啦。愈難得到手的東西，才叫愈好吃。
子 蘭：唉，你還有這一套見解！那么你是不喜歡嬋娟了。
宋 玉：也沒有什么特別不喜歡。不過喜歡她又怎么樣呢？她那樣古古板板的人絲毫也不能幫助我，而且她是丫頭出身啦！假使要拿來做老婆的話，豈不是前途的障礙嗎？
子 蘭：唉，你這個寶貝！原來比我還要勢利。你一向裝得來那樣的清高！好的，我從今天起把你當(dāng)成好朋友了。我們將來一定要有福同享，有禍同當(dāng)，你高興不高興？
宋 玉：我當(dāng)然是高興的。就跟先生目前對于你爸爸是很大的幫助一樣，我將來對于你也一定有不小的幫助。特別是文字上的工作我是很有自信的。
[屈原散發(fā)，著襲衣，以異常憤激的神態(tài)由外園門入場。
[宋玉與子蘭二人見之均大驚，迎接上去。
宋 玉：先生，你怎的？
子 蘭：（同時）出了什么事嗎？先生！
屈 原：（不加理會，憤憤走至亭階前停步）哼，真沒有想出，你會這樣的陷害我！可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們整個兒的中國呵！
[弟子二人畏縮地走至屈原身邊，欲有所問。
屈 原：你們不要挨近我，我要爆炸！（以急驟的步伐登上亭階，在亭欄上任意就座。以兩手緊捧其頭，時抓散發(fā)。默坐有間，復(fù)以拳頭擊膝，憤然而起，在亭中反復(fù)回旋）
[弟子二人不敢近身，只虔立于階下，面面相覷，手足無所措。
屈 原：哼，我是問心無愧，我是視死如歸，曲直忠邪，自有千秋的判斷。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們楚國，是我們整個兒的中國呵！
[此時籬柵之外已紛紛有人探視，但又不敢進(jìn)園。屈原見有人在園外探視，乃匆匆步下亭階，向內(nèi)園門走去。
宋 玉：（膽怯地）先生，好不讓我來扶你？
屈 原：不，我不愿見任何人的面孔。人的面孔使我害怕！（憤憤然下場）
[弟子二人茫然。
[園外觀眾有惋惜、有詫異，亦有嗤笑者。
宋 玉：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子 蘭：看那樣子，先生好像失了本性啦。
宋 玉：怎么沒有人跟著他一道回來呢？
子 蘭：奇怪，真是奇怪！
宋 玉：我看，你跑回宮里去，探聽探聽一下情形吧。
子 蘭：好的，我正在這樣想。我在宮里的時候，看見他同母親兩個人講得非常投機(jī)的。該不是在路上遇著了瘋狗吧？
宋 玉：就遇著瘋狗也不會有那樣快的啦?？傊氵€是回去探聽一下的好。
[眾人將園門讓開，上官大夫入場。宋玉與子蘭迎接上去。
靳 尚：（一面前行，一面問）怎么樣，子蘭公子，你也在這兒？你們先生回來了嗎？
宋 玉：剛才回來了。他說，他不愿見任何人的面孔，見了要爆炸。
靳 尚：哎，事情真是出乎意外。
宋玉、子蘭：（同時）是怎么一回事呢？
靳 尚：真是出乎意外，不是親眼看見，恐怕任何人都不會相信。
宋玉、子蘭：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靳 尚：你們想曉得么？我告訴你們吧。子蘭，你來，我先告訴你。（貼耳與子蘭私語）
子 蘭：嚇？先生會有那樣的事？
靳 尚：我原說不是親眼看見，誰也不會相信的啦。（信步走上臺階，故意選擇一地點向園外群眾而坐）
子 蘭：（隨之而上）詳細(xì)的情形究竟是怎樣的呢？
靳 尚：讓我慢慢地同你們講吧，你不要著急。
[宋玉立階下，此刻返身驅(qū)逐群眾。
宋 玉：你們這些沒事的閑人，請走開吧，沒有什么好看的。
靳 尚：（阻止之）宋玉，你讓他們聽聽啦。反正今天的事情在都城里恐怕都已經(jīng)傳遍了，他們早遲也是會曉得的。讓我親眼看見的人對他們說說，也免得以訛傳訛。你最好放他們進(jìn)園子里來！
[群眾聞靳尚言均擁擠入園，宋玉無法制止，只跑到內(nèi)園門次，將門掩上。
群 眾：三閭大夫是怎樣的？請你告訴我們！
靳 尚：（起立步至亭階）各位鄰里，各位鄉(xiāng)長，你們都知道三閭大夫是最有德行的人嗎？
群 眾：一點也不錯?！俏覀兡蠂氖ト死?！
靳 尚：你們都知道三閭大夫是最會做文章的人嗎？
群 眾：是呵。——我們知道。——他是我們楚國最大的文豪！
靳 尚：他把祭神的《九歌》改編了一遍，你們是知道的嗎？
群 眾：知道的?！男碌母柙~我們都能夠唱哪！喏，（零星唱出）暾將出呵東方，
攬余馬呵扶桑。
魂魄毅呵為鬼雄。
撫長劍呵擁少艾。……
靳 尚：那就好了。我現(xiàn)在要把三閭大夫遇著的事情告訴你們。
群 眾 好啊！——我們很愿意聽。
靳 尚：今天中午，國王要給秦國的丞相張儀餞行，我們的南后親自把三閭大夫的《九歌》排演起來，要讓張儀鑒賞。一部分群眾 南后的本領(lǐng)真不小啦！
靳 尚：南后又請三閭大夫去指導(dǎo)。還是叫這位公子子蘭親自到這兒來恭請的啦。
少數(shù)群眾：結(jié)果又怎樣呢？
靳 尚：南后和三閭大夫在宮中導(dǎo)演的時候，叫我到令尹的府上去，把國王請回來；國王是去和令尹商量大事去了的。我到了令尹家里，碰著張儀也在那兒。國王便順便把張儀、令尹和我一同約回宮里。少數(shù)群眾 又怎么樣了呢？
靳 尚：嚇，真真是出乎意外。在我們回到宮里的時候，《禮魂》歌剛好跳完，再奇怪也沒有的就是我們的三閭大夫了。你們猜，他是怎樣了？
群 眾：怎么能夠猜得出呢？——這是苦人所難了?！@怎么猜得著！
老 者：該不是因為過于高興，便失了本**？
群 眾：哪里，三閭大夫決不會那樣！——三閭大夫不是那樣的人！——老頭子，你侮辱了三閭大夫！……
靳 尚：沒有親眼看見的人誰也猜不著，而且在說出來之后恐怕是誰也不大相信的。
群 眾：究竟是怎樣的呢？
靳 尚：（徐徐地）唉，我們跟著國王回到宮里的時候，《禮魂》歌剛剛跳完了，國王走在最前頭，張儀第二，令尹子椒第三，我在最后。我們親眼看見，我們的三閭大夫站在明堂內(nèi)室的臺階上，緊緊地把我們的南后抱著，要逼著和南后親嘴啦！
群 眾：（嘩然）嚇？三閭大夫會做出那樣？——我們不相信！——誰也不相信！——你侮辱三閭大夫！……
靳 尚：我原說過，沒有親眼看見的人恐怕是誰也不肯相信的。三閭大夫是那樣有品行的人，地方呢是極其莊嚴(yán)的宮廷，人呢又是我們舉國敬仰的南后，那樣的事情怎么會做得出來呢?。ㄆ骋娏钜咏汾s至外園門口）哦，令尹也到了，又是一位見證到了。你們趕快把路讓開。
[群眾回頭，同時將路徑讓開。仍然是嘩然不安，議論紛紛。
[令尹子椒走入，宋玉由內(nèi)園門次迎接上去。
子 椒：怎么樣？三閭大夫沒有回來嗎？
宋 玉：啟稟令尹，先生是回來了的，不過他的精神很不好，他說他不愿意和任何人見面。此刻大概在前面休息吧。
子 椒：（見靳尚與子蘭）你們兩位也早到這兒來了。你們見到三閭大夫嗎？（步上亭階）
[宋玉隨上。
子 蘭：我是見到先生的，他的衣服也脫了，帽子也掉了，氣憤憤地只是說要爆炸。又說是誰陷害了他，但陷害了的又不是他，是楚國。
子 椒：我看他的病實在很深沉啦。（向靳尚）你來，見到他嗎？
靳 尚：我特別關(guān)心他，跑來，還是沒有見到。
子 椒：（向宋玉）我看怕最好去請位巫師來替他招招魂吧，他是失掉了本性的啦。
宋 玉：令尹，先生對南后有失禮的舉動是實在的嗎？
子 椒：怎么不實在呢？我同上官大夫都親眼看見，國王和秦國的丞相張儀也親眼看見的啦。不過我們幸好回去得早，看見他正摟抱著南后要和南后親嘴，南后在死死地掙持，喊他快丟手，快丟手。他大約也是看見了國王，也就讓南后掙脫了身。結(jié)果嘴是沒有親到的。幸好我們回去得早，假使再遲得一刻，恐怕三閭大夫不僅是丟官，而且還會丟命的啦。你想，國王看在公族的分上即使能夠容恕他，南后怎能夠?qū)λ菟?？好在他是作惡未遂，真是不幸中之一幸呢?br>宋 玉：（嘆息）哎，我再也沒有想到，我們的先生會走到這一步！
子 椒：其實我早就勸告過他的。他的太太去世了兩年多，我早就勸他再討一位，他總是拖延著。你想，一個四十歲的鰥夫子，又到了百花爛漫的春天，怎么不出亂子呢？我來本是要看看他的，他現(xiàn)在雖然失掉了官職，但我們是同過事來。不過他現(xiàn)在既不想見人，我也不想去驚動他了。（向宋玉）宋玉，你是聰明的孩子，我看你聽我的話，務(wù)必要替他招招魂啦。能夠使他回復(fù)得本性，我也不枉和他做了多年的同事，你們也不枉做了一世的師生?！?br>老 者：是的，我們也不枉做了一輩子的鄰里啦。（向群眾）各位鄰里們，
你們快走兩位去扎札一個茅草人來吧！
[群眾中有二三人應(yīng)聲下場，其余仍有人表示懷疑，或搖頭，或翻白眼。
老 者：（又回向宋玉）宋玉小哥，你快去把你先生用的衣服取一件來。
[宋玉頗為遲疑。
子 椒：宋玉，你照他的吩咐做去，你是你先生的得意門生，應(yīng)該特別盡這一點孝心。
宋 玉：不過我怕先生知道了，會生氣的。
子 椒：你悄悄地叫嬋娟把衣服給你，不要聲張好了。
宋 玉：為盡我的一點孝心，我也就照著這樣做吧。
子 椒：那是很好的，我可不能在這兒久留了，我要趕著回去。
靳 尚：我也同你一道走啦，令尹。（回顧子蘭）你怎么樣？
子 蘭：我要留在這兒看招魂啦，我也是要盡我一點兒孝心的。
子 椒：很好，很好。你也是先生的弟子，是應(yīng)該的，萬一南后回來了，我要替你聲明啦。好的，各位鄰里和這位鄉(xiāng)長，一切的事情就請費心了。
群 眾：我們是一定要盡心的，請令尹放心。
靳 尚：好，我們可以走了。
[子椒前，靳尚后，一面走，一面說，下亭，向園門走去。
子 椒：唉，真是天有不測的風(fēng)云嘍。人太固執(zhí)了，實在也是招禍的事。
靳 尚：不過你叫三閭大夫再討一個，也不是容易的事呵。他是懸想過高，不是神女下凡，恐怕是不能滿意的。
子 椒：那就是壞事的根本嘍。會做文
靳 尚：真的啦?！版颇赣兴?，西施有所丑”，不知道滿足的人，實在是自取滅亡呀。
[子椒與靳尚下。
老 者：（待二人去后）宋玉小哥，就請你快去，把先生的衣服取來。
宋 玉：（向子蘭）公子子蘭，那內(nèi)園門要請你照料一下。
[宋玉與子蘭向內(nèi)園門走去。
子 蘭：你去好了，我還希望你把嬋娟也叫出來啦。
宋 玉：我可以替你叫，不過她出來不出來我就不敢擔(dān)保。我看你恐怕也要讓這位老伯伯替你招招魂吧。
子 蘭：你這刻薄鬼，先生瘋了，你才高興啦，現(xiàn)在沒有人能夠蓋得過你了，是不是？
宋 玉：哼！你真聰明?。ㄏ拢?br>老 者：（搖頭）哎，這些年青人，真是毫沒有點真正的孝心！呵，茅草人也扎來了。你們真快。
[扎草人者由后園門跑回，將茅人交與老者。群眾之一 我們能齊心，就干得很快。
老 者：現(xiàn)在是趕急，愈快愈好啦。（接受茅人在手，抱之入亭，倚立欄桿上。又返向群眾）你們大家先來作一番法事。你們圍成一個圈，等我開始施法的時候，你們就唱《禮魂》，要一面唱，一面跳。
[群眾圍成一圈，但仍有人懷疑。
[宋玉抱白衣一襲，嬋娟抱黃犬同由內(nèi)園門入場。老者奔下亭來接去白衣，復(fù)奔至亭上。
老 者：還要幾珠親人的血來滴在茅人頭上，要童男、童女的才行。三閭大夫沒有親人在場，嬋娟姑娘的血是可以用的啦。嬋娟姑娘，你請來，把你的指頭刺破，滴幾珠血在這茅人頭上。
群眾之一：（見嬋娟躊躇）你連這點孝心都沒有嗎？我們都在幫忙啦。
[嬋娟將黃犬放下，任其自由動作，奔至亭上。
老 者：（向群眾唱）招魂開始，請先唱《禮魂》之歌。（持衣至茅人前行垂拱禮）
群 眾：（唱）唱著歌，打著鼓，
手拿著花枝齊跳舞。
我把花給你，你把花給我，
心愛的人兒，歌舞兩婆娑。
春天有蘭花，秋天有菊花，
馨香百代，敬禮無涯。（反復(fù)三遍。停止，散立亭下）
老 者：（唱）《禮魂》已畢，再請灌血。（領(lǐng)嬋娟至前，取小刀刺破其右手中指，滴血數(shù)珠于茅人頭上。揮嬋娟下亭）
[嬋娟下亭步至宋玉處。
老 者：（持衣向空中招展）東皇太一，赫赫明明，大小司命，云中之君，請你們齊來鑒臨。今有楚大夫屈原，魂魄離散，鄰里鄉(xiāng)黨，為之招魂。敬求各大明神憐鑒，將其魂魄放還故鄉(xiāng)。（祝畢，將衣裹于茅人身上，復(fù)行垂拱禮一次，將茅人抱起，先向東方招展。拖長聲音唱喚）三閭大夫，你回來呀！
[群眾同聲和之。
老 者：你不要到東方去，東方有十個太陽，把金石都要融掉，又有一千丈長的魔鬼，要把你的靈魂抓去的。（向南方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
[群眾和之。
老 者：你不要到南方去，南方有吃人的蠻子，頭上雕著花，牙齒是漆黑的，又有吃人的蟒蛇，吃人的狐貍精，吃人的九頭蛇，都會要把你吃掉的。（向西方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
[群眾和之。
老 者：你不要到西方去，西方有千里的流沙，你滾進(jìn)去便會爛掉。又有和象一般大的紅螞蟻，和葫蘆一樣大的黑馬蜂，會把你蛀得精光的。（向北方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
[群眾和之。
老 者：你不要到北方去，北方是一片的雪海冰山，草也不能生，木也不能長，你去是要凍壞的。（立亭正中向天上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
[群眾和之。
老 者：你不要到天上去，天上有九重天門，都有虎豹把守。還有九頭的怪神，趕著一大群豺狼，專等人去便抓來投進(jìn)深淵。上帝是不大管事的呀。（走至亭口，將茅人向地下招展）三閭大夫，你回來呀！
[群眾和之。
老 者：你不要到地下去，地下有土伯把守，三只眼睛兩只角，頭如老虎身如牛，把人捉去當(dāng)點心，背脊隆起血滿手，你千萬不要去吧。（在亭中開始打回旋）三閭大夫，你回來呀！
[群眾和之。
老 者：回到你的故鄉(xiāng)來。你的橘子園在這兒，你的亭臺在這兒，你的鄰里在這兒，你的嬋娟在這兒，你的子蘭和宋玉在這兒，你的小黃狗兒也在這兒呀?。ɑ匦D(zhuǎn)愈急）三閭大夫，你快請回來呀，快請回來呀……（愈唱愈快）
[群眾均齊聲和之。
[屈原身著黑色長衣，披發(fā)，突由內(nèi)園門走出，群眾及宋玉、子蘭因回旋呼唱，嬋娟則因注意眾人行動，均未覺察。
屈 原：（憤憤然）你們在這兒鬧些什么！
[宋玉、嬋娟、子蘭及群眾均大驚，向后退。屈原急急步至亭前。
老 者：（趨下亭，向屈原行拱手禮）三閭大夫，我們在替你招魂呢。
屈 原：誰要你們替我招魂？你們要聽那妖精的話，說鳳凰是雞，說麒麟是羊子，說龍是蚯蚓，說靈龜是甲魚。誰要你們替我招魂！你們要聽那妖精的話，說芝蘭是臭草，說菊花是毒草，說玉石是瓦塊，說西施是嫫母。誰要你們替我招魂?。庇衫险呤种袑⒚┤藠Z去）
老 者：（大驚，抱頭鼠竄）呵，真是瘋子！真是瘋子！要打人啦！
[群眾急向后門逃竄，或復(fù)回顧，仍表示同情或懷疑。
屈 原：（憤憤地望著眾人的背影，最后將茅人投擲于地）唉，你陷害我，
你陷害我，但你陷害了的不是我，是我們整個兒的楚國呵！
[抱頭一轉(zhuǎn)身，復(fù)急驟地走入內(nèi)園門，下。
[宋玉、子蘭、嬋娟三人佇立望門內(nèi)，默然有頃。宋玉一人拾茅人步上亭中倚之于亭欄上，徘徊，有沉了。嬋娟，你怎么樣？
嬋 娟：我怎么樣？
子 蘭：你不怕瘋子嗎？
嬋 娟：要你才是瘋子，我不相信你們的話！
子 蘭：哼，擺在眼面前的事你都不相信嗎？
嬋 娟：我說不相信就不相信，我們先生不是明明說遭了陷害嗎？不過我還沒有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罷了。
子 蘭：剛才令尹子椒和上官大夫都來過，他們所說的話，可惜你沒有聽見。
嬋 娟：他們說了些什么話？
子 蘭：他們本來是來看先生的，因為先生不愿見人，他們便和我們大家說了一些話便走了。
嬋 娟：究竟說了些什么話？
子 蘭：他們說：他們親眼看見，先生在宮廷里面抱著我的母親要親嘴呢。
嬋 娟：瞎說！我才不相信這些鬼話！
子 蘭：鬼話？哼。詳細(xì)說起來呢，恐怕也不由你不相信。今天清早我來請先生進(jìn)宮里去，你是曉得的。媽媽請他，為的要跳《九歌》神給張儀看。媽媽和先生在宮里作準(zhǔn)備。爸爸呢，到令尹子椒家里去了。時間快到了，媽媽叫上官大夫去把爸爸請回來，碰著張儀也到了令尹子椒家里。爸爸便同著張儀、令尹子椒、上官大夫一道回宮。誰個想到他們一走進(jìn)宮里，便看見先生就這樣……（作欲摟抱勢）
[嬋娟驚退。
子 蘭：摟抱著媽媽，媽媽也正在和他死拼。你想，這還成什么體統(tǒng)呢？好在先生一看見爸爸就把媽媽丟了。爸爸生了氣，撤了先生的職。令尹子椒剛才說：他們回去得恰好，假使再遲得一刻，恐怕先生僅僅丟官還不能夠了事的呢！
嬋 娟：他們真是這樣說的？
子 蘭：誰還騙你？你去問宋玉好了。對不住，我還有點兒要緊的東西要去收拾一下。（入內(nèi)園門）
嬋 娟：（步至亭前）他們真是那樣說的嗎？
宋 玉：可不是！而且先后不同時地來，先后不同時地說，兩人的話說得來卻是完全一致的。
嬋 娟：你肯相信？
宋 玉：我現(xiàn)在正在為這件事躊躇，要想不相信吧也好像不由你不相信。先生鰥居了兩年多，又是春天啦。
嬋 娟：哼，你也要侮辱先生！我早就曉得你這個人是靠不住的！
宋 玉：你罵我好了，其實我也希望能夠不相信啦。你要說不相信的話，你又有什么證據(jù)呢？嬋 娟：不是我親眼看見的，任你怎么說，我也不相信。你說證據(jù)嗎？我自己就是一個證據(jù)啦。你想，我朝夕都在先生近前服侍，先生待我完全就跟自己的嫡親的女兒一樣，絲毫也沒有過什么茍且的聲色。這不就是鐵的證據(jù)嗎？
宋 玉：（微笑）嚇嚇，嬋娟姑娘，你也未免把你自己太看高了！
嬋 娟：什么！你這樣說，你簡直是先生的叛徒！
宋 玉：抱歉得很，實在也沒有辦法。我也感覺著在這兒呆不下去了。辜負(fù)了先生教育了我一場，不過我也算把先生的長處學(xué)到了。嬋娟，你請上來，我要送你一樣?xùn)|西。
嬋 娟：誰要你送我什么東西！
宋 玉：是先生寫的東西啦。
嬋 娟：（跑上亭去）先生寫的？
宋 玉：（自懷中將《橘頌》取出）是今天清早先生寫的一首新詩。（授與嬋娟）
嬋 娟：（受書展視，呈喜悅色）呵，《橘頌》，贊美橘子的詩，橘子是我頂喜歡的東西。
宋 玉：今天清早就在這座亭子上，先生把這首詩給了我，同時還給了我一席很長的教訓(xùn)話呢。
嬋 娟：你把那教訓(xùn)話也給我吧。
宋 玉：太長了，我也記不清楚了。聽的時候倒覺得很深刻?，F(xiàn)在呢？可又是一番感覺了，不過大意我是還記得的。先生要我把橘子樹來做老師，說橘子樹是怎樣的不怯懦，不懈怠，不遷就，就是把這詩里面的意思來敷衍了一遍的。
嬋 娟：還說過什么話沒有呢？
宋 玉：還說過一些在大波大瀾的時代，要我把餓死在首陽山上的伯夷來做榜樣，就是氣節(jié)要緊。他說我們處在目前的大波大瀾的時代，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
嬋 娟：哦，這話多么好呵！
宋 玉：是好呵。我清早聽見的時候，委實是刻骨銘心的。不過我現(xiàn)在是這樣感覺著：說話倒還容易，做人實在是太不容易呀。
嬋 娟：你的意思是說先生言行不符了？
宋 玉：我只是說我自己的感覺，你不要又扯到先生名下去，不過先生還告訴了我一些話，我實在是受益不淺。
嬋 娟：還告訴了些什么話呢？
宋 玉：是關(guān)于做詩的經(jīng)驗啦。先生說他是拼命的在向老百姓學(xué)，在向小孩子們學(xué)。他教我不要把先生看得太高，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
嬋 娟：哼，大約你現(xiàn)在很覺得比先生還要高些吧？
宋 玉：不要盡是那樣挑剔吧，嬋娟。向老百姓學(xué)，實在是一個寶貴的教訓(xùn)。我不瞞你說，我剛才在這兒看見那位老頭子在給先生招魂的時候，我得到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停兩天我一定要把它寫出來，就安它一個“招魂”的題目吧。我相信這一定可以成為一篇杰作，比起先生的《九歌》來，是會毫無愧色的。
嬋 娟：真是恭喜你啦，但希望你不是做來招你自己的魂。
宋 玉：你高興要罵，你就罵吧。（下亭階）反正我在這兒呆不下去了。
[此時子蘭抱若干古老竹帛卷冊復(fù)由內(nèi)園門入場。屈原之老閽人阿汪，及老灶下婢阿黃各負(fù)行李隨其后。
嬋 娟：（在亭上叫出）阿汪，阿黃，你們要到哪里去？
阿 汪：對不住，我們在這兒呆不下去了。
阿 黃：我害怕呢，嬋娟姑娘。
嬋 娟：你們到底要往哪里去？！
阿 黃：子蘭公子同情我們……
阿 汪：要把我們收進(jìn)楚王宮里去啦。
宋 玉：（下階，與子蘭對面）公子子蘭，請你也把我收進(jìn)宮里去吧。
子 蘭：那不成問題。我的媽也喜歡你，她一定是很高興的。
宋 玉：放在先生這兒的東西，我想一概也不帶了。
子 蘭：你還帶什么，你怕宮里少了你的使用嗎？我這些東西（示以所抱卷冊）你是曉得的，是從宮里抱出來的楚國的國史《梼杌》啦，我不抱回去，那關(guān)系可太大。事實上連阿汪、阿黃我都不要他們帶行李的，他們偏偏要帶，也就只好聽隨他們了。
宋 玉：把《梼杌》讓我來抱一部分吧。
子 蘭：好得很。（分一半與之）
[嬋娟一人立于亭口，將牙關(guān)緊緊咬定，心中有無限的悲憤、憎恨、凄涼，種種復(fù)雜的情緒潮涌，自臉上可以看出。
子 蘭：（步近亭階，故意鄭重地向嬋娟）嬋娟姑娘，我要向你告辭了。不過在我臨走之前，我還要奉承你幾句，你允許我吧？
[嬋娟仍鵠立不動，并緘默無言。
子 蘭：今天清早我在這座亭子上問過你：你到底喜歡什么人？你答應(yīng)我說：你喜歡你喜歡的人?，F(xiàn)在我算確確實實地弄明白了。你喜歡的不是我這跛了腳的公子，你喜歡的是那失了魂的瘋子啦！
嬋 娟：（怒極欲涕）你們這些沒有靈魂的東西！
子 蘭：你也不必那樣動怒。我還要告訴你一個使你也失掉靈魂的消息——先生已經(jīng)失蹤了！
嬋 娟：（大驚）什么？
阿 汪：是的，先生剛才從前門跑出去了！
阿 黃：先生剛才從園子里面轉(zhuǎn)去的時候，便戴上一頂高帽子，佩著那把很長的寶劍，跑出去了！
嬋 娟：先生要到什么地方去，沒有對你們講過？
阿 黃：他老是那樣氣洶洶的，什么也不說。
阿 汪：誰也不敢問他一聲啦。
宋 玉：（初聞失蹤之說亦略略表示吃驚，繼而沉靜下來，此刻更沉靜地）我看，先生這一出去，不是想殺人，便是自殺啦！
嬋 娟：宋玉，你快去追尋先生吧，快請你去啦！
宋 玉：（遲疑）我去有什么用呢？先生瘋了，不死比死了還壞。活著有什么好處？我已經(jīng)決心跟隨公子子蘭進(jìn)宮，請你原諒。
嬋 娟：宋玉！你們把先生看得那樣下賤！先生哪里會瘋呢？先生是楚國的棟梁，是頂天立地的柱石，你不知道嗎？楚國如果失掉先生，那會是多么大的一個損失？我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我是先生的侍女，我的責(zé)任是服侍先生，是灑掃庭堂，整理用具，我不像你們一樣能夠吟詩作賦，談?wù)搰掖笫?，但我就知道先生一人的存在關(guān)系著楚國的安危。先生是我們楚國的靈魂，先生如果死掉，那我們的楚國就會完了。（見宋玉不應(yīng)，回向眾人）你們誰也不去找回先生嗎？
[余人不應(yīng)。
嬋 娟：你們都這樣忍心嗎？
[余人不應(yīng)。
嬋 娟：呵！先生，你的嬋娟是不能離開你的，如果你死，嬋娟也要跟著你一道死！（飛奔下亭，向內(nèi)園門跑去）
子 蘭：呵，快走，快走，又出了一個瘋子！
[余人均向外園門跑去。
（幕下）
【第四幕】
[楚國郢都之東門外，右首一帶城墻，有城門一座，城門上篆書“龍門”二字。以自然之小河為濠，濠上有堤，遍栽楊柳，濠水在舞臺上橫貫，折向左翼，有橋在左露出，有城門約略正對，橋之彼端隱沒。
[堤上右翼靠城處有一中年人頗似隱士，在柳蔭下垂釣，另有一漁父在橋頭近處守著一架四角網(wǎng)，時而舉出水面，時復(fù)放下。
釣 者：（唱）農(nóng)民困在田間，
兩腿泥巴糊遍。
一年的收成血和汗，
把主人的倉庫填滿。
王侯睡在宮殿，
美姬仿佛神仙。
蚊蟲和虱子真有眼，
不敢挨近他們身畔。
上帝呆在云端，
兩旁都是醉漢。
世間有多少災(zāi)和難，
他們閉著眼睛不管。
[太陽西斜的時候，天上云霞時刻改變顏色。
[嬋娟倉惶由城門跑出，四下張望，遇老媼一人，由橋頭過來，行將入城。
嬋 娟：老媽媽，你在橋那頭的路上看見我們的先生沒有？
老 媼：你的先生是誰？
嬋 娟：三閭大夫啦。
老 媼：哦，官家的人都說他瘋了，我可沒有看見他啦。（入城）
[嬋娟佇立路頭，躊躕有間，繼奔至橋頭向漁父發(fā)問。
嬋 娟：老伯伯，你在這兒看見過三閭大夫沒有？
漁 父：我沒有看見過啦，聽說他發(fā)了瘋，不曉得是怎么樣了。
釣 者：（向漁父）你們都說三閭大夫發(fā)了瘋，其實真是活天冤枉！
漁 父：先生，我不過是聽見路過的人那樣說，我并不曉得是怎么一回事咧。
釣 者：大家都在說：三閭大夫發(fā)了瘋，三閭大夫**宮廷，唉，真真是天曉得！
嬋 娟：（向釣者走近）先生，你曉得那詳細(xì)的情形嗎？
釣 者：我是親眼看見的啦，姑娘。
嬋 娟：好不，請你告訴我？
釣 者：（把嬋娟打量了一下）姑娘，你是三閭大夫的什么人？
嬋 娟：我是服侍先生的嬋娟啦。
釣 者：哦，是的，《九歌》里面有你的名字，在《湘君》歌里面，我記得有“女嬋娟呵為余太息”的一句啦。
漁 父：（插入）你就是嬋娟姑娘嗎？你在替你老師太息，你的老師卻在替我們老百姓太息啦。他有兩句詩多好呵：“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蹦軌驗槲覀兝习傩账艿臑?zāi)難，太息而至于流眼淚的人，古今來究竟有好幾個呢？
釣 者：那還用問嗎？一向的詩人就只曉得用詩歌來歌頌朝廷的功德；用詩歌來申訴人民疾苦的，就只有三閭大夫一人啦。哦，嬋娟姑娘，我倒要先問你，三閭大夫從宮廷里回家去之后是怎樣了？
嬋 娟：先生回到家里很生氣，不知道怎的，冠帶、衣裳都沒有了，任何人也不愿意見。后來后園子里面有很多鄰里來替他招魂，都說他是瘋了，要把他的魂魄招轉(zhuǎn)來。聽說上官大夫和令尹都到過我們的后園來，也都說先生是瘋了。先生到園子里來看，更加生氣，他便跑到外面來了，不曉得他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釣 者：唉，大家那樣沒見識，倒真的會把三閭大夫逼瘋呢！我是明白的，今天的事情實在夠三閭大夫忍受。
嬋 娟：先生，請你告訴我吧，那詳細(xì)的情形我還絲毫也不知道。
釣 者：好的，我就告訴你吧。嬋娟姑娘，你可曾知道秦國丞相張儀，到了我們楚國來的這一件事嗎？
嬋 娟：我是聽見先生說過，說他到我們楚國來，要我們和齊國絕交，和秦國要好啦！
釣 者：是的，張儀就是那樣的一位連橫家，他專門挑撥我們關(guān)東諸侯自相殘殺，好讓秦國來個別擊破，并吞六國。但是我們?nèi)偞蠓虻闹鲝埡退∏∠喾?，你是知道的啦?br>嬋 娟：是的，我早知道。我們先生是極力主張和齊國聯(lián)合的。
釣 者：所以，我們楚國幸虧有三閭大夫，平常我們的國王也很聽信三閭大夫的話。這一次張儀來也沒有達(dá)到他的心愿。我們的國王是聽信了三閭大夫的話，不肯和齊國絕交，也不愿和秦國要好，因此張儀便想朝魏國跑了，魏國是他的祖國啦。
漁 父：張儀是魏國的人嗎？
釣 者：可不是！他還是魏國的公族余子呢。張儀要到魏國去，國王打算在今天中午替他餞行。
嬋 娟：我也聽見這樣的消息，但不知道詳細(xì)的情形是怎樣。
釣 者：今天中午，國王打算替張儀餞行，南后便命令我們在明堂中庭跳神，就是跳三閭大夫的《九歌》，我扮演的是那河伯。姑娘你要知道，我是一位舞師啦，我是頂喜歡三閭大夫的歌詞的一個人。
嬋 娟：哦，是那樣的，后來怎么樣呢？
釣 者：快到中午時分，公子子蘭來叫我們到中庭去，準(zhǔn)備聽南后和三閭大夫的指示。我們到了那兒，看見南后和三閭大夫兩人立在那兒。南后回頭又叫唱歌的和奏樂的通統(tǒng)就位，便叫我們跳《禮魂》，南后和三閭大夫便立在明堂的階墀上看我們跳神。我也記不清跳了好幾個圈子的時候，東首的青陽左房的后門被推開了，有兩位女官走出來又把前面的簾幕揭起了，悄悄地又退了下去。接著南后便命令停止歌舞。我這時候剛跳到明堂階前，我是聽得清清楚楚的。我聽見南后對三閭大夫說；“啊，我發(fā)暈，我要倒，三閭大夫，三閭大夫，你，你快，你快！”便倒在三閭大夫的懷里去了。
嬋 娟：南后病了嗎？
釣 者：你聽我慢慢地說吧。就在那個時候，國王和張儀、令尹以及上官大夫在青陽左房里出現(xiàn)了。嚇，就在那個時候，那南后真兇，真毒辣。一個鷂子翻身，大聲喊著：“三閭大夫，你快，你快，你快放手！你太使我出乎意外！你太使我出乎意外！在這樣大庭廣眾當(dāng)中，你敢對于我這樣的無禮，你簡直是瘋子！”
嬋 娟：（切齒扼腕）哎，南后竟這樣，竟這樣的陷害先生！
釣 者：她跑到國王懷里去，國王也就大發(fā)雷霆，罵三閭大夫是瘋子，叫令尹和上官大夫兩人把他押下去，撤了他的官職。三閭大夫的衣裳冠帶，聽說都是當(dāng)著眾人自己撕毀了的。
嬋 娟：（愈見切齒，欲泣）這，這，先生一定是很危險。
釣 者：真的啦，那樣的毒辣，連我們旁觀者的腦子差不多都震昏了。
嬋 娟：（愈見切齒，欲泣）先生一定很危險，一定很危險?。w奔沿著城墻跑下）
漁 父：唉！想不出竟有這樣冤枉的事啦。
釣 者：其實事情也很簡單，只要當(dāng)場問一下便可以弄明了的。但我們的國王在盛怒之下，全然不想問問我們當(dāng)場的人——當(dāng)場的人并不少，我們跳神的是十個，還有唱歌的和奏樂的。他不想問問我們，三閭大夫申訴了幾句，他也全不理會，生搶活奪地便加上了一個**宮廷的瘋子的罪名。
漁 父：這怎么受得了呢？不瘋也會瘋的！
釣 者：你沒有當(dāng)場聽見，三閭大夫在被押走的時候，說的那幾句憤激的話呢。
漁 父：他是怎樣說的？
釣 者：他說：“南后，我真沒有想出你竟這樣的陷害我！我是問心無愧，我是視死如歸，曲直忠邪自有千秋的判斷。你害了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我們楚國，是我們整個兒的中原呵！”他這幾句話真是把我們?nèi)淼墓枪?jié)臟腑都震撼了。
漁 父：就連我現(xiàn)在都還聽得毛骨悚然呢。
釣 者：后邊有人來了，回頭再講吧。
[二人沉默。
[屈原由左首登場，冠切云之高冠，佩陸麗之長劍，玄服披發(fā)，顏色憔悴，與清晨在橘園時風(fēng)度，判若兩人。頸上套一花環(huán)，為各種花草所編制，口中不斷謳吟，時高時低。步至橋頭略略佇腳，欲過橋，但又中止，仍沿著濠堤前進(jìn)。
[斷續(xù)可聞之歌詠乃《九章》《惜誦》詞句，唯前后參差，不相連貫，蓋此時《惜誦》章正在醞釀之中，尚未達(dá)到完成境地。
屈 原：我言行一致，表里如一，
事實俱在，我雖死不移。
要九折肱才能成為良醫(yī)，
我今天知道了這個真理。
晉國的申生，他是孝子，
父親聽信讒言，讓他死了。
伯鯀耿直而遭受死刑，
滔滔的洪水，因而未能治好。
吃一塹便能夠長一智，
我為什么不改變態(tài)度？
丟掉梯子要想攀上天，
我和做夢一樣地糊涂。
我忠心耿耿而遭禍，
始終是不曾預(yù)料。
我超越流俗而跌跤，
自惹得人們恥笑。（反復(fù)謳吟，俯首徐行，行至垂釣者前）
釣 者:（起立）三閭大夫，你不是三閭大夫嗎？
屈 原：（初不加以理會，繼乃含慍地）我不是三閭大夫，我已經(jīng)不是三閭大夫了！
釣 者：是的，先生，請你恕罪，我是知道的，剛才有位嬋娟姑娘在這兒來找過你啦。
屈 原：你是什么人？
釣 者：我是黃河的神。
屈 原：（以為受了玩弄）哼，你！沒靈魂的！
釣 者：先生別生氣，我是今天跳你《九歌》中的河伯的人。
屈 原：今天的事你是在場啦。
釣 者：我最能明白先生，你那一腔的冤屈。
屈 原：唉，我多謝你。（拱手）我算第一次受到了真正的安慰。
釣 者：我扮演河伯正跳到階前，南后對你說的話我聽得最清楚。
屈 原：唉，我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那樣的陷害我！
釣 者：屈原先生，那原因我倒是很知道的。
屈 原：你知道的？你怎么會知道？
釣 者：先生，你被他們強(qiáng)迫走了之后，國王和南后還和那張儀談過好一陣的話呢。
屈 原：他們談了些什么？
釣 者：哼，那張儀真是一個奸猾小人！從前他在我們楚國做過小偷，偷過丞相家里的璧玉，我看是千真萬確的。他真是一個巧言令色的小人。
屈 原：他究竟說了些什么？
釣 者：他當(dāng)著楚王和南后面前，把南后恭維得無以復(fù)加，說她是巫山神女下凡，說她是天下第一，國色無雙，把楚王和南后都說得不亦樂乎，而且他還中傷了你呢。
屈 原：在他是必然的，我屈原就是他張儀的眼中釘啦。他又是怎樣中傷我？
釣 者：他說，他得見了南后一面，才明白你為什么要發(fā)瘋了。
屈 原：哼，真是下流！是這樣看來，分明是張儀在和南后通同作弊啦。
釣 者：我也正是這樣想，而且有充分的證據(jù)。他把國王甜著了，國王便高興得昏天黑地，他說：“張儀先生，我佩服你，你說屈原是偽君子，一點也不錯。我也再不聽那瘋子屈原的話了，我決定和齊國絕交，決定和秦國要好，接受商於之地六百里?！?br>屈 原：（心氣漸見和平起來）是這樣看起來，完全是張儀那小子在興妖作怪啦。
釣 者：我也正是這樣作想。我看一定是那張儀，看見國王聽信你的話，不肯和齊國絕交，所以就想用女色來打動國王，同時也是威逼南后，要她在國王面前毀壞你的信用。你的信用毀壞，他的奸計也就得手了。
屈 原：一點也不錯，哼，我們的楚國便被這小偷偷去了?。▍柭暯谐觯┌?，南后，我們的國王，你們怎么那樣的愚昧呀！
[楚懷王、南后、張儀由橋頭步出，衛(wèi)士八人稍隔一間，隨后。
楚懷王：（偕余人步至橋前隙地，手指屈原）哦，那瘋子還在那兒罵我們啦！
南 后：（急急獻(xiàn)媚）你不要生氣，我們叫他來問問吧，逗逗瘋子，是蠻好玩兒的。
楚懷王：啊，很好。（回顧衛(wèi)士）你們走兩個去，把三閭大夫請來。
衛(wèi)士甲、乙：（應(yīng)命行至屈原前）三閭大夫，國王請你去。
屈 原：（喜形于色）好的，我就去。（回顧，向釣者）剛才多謝了你。
釣 者：希望先生保重。
[屈原偕衛(wèi)士甲、乙至楚懷王及南后前行垂拱禮，唯對于張儀不加理會。
南 后：（含笑）三閭大夫，你那花環(huán)是哪個送給你的啦？
屈 原：是我自己編的。
南 后：好不送給我？
屈 原：南后喜歡，我愿意奉獻(xiàn)。（取下奉上）
南 后：（接受以戴于頸上，故作種種姿態(tài)）啊，這是多么美麗，多么芬芳呀！這比任何珠玉、瓊琚的環(huán)佩還要高貴，我自己就好像成了湘夫人，成了巫山神女啦。（突然呈出狂態(tài)）是的，吾乃巫山神女是也，三閭大夫。你剛才向我求愛，你現(xiàn)在又送我花環(huán)，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和我結(jié)婚？
[楚懷王及張儀均笑。
屈 原：（頗窘）南后，請你不要以為我是瘋子，你不要中了壞人的詭計，我并沒有瘋。
南 后：是的，你并沒有瘋。我知道你是誠心誠意地愛我，我也誠心誠意地愛你啦。我要請求上帝，封你為巫山山神，你可高興吧？（轉(zhuǎn)眼向天，拱手而訴）啊，上帝，我赫赫明明的上帝，下神乃巫山神女，皆因有南國詩人，三楚才子，姓屈名平字原者，迷戀妾身，神魂離散，務(wù)求上帝憐鑒，封之為巫山十二峰之山神土地，以便與小女神朝朝暮暮為云為雨。
[楚懷王及張儀益笑。
屈 原：（更窘）我誠懇地請求你，南后，你不要降低了你的身份。
南 后：是呵，我的身份是很高的。哦，我想起來了，吾乃大舜皇帝之妃湘君湘夫人是也?？蓱z的大舜皇帝呀，你的靈魂失掉在蒼梧之野，你怎么在這兒飄蕩呀？……（一轉(zhuǎn)眼覷著屈原）
[楚懷王、張儀捧腹絕倒。
屈 原：（忍無可忍，怒叱張儀）張儀！你這盜竊璧玉的小偷。有什么值得你笑！你這賣國求榮的無賴，你這巧言令色的小人，有什么值得你笑！你的下體挨過打的瘢痕還在吧？有什么值得你笑！
[楚懷王與南后仍笑不止，張儀則愕然。
屈 原：你曾經(jīng)在我們楚國做過小偷，偷了我們令尹家里的璧玉，你挨過好幾百板子，你忘記了？
[楚懷王與南后仍笑不止，張儀無言。
屈 原：你曾經(jīng)到蘇秦那里去討過口，你該還記得？你叫你老婆看過你嘴里的舌頭，看被打掉了沒有，你該還記得？你生為魏國之人，而且是魏國的公族余子，你跑到秦國去便慫恿秦國征伐魏國，你跑回魏國去又勸誘魏國去投降秦國，你簡直是不知羞恥的賣國賊！你連你自己的父母之邦都要出賣，你何所愛于我們楚國？你是最陰險的秦國的奸細(xì)！你叫我們和齊國絕交，那才好讓你們來各個擊破啦！你說要獻(xiàn)商於之地六百里，誰個能夠相信你的鬼話！
[楚懷王與南后止笑，漸就嚴(yán)肅。
張 儀：（頗含慍怒）屈先生，我希望你講求一下禮節(jié)，假如你不是瘋子。
屈 原：哼，瘋子！你這讒諂面諛的小人！你在國王面前說過的話你怕我不知道，你在南后面前說過的話你怕我不知道，你把我們的國王當(dāng)成了什么人？你把我們的南后當(dāng)成了什么人？你把我當(dāng)成了什么人？
張 儀：（搶著說）我把你當(dāng)成著病人！
屈 原：（不等他說完，亦搶著說）你說要為國王去尋求周鄭之間的美女，你說南后是巫山神女下凡，你說我是為了南后而發(fā)狂，你這無恥的讕言，你這巧言如簧的挑撥離間，虧你還戴著一個人的面孔?。酝＃{(diào)整呼吸）
[楚懷王與南后無言，楚懷王時而瞥視南后，有欲發(fā)作之意，但見南后無表示，則復(fù)隱忍。
張 儀：（故示鎮(zhèn)靜）你發(fā)泄夠了吧！我是在國王和南后面前，不愿意和你這病人多作糾纏，你是愈說愈不成話了！
屈 原：不成話？你簡直不是人！你戴著一個人的面具，想殺盡中原的人民來求得秦國的勝利，來保障你的安富尊榮，你怕我沒有看透你？你離間我們齊、楚兩國的邦交，好讓秦國來奴役我們，你怕我沒有看透你？……
張 儀：哼，你口口聲聲要說齊國好，當(dāng)然有你的理由。據(jù)我所知道的，你死了的太太是齊國人，似乎還丟下了一位陪嫁的姑娘跟著你，而且齊國近來也送了你很多賄賂啦。
屈 原：哼，你這信口雌黃的無賴！要你才是到處受賄，專門賣國的奸猾小人！你怕我不知道嗎？你昨天晚上都還領(lǐng)受了我們南后一千五百個大錢啦。
南 后：（決然）簡直是瘋子，滿嘴的胡說八道！
楚懷王：（大發(fā)作，向衛(wèi)士）你們把他抓下去！把他抓到東皇太一廟里去，要鄭太卜監(jiān)視著他，不要讓他出來興妖作怪！
[衛(wèi)士甲、乙、丙猛烈上前，將屈原挾持著。
楚懷王：你們把那沙鍋蓋子給他摘下，把那撥火棍子給他拔掉！
[另衛(wèi)士二人扯去屈原之切云冠，解去其長劍。
屈 原：大王，你是始終不覺悟嗎？楚國的江山社稷在你一個人身上，你不要使我們?nèi)舭绞系牧凶媪凶冢瑪嘟^香煙血食呀！
楚懷王：（愈怒）趕快！趕快把他抓下去！
[衛(wèi)士乙、丙挾持屈原上橋。
屈 原：我受侮辱是絲毫也不芥蒂的，我是不忍看見我們的祖國，就被那無賴的小偷偷了去呀?。ㄏ拢新勂渎暎┗侍旌笸?，列祖列宗，我希望你總有悔悟的一天呀?！?br>南 后：唉，簡直是瘋子，滿嘴的胡說八道?。ㄏ驈垉x）張先生，今天實在對你不住嘍。
楚懷王：實在是使你太受了委屈。
張 儀：客臣是絲毫也不介意的。貴國失掉了這樣一位文章家，我倒覺得很可惜呢。
南 后：其實倒也尋常，近來出了一批青年文章家，似乎比他還要高明些呢。
張 儀：是哪幾位名手，倒很想見識見識。
南 后：像宋玉、唐勒、景差這一批人，我覺得都很有希望。他們將來的成就會比這位瘋子還要高超些呢。
楚懷王：不錯，我也早聽見說過他們的名字，我一定要提拔提拔他們。
張 儀：提拔青年文章家不用說是很要緊的，不過，我倒有一點意見。我這意見早就是想到的，到了今天我才迫切地感覺著有推行的必要。
南 后：張先生的高見何妨對我們說說呢？
張 儀：我是覺得，文章家總該專門做文章，不好來干預(yù)政事的。
南 后：是的，一點也不錯。文章家一談?wù)?，總是胡說八道。
楚懷王：好的，我今后要照著這個意見辦，我要絕對禁止文章家談?wù)?！假使有人要談，我一定要把他抓來關(guān)在東皇太一廟里！我們現(xiàn)在慢慢回城去吧。（開始走動）
[南后、張儀及衛(wèi)士六人隨后。自楚懷王等出橋以來，道上頗有來往行人，俱畏縮避道，集于堤上觀望，人數(shù)不宜太多，但亦不宜太少，可酌量情形而定。嬋娟突由左首急驟入場，蓋已沿繞城濠，將城環(huán)走一遍，跑入場后，見楚懷王、南后諸人，突然止步。
南 后：（早瞥見，指之示楚懷王）這就是張先生所說的那個陪嫁丫頭了。
[諸人均止步。
張 儀：才只十六七歲啦，難怪得。
楚懷王：頂多也不過十八歲。
南 后：（招嬋娟）嬋娟，你來。
[嬋娟瑟縮地走近，但仍留有間隔而立定。
南 后：你在做什么？
嬋 娟：我在找我們先生，我沿著這城墻跑了一轉(zhuǎn)，都沒有把他找著。
南 后：你哪里找得著他，他瘋了，早就跳進(jìn)水里面去淹死了！
嬋 娟：（大吃一驚地）先生淹死了？
南 后：可不是嗎！我們剛才在東皇太一廟的門前，看見好些老百姓把他的尸首從一個池塘里打撈了起來。真也是怪可憐見的呵。
嬋 娟：（哭出）南后，你說的是真話？
南 后：怎么不是真話？你不相信，你看他所剩下來的這把寶劍和這頂切云冠啦。（指衛(wèi)士一人手中所持者示之）他解在岸上，我們替他揀了來，還有一雙草鞋，我們便沒有要了。（忽然想起）哦，對了。還有這個花環(huán)呢。（從頸上取下）我看你戴倒是很合適的。（順手為之戴上）
嬋 娟：（傷心痛哭）啊，南后，那么你簡直把他害死了！先生，先生呵，你說別人家陷害的不是你，但結(jié)果還是把你害死了！南后呀，你真忍心啦！你為什么要把先生害死？要把那么好的一位先生害死？你，你真忍心呵！……
南 后：（大笑）你這丫頭大概也是發(fā)了瘋吧，你怎么會說是我把先生陷害了的？你要當(dāng)心啦！
嬋 娟：南后，你不要駭唬我，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怕你了。是你把先生陷害了的，是你，是你，一百個是你。
南 后：哈哈，今天真好玩兒，真是暮春天氣瘋狗多呀。
嬋 娟：你老是愛說，這個是瘋子，那個也是瘋子，你所做的事，你怕沒有人知道嗎？你是不是多少還有點良心呵？你假如還有點良心，你要知道你所犯的罪是多么的深重呀！
楚懷王：（欲發(fā)作）這個丫頭，我可不能忍耐！
南 后：（慰止之）童言無忌，你讓她說，蠻好玩兒的！
嬋 娟：（激昂地）哼，你把人當(dāng)成玩具，你把一切的人都當(dāng)成玩具，但你要知道，你所犯的罪是多么深重呀！你害死了我們的先生，你可知道這對于我們楚國是多么大的一個損失，對于我們?nèi)嗣袷嵌嗝创蟮囊粋€損失呀！（語氣轉(zhuǎn)沉著）天上就只有一個太陽，你把這個太陽射落了！你把他吃了，永遠(yuǎn)地吃了。（又轉(zhuǎn)激昂）你這比天狗還要無情的人呀，你總有一天要在黑暗里痛哭的吧！永遠(yuǎn)痛哭的吧！
楚懷王：這個小潑婦，我實在不能忍耐！
南 后：（再慰止之）你不要著急，你等我再問她一些話。（問嬋娟）嬋娟，你年紀(jì)青青的女孩子，為什么學(xué)得這樣潑辣？你口口聲聲說我陷害了你的先生，到底我是怎樣陷害了他的呢？他發(fā)了瘋，侮辱了我，還要說是我陷害他嗎？
嬋 娟：哼，你怕你做的事就沒有人看見，就沒有人知道。你在先生面前明明說你頭發(fā)暈，你要倒，要先生扶你，待你一看見了國王，你就反轉(zhuǎn)身來栽誣先生，你怕沒有人聽見你的話，沒有人看見你的動作嗎？
南 后：（生怒）你在信口開河！誰個看見，誰個聽見？
嬋 娟：總有人啦，你是在大庭廣眾之中做的事啦！
南 后：是誰造出了這樣的謠言，誰個告訴你的！
嬋 娟：有那樣的人告訴我。
南 后：究竟是誰，你說，你說！
嬋 娟：我說了，你好再去陷害人！
南 后：你不說就是你在造謠生事！我要割掉你的舌頭！
嬋 娟：唔，你就割掉我的頭，我也不給你說。
南 后：（握嬋娟頭發(fā)）究竟是誰？你說！你說！你說！
嬋 娟：盡你把我怎樣我也不說。
南 后：你怕我真的不能割掉你的舌頭？
嬋 娟：你割好了，盡你割，我早就不愿意見你這樣的人！你割好了?。ò焉囝^伸出）
南 后：（向衛(wèi)士之一）你把那寶劍遞給我！
[衛(wèi)士遞劍。
南 后：（拔劍出鞘）究竟告訴你的是誰？
[此時釣者在堤上從人群中挺身而出。
釣 者：（大聲急呼）是我！是我呵！你不要殺那可憐無告的人，你來殺我！
楚懷王：（大怒）去把那家伙捉來。
[衛(wèi)士二人奔去。
釣 者：（仍大呼不輟）你陷害了三閭大夫的話，是我對她說的。剛才三閭大夫說的話，也是我對他說的。你們來殺我！來殺我！
南 后：（亦大怒）你是什么人？
釣 者：（在二衛(wèi)士挾持中，仍不斷叫罵）我親耳聽見你向三閭大夫說你頭發(fā)暈，我也親眼看見你倒在了三閭大夫的懷里，你就忘記了在你的周圍還有很多的人啦，——跳神的、奏樂的、唱歌的！你白白地殘害忠良，你是上了那張儀的當(dāng)呀！
南 后：哼，又是一個瘋子！把嘴勒住，抓進(jìn)城去?。{劍入鞘）
[二衛(wèi)士如命，挾持釣者進(jìn)城。
嬋 娟：哦，南后，原來你是受張儀指使的呀！
南 后：也把她的嘴勒住，抓進(jìn)城去?。ㄏ驄染辏┖?，我要讓你這丫頭多受活罪，再把你剁成肉醬！
[又有衛(wèi)士二人如命，將嬋娟挾持進(jìn)城。
[楚懷王徐徐向城門走去，余人相隨。
楚懷王：（向張儀）張丞相，我們楚國的瘋子太多了，今天實在冒犯了你。
張 儀：（走著）啊，豈敢豈敢，瘋子多，是四處皆然的，不過我真佩服我們南后呢。（向南后）南后．你真是精明呀！尤其是封鎖瘋子們的嘴，那是最好的辦法。
南 后：多承你夸獎。
楚懷王：是的啦，封鎖住瘋子們的嘴，免得他們胡說八道，擾亂人心?！?br>[此時公子子蘭與宋玉由城門出場，趨至楚懷王與南后前行垂拱禮，余人暫時佇腳。
南 后：（指宋玉示張儀）張先生，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青年文章家的領(lǐng)袖，宋玉了！
張 儀：哦，生得蠻俊秀啦！和公子子蘭就像兄弟一樣。
南 后：是的，我也很喜歡他。子蘭，你們要到什么地方去？
子 蘭：我是專誠來迎接父親和母親，有點事情要向母親請示。
南 后：你有什么事？
子 蘭：就是這位宋玉小哥，他不愿意再在先生那兒住，我打算把他引進(jìn)宮里去做伴啦。
南 后：那是很好的。
楚懷王：（向南后）你看，好不就讓他做我們的左徒？（開始行動）
南 后：年紀(jì)太輕了，恐怕別的文武官員要說話啦。（向宋玉）宋玉，我想收你為我的小臣，你高興不高興？
宋 玉：小臣實在是萬分榮幸。（拜手謝恩，同時并拜謝楚懷王）
楚懷王：（高興）這孩子委實可愛，我們可以收他為義子啦！……（入城）
[余人均隨楚懷王而入。
[群眾留于場上未散，均翹首望著城門表示敢怒而不敢言之態(tài)。守四角網(wǎng)之漁父，木立堤上，忽然掉過頭去，頓了一腳，“哼”了一聲。
（幕下）
【第五幕】
[夜，月光皎潔。一帶宮墻，于正中偏右處放置一木檻，嬋娟被囚于檻內(nèi)，衣貌已頗狼藉，花環(huán)零亂，仍在頸上。
[衛(wèi)士甲于檻之附近，執(zhí)戈看守，往來盤旋。公子子蘭與宋玉沿墻壁由右首出場。此時宋玉已改著華麗之服裝。
衛(wèi)士甲：（驚覺）誰呀？
子 蘭：我是子蘭公子！
宋 玉：（同時）公子子蘭啦！
[衛(wèi)士甲直立，靜侍。
子 蘭：那嬋娟姑娘的囚檻是放在這兒的？
衛(wèi)士甲：是，就在這兒。
子 蘭：我有幾句話要同她說，你可以方便一下。
衛(wèi)士甲：是，公子是可以隨便同她講話的。不過要請原諒，因為我有看守的責(zé)任，我不能夠離開這兒。
子 蘭：那是用不著道歉的。
[二人走近囚檻。
子 蘭：是不是可以暫時放她出來一下？
衛(wèi)士甲：只要有公子擔(dān)待，我想是可以的。
子 蘭：那就把她放出來一下。
衛(wèi)士甲：是。（取腰間鑰匙將開囚檻）
嬋 娟：（在檻內(nèi)）不，我不出去！我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衛(wèi)士甲躊躕，回顧子蘭。
子 蘭：嬋娟，你又何必呢。聽說你挨了鞭，周身都打傷了，出來舒展一下也是好的啦。
嬋 娟：不，我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宋 玉：不必那樣倔強(qiáng)吧。
嬋 娟：我不愿意同你講話，我不愿意見你。你們走開，不要挨近我！
子 蘭：好的，不要那樣虎聲虎氣的。你不愿意出來也不勉強(qiáng)，我只想同你說幾句話，并不多麻煩。
[衛(wèi)士甲讓開，在檻之右側(cè)稍遠(yuǎn)處佇立。
嬋 娟：我是說過的，我不愿意講話，也不愿意見誰。（說罷將兩手緊覆顏面，頭向下）
子 蘭：講不講由你，見不見也由你，我們來是完全出于好意的。
[嬋娟姿態(tài)不動，無言。
子 蘭：嬋娟，我是一心想救你，我也不能在這兒多作逗留，我只直截了當(dāng)?shù)叵蚰阏f幾句話。（稍停）我希望你能夠 對我說，你是喜歡我。即使你心里不真是喜歡也不要緊，只要你聽從我的話，在我的身邊服侍我，我立刻便可以向母親說，把你饒恕了，母親是一定許可的。你究竟愿不愿意？
[嬋娟姿態(tài)不動，無言。
子 蘭：（稍停后）你說吧。只要簡單地說一個字都可以。只是說“愿”或者“不”，就只這樣簡單的一個字啦，你說吧，你請說吧。
[嬋娟姿態(tài)不動，始終無言。
子 蘭：（更委婉地）你不肯說，就請把頭動一下也好啦?；蛘唿c一點，或者搖一搖，我是絕對尊重你的意志的。
[嬋娟姿態(tài)不動，毫無表示。
子 蘭：唉，簡直就跟石頭人一樣啦。
宋 玉：嬋娟，我知道你現(xiàn)在恐怕頂不高興我，不過我也想盡我的一份友誼。你對于公子子蘭的好意是不好辜負(fù)的。你自己恐怕還不知道，你的命運說不定就只有今天這一個晚上了。我們楚國的慣例，斬決囚犯是在清早行刑。下午捉著犯人的時候，罪輕的便丟監(jiān)，罪重應(yīng)該斬決的便囚在檻里，等到明天清早再推出去斬首示眾。你怕還不知道吧，同你一道抓進(jìn)城來的那位舞師都下了監(jiān)，而你偏偏囚在了檻子里?？梢娔虾笫且欢ㄒ幩滥愕?。你也未免太倔強(qiáng)了。你罵了南后，又罵了國王，怎么不遭大禍呢？現(xiàn)在公子子蘭的確是一片誠心，他放下了他的公子的身份來請求你，我看你是不好那么執(zhí)拗的。
[嬋娟絲毫不動。
宋 玉：（停了一會兒之后）嬋娟，你即使把你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輕，但我知道你是把先生看得很重的。先生的命運同你也是一樣啦，他得罪了南后，又得罪了國王，而且又在國王和南后面前侮辱了顯貴的國賓。我是知道的，先生的命運怎么也延長不過明天！子蘭公子此刻來救你，其實也是想救先子蘭此刻來救你，其實也是想救先生。只要你答應(yīng)了公子的請求，公子可以立即在南后面前講情，不僅你可以得救，先生也是可以得救的。這一點我是可以保證的。（稍停）我看，假使你不放心，你盡可以把救先生這件事作為交換條款啦。（回向子蘭）公子，你覺得怎樣？我看嬋娟可以向你這樣提出，便是要你今天晚上便從南后那里得到赦免先生和嬋娟的手詔。假使今天晚上你能得到那手詔，她便允許你。假使得不到手，那就沒有話再說了。你看怎樣呢？
子 蘭：我是沒有什么的。只要看嬋娟怎樣。
宋 玉：（又向嬋娟）嬋娟，你是聽見的啦，你的意思是怎樣呢？這是最近情理的辦法了！
[嬋娟仍絲毫不動。
宋 玉：唉，你怎么總不表示態(tài)度呢？你把頭點一點呢，搖一搖呢。
[嬋娟仍絲毫不動。
宋 玉：沒有辦法，簡直是比先生還要頑固。你自己的性命不要緊，難道看到先生死到臨頭都還不想搭救嗎？
嬋 娟：（如水破閘門般地痛哭出聲，并責(zé)罵）你們這些沒靈魂的！先生死都死了，你們還在這兒假惺惺！
宋 玉：（出乎意外）唔，先生死了？
子 蘭：誰對你說的？
嬋 娟：（哭）誰對我說的？就是南后對我說的。
子 蘭：媽在什么時候?qū)δ阏f的？
嬋 娟：她在東門外看見我的時候。
宋 玉：怎么樣死的呢？
嬋 娟：是跳進(jìn)東皇太一廟前的池塘里淹死了的。
宋 玉：南后看見他死的嗎？
嬋 娟：南后說：看見老百姓們把他的尸首打撈起來了，南后還把先生的
切云冠和長劍拿了回來，又把先生戴過的這個花環(huán)給了我。（示二人以花環(huán)）這就是先生剩下的唯一的遺念啦?。ㄕf罷大哭）啊，先生，先生，你是白白被人陷害了！別人家輕易地殘害了忠良，出賣了楚國，白白地把你陷害了。我知道你是死不瞑目的，死不瞑目的呀！……
[宋玉與子蘭二人亦慘然無言者有間。
衛(wèi)士甲：（前進(jìn)數(shù)步）子蘭公子，好不讓我說幾句話？
子 蘭：你有什么話要說？
衛(wèi)士甲：三閭大夫并沒有死，我知道得最清楚。南后的話是說來騙她的。
嬋 娟：（止泣）什么？你說什么？
衛(wèi)士甲：嬋娟姑娘，我勸你不要傷心，你的先生并沒有死。我是保護(hù)國王和南后去游東皇太一廟的一個人。哪有三閭大夫跳水的事啦？完全是假造的。我們回到東門的時候，還看見三閭大夫在城濠上大聲地叫出“國王呀，南后呀，你們怎么那樣的愚昧呀！”真是太不湊巧，端端就在那時候，我們走到東門大橋。他的話便被國王聽見了。
宋 玉：后來怎么樣呢？
衛(wèi)士甲：國王很生氣，立刻要我們?nèi)グ阉?，還是南后出了一個主意，說：逗逗瘋子玩兒，是蠻有意思的。因此國王便叫我們?nèi)グ阉埩藖怼?br>宋 玉：請了來怎么樣呢？
衛(wèi)士甲：請了來呀，我們的南后便一直和他開玩笑。不過三閭大夫的裝束也很稀奇，他戴著一頂高帽子，佩著一把很長的寶劍。脖子上還戴著花環(huán)——就是嬋娟姑娘戴著的那個了。南后開始向他把花環(huán)要了來戴上，便裝起瘋來。一會兒是裝巫山神女，一會兒又裝湘君湘夫人，老是把三閭大夫來開玩笑。國王和那位秦國的什么丞相張儀便笑得個不亦樂乎。逼得三閭大夫?qū)τ谀俏磺貒呢┫啻罅R了一場呢。
宋 玉：哦，原來還有那么一回事？
[嬋娟此時改變神志，注意諦聽，表示十分關(guān)心。
衛(wèi)士甲：哎，那罵得可真也是不亦樂乎。他罵他是小偷……
宋 玉：（向子蘭）對嘍，從前張儀是在令尹家里偷過璧玉的。
衛(wèi)士甲：他罵他是賣國求榮的奸賊。他是魏國的公族余子，跑到秦國去便叫秦國征服魏國，跑回魏國去又勸魏國投降秦國。他罵他連自己的父母之邦都不愛的人，哪里會愛我們楚國。我看三閭大夫這番話實在說得挺有道理啦。
宋 玉：后來又怎樣？
衛(wèi)士甲：后來他又罵他愚弄國王，愚弄南后，想離間齊國和楚國的邦交，好讓秦國來漁人得利。他罵他是秦國的間諜，罵他簡直不是人。
宋 玉：張儀怎么樣了？
衛(wèi)士甲：張儀被罵得啞口無言，只是無賴地說三閭大夫死了的夫人是齊國人。并且還說到嬋娟姑娘上來了呢?！?br>子 蘭：他說嬋娟姑娘怎樣？
衛(wèi)士甲：他說嬋娟姑娘是陪嫁貨，自然也是齊國人。接著便說屈大夫是受了齊國的賄賂，吃了齊國的大錢啦。
宋 玉：我相信先生一定是很生氣的。
衛(wèi)士甲：不錯，屈大夫真是大生其氣。他便罵張儀才是四處受賄的奸猾小人，罵他昨天晚上還受了南后一千五百個大錢。
宋 玉：南后為什么要送錢給他呢？
衛(wèi)士甲：那我怎么會知道。不過經(jīng)屈大夫這樣一提，南后便大生其氣，她說：簡直是瘋子，簡直是胡說八道！于是國王便叫我們把屈大夫抓起來，把他的帽子摘取了，寶劍拔掉了，押送到東皇太一廟里去了。
宋 玉：是呵，我們原是聽說關(guān)在東皇太一廟的啦。
嬋 娟：你這話是真的？
衛(wèi)士甲：（含慍）我要騙你做什么呢！你該是聽見的，那位釣魚的人出來替你說話的時候，不是說過，你說的話是他告訴的，剛才三閭大夫說的話也是他告訴的嗎？看那情形，恐怕是……
嬋 娟：（有所恍悟）唔，是的，恐怕我走了之后先生來，先生走了之后
我又來的。
子 蘭：好了，話還是說回頭吧。我是不好在這兒久留的。時間也不允許我久留。嬋娟，先生是還在，我自信有本領(lǐng)救你，也有本領(lǐng)救先生。就看你的態(tài)度怎樣。
嬋 娟：我的態(tài)度怎樣？我的態(tài)度就跟先生一樣。先生說過：我們生要生得光明，死要死得磊落。先生決不愿茍且偷生，我也是決不愿茍且偷生的！這就是我的態(tài)度！
子 蘭：好的好的，算我枉費了唇舌。我們恭喜先生成為烈士……
宋 玉：嬋娟，也恭喜你成為烈女啦！
嬋 娟：宋玉，我特別的恨你！你辜負(fù)了先生的教訓(xùn)，你這沒有骨氣的無恥的文人！
宋 玉：隨你怎么罵都好，各人有各人的路，不好勉強(qiáng)的。公子子蘭，我們走吧。
子 蘭：（行而復(fù)返）嬋娟，你究竟怎么樣？
嬋 娟：我決不服從你！你們要救先生，偏偏要拿我來做交換品，你們簡直是禽獸！
子 蘭：（拉著宋玉轉(zhuǎn)身便走）好，我們走，我們走！簡直不成話，受不了，受不了！……
[二人由原路下。
[舞臺沉默，衛(wèi)士甲復(fù)如前往復(fù)躑躅。
[有頃，月光消失。一更夫手提紅燈，執(zhí)柝，由右首入場。
更 夫：（自語）嚇，天氣變得好快，怕要有雷雨啦。
衛(wèi)士甲：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
更 夫：我要準(zhǔn)備打三更了。
衛(wèi)士甲：就快半夜了嗎？
更 夫：可不是！
[更夫走過，衛(wèi)士甲忽有所思，凝視其背影，欲呼而止者再。俟更夫已下場，衛(wèi)士甲終于決心呼出。
衛(wèi)士甲：打更的朋友，你轉(zhuǎn)來一下。
更 夫：（內(nèi)聲）什么事呀？
衛(wèi)士甲：有點事同你商量。
[更夫上。
更 夫：有什么事呀？
衛(wèi)士甲：請你過來一下。
更 夫：（走至衛(wèi)士甲前）你究竟有什么事呀？老兄！是不是要出恭呵？
衛(wèi)士甲：是，就是打算要登登坑。這宮廷里的鑰匙通在你老兄身上嗎？
更 夫：（向腰間拍了拍，起金屬之聲）哼，到了晚上來，我們一個更夫比國王還要厲害。國王就要出宮，也非得啟稟我們不可啦。
衛(wèi)士甲：對你不住，要請你老兄幫我代理一下。借你的燈來用一用。
更 夫：不過，你要快點兒才行呢。老兄，我是有職務(wù)之人，把更頭弄遲了，要受處分的啦。（以燈授之）
衛(wèi)士甲：（接燈后，卻將燈與戈均插放于檻次。在身上搜索）糟糕，沒有方便的東西。
更 夫：真的，要快點呀，老兄！
衛(wèi)士甲：對你不住。（出其不意地，將更夫頸子用兩手套上）
[更夫一時氣咽。
衛(wèi)士甲：（見更夫氣咽后，將其衣帽脫下，復(fù)取其鑰匙與擊柝之具，然后一面打開囚檻，一面向嬋娟）嬋娟姑娘，我要搭救你。請你一點也不要躊躇。乘著這月黑的時候，你裝著打更的，我們一道跑出城去。我們?nèi)ゾ热偞蠓颉?br>嬋 娟：你為什么要殺他，未免太殘忍了吧？
衛(wèi)士甲：姑娘，你不知道。這是我們的一種法術(shù)，叫做“活殺自在”。他并沒有死，回頭我要把他救活轉(zhuǎn)來的。你趕快出來。
[嬋娟勉強(qiáng)出檻，雖身受鞭傷，但尚能行步，衛(wèi)士甲解其鎖鏈，
以更夫衣帽授之。
衛(wèi)士甲：你趕快改裝吧。哦，你身子不方便，我?guī)椭?。（為之戴上更夫之帽，將為穿衣，欲取去其花環(huán)）這個可以丟掉了。
嬋 娟：（急止之）不，我要的！就把衣裳套在這上邊好了。
[衛(wèi)士甲如囑為之穿衣，一面用鎖鏈將更夫之手反剪，一面更以衣物緊勒其口，拖入檻內(nèi)，鎖好，再隔欄按其頸而活之。
衛(wèi)士甲：（向更夫）老兄，對你不住，我們真正出宮去了。
[嬋娟提燈，擊柝，徐徐由右首下場。衛(wèi)士甲隨之下。
（幕下）
【第六幕】
[東皇太一廟之正殿。與第二幕明堂相似，四柱三間，唯無簾幕。三間靠壁均有神像。中室正中東皇太一與云中君并坐，其前左右二側(cè)山鬼與國殤立侍，右首東君騎黃馬，左首河伯乘龍，均斜向。馬首向左，龍首向右。左室為一龍船，船首向右，湘君坐船中吹笙，湘夫人立船尾搖櫓。右室一片云彩之上現(xiàn)大司命與少司命。左右二室后壁靠外側(cè)均有門，左者開放，右者掩閉。各室均有燈，光甚昏暗，室外雷電交加，時有大風(fēng)咆哮。
[靳尚帶衛(wèi)士二人，各蒙面，詭譎地由右側(cè)登場。
靳 尚：（命衛(wèi)士乙）你去叫太卜鄭詹尹來見我。
衛(wèi)士乙：是。（向湘夫人神像左側(cè)門走入）
[俄頃，一瘦削而陰沉的老人，左手提燈，隨衛(wèi)士乙由左側(cè)門入場。靳尚除去面罩，向鄭詹尹走去。
靳 尚：剛才我叫人送了一通南后的密令來，你收到了嗎？
鄭詹尹：（鞠躬）收到了。上官大夫，我正想來見你啦。
靳 尚：罪人怎樣處置了？
鄭詹尹：還鎖在這神殿后院的一間小屋子里面。
靳 尚：你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鄭詹尹：（遲疑地）上官大夫，我覺得有點為難。
靳 尚：（驚異）什么？
鄭詹尹：屈原是有些名望的人，毒死了他，不會惹出亂子嗎？
靳 尚：哼，正是為了這樣，所以非趕快毒死他不可啦！那家伙慣會收攬人心，把他囚在這里，都城里的人很多憤憤不平。再緩三兩日，消息一傳開了，會引起更大規(guī)模的騷動。待消息傳到國外，還會引起關(guān)東諸國的非難。到那時你不放他吧，非難是難以平息的。你放他吧，增長了他的威風(fēng)，更有損秦、楚兩國的交誼。秦國已經(jīng)允許割讓的商於之地六百里，不用說，就永遠(yuǎn)得不到了。因此，非得在今晚趁早下手不可。你須得用毒酒毒死了他，然后放火焚燒大廟。今晚有大雷電，正好造個口實，說是著了雷火。這樣，老百姓便只以為他是遭了天災(zāi)，一場大禍就可以消滅于無形了。
鄭詹尹：上官大夫，屈原不是不喝酒的嗎？
靳 尚：你可以想出方法來勸他。你要做出很寬大，很同情他的樣子。不要老是把他鎖在小屋子里，你可讓他出來，走動走動。他戴著腳鐐手銬，逃不了的。
鄭詹尹：（遲疑地）你們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呢？
靳 尚：（含怒）你這是什么話？
鄭詹尹：我覺得你們把屈原又未免估計得過高。他其實只會做幾首談情說愛的山歌，時而說些嘩眾取寵的大話罷了，并沒有什么大本領(lǐng)。只要你們不殺他，老百姓就不會鬧亂子。何苦為了一個夸大的詩人，要燒毀這樣一座莊嚴(yán)的東皇太一廟？我實在有點不了解。
靳 尚：哈哈，你原來是在心疼你的這座破廟嗎？這燒了有什么可惜？國王會給你重新造一座真正莊嚴(yán)的廟宇。好了，我不再和你多說了。你燒掉它，這是南后的意旨。你毒死他，這是南后的意旨。要快，就在今晚，不能再遲延。南后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你盡管是她的父親，但如果不照著她的意旨辦事，她可以大義滅親，明天便把你一齊處死。（把面巾蒙上，向衛(wèi)士）走！我們從小路趕回城去！
[靳尚與二衛(wèi)士由左首下場。
[鄭詹尹立在神殿中，沉默有間，最后下出了決心，向東君神像右側(cè)門走入。俄頃，將屈原帶出。
鄭詹尹：三閭大夫，請你在這神殿上走動走動，舒散一下筋骨吧。這兒的壁畫，是你平常所喜歡的啦。我不奉陪了。
[屈原略略點頭，鄭詹尹走入左側(cè)門。
[屈原手足已戴刑具，頸上并系有長鏈，仍著其白日所著之玄衣，披發(fā)，在殿中徘徊。因有腳鐐行步甚有限制，時而佇立睥睨，目中含有怒火。手有舉動時，必兩手同時舉出。如無舉動時，則拳曲于胸前。
屈 原：（向風(fēng)及雷電）風(fēng)！你咆哮吧！咆哮吧！盡力地咆哮吧！在這暗無天日的時候，一切都睡著了，都沉在夢里，都死了的時候，正是應(yīng)該你咆哮的時候，應(yīng)該你盡力咆哮的時候！
盡管你是怎樣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們從夢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轉(zhuǎn)來，不能吹掉這比鐵還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塵，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動一些花草樹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長江，使那東海，為你翻波涌浪，和你一同地大聲咆哮??！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長江，我思念那東海，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波瀾呀！那浩浩蕩蕩的無邊無際的偉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樂，是詩！
啊，這宇宙中的偉大的詩！你們風(fēng)，你們雷，你們電，你們在這黑暗中咆哮著的，閃耀著的一切的一切，你們都是詩，都是音樂，都是跳舞。你們宇宙中偉大的藝人們呀，盡量發(fā)揮你們的力量吧。發(fā)泄出無邊無際的怒火，把這黑暗的宇宙，陰慘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轟隆隆的，是你車輪子滾動的聲音?你把我載著拖到洞庭湖的邊上去，拖到長江的邊上去，拖到東海的邊上去呀！我要看那滾滾的波濤，我要聽那鞺鞺鞳鞳的咆哮，我要漂流到那沒有陰謀、沒有污穢、沒有自私自利的沒有人的小島上去呀！我要和著你，和著你的聲音，和著那茫茫的大海，—同跳進(jìn)那沒有邊際的沒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電！你這宇宙中最犀利的劍呀！我的長劍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長劍，你不能拔去我無形的長劍呀。電，你這宇宙中的劍，也正是，我心中的劍。你劈吧，劈吧，劈吧！把這比鐵還堅固的黑暗，劈開，劈開，劈開！雖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樣，你抽掉了，它又合攏了來，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暫時的一瞬的顯現(xiàn)，哦，那多么燦爛的、多么炫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這宇宙中的最偉大者呀，火！你在天邊，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這熊熊地燃燒著的生命，我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難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嗎?
炸裂呀，我的身體！炸裂呀，宇宙！讓那赤條條的火滾動起來，像這風(fēng)一樣，像那海一樣，滾動起來，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穢，燒毀了吧！燒毀了吧！把這包含著一切罪惡的黑暗燒毀了吧！
把你這東皇太一燒毀了吧！把你這云中君燒毀了吧！你們這些土偶木梗，你們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們只是產(chǎn)生黑暗的父親和母親！
你，你東君，你是什么個東君?別人說你是太陽神，你，你坐在那馬上絲毫也不能馳騁。你，你紅著一個面孔，你也害羞嗎?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這土偶木梗，你這沒心肝的，沒靈魂的，我要把你燒毀，燒毀，燒毀你的一切，特別要燒毀你那匹馬！你假如是有本領(lǐng)，就下來走走吧！
什么個大司命，什么個少司命，你們的天大的本領(lǐng)就只有曉得播弄人！什么個湘君，什么個湘夫人，你們的天大的本領(lǐng)也就只曉得痛哭幾聲！哭，哭有什么用?眼淚，眼淚有什么用?頂多讓你們哭出幾籠湘妃竹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們用來打奴隸的刑具么?你們滾下船來，你們滾下云頭來，我都要把你們燒毀！燒毀！燒毀！
哼，還有你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個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當(dāng)我被人們押著，押上了一個高坡，衛(wèi)士們要息腳，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頭望著龍門。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見嬋娟被人虐待，我看見你挺身而出，指天畫地有所爭論。結(jié)果，你是被人押進(jìn)了龍門，嬋娟她也被人押進(jìn)了龍門。
但是我，我沒有眼淚。宇宙，宇宙也沒有眼淚呀！眼淚有什么用呵?我們只有雷霆，只有閃電，只有風(fēng)暴，我們沒有拖泥帶水的雨！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動吧，風(fēng)！咆哮吧，雷！閃耀吧，電！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懷里的東西，毀滅，毀滅，毀滅呀！
[鄭詹尹左手提燈，右手執(zhí)爵，由湘夫人神像左側(cè)之門入場。
鄭詹尹：三閭大夫，你又在做詩了嗎？你的聲音比風(fēng)還要宏大，比雷霆還要有威勢啦。啊，像這樣雷電交加的深夜，實在可怕。我連廟門都不敢去關(guān)了。你怎么老是不去睡呢？是的，我看你好像朗誦了好長的一首詩啦。你怕口渴吧。我給你備了一杯甜酒來，雖然沒有下酒的東西，請你潤潤喉，也好啦。
屈 原：多謝你，請你放在那神案上，手足不方便，對你不住。
鄭詹尹：唉，真是不知道要鬧成個什么世界了。本來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的，這個體統(tǒng)也弄得來掃地?zé)o存了。連我們的三閭大夫，也要讓他戴腳鐐手銬。三閭大夫，這腳鐐手銬假如是有鑰匙，我一定要替你打開的啦?？珊薜氖撬麄儼谚€匙都帶走了啊。
屈 原：多謝你，這腳鐐手銬我倒并不感覺痛苦，有這些東西在身上，倒反而增加了我的力量，不過行動不方便些罷了。
鄭詹尹：我看你的喉嗓一定渴得很厲害的，這酒我捧著讓你喝。還要睡一睡才能天亮呢。
屈 原：多謝你，我現(xiàn)在口不渴。我本來也是不喜歡喝酒的人?；仡^我口渴了，一定領(lǐng)你的盛情好了。請你不要關(guān)照。
鄭詹尹：（將爵放在神案上）慢慢喝也好。其實酒倒也并不是壞東西。只要喝得少一點，有個節(jié)制，倒也是很好的東西啦。
屈 原：是的，我也明白。我的吃虧處，便是大家都醉而我偏不醉，馬馬虎虎的事我做不來。
鄭詹尹：真的，這些地方正是好人們吃虧的地方啦。說起你吃虧的事情上來，我倒是感覺著對你不住呢！
屈 原：怎么的？
鄭詹尹：三閭大夫，你忘記了吧，鄭袖是我的女兒啦。
屈 原：哦，是的，可是差不多一般的人都把這事情忘記了。
鄭詹尹：也是應(yīng)該的嘍。她母親早死，我又干著這占筮卜卦的事體，對于她的教育沒有做好。后來她進(jìn)了宮廷，我更和她斷絕了父女的關(guān)系。她近來簡直是愈鬧愈不成個體統(tǒng)，她把把你這樣忠心耿耿的人都陷害成這個樣子了。
屈 原：太卜，請你相信我，我現(xiàn)在只恨張儀，對于南后倒并不怨恨。南后她平常很喜歡我的詩，在國王面前也很幫助過我。今天的事情我起初不大明白，后來才知道是那張儀在作怪啦。一般的人也使我很不高興，成了張儀的應(yīng)聲蟲。張儀說我是瘋子，大家也就說我是瘋子。這簡直是把鳳凰當(dāng)成雞，把麒麟當(dāng)成羊子啦。這叫我怎么能夠忍受？所以別人愈要同情我，我便愈覺得惡心。我要那無價值的同情來做什么？
鄭詹尹：真的啦，一般的老百姓真是太厚道了。
屈 原：不過我的心境也很復(fù)雜，我雖然不高興他們的厚道，但我又愛他們的厚道。又如南后的聰明吧，我雖然能夠佩服，但我卻不喜歡。這矛盾怕是不可以調(diào)和的吧？我想要的是又聰明又厚道，又素樸又絢爛，亦圣亦狂，即狂即圣，個個老百姓都成為絕頂聰明，你看我這個見解是不是可以成立的呢？
鄭詹尹：這是所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話啦。
屈 原：不，不是那樣。我不是要人裝傻，而是要人一片天真。人人都有好脾胃，人人都有好性情，人人都有好本領(lǐng)?？墒俏易约壕娃k不到！我的性情太激烈了，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偏，要想矯正卻不能夠。你看我怎樣的好呢？我去學(xué)農(nóng)夫吧？我又拿不來鋤頭。我跑到外國去吧？我又舍不得丟掉楚國。我去向南后求情，請她容恕我吧？她能夠和張儀合作，我卻萬萬不能夠和張儀合作。你看我怎樣辦的好呢？
鄭詹尹：三閭大夫，對你不住。你把這些話來問我，我拿著也沒有辦法。其實卜卦的事老早就不靈了。不怕我是在做太卜的官，恐怕也是我在做太卜的官，所以才愈見曉得它的不靈吧。古時候似乎靈驗過來，現(xiàn)在是完全不行了。認(rèn)真說：我就是在這兒騙人啦。但是對于你，我是不好騙得的。三閭大夫，像我這樣騙人的生活，假使你能夠辦得到，恐怕也是好的吧。我們確實是做到了“大愚若智，大拙若巧”的地步，呵哈哈哈哈……風(fēng)似乎稍微止息了一點，你還是請進(jìn)里面去休息一下吧，怎么樣呢？
屈 原：不，多謝你，我也不想睡，請你自己方便吧。
鄭詹尹：把酒喝一點怎么樣呢？
屈 原：我回頭一定領(lǐng)情的啦，太卜。
鄭詹尹：你該不會疑心這酒里有毒的吧？
屈 原：果真有毒，倒是我現(xiàn)在所歡迎的。唉，我們的祖國被人出賣了，我真不忍心活著看見它會遭遇到的悲慘的前途呵。
鄭詹尹：真的啦，像這樣難過的日子，連我們上了年紀(jì)的人，都不想再混了。
屈 原：大家都不想活的時候，生命的力量是會爆發(fā)的。
鄭詹尹：好的，你慢慢喝也好，我還想去躺一會兒。
屈 原：請你方便，怕還有一會兒天才能亮呢。
[鄭詹尹復(fù)提著燈籠由原道下場。
[大風(fēng)漸息，雷電亦止，月光復(fù)出，斜照殿上。
屈 原：啊，宇宙你也恬淡起來了。真也奇怪，我現(xiàn)在的心境又起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變換我想，畢竟還是人是最可親愛的呵。不怕就是你所不高興的人，在你極端孤寂的時候和他說了幾句話，似乎也是鎮(zhèn)定精神的良藥啦。（復(fù)在殿中徘徊）啊，河伯?。ɑ才怯虚g之后，在河伯前佇立）請讓我還是把你當(dāng)成朋友，讓我再和你談?wù)勑陌伞Ｄ阒烂?？現(xiàn)在我所最擔(dān)心的是我的嬋娟呀！她明明是被人家抓去了的。她是很尊敬我的一個人，她把我當(dāng)成了她的父親、她的師長，她把我看待得比她自己的性命還要貴重。（稍停）她最能夠安慰我。我也把她當(dāng)成了我自己的女兒，當(dāng)成了我自己最珍愛的弟子。唉，我今天實在不應(yīng)該拋撇了她，跑了出來。她雖然在后園子里面看著那些人胡鬧，她雖然把我的衣裳拿了一件出去，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宋玉要她做的，宋玉那孩子，他是太陰柔了。（將神案上的酒爵拿起將飲，復(fù)擱置）唉，這酒的氣味，我終竟是不高興。河伯，你是不是喜歡喝酒的呢？你現(xiàn)在的情形又是怎樣？我也明明看見，別人也把你抓去了。你明明是為我而受難，為正義而受難呀。啊，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報答你的好呵?。◤?fù)在神殿中徘徊）
[此時衛(wèi)士甲與嬋娟由右首出場。屈原瞥見人影，頓吃一驚。
屈 原：是誰？
嬋 娟：啊，先生在這兒啦，我嬋娟啦?。ㄓ帽M全力，踉蹌奔上神殿，跪
于屈原前，擁抱其膝，仰頭望之，似笑，又似干哭）
屈 原：（呈極凄絕之態(tài)）啊，嬋娟，你怎么來的？你臉上怎么有傷呀？你怎么這樣的裝束？
嬋 娟：（斷續(xù)地）先生，我高興得很?！阏垺灰獑栁?。……我……我是什么話都不想說。我只想……就這樣……就這樣抱著先生的腳，……抱著先生的腳，……就這樣……死了去吧。
[屈原不禁潸然，兩手撫摩著嬋娟的頭，昂頭望著天，如此有間。
[嬋娟始終仰望屈原，喘息甚烈。
屈 原：（俯首安慰）嬋娟，我沒有想到還能夠看見你，你一定是逃走出來的，你是超過了死線了。你知道宋玉是怎樣嗎？
嬋 娟：（仍喘息）他……他跟著公子子蘭……搬進(jìn)宮里去了。
屈 原：那也由他去吧。誰能夠不怕艱險，誰才可以登上高山。正義的路是崎嶇的路，它只歡迎勇敢的人?！俏会烎~的人呢？
嬋 娟：聽說丟進(jìn)監(jiān)里去了。
屈 原：（沉默一忽之后）嬋娟，你口渴吧？
[嬋娟點頭。
屈 原：（兩手移去，將案上酒爵取來）這兒有杯甜酒，你喝了它吧。
[嬋娟就爵，一飲而盡，飲之甚甘，自己仍跪于地，緊緊擁抱著屈原的兩膝，昂首望之。
[屈原以兩手置爵于神案上之后，仍撫摩其頭。俄而，嬋娟臉色漸變，全身痙攣。
屈 原：（屈膝俯身，以兩手套其頸，擁之于懷）啊，嬋娟，你怎樣？你怎樣？
嬋 娟：（凝目搖頭）先生，……那酒……那酒……有毒?！晌摇艺娓吲d……我……真高興！（振作起來）我能夠代替先生，保全了你的生命，我是多么地幸運呵！……先生，我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我受了你的感化，知道了做人的責(zé)任。我始終誠心誠意地服侍著你，因為你就是我們楚國的柱石。……我愛楚國，我就不能不愛先生?！壬?，我經(jīng)常想照著你的指示，把我的生命獻(xiàn)給祖國?？晌覜]有想到，我今天是果然做到了。（漸漸衰弱）我把我這微弱的生命，代替了你這樣可寶貴的存在。先生，我真是多么地幸運呵！……啊，我……我真高興！……真高興！……
屈 原：（緊緊擁抱著嬋娟）嬋娟！你要活下去呵！活下去呵！嬋娟！嬋娟！……
嬋 娟：（更衰弱）……啊，我……真高興！……（喘息與痙攣愈烈。終竟作最大痙攣一次，死于屈原懷中，殿上燈火全體熄滅，只余月光）
[屈原無言，擁著嬋娟尸體，昂首望天，眼中復(fù)燃起怒火。
[衛(wèi)士甲在前直靜立于殿下，至此始上殿至屈原之前。
衛(wèi)士甲：三閭大夫，請你告訴我，那酒是誰個送給你的？
屈 原：（回顧，含怒而平淡地）是這兒的太卜鄭詹尹。（說罷復(fù)其原有姿態(tài)）
衛(wèi)士甲：哼，就是那南后的父親嗎？我是認(rèn)識他的。（急驟地向左側(cè)房屋走入）
[屈原仍如塑像一般，寂立不動。
[少頃，衛(wèi)士甲復(fù)急驟而出。
衛(wèi)士甲：三閭大夫，請你容恕我，我把那惡人鄭詹尹刺殺了。在他的身上還搜出了一通密令，我念給你聽：“太卜執(zhí)事：比奉南后意旨，望執(zhí)事于今夜將狂人毒死，放火焚廟，以滅其跡。上官大夫靳尚再拜?！泵芰钍沁@樣，因此我也就照著南后的意旨，在鄭詹尹的床上放了一把火。這罪惡的神廟看看也就要和那罪惡的尸體一道消滅了。
屈 原：那很好。我還希望你幫助我，把嬋娟安放在神案上，我們應(yīng)該為她舉行一個莊嚴(yán)的火葬。
衛(wèi)士甲：待我先解除先生的刑具。（解除其刑具）嬋娟姑娘穿的還是更夫的衣裳，應(yīng)該給她脫掉啦。
屈 原：（起立先解嬋娟之衣）哦，戴得有這樣的花環(huán)。（更進(jìn)行其他動作）
衛(wèi)士甲：（一面幫助，一面訴說）先生，這還是你編的花環(huán)呢。在東門外被南后給你要去了，后來南后又給了嬋娟姑娘。她一身都是挨了鞭打的，你看這手上都有傷，臉上都有傷，鞭打得很厲害。南后更打算明天便處死她，把她裝在囚檻里，由我看守；……夜半將近的時分，你的兩位弟子宋玉和公子子蘭走來勸嬋娟，要她聽從公子子蘭的要求，做他的侍女，他們便搭救她。但是嬋娟始終不肯。……她所說的話和她的精神太使我感動了，因此我就決心救她。從宋玉口中聽說先生今晚上也有生命的危險，所以我也就決心陪著她來救你。……我們是從宮中逃出來的，就是用了一點詭計把一個更夫來頂替了嬋娟。在我替她換上更夫裝束的時候，嬋娟姑娘她還堅決地不肯把你這花環(huán)丟掉呢！
[二人已經(jīng)將嬋娟妥置于神案，頭在左側(cè)。
屈 原：（整理嬋娟胸部，自其懷中取出帛書一卷，展視之）哦，這是我清早寫的《橘頌》啦。我是寫給宋玉的，是宋玉又給了你吧！嬋娟，你倒是受之而無愧的。唉，我真沒有想出，我這《橘頌》才完全是為你寫出的哀辭呀。
衛(wèi)士甲：先生，那么，你好不就拿給我念，我們來向嬋娟姑娘致祭。
屈 原：好的，你就請從這后半讀起。（授書并指示）一首一尾你要加些什么話，也由你斟酌好了。
[屈原移至嬋娟腳次，垂拱而立，左翼已有火光及煙霧冒出。
衛(wèi)士甲：（立于屈原之右，在神案右后隅，展讀哀辭）維楚大夫屈原率其仆夫致祭于嬋娟之前而頌曰：
呵，年青的人，你與眾不同。
你志趣堅定，竟與橘樹同風(fēng)。
你心胸開闊，氣度那么從容！
你不隨波逐流，也不故步自封。
你謹(jǐn)慎存心，決不胡思亂想。
你至誠一片，期與日月同光。
我愿和你永做個忘年的朋友。
不撓不屈，為真理斗到盡頭！
你年紀(jì)雖小，可以為世楷模。
足比古代的伯夷，永垂萬古！——哀哉尚饗。
[屈原再拜，衛(wèi)士甲亦移至其后再拜。禮畢，衛(wèi)士甲將帛書卷好，奉還屈原。
屈 原：現(xiàn)在一切都完畢了，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衛(wèi)士甲：先生，你不必問我的姓名，我要永遠(yuǎn)做你的仆人，你就叫我“仆夫”吧。
屈 原：你今后打算要我怎樣？
衛(wèi)士甲：先生，你怎么這樣問我呢？
屈 原：因為我現(xiàn)在的生命是你和嬋娟給我的，嬋娟她已經(jīng)死了，我也就只好問你了。
衛(wèi)士甲：先生，楚國需要你，中國也需要你，這兒太危險了，你是不能久呆的。我是漢北的人，假使先生高興，我要把先生引到漢北去。我們漢北人都敬仰先生，受了先生的感召，我們知道愛真理，愛正義，抵御強(qiáng)暴，保衛(wèi)楚國。先生，我們漢北人一定會保護(hù)你的。
屈 原：好的，我遵從你的意思。我決心去和漢北人民一道，就做一個耕田種地的農(nóng)夫吧。你趕快把服裝換掉啦。那兒有現(xiàn)成的衣帽。（指示更夫衣帽）
衛(wèi)士甲：哦，我真糊涂，簡直沒有想到，幸好有這一套啦。（換衣）
[火光煙霧愈燃愈烈。
屈 原：（高舉手中帛書）啊，嬋娟，我的女兒！嬋娟，我的弟子！嬋娟，我的恩人呀！你已經(jīng)發(fā)了火，你把黑暗征服了。你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的光明的使者呀?。▓?zhí)帛書之一端向嬋娟拋去，帛書展布于尸上）
（幕徐徐下）
[幕后唱《禮魂》之歌：唱著歌，打著鼓，
手拿著花枝齊跳舞。
我把花給你，你把花給我，
心愛的人兒，歌舞兩婆娑。
春天有蘭花，秋天有菊花，
馨香百代，敬禮無涯。
【劇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