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華大地,傳統(tǒng)詩詞的創(chuàng)作風起云涌,越來越多的詩詞作者積極投身于創(chuàng)作實踐,為格律詩的傳承和光大貢獻著自己的聰明才智,涌現(xiàn)出許多好作品,不斷刷新著中華傳統(tǒng)詩詞寶庫,著實令人振奮。從作品看,作者十分注重意境打造、語言錘煉、句法安排和修辭技巧,這是十分必要的。但忽視聲律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有些詩,讀起來總感到有一種莫名的別扭,除開字詞、句法等方面的因素外,聲律不協(xié)調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樣的例詩、例句很多,只是不便列舉。僅舉前人解讀“八病”時用過的詩句為例:
蜂腰——“望盡似猶見”(杜甫《孤雁》),“遠與君別者”(江淹《古離別》)。“盡”、“見"同為去聲,“與”、“者”同為上聲,讀來很不舒服。
擠韻——“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辛延年《羽林郎》),“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曹植《贈王粲》),以“壚”為韻而用了同韻的“胡”,以“游”為韻而用了同韻的“愁”,同韻相犯,干擾了韻律效果,破壞了詩句美感。
一溜齊——同一首詩中,韻腳全陰(陰平)或全陽(陽平),白腳(非押韻句的尾字)全上、全去或全入,音調劃一,讀起來無起伏跌宕的美感,十分別扭。
傳統(tǒng)詩詞的“美”,包括意境美、語言美、音韻美,三者缺一不可。詩是“吟”的,聲律不協(xié),讀來自然佶屈聱牙。近讀楚云飛《淺論格律詩》一文,其中有這樣一段話:“格律詩是語言的藝術,其語言不僅含蓄、凝練,更具有節(jié)奏感、韻美感,這就是格律詩獨特的美。韻律美是格律詩所特有的,沒有了韻律美,就是嚴重不符合格律的作品,連有滋有味的‘油’都算不上!真正理解中國古典詩詞美的人,真正掌握格律的人,才能更好地體味其魅力之所在,體會格律詩獨特的韻律美就叫做‘享受’!”這段話說得很到位。要克服前述弊病,就必須重新審視詩詞之美,把音韻美放到和意境美、語言美同等重要的位置。
格律詩本身具有永明聲律論的基因
為什么聲律在創(chuàng)作中如此重要?這是近體詩自身屬性決定的。近體詩雖然定型于沈宋(沈佺期、宋之問),最早卻是孕育于“永明聲律論”的,其主要倡導者是歷仕宋、齊、梁三朝的沈約,他是名公巨卿兼文壇領袖,著有《四聲譜》,倡導聲律理論,提出了具體的聲律原理和寫作法則,也就是“四聲法則”。他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說:“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笔钦f自然界各種顏色相互襯托,各種聲音相互協(xié)調,構成了大自然聲、色之美,這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表現(xiàn)在詩文上,則是各種聲調要相互變化,高低、輕重不同的字音要互相節(jié)制,使語音具有錯綜變化、和諧悅耳之美。他主張一篇之中,聲調須有變化:一聯(lián)之中,高低、輕重各不相同。只有理解了其中的奧秘,才有資格說文論詩。
他還提出了“八病”(寫詩的八種忌諱):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遵循“四聲”,避免“八病”,是“永明聲律論”的核心內容。不過,從實際操作層面看,這種要求過于苛刻,因而遭到一些人的批評抵制。我們固然可以拋開“八病”的約束,但“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的原則卻是要堅持的。
四聲、八病為近體詩的出現(xiàn)打下了基礎。到了唐代,沈佺期和宋之問在永明體的基礎上,把四聲“二元化”(即把四聲歸納為平、仄兩個大類),并解決了“粘式律”問題,從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既有程式約束、又有廣闊自由空間的新詩體,這就是一直流傳到今天依然燦爛奪目的民族文化瑰寶“近體詩”。
從大勢看,沈約和沈、宋兩個不同時代的人提出的理論,前者趣繁,后者趣簡,好似方向相反、自相矛盾,其實不然。沈約的“四聲”“八病”是從聲律上演繹開來,從而完成“律旬”的造型;沈、宋則是通過抽取和概括,總結其規(guī)律,并予以延展,從而奠定了“律篇"的規(guī)則,二者異曲同工、相輔相成?;蛘哒f,沈宋的格律中,包含著永明聲律論的基因。由于近體詩最早起源于永明聲律論,而永明聲律論又是講究四聲八病的,可見聲律在格律詩詞創(chuàng)作中處于何等重要的地位!
