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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詩話下

【清】吳 喬 

 

  ●圍爐詩話卷四


  《韻語陽秋》云:“太白樂府,于綱常三致意焉?!毒狼?,恐君臣之義不篤也。《東海通婦》,恐父子之義不篤也。《上留田》,恐兄弟之義不篤也?!扼眢笾{》,恐朋友之義不篤也?!峨p燕篇》,恐夫婦之義不篤也。考其行事:友人路亡,為之權(quán)窆,又收其骨;送蕭三十一之魯,拳拳于稚子伯禽;于諸弟各贈以詩,致雍穆之情,則父子朋友兄弟皆庶幾矣。惟是從永王,合于劉又合于魯,娶于宋又?jǐn)y金陵之妓,則君臣夫婦為有間焉?!?br>  蘇子由云:“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fā)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而不知義之所在也。言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言游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哉!唐人李、杜首稱,甫有好義之心,白不及也。”予謂宋人不知比興,不獨《三百篇》,即說唐詩亦不得實。太白胸懷有高出六合之氣,詩則寄興為之,非促促然詩人之作也。飲酒學(xué)仙,用兵游俠,又其詩之寄興也。子由以為賦而譏之,不知詩,何以知太白之為人乎?宋人惟知有賦,子美“紈虜歡鏊饋逼是賦義詩,山谷說之盡善矣,其馀比興之詩蒙蒙耳。
  元微之云:“子美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所獨專,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李、杜并稱,觀李之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子美。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shù)百,詞氣豪邁,而風(fēng)調(diào)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誠詩話》云:“子美四韻詩及絕句,味之皆覺字多,以字字不壓室?。巳碎L篇,殊無可讀?!彼^一人滿天下,三人滿一隅。余謂詩有意,故字不選
  《三山語錄》說子美《登慈恩寺塔》云,謂是譏天寶事?!扒厣胶銎扑椤?,言人君失道也。“涇渭不可求”,言賢不肖混雜也?!案┮暤粴猓赡鼙婊手荨?,言京師與天下俱無綱紀(jì)也。“回首叫虞舜,蒼梧閼愁”,思圣君而不可得也?!跋г宅幊仫?,日晏昆侖丘”,刺酒色也。“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言曲江輩之去位也?!熬措S陽雁,各有稻粱謀”,言小人之素餐也。不如此解,則詩與題全不相關(guān)矣。樂天《海圖屏風(fēng)》,言李訓(xùn)、鄭注之誅宦官,與子美同意。
  黃常明說子美《古柏行》云:“‘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為難進(jìn)易退,非招不往。‘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為先器識後文藝,與吐露者異?!?br>  又云:“杜詩之‘草有害于人,曾何生阻修!芒刺在我眼,焉能待時秋’,憤邪嫉惡,思清王室也?!队钟^打魚》之‘設(shè)網(wǎng)提綱萬魚急’,刺聚斂也。‘能者操舟疾若風(fēng),撐突波濤挺叉入’,刺巧宦剝民也。”
  又云:“子美用經(jīng)語,如‘車轔轔,馬蕭蕭’,未嘗別入一字。如‘天屬尊堯典,神功協(xié)禹謨’,‘卿月升金掌,王春度玉墀’,‘霽潭狽⒎ⅲ春草鹿呦呦’,皆渾成嚴(yán)重?!?br>  山谷少時,誤以薛能之“青春背我堂堂去,白發(fā)欺人故故生”為杜詩。孫莘老云:“杜詩不如此?!鄙焦纫虼硕旁姼哐糯篌w。山谷謂謝師厚之“倒著衣裳迎戶外,盡呼兒女拜燈前”,絕似老杜。余謂謝勝于薛矣,若出子美,當(dāng)更雅重。然學(xué)杜詩者,至此極矣。更欲進(jìn)步,須是范希文專志于詩,又是一生困窮乃得。
  錢牧齋云:“黃魯直學(xué)杜,不知杜之真脈絡(luò),所謂‘前輩飛騰’,‘馀波綺麗’,而擬其橫空排,奇句更語。劉辰翁評杜,不識杜之大家數(shù),‘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而點綴其尖新亻雋冷,單詞只字?!?br>  子瞻《王定國詩集序》曰:“太史公謂‘《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是變風(fēng)變雅,烏睹詩之正乎?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賢于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fā)乎情,止乎忠孝,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首推子美,豈非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
  秦少游云:“蘇、李高妙,曹、劉豪逸,阮、陶沖澹,謝、鮑峻潔,徐、庾灌麗,子美兼有之?!?br>  葉夢得云:“‘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細(xì)雨著水面為漚,魚浮而氵念,大雨則伏而不出;燕體輕微,不能勝猛風(fēng),惟微風(fēng)則有頡頏之致。全似未嘗用力,所以不礙氣格。晚唐人為之,則有‘魚躍練江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矣。詩以一字為工,人皆知之。如杜詩之‘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則遠(yuǎn)近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百年,只在‘青’、‘自’二字,而吞吐山水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言外,人力不可及?!?br>  《隱居詩話》云:“夏竦評子美《初月》詩:‘微升紫塞外,已隱暮愣恕,意主肅宗。吾觀退之‘煌煌東方星,奈此眾客醉,憲宗在儲時作也?!?br>  神禹身為度,聲為律,天生是人,平九州之水土,以安措萬古生民。其所作為,如鑿三峽,開龍門,驅(qū)龍役鬼以成之,非人力所及。子美之詩,無問莊語放言,莫不成文成象,豈非身為度,聲為律乎?其上掩《風(fēng)》、《騷》,下薄徐、庾,高出一時,曠絕百代,豈非驅(qū)龍役鬼,鑿三峽,開龍門乎?天生神禹以立三才,天生子美以主詩道,皆非人力之所能。至神禹之功,于諸圣人中未見有二;子美之詩,雖如太白,猶不及焉。蓋太白詩如厲鄉(xiāng)、漆園,世外高人,非有關(guān)于生民之大者也。
  詩出于人。有子美之人,而後有子美之詩。子美于君親、兄弟、朋友、黎民,無刻不關(guān)其念,置之圣門,必在閔損、有若間,出由、求之上。生于唐代,故以詩發(fā)其胸臆。有德者必有言,非如太白但欲于詩道中復(fù)古者也。余嘗置杜詩于《六經(jīng)》中,朝夕焚香致敬,不敢輕學(xué)。非子美之人,但學(xué)其詩,學(xué)得宛然,不過優(yōu)孟衣冠而已。元微之極推重杜詩,而自不學(xué)杜,先得我心。知彼知己者,決不妄動。
  杜詩云:“扁舟空老去,無補(bǔ)圣明朝?!庇衷疲骸懊鞒蟹馐拢瑪?shù)問夜如何?”又云:“一朝自罪己,萬里車書通?!庇衷疲骸八磁e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又云:“公若登臺鼎,臨危莫愛身?!庇衷疲骸爸戮龍蛩锤豆?,早據(jù)要路思捐軀?!逼溆诰钢畟?,略舉數(shù)言,心術(shù)可見;而弟兄、朋友、黎庶之憂愛,不可勝舉,不置之《六經(jīng)》中,何處可置?竊謂朝廷當(dāng)特設(shè)一科,問以杜詩意義,于孔、孟之道有益。從來李、杜并稱,至此不能無軒輊。
  杜詩是非不謬于圣人,故曰“詩史”,非直指紀(jì)事之謂也。紀(jì)事如“清渭東流劍閣深”,與不紀(jì)事之“花嬌迎雜佩”,皆詩史也。詩可經(jīng),何不可史,同其“無邪”而已。用修不喜宋人之說,并“詩史”非之,誤也。
  子美《悶》詩曰:“掩簾惟白水,隱兒即青山?!甭?lián)中無悶,悶在篇中。讀其通篇,覺此二句亦悶。宋、明則通篇說悶矣。
  唐人謂王維詩天子,村甫詩宰相。今看右丞詩甚佳,而有邊幅,子美浩然如海。
  子美“群山萬壑赴荊門”等語,浩然一往中,復(fù)有委婉曲折之致。溫飛卿《過陳琳墓》詩,亦委婉曲折,道盡心事,而無浩然之氣。是晚不及盛之大節(jié),字句其小者也。
  “側(cè)身天地更懷古,回首風(fēng)塵甘息機(jī)”,十四字中有六層意?!叭f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有八層意。詩之難處在深厚,厚更難于深。子建詩高處亦在厚。
  《孤雁》詩,鮑當(dāng)云:“更無聲接續(xù),空有影相隨。”切題而意味短矣。子美云:“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嚘量自殊?br>  子美之詩,多發(fā)于人倫日用間,所以日新又新,讀之不厭。太白飲酒學(xué)仙,讀數(shù)十篇倦矣。
  讀杜集,粗語笨語有之,曾無郛廓語。
  學(xué)杜詩者,宜全集俱讀,勿止守七律。學(xué)其七律者,宜諸詩盡讀,勿止守“三峽樓臺淹日月”,“萬里悲秋常作客”。
  《秋興》首篇之前四句,敘時與景之蕭索也。淚落于“叢菊”,心系于“歸舟”,不能安處夔州,必為無賢地主也。結(jié)不過在秋景上說,覺得淋漓悲感,驚心動魄,通篇筆情之妙也。
  子美在夔,非是一日,次篇乃薄暮作詩之情景。蜀省屢經(jīng)崔、段等兵事,夔亦不免騷動,故曰“孤城”。又以窮途而當(dāng)日暮,詩懷可知?!耙滥隙贰倍巴┤A”者,身雖棄逐凄涼,而未嘗一念忘國家之治亂?!疤幗h(yuǎn)則憂其君”,與范希文同一宰相心事也。猿聲下淚,昔于書卷見之,今處此境,誠有然者,故曰“實下”。浮查,猶上天,己不得還京,故曰“虛隨”。離昔年之畫省,而獨臥山樓寂寞之地,故曰“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日斜吟詩,詩成而月已在藤蘿蘆荻,只以境結(jié),而情在其中。
  第三篇,乃晨興獨坐山樓,望江上之情景,故起語云“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一宿曰宿,再宿曰信。“信宿”與“日日”相應(yīng)。“信宿漁人還泛泛”,言漁人日日泛江,則己亦日日坐于江樓,無聊甚也?!扒迩镅嘧庸曙w飛”,言秋時燕可南去,而飛飛于江上,似乎有意者然。子美此時有南煤?、蠇咭庖印!翱锖饪故韫γ ?,謂昔救房喲溫啥罷黜也?!皠⑾騻鹘?jīng)心事違”,言己之文學(xué),傳自其祖審言,將以致君澤民,今不可得也?!巴瑢W(xué)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既無賢地主,又無在朝憶窮交之故人,夔州之不可留也決矣。
  “聞道長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勝悲”,悲世即悲身也。第三首猶責(zé)望同學(xué)故交,此則局面更不同矣。“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別用一番人,更無可望也。“直北關(guān)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遲”,北邊能振國威,西邊不至羽書狎至,宜若京都安靜,有可還居之理?!棒旪埣拍锝?,故國平居有所思”,魚龍川在關(guān)中,秋江謂夔江,欲還京則無人援引,欲留夔則人情冷落,去住俱難,末句真有“匪兕匪虎,率彼曠野”之嘆。李林甫一疏,賀野無遺才,而使賢士淪落至此。玄宗末年政事,其不亡者幸也。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鬩騎粑部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此詩前四句,言玄宗時長安之繁華也。第五六句,敘肅宗時扈從還京,官左拾遺,作《春宿左省》、《晚出左掖》、《送人南海勒碑》、《端午賜衣》、《和賈至早朝》、《宣政殿退朝》、《紫宸殿退朝》、《題省中壁》諸詩之時,故言宮扇開而得見圣顏也。“一臥滄江驚歲晚”,言今日已衰老也。“幾回青瑣點朝班”,“回”,還也,歸也?!包c”,去聲,義同“玷”字,謙詞也。此語有“夢”字意,含在上句“臥”字中。在他人為熱中,在子美則不忘君也。凡讀唐人詩,孤篇須看通篇意,有幾篇者須合看諸篇意,然後作解,庶幾可得作者之意,不可執(zhí)一二句一二字輕立論也。《秋興八首》皆是追昔傷今,絕無譏刺。且肅、代時干戈擾攘,日不暇給,何曾有學(xué)仙之事?《宿昔》詩之“王母”是比楊妃,此八首中絕無此意。宋人詩話謂此詩首句言天子,次句譏學(xué)仙,次聯(lián)應(yīng)首句,第三聯(lián)應(yīng)次句,名為二字貫串格。其胸中無史書時事,固非所責(zé),獨不可于八首中通求作者之意乎?唐人詩被宋人一說便壞,莫如之何!此詩前六句皆是興,結(jié)以賦出正意,與《吹笛》篇同體,不可以起承轉(zhuǎn)合之法求之也。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言兩地絕遠(yuǎn),而秋懷是同,不忘魏闕也。故即敘長安事,而曰“花萼夾城通御氣”,言此二地是圣駕所常游幸。而又曰“芙蓉小苑入邊愁”,則轉(zhuǎn)出兵亂矣。又曰“珠簾繡柱”不圍人而“圍黃鵠”,“錦纜牙檣”無人跡而“起白鷗”,則荒涼之極也。是以“可憐”,又嘆關(guān)中自秦、漢至唐皆為帝都,而今乃至于此也。
  漢鑿昆明池,武帝游幸之盛事,猶可想見。今則“織女機(jī)絲”已“虛夜月”,“石鯨鱗甲”惟“動秋風(fēng)”,菰蒲沈沒,蓮房墜露,荒涼之極。至于“關(guān)塞極天”,非夷狄即叛臣,一家漂蕩于亂世,可悲孰甚焉!
  “昆吾御宿”三聯(lián),皆敘昔之繁華,必玄宗時事,肅宗草草,無此事也?!安使P”句,追言壯年獻(xiàn)賦,及天寶六載就試尚書省,并疏救房郵亂?。腺槼矇馁Q(mào)擅,就試乃為林甫所掩,奔迸賊中,萬死一生,以至行在,僅得一官。又以房郵鹵懷猓忍饑匍匐以入蜀。幸得嚴(yán)武以父友親待,而武不久又死,孑居夔門,進(jìn)退維谷。其曰“白頭吟望苦低垂”,千載下思之,猶為痛哭。若宋人作此八首詩,自必展卷知意,不須解釋,而看過即無回味。此詩及義山之《無題》,飛卿之《過陳琳墓》,韓之《惜花》諸篇,皆是一生身心苦事在其中,作者不好明說,讀者不能即解。子美《秋興》,人不當(dāng)知,知之者無狀。第四首“金鼓振”、“羽書遲”,似釔嬌賞矣,而第六篇言“圍黃鵠”,幾于無人,第七篇更甚,何其不倫也?此必有故,當(dāng)更求之?;颉罢瘛笔恰罢稹敝?,“遲”是“馳”之訛乎?“昔年文采動天子,今日饑寒趨道旁”,是“彩筆”句之注腳。
  子美只《宿昔》一篇,壓倒太白《清平調(diào)詞》、《宮中行樂詞》諸詩。
  杜詩無可學(xué)之理,詩人久道化成,則出語有近之者。如韋左司之“身多疾思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義山之“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王介甫之“未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xiāng)里勝和貳筆且?。覈滦天降檬溃承某稣Z近之者,如范文正公之“雷霆日有犯,始可報吾親”,“寸心如春草,思與天下共”,王伯安之“客來湖上逢閆穡僧在峰頭話月明”是也。詩人字句步趨,全不相干。李詩亦然。
  覓杜詩好處,極難入頭,入得有益于己。覓杜詩不好處,極易覓得,于己略無所益。近世有人涂抹杜詩,災(zāi)木行世,自謂高識,實無見于杜也。讀其自作,真合涂抹杜詩。
  馮定遠(yuǎn)曰:“東坡謂詩至子美為一變。蓋大歷間李、杜詩格未行,元和、長慶如變,此實文字之大關(guān)也。然當(dāng)時以和韻長篇為元和體,但言時代,則韓、孟、劉、柳、左司、長吉、義山,皆詩人之赫赫者也。”
  又曰:“太白雖奇,而語多本于古人;子美直用當(dāng)時語,而古人謂杜詩無一字無來處也?!?br>  又曰:“古來善讀齊、梁詩,莫如子美,瑕瑜不掩,馀人望影子語耳?!?br>  又曰:“庾子山詩,太白得其清新,子美卻得其縱橫處?!?br>  又曰:“千古詩人,惟子美可配陳思王?!?br>  又曰:“或問:‘老杜學(xué)何人而致此?’答之曰:‘《風(fēng)》、《雅》之道,未墜于地,識大識小,各有其人,子美焉不學(xué)而未有常師也?!?br>  又曰:“胡孝轅學(xué)問所自,不出李于鱗《詩刪》,而是非老杜。朱郁儀?!端?jīng)注》,直據(jù)俗本。二公皆有重名,而舉事如此,何況馀人?”
  賀黃公云:“不讀全唐詩,不見盛唐之妙;不遍讀盛唐諸公詩,不見李、杜之妙也?!?br>  又云:“杜詩惟七言古始終多奇,不可枚舉。五言律亦前後相稱。五古之妙,雖到老不衰,然其尤精者,如《玉華宮》、《羌村》、《北征》、《畫鶻行》、《新安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佳人》、《夢李白》、《前後出塞》,俱在未入蜀時。後雖有《寫懷》、《早發(fā)》數(shù)章,奇亦不減,終不多得。馀但手筆妙耳,神完味足,似不如前。惟七言律,則失官流徙之後,日益精密,在蜀時猶僅風(fēng)流瀟灑,夔州後更沈雄溫麗。如詠諸葛之‘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言簡意盡。明妃之‘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環(huán)慰展樵亂夠輟,生前寥落,死後悲涼,一一在目。言戎馬之害,則‘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寫景作‘高江急峽雷霆斗,古木蒼藤日月昏’,‘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閿?shù)属|山村’。詠角鷹之‘一生自獵知無敵,百中爭能恥下鞲’。感慨則‘織女機(jī)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fēng)’。真一代冠冕。”
  又曰:“《晚登隕咸謾吩唬骸凄其望呂葛,不復(fù)夢周孔’,有憂時之心,具濟(jì)時之識者也?!?br>  又云:“《毛詩出車》、《采薇》、《大杜》三篇,一氣貫串,章斷意聯(lián),妙有次第。千載後得其遺意者,惟少陵《出塞》數(shù)詩,節(jié)節(jié)相生,必不可刪?!夺岢鋈肺逭拢嘤写蔚?,不可刪?!眴淘唬骸包S公可謂知詩者矣!文長不能全載,具在《載酒園詩話》中,不可不讀?!?br>  姜堯章云:“詩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雖多奚為?”此語甚善。
  又云:“人之所易言,我寡言之,人之所難言,我易言之,自不俗?!?br>  又云:“花必用柳對,是兒曹語;若其不切,亦病也?!?br>  又云:“小詩精深,短章醞藉,大篇須開闔乃妙。”
  又云:“句中無馀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有馀味,篇有馀意,斯盡善?!?br>  禪人之于公案,有所悟入,而後有語話分,不然,自心與教義俱無所用。詩須于唐詩有所悟入,而後可作詩,不然,自作則為宋人,學(xué)唐則為弘、嘉人。
  讀詩與作詩,用心各別。讀詩心須細(xì),密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詞如何,如織者機(jī)梭,一絲不紊,而後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無益也。作詩須將古今人詩,一帚掃卻,空曠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後成篇,定有可觀。若讀時心不能細(xì)入,作時隨手即成,必為宋、明人所困。
  人不能苦思力索,以自發(fā)心光,而惟初盛之摹,造句必有晦色蒙氣。飲狂泉者以為宛似古人,卻不知宛似處正是晦色蒙氣。由其不尋詩意于我身心有關(guān)著否,故不覺耳。學(xué)《十九首》以至學(xué)溫、李皆然。
  凡偶然得句,自必佳絕。若有意作詩,則初得者必淺近,第二層猶未甚佳,棄之而冥冥構(gòu)思,方有出人意外之語。更進(jìn)不已,將至“焚卻坐禪身”矣。
  晚唐多苦吟,其詩多是第三層心思所成。盛唐詩平易,似第一層心思所成。而晚唐句遠(yuǎn)不及盛,不能測其故也。
  人若時刻系念于詩,而不肯輕易造句,得句亦不輕易成篇,其詩縱不如唐,必有精彩能自立。若平日心不在詩,遇題即作,縱有美才,詩必淺陋。
  詩而從頭做起,大抵平常,得句成篇者仍佳。得句即有意,便須布局,有好句而無局,亦不成詩。
  得句而難成篇時,最是進(jìn)退之關(guān),不可草草完事,草草便成滑筆矣。興會不屬,寧且已之;而意中常有未完事,偶然感觸,大有玄想奇句。
  學(xué)業(yè)之能自立,先須有志,則能入正門;後須有識,則不惑于第二流之說。人自有其心思工力,為大為小,各有成就。無志無識,永為人奴,而反自以為大家,為復(fù)古。
  學(xué)業(yè)須從苦心厚力而得,恃天資而乏學(xué)力,自必?zé)o成,縱有學(xué)力而識不高遠(yuǎn),亦不能見古人用心處也。楊大年十一歲,即試二詩二賦,頃刻而成。後來詩學(xué)義山,唯詠《漢武帝》云:“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忍令索米向長安?!鄙杂袣夥帧F湮骼ピ娙渌谰?,未能仿佛萬一。文章不脫五代陋習(xí),以視歐、蘇,真天淵矣。非學(xué)不贍,識卑近也。識為目,學(xué)為足。有目無足,如老而策杖,不失為明眼人;有足無目,則為瞽者之行道也。今日作詩,于宋、明瞎話留一絲在胸中,縱讀書萬卷,只成有足無目之人。
  問曰:“先生誅斥偽杜詩、瞎盛唐,何不自為真者乎?”答曰:“非子美之人,不敢為子美之詩。七百年來,唯范希文、王伯安匠心出筆,有子美氣分。陳去非能作杜句,而人非其人,詩無關(guān)也。且二李將盛唐弄壞,學(xué)者未得入盛唐,先似二李,大可畏人。鄙人豈有遠(yuǎn)志,但欲不為人奴,身得自由而已?!?br>  問曰:“獻(xiàn)吉風(fēng)節(jié)可觀,又何以學(xué)杜而反壞?”答曰:“彼若匠心而出,何患不成一家之詩,病卻在學(xué)杜長其╂氣,故不成詩耳?!?br>  問曰:“學(xué)中唐者,寧遂免人奴之誚?”答曰:“學(xué)盛唐詩,乃天經(jīng)地義,安得有過?過在不求其意與法,而仿效皮毛,茍如是以學(xué)中唐,亦人奴也。余謂盛唐詩厚,厚則學(xué)之者恐入于重濁,又為二李所壞,落筆先似二李。中唐詩清,清則學(xué)之者易近於新穎,故謂人當(dāng)于此入門也??傊?,古人詩文如乳母然,孩提時不能自立,不得不倚賴之,學(xué)識既成,自能舍去。弘、嘉之詩,如一生在乳母懷抱中,竟不成人,故足賤也。誰于少時無乳母耶?長吉、義山初時亦曾學(xué)杜,即自成立,如黑白之相去。此無他,能用自心以求前人神理故也?!?br>  學(xué)古則窒心,騁心則違古,惟是學(xué)古人用心之路,則有入處。
  問曰:“先生何不自選一編,為唐人吐氣?”答曰:“不能也。唐人作詩之意,不在題中,且有不在詩中者,甚難測識,必也盡見其意,而後可定去取。自揣何所知識,而敢去取全唐乎?唐人詩須讀其全集,而後知其境遇、學(xué)問、心術(shù)。唐人選唐詩,猶不失血脈。元人所選,已不能起人意。于鱗選之,惟取似于鱗者;鍾、譚選之,惟取似鍾、譚者,涂翁迫碩已。余質(zhì)性愚下,年將四十,方見唐人興比之意,能讀義山、致堯之詩,至于李、杜,迄今未了,何以卻取?若不求其意而以詞為去取,則選者多矣,何取余之一選哉?”
  宋、元人詩,畢竟意味短淺。明人亦有好句,而皆未得唐人賓主轉(zhuǎn)換等法,少有全篇。葉文敏公《獨賞集》,皆選今人詩,去取精業(yè),不敢出以示人,徒自賞耳。
  問曰:“豈有七八十歲老人,僅能讀義山、致堯詩之理?蓋自貶以詬人耳?!贝鹪唬骸叭纭吨赜懈小吩姡瑒t知不佞于義山,猶未能讀也,何言自貶以詬人耶!”
  唐人選唐詩已出自所行一路,何況元人?明則更甚,濟(jì)南、竟陵如將宣爐杌傾入神仙廟模子中。
  詩壞于明,明詩又壞于應(yīng)酬。朋友為五倫之一,既為詩人,安可無贈言?而交道古今不同,古人朋友不多,情誼真摯,世愈下則交愈泛,詩亦因此而流失焉?!度倨分校缰偕礁φ卟辉僖?。蘇、李贈別詩,未必是真。唐人贈詩已多。明朝之詩,惟此為事。唐人專心于詩,故應(yīng)酬之外,自有好詩。明人之詩,乃時文之尸居馀氣,專為應(yīng)酬而學(xué)詩,學(xué)成亦不過為人事之用,舍二李何靡櫻
  人之工于諧世者,耳目口鼻,俱非己有,乃得事事成就,人人歡喜。詩文何足道哉!而又附會斯文,不得不于此著腳。于鱗之詩,元美之文,易學(xué)而便用足矣,李、杜、歐、蘇,不亦無謂矣乎!
  七律齊整諧和,長短彌校最宜人事之用,故自唐至明,作者愈盛。初唐用以應(yīng)酬,亦是大人事也。
  子美七律甚多,卻無篇不由中,絕無應(yīng)酬人事之作。今之學(xué)杜者,盍一審諸!
  劉長卿《送陸澧》、《贈別嚴(yán)士元》、《送耿拾遺》、《別薛柳二員外》諸詩,絕無套語。
  明人應(yīng)酬,能四面周旋,一處不漏,乃其長技,卻從嚴(yán)維《送崔兼寄薛》詩來。其詩云“如今相府用英髦,獨往南州肯告勞”,贊崔兼及相府也?!氨_漁浦出,雪慍蹀芯磯ㄉ礁摺D九花映桐廬縣,青雀舟隨白鷺濤”,泛敘景物,全似明人套語?!笆拐邞?yīng)須訪廉吏,府中惟有范功曹”,譽(yù)薛綰及于崔,一處不漏。三人得之,未有不喜者,而詩道壞矣。以視其“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有天壤之別,應(yīng)酬之害詩如此。義山《贈趙協(xié)律妗吩疲骸熬閌端錒與謝公,二年歌哭處皆同。已叨鄒馬聲葉末,更共劉盧族望通。南省恩深賓館在,東山事往妓樓空。不堪歲暮相逢地,我欲西征君又東。”亦是人事詩,以有交清,自然懇切,與嚴(yán)詩不同。既落應(yīng)酬,唐人亦不能勝弘、嘉,弘、嘉無讓于唐人也。
  今世最尚壽詩,不分顯晦愚智,莫不墮此K鰲S轡醬謇镎潘脊齲田中李仰橋,乃樂此物,知文理者,必宜看破。庚戍,賤齒六十,友人欲以詩壽。余曰:“若果如此,必踵門而詬之。”友曰:“何至于此!”余曰:“吾是老代筆,專以此侮人者也,君輩乃欲侮我耶!”聞?wù)叽笮?。庚申,遂無言及之者。庸醫(yī)不信藥,俗僧不信佛,皆此意也。唐人絕少壽詩,宋人有之,而壽詞為多。無已,壽詞猶可。
  諺云:“賊捉賊,鼠捕鼠。”余幼時沈酣于弘、嘉之學(xué)者十年,故醒後能窮搜其窟穴,求以長處,惟是應(yīng)酬赴急耳。昔年代筆,不免為此。送戶曹出按山東云:“泉流九府先王法,地?fù)砣R大國風(fēng)。岱岳鬩∷斧白,滄溟波照繡衣紅?!彼椭物髁暝疲骸笆秋L(fēng)靜山閬,鐵甕波平海樹秋?!彼统J炝钪卧疲貉阃醣滦徐喊l(fā),烏目山頭候吏來?!辟涆驼咴疲骸褒埼驳狼爱?dāng)特拜,虎頭山下建殊勛。”送松江人出都云:“慵浠鳥添行色,天上星辰紀(jì)去程。”送之任漸江云:“去馬尚沖燕市雪,歸囊應(yīng)貯漸江潮?!彼褪拱材险咴疲骸爸爻紝⒚U車發(fā),小國承恩拜舞同。嶺外林巒冬尚綠,海邊麗日曉先紅。”贈少宰云:“深宵風(fēng)月供談笑,大地鸞凰受網(wǎng)羅?!彼秃诹钤疲骸靶」媒信?,大別山光接使星?!彼吞J政云:“辭闕未消鵲雪,下車先看秣陵花。”贈福州守云:“地?fù)砣介_曉日,人將五馬散春陰。”贈縣令云:“襄邑杵聲秋月迥,瑯琊稻色曉光新。”贈弁者云:“十萬雄兵藏肺腑,六千君子侍旌旄?!薄靶F靷魇廓q光弼,制陣教人即藥師?!辟浛h令云:“千疇靈雨隨雙轂,百里和風(fēng)出五弦?!辟浫帜桓目h令云:“萬里捷書騰上國,十年簽帥鎮(zhèn)諸營。”贈縣令云:“舉扇風(fēng)搖三徑柳,揮弦聲動一城花。”贈廣東學(xué)使云:“蘭臺東壁光先滿,梅嶺南條勢特尊?!辟浝蠈⒃疲骸把X憧常見鷲,雷門炮動盡聞鼉。雄心塞北消鞍馬,逸韻江東待嘯歌?!辟浛h令云:“仙郎舄下微閆穡茂宰花前浩露凝。”贈詞客云:名過洛下東西陸,才度淮南大小山?!辟浛h令云:“和風(fēng)動柳千巒曉,清露沾花一縣春?!辟浛な卦疲骸半p旌每導(dǎo)隨車雨,五馬常嘶舉扇風(fēng)。”贈遼人之官云:“攀龍際會疑浮漢,分虎威權(quán)抵誓河?!彼望}道云:“春江風(fēng)動千艘雪,滄海波凝萬庾霜?!彼腿胧裾咴疲骸俺鰨{建瓴千里水,上灘卓劍萬重巖。”送入滇者云:“屬將帥迎金馬,負(fù)弩侯王出碧雞?!彼秃问乖疲骸胺e石西來萬里雪,逆河?xùn)|去九條波。”投獻(xiàn)云:“昔瞻門下三千客,今逐囊中十九人?!辟涢}督云:越山平到嶺,閩水靜無涯”,又云:“棘裁金作葉,槐剪玉為花?!辟涢}撫云:“春光山直上,晴色海平鋪?!辟涢}藩司云:“闕遠(yuǎn)心常望,天高手自捫?!辟浱飳W(xué)使某云:“家傳田氏《易》,席有孔門珍?!辟涢}臬云:“爰書常視砥,吏道帕縻”,又云:“動人風(fēng)自善,潤物雨皆靈?!辟浽偃窝矒嵴咴疲骸伴T開千里戟,屏設(shè)兩州圖?!辟浭窳钤疲骸氨边^巴字水,南渡石門關(guān)?!彼捅転殛P(guān)使云:“人間稱二絕,兵食計兼資。”送嶺南縣令云:“踩順V鄧蓿駱將每排衙”,又云:“灑人長樂雨,扇物未央風(fēng)?!辟浤硨W(xué)使云:“家藏太史傳,人擅子悴擰!痹湖廣學(xué)使云:“蘭蓀楚人詠,珠玉使君心。”送縣令云:“大河九里潤,喬岳萬重陰?!彼推殖勤w令云:“江花重入夢,趙璧自連城?!辟浘每驼咴疲骸靶呛右婆f影,砧杵動新愁?!辟泴妨钤啤奥劦例埓U,今來似掌平。水猶知政善,山亦見人情。”余四十年三作燕山游客,前兩度代筆詩,啖煙拭硯隨盡。此乃同寓友人為壅溉計,拾作一編,索命之名。余愧謝曰:“朝饑方劇,何暇擇言,自可謂之《乞食草》耳。”今看此中語句,何獨弘、嘉,即李頎、嚴(yán)維之應(yīng)酬詩,去人不遠(yuǎn)。而“星河移舊影,砧杵動新愁”,極似由中之語,今不知贈者何人,何以是我詩也?馀可知矣。凡贈契友佳作,移之褰唬即應(yīng)酬詩。
  余自代筆,而識四大家受病之故焉。彼之仕途泛交,與余不識面之貴人何異?彼遇歡戚會別等事,不論有暇無暇,須與之一詩,與余之旅涂困頓,茫無情緒是,忽然索詩何異?彼之無情而強(qiáng)為之辭,又欲似盛唐,不得不依樣造句,與余之昧心蒙面,詭遇他人何異?彼自謂鏗鏘絢麗,宛然唐人,與余所舉《乞食草》中之無意思,郛殼爛惡,陳久餒敗之語何異?所不同者,余以秋根自命,彼以盛唐大家自許耳。然余乞食詩,實得少時十年沈浸糞溝之力。
  鍾、譚派于世無用,一蹶不振,二李法門,實為不祧之祖。何也?事之關(guān)系功名富貴者,人肯用心。唐之功名富貴在詩,故三唐人肯用心而有變。一不自做,蹈襲前人,如今日之抄舊時文,便為士林中滯貨故也。明之功名富貴在時文,全段精神俱在時文用盡,詩其暮氣為之耳。此間有二種人:一則得意者,不免應(yīng)酬,二李之體,易成而悅目;一則失志者,不免代筆,亦惟二李相宜故也。古人非執(zhí)友、非詩人不贈以詩,故交游間詩,亦得有意有情。今世以詩作天青官綠,尚書臺鼎套禮之副,定不免用二李套句。然當(dāng)如服牛乘馬,雞司晨,狗守戶而已。其不可謂之詩,譬猶牛馬雞狗之身,不可以為己身也。蓋泛交本自無情,豈能作有情之語?而又用處甚多。今日仕途,用其有詞無意之詩,可以應(yīng)用而不窮,且寫在白綾金扇上,亦能炫俗眼。但不可留稿,人若看至五六首,必嘔噦也。然當(dāng)用“臥病山中生桂樹”,不可用“大漠清秋迷隴樹”。
  今人作應(yīng)酬詩者,不必責(zé)以王右丞之《送楊少府》、杜少陵之《和裴迪》,只作中唐人劉長卿之《送陸澧》,李益之《送賈校書》幾首,請拜以為五十六字之師。

 

  ●圍爐詩話卷五


  問曰:“朝貴俱尚宋詩,先生宜少貶高論?!贝鹪唬骸皡挸O残?,舉業(yè)則可,非詩所宜。詩以《風(fēng)》、《雅》為遠(yuǎn)祖,唐人為父母,優(yōu)柔敦厚,乃家法祖訓(xùn)。宋詩多率直,違於前人,何以宗之?作宋詩城勝於瞎盛唐,而七八十歲老人改步趨時,何不于五十年前入復(fù)社作名士?且人之出筆,定是宋詩,余深恨之,而犯者十九,何須學(xué)耶?”
  韋仲將發(fā)蔡中郎冢,乃得用筆之不。常熟老人傳筆法於張旭,旭傳於顏魯公,魯公傳於懷素,書家固有授受秘意。太白以詩法授韋渠牟,則詩家亦有之矣。晚唐人猶有司空圖,至宋初不及百年,而風(fēng)氣大異,豈非五代兵革時失其授受乎?許渾作實語死句,唐人即痛斥之,詩眼猶在也。宋詩十之九落實語死句,無一覺者,詩眼已亡也。明不以詩取士,宜乎不工。宋詩乃舉業(yè),而亦不同於唐,杜撰故也。
  唐人詩被宋人說壞,被明人學(xué)壞,不知比興而說詩,開口便錯。義山《驕兒》詩,令其莫學(xué)父,而于西北立功封侯,⑿艘匝約褐有才而不遇也。葛常之謂“其時兵連禍結(jié),以日為歲,而望三四歲兒,立功于二十年後,為俟河之清?!闭`以為賦,故作寐語。
  唐人工于詩而詩話少,宋人不工詩而詩話多,所說常在字句間。
  詩于唐人無所悟入,終落死句。嚴(yán)滄浪謂“詩貴妙語”,此言是也。然彼不知興比,教人何從悟入?實無見于唐人,作玄妙恍惚語,說詩、說禪、說教,俱無本據(jù)。
  比興非小事也。宋詩偶有得者,即近唐人。韓魏公罷相判北京,作《園中》詩云:“風(fēng)定繞枝蝴蝶鬧,雨馀荒圃桔槔選!泵韉饋洞河巍肥云:“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苯杂帽攘x以說朝事。子瞻擬陶云:“前山正可數(shù),後騎且勿驅(qū)?!奔嬗帽扰d以道己意,即迥然異于宋詩。
  葛常之謂“興近于訕,今人不敢作”。詩不優(yōu)柔,乃墮於訕,何關(guān)興事?吾不知宋人以何者為興?“打起黃鶯兒”,“忽見陌頭楊柳色”,未見其訕也。
  陳無己云:“春風(fēng)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浪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焙技撕唬骸安灰姰?dāng)年丁令威,看來處處是相思。若將此恨同芳草,卻恐青青有盡時。”一比一興,卻自深婉,不類宋詩。
  賦義極易而極難。如君實之“清茶淡飯難逢友,濁酒狂歌易得朋”,則極易。如子美之“側(cè)身天地更懷古,回首風(fēng)塵甘息機(jī)”,則極難。宋詩多賦,于難易何居。
  邵堯夫《三皇》、《五帝》等吟,全不似詩體。有云:“誰信畫前原有《易》,自從刪後更無詩?!眲t道理亦謬。說畫前之《易》,是自比伏羲,而文王、周公、孔子不足數(shù)也。刪後無詩,將陶、杜風(fēng)雅之句俱蔑之乎!
  方子通詠《古柏》云:“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dāng)年成大廈,也應(yīng)隨例作埃塵?!薄朵偾哆x吩疲骸巴牧鞴質(zhì)礙通津,一一操舟若有神。自是世間無好手,古來何事不由人?!庇幸鉄o詞者也。今試以唐人之詞出其意,如何而可?詩誠難事哉!
  詩以優(yōu)柔郭厚為教,非可豪舉者也。李、杜詩人稱其豪,自未嘗作豪想。豪則直,直則違于詩教。牧之自許詩豪,故《題烏江亭》詩失之于直。石曼卿、蘇子美欲豪,更虛夸可厭。
  范希文《過淮遇風(fēng)》云:“一棹危于葉,旁觀亦損神。他年在平地,無忽險中人?!敝笔嵌旁姟S嘀^是子美之人,方可作子美之詩,于希文驗之矣。
  陳去非云:“唐人有苦思,故造句工,得句奇,但格韻不高,不能驂少陵之逸步?!庇嘀^彼皆詩人,少陵非詩人故也。詩亦無他,情深詞婉而已,唐玨易陵骨詩是也。
  作詩者意有寄托則少,惟求好句則多。謝無逸作蝴蝶三百首,那得有爾許寄托乎?好句亦多,只是蝴蝶上死句耳。林如靖梅花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與高季迪之“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皆是無寄托之好句。後世人詩不過如此,求曹唐《病馬》,尚不可得,惟是李、杜、高、岑,多于竹麻稻葦。
  宋黃晉夫庶《怪石》詩云:“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唐池館來?!变瓰槠娼^,而唐人造句不出此也。
  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一聯(lián)善矣,而起聯(lián)云“眾芳搖落獨鮮妍,占斷風(fēng)情向小園”,大殺凡近,後四句亦無高致。人得好句,不可不極力淘煅改易,以求相稱。
  憶得宋人詠梅一句云:“疑有化人巢木末?!逼嬖?!是李義山《落花》詩“高閣客竟去”之思路也。唐人猶少,何況後人?楊誠齋詩云:“野逕有香尋不得,闌干石背一花開。”雖淺薄猶可。又云:“不須苦問春多少,暖幕晴蚣孀蓯譴??!倍童語耳。
  問曰:“杜詩亦有率直者,何以獨咎宋人?”答曰:“子美七律之一氣直下者,乃是以古風(fēng)之體為律詩,于唐體為別調(diào),宋人不察,謂為詩道當(dāng)然。然杜詩婉轉(zhuǎn)曲折者居多,不可屈古人以飾已非也。唐人率直之句,不獨子美,皆是少分如是。《三百篇》豈盡《相鼠》、‘投畀’乎?終以優(yōu)柔郭厚為本旨。優(yōu)柔郭厚,必不快心,快心必落宋調(diào);故急做多,亦落宋調(diào)?!?br>  范希文《贈林和靖》云:“巢由不愿仕,堯舜豈遺人?風(fēng)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庶幾子美矣,而終寄其廡下。山谷別開門徑矣,未免是殘山剩水。吾不知如何而後可以為詩?
  各自有意,各自言之。宋人每言奪胎換骨,去瞎盛唐字仿句摹有幾?宋人翻案詩,即是蹈襲陳言,看不破耳。又多摘前人相似之句,以為蹈襲。詩貴見自心耳,偶同前人何害?作意蹈襲,偷勢亦是賊。
  樂天之後,又有羅昭諫,安得不成宋人詩!
  宋人詞遠(yuǎn)勝于詩,詩話多詞家事,應(yīng)別輯為詞話。
  賀方回《望夫石》云:“亭亭思婦石,下閱幾人代?蕩子長不歸,山椒久相待。微鬩穹⒉剩初日輝蛾黛。秋雨疊苔衣,春風(fēng)舞蘿帶。宛然姑射子,矯首塵冥外。陳跡遂無窮,佳期從莫再。脫如魯秋氏,妄結(jié)桑下愛。玉質(zhì)委塵沙,悠悠復(fù)安在?”此詩力量,雖不及子美《玉華宮》,亦不讓李端《古離別》矣。論者嫌其黏皮著骨,謂“微恪畢鋁句也,高識之談。
  韓子蒼詩云:“汴水日馳三百里,扁舟東下更開帆。旦辭杞國風(fēng)微北,夜宿寧陵月正南。老樹挾霜鳴蘞藎寒花承露落毿毿。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lán)?!眳尉尤逝e此詩為學(xué)者法,然非唐人詩,以是死句故也。
  唐詩之有遠(yuǎn)神者,宋人必加訾詆,直是末如之何!
  唐詩之最下者胡曾、羅虬,終是唐詩之下者。宋詩之最高者蘇、黃,終是宋詩之高者。宋人必欲與唐異,明人必欲與唐同。
  義山詩被楊億、劉筠弄壞,永叔力反之,語多直出,似是學(xué)杜之流弊;而又生平不喜杜詩,何也?
  宋時江西宗派專主山谷,江湖詩派專主曾茶山。
  楊誠齋云:“隆興以詩名者,林謙之、范至能、陸務(wù)觀、尤延之、蕭東夫,皆有集。後進(jìn)有張涼ΩΑ⒄贊昌甫、劉翰武子、黃景說巖老、徐似道淵子、項安世平甫、鞏豐仲至、姜夔堯章、徐賀恭仲、汪經(jīng)仲權(quán)、方翥。”喬讀其所引者,皆有好句,頗帶打油氣。
  姜堯章、范至能之溫潤,楊廷秀之痛快,蕭東夫之高古,陸務(wù)觀之俊逸,江西派不能及。
  黃叔僭疲骸奧椒盼淌本于曾茶山,茶山出于韓子蒼?!?br>  宋人專尋唐人不是處,實于己無益。尋得唐人好處出,乃有益于己。
  范希文《贈釣者》云:“江上往來人,盡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fēng)濤里。”寧讓子美?
  西昆詩尚有仿佛唐人者,如晏殊之“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鬮藜H撾鞫。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幾日寂寥傷酒後,一番蕭索禁煙中。魚書欲寄何由達(dá)?水遠(yuǎn)山遙處處同”。題曰《寓意》,而詩全不說明,尚有義山《無題》之體。歐、梅變體而後,此種不失唐人意者遂絕。此詩第三聯(lián)云“寂寥”、“蕭索”,則知次聯(lián)乃是以搶鼉熬涑鮒,使不至于寒陋耳,非寫富貴氣象也。《吊蘇哥》詩是刺宋子京,語甚溫厚,得唐人法。
  黃山谷事母至孝,洎貶黔南,不能將母。其《贈王郎》詩曰:“留我左右手,奉承白發(fā)親?!薄吨邻M食蓮子有感》云:“蓮實大如指,分甘念母慈。”贈官于京師久不歸養(yǎng)者曰:“慈母每占烏鵲喜,家人應(yīng)賦《鰾俑琛貳!弊用浪屠鈧凼曰:“舟也衣彩衣,告我欲遠(yuǎn)謾R忻毆逃型,斂衽就行役。南登吟《白華》,已見楚山碧。何時太夫人,堂上會親戚?”譏舟遠(yuǎn)游無方也?!度倨妨x于此求之。山谷古詩,若盡如《子瞻》二篇,將以漢人待之,其他只是唐人之殘山剩水耳。留意鍛煉,與不留意直出不同也。
  山谷《猩猩毛筆》云:“愛酒醉魂在,能言機(jī)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jì)世,端為謝楊朱?!惫挼锰迫朔ā!肮艹亲訜o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乃其戲筆,而學(xué)宋詩者多仿之。
  《隱居詩話》云:“山谷好取南朝人語之未經(jīng)用奇字,綴輯成詩,故句雖新而不渾厚?!?br>  呂居仁作《江西宗派圖》,自山谷以降,列陳師道、潘大臨、謝逸、洪芻、饒節(jié)、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钅享、韓駒、李彭、晁沖之、江端本、楊符、謝?、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王知N?、缮茩?quán)、高荷,合二十五人為法嗣。其中知名之士,詩句傳世,為人所稱道者數(shù)人。
  子瞻之文,方可與子美之詩作匹,皆是匠心操筆,無所不可者也。子瞻作詩,亦用其作文之意,匠心縱筆而出之,卻去子美遠(yuǎn)矣。
  子瞻《煎茶》詩“活水還須活火烹”,可謂之茶經(jīng),非詩也。
  詩須矜貴,“春宵一刻值千金”,豈可哉!
  蘇、黃以詩為戲,壞事不小。
  讀子瞻長篇文,惟恐其盡;讀子瞻長篇詩,惟恐其不盡。
  介甫云:“扶輿度陽焰,窈窕一川花?!碧迫速F秀之句也。又有“水而北去,山靡靡以旁圍。欲窮源而不得,竟悵望以空歸”。又有云:“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苯苑撬稳四茉熘?。
  李光忤秦檜,安置藤州,贈伴送使臣云:“馬蹄慣踏關(guān)山路,他日重來又送誰?”左經(jīng)臣送許少尹至白沙不及,作詩云:“短棹無尋處,嚴(yán)城欲閉門。水邊人獨立,沙上月黃昏?!苯蕴迫嗽娨?。
  宋僧道潛《臨平道中》詩云:“風(fēng)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鼻宸f極矣,尚非唐詩,景中無意故也。其“數(shù)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隔林仿佛聞機(jī)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皆佳絕。
  許民表作《虞美人花行》云:“鴻門玉斗紛如雪,十萬降兵夜流血。咸陽宮殿三月紅,霸業(yè)已隨煙燼滅。剛強(qiáng)必死仁義王,陰陵失道非天亡。英雄本學(xué)萬人敵,何用屑屑悲紅妝?三軍散盡旌旗倒,玉帳佳人座中老。香魂夜逐劍光飛,青血化為原上草。芳心寂寞寄寒枝,舊曲聞來似斂眉。哀怨徘徊愁不語,恰如夜聽楚歌時。滔滔逝水流今古,楚漢興亡兩丘土。當(dāng)年遺事久成空,慷慨尊前為誰舞?”此詩有筋節(jié),遠(yuǎn)勝蘇、黃。訛為曾布夫人魏氏作者,非也。
  山谷專意出奇,已得成家,終是唐人之殘山剩水。陸放翁無含蓄,皆遠(yuǎn)於唐。
  王禹玉為翰林學(xué)士,典內(nèi)制十八年。嘗祭大社,題詩齋宮云:“鄰雞未唱曉驂催,又向靈飲福杯。自笑治聾知不足,明年強(qiáng)健得重來?!碧迫嗽娨??!吧缇浦蚊@”,唐、宋諺語?!皬?qiáng)健”二字深遠(yuǎn)。
  山谷之“春將國艷熏花色,日借黃金映水紋”,介甫之“一水護(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皆有斧鑿痕。
  真西山《宮中帖子》云:“直將底事消長日,《大學(xué)中庸》兩卷書?!笨v欲規(guī)諷,在詩各有其體,如此出語,謂之不自重。取厭取輕,伊川之方長不折亦然。
  宋人好句有可入六朝、三唐者,何可沒之?五言如張文潛云:“漱井消午睡,掃花坐晚晾。眾綠結(jié)夏帷,老紅駐春妝。”楊徽之云:“戍樓煙自直,戰(zhàn)地兩長腥?!庇衷疲骸靶滤緱魅~,皓月借蘆花?!北逭鹪疲骸坝瓯陂L秋菌,風(fēng)枝落病蟬。”妓單氏《贈陳希夷》云:“帝王師不得,日月老應(yīng)難?!鄙莩纭堕L安》云:“人游曲江少,草入未央多。”又云:“嶺暮青猿急,江寒白鳥稀?!薄皻w禽動疏竹,落果響寒塘。”“野人傳相鶴,山叟學(xué)彈琴?!薄把陂T青檜老,出定白髭長?!薄昂悠臁薄!奥断屡Q蜢o,河明桑柘空?!薄熬磲盹L(fēng)遠(yuǎn),移床得月多?!薄鞍桌朔謪菄嗌礁舫??!薄峨[靜寺》云:“空潭聞鹿飲,疏樹見僧行?!薄睹范Τ己油ぁ吩疲骸皶缫靶腥松伲L河去鳥平?!薄霸赂呱缴徨?,霜落石門深?!薄端捅R經(jīng)西歸》云:“雪多秦水迥,憔『荷焦隆!薄耙估懷倍舸,天迥月臨城?!薄侗咕芬槐緹o此三字?!对缧小吩疲骸胺彼律戏e,殘月馬前低?!薄肚锵Α芬槐緹o此二字。云:“磬斷蛩聲出,峰回鶴影沈?!薄耙萍遗R丑石,租地得靈泉。”“午食下林鳥,夜禪移冢狐?!薄吧嚷暘q泛暑,井氣忽生秋?!薄皻堅鲁酵恚聼熃瓘R春?!薄拌笕莘止畔?,唐語入新經(jīng)?!薄吧缴R巴迥,江流入漢清。”“湘闥嫜愣希楚路背人遙。”《林甫河亭》云:“古路隨岡起,秋帆轉(zhuǎn)浦斜。”《湖山》云:“片月通蘿徑,幽閽謔床?!薄度隆吩疲骸半x磧雁沖雪,渡河人上冰。”“數(shù)聲離岸櫓,幾點別州山?!薄奥涑兵Q下岸,飛雨暗中峰。”《除夜》云:“寒燈催臘盡,曉角喚春歸?!薄把阈猩蚬攀裼稗D(zhuǎn)寒沙。”“景霽慊睪希秋生樹動搖?!薄绑@蟬移古柳,斗雀墮寒庭?!薄白h衲,添泉月入瓶?!薄叭f國無刑治,三邊不戰(zhàn)平?!薄把埳畳呤?,風(fēng)動鶴歸松?!薄帮L(fēng)暖鳥巢木,日高人灌園?!薄稐疃脊俪厣稀吩疲骸爸耧L(fēng)驚夜鶴,潭月戲春魚?!薄肮绺]先知曉,盆池別見天。”“海人來相鶴,山蟻綠琴?!薄端蛥窃荨吩疲骸傍B瞑風(fēng)沈角,天清月上旗?!薄肮攀鸁熤?,平沙落日遲?!薄胺魇烂勩E氩柙氯腓K”?!斑h(yuǎn)嶼迎檣出,疏林帶岸回。”《高書齋》云:“品書逢名士,橫琴憶古賢?!薄棒]躋坪喝,石色入秦天?!薄暗剡b群馬小,天闊一雕平?!薄东C騎》云:“長風(fēng)躍馬路,小雪射雕天?!薄陡呗詴骸吩疲骸肮拍撅L(fēng)煙盡,寒潭星斗深?!标悂喸疲骸袄似教煊敖樱奖M樹根回?!壁w師民云:“麥天晨氣潤,槐夏午陰清。”劉師道《荷花》云:“有路期奔月,無媒與嫁春?!标悎蜃簟冻敝菡龠€》云:“君恩來萬里,客路出千山。”丁謂云:“梅花過嶺路,桃葉渡江船?!崩罟霸疲骸叭呋ㄓ暗?,牛牧雨聲坡?!崩羁霸疲骸昂T码S帆落,溪花繞驛流。”《退居》云:“雨密絲桐潤,潮平釣石沈?!标淘I(xiàn)云:“東陽詩骨瘦,南浦別魂消?!苯卧疲骸爸楸P臨路泣,斗印入鄉(xiāng)提。”周啟明《近臣疾愈》云:“一丸童子藥,五返使臣車?!卞X惟演云:“客客孤煙起,征衣暮雨涼。”李太仆《北使》云:“漢幟隨移帳,燕鴻伴解鞍?!睂O永興《荷花》云:“淚有鮫人見,魂須宋玉招?!眲Ⅲ蕖蛾冎菰疲骸敖清暮镲L(fēng),橋長斷洛塵?!眲⑻吨菰疲骸奥逄锘亩?,楚水漲三篙?!薄堕然ā吩疲骸皡菍m何薄命,楚夢不終朝。”《宮詞》云:“難消守宮血,易斷舞鸞腸?!庇衷疲骸昂缈鐚优_晚,螢飛夏苑涼?!薄逗苫ā吩疲骸颁杖篃o限水,障袂幾多風(fēng)?”《贈僧》云:“吟馀閔⒁叮談久塵遺毛?!薄冻小吩疲骸盎\禽思隴樹,洞犬識秦人?!薄督小吩疲骸叭f年宮省樹,五色帝家禽?!彼纬跞嗽娫疲骸白磔p浮世事,老重故鄉(xiāng)人。”晏臨淄《宴集》云:“春風(fēng)任花落,流水放杯行?!崩钤儭秲?nèi)苑雙竹》云:“日回龍并影,風(fēng)過鳳聯(