歷代詩學家和音韻學家無不把聲律放在重要地位
清代著名音韻學家江慎修《音學辨微》云:“詩賦駢體,固須辨平仄。時文對偶,亦必平仄協(xié)調,方有聲響。散文亦要平仄相間,音始和協(xié)?!闭J為詩賦、駢體文肯定要辨明平仄,即使是時下文章對偶,甚至散文,也要做到平仄相間、平仄協(xié)調。曾國藩也說過:“作詩文以聲調為本”,“聲調鏗鏘,乃文章第一妙境?!眲⒋髾溤凇墩撐呐加洝分袑懙溃骸耙艄?jié)為神氣之跡?!黄阶?、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jié)迥異,故字句為音節(jié)之矩。積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睙o不強調聲律的重要。
清人李重華于《貞一齋詩說》云:“律詩只論平仄,終其生不得入門。既講律調,同一仄聲,須細分上、去、入,……就平聲中,又須審量陰陽、清濁,仄聲亦復如是。至于古體雖不限定平仄,然逐句中各有自然之音,成熟后自知。”他告訴人們,即便是古體詩,其聲韻也是符合自然規(guī)律、存在著內在規(guī)律,全在于心領神會。
用好“四聲遞用法”才能解決聲律不協(xié)的弊病
要實現(xiàn)韻律美,就要運用“四聲遞用法”。清人董文渙于《聲調四譜》中說:“唐律高處在句中四聲遞用。朱彝尊氏謂老杜律詩單句,句腳必上、去、入皆全,今考盛唐初諸家皆然,不獨少陵,且不獨句腳為然,即本句亦無三聲復用者。故能氣象雄闊,俯視一世,高下咸宜,令人讀之音節(jié)鏗鏘,有抑揚頓挫之妙……否則三聲偏用,讀之聱牙,故音韻委靡不振?!恢嗽E并不足以言詩,故于律體首標一格,曰‘四聲遞用法’。……至于句中三聲互用之法,七言猶視五言為嚴。蓋因五言字少,或三平二仄,或三仄二平,故不能必用三仄。七言則三平四仄,或三仄四平,無句不足三仄者,故其法獨密,如不審三聲而用之…則音節(jié)既不能諧和鏗鏘,八病由之而生矣……詩律至三聲互用,八病全卻,始可云無遺憾矣?!?/font>
簡而言之,董文渙強調單句句末要四聲遞用,句中要四聲皆備。他舉出了許多例證(此處只列舉五言、七言各一例):
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入上去平平,平平入去平)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平平入上去,平上去平平)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入去平平上,平平上入平)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入平平上去,平去入平平)
我們進一步分析:①白腳(非押韻句的末字)“曙、鳥、調”是去、上、去遞用;②韻腳“人、新、春、蘋、巾”是陽、陰、陰、陽、陰交錯;③句中上、去、入三聲基本齊全。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平上平平去入平,平平去入上平平)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入平平上平平去,入去平平上入平)
①白腳只有一個字“問”,不存在遞用;②韻腳“吳、孤、壺”則是陽、陰、陽交替;③句中上、去、入三仄聲齊全。
通過以上分析,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聲律問題,可以歸納為三條,即在一首詩中:
(1)韻腳要陰(陰平)陽(陽平)交替,至少不能全陰或全陽;
(2)白腳要三仄聲(上、去、入)交替,至少要兩聲間用;
(3)一句之中仄聲字不可偏用,縱不能三聲皆備,至少兩聲遞用。
做到了這三點,雖不能說必然就是好詩(因為還有意境、語言等諸多因素),至少聲律上基本完美,在意境美、語言美、音韻美這“三美”中獲得了一美。
格律詩創(chuàng)作要精益求精,追求完美,注重音節(jié)圓潤和諧,努力做到董文渙說的“無遺憾”,而“四聲遞用法”就是獲取音韻美的訣竅。推敲聲律雖然有些麻煩,卻是錘煉精品的必要手段和不可逾越的步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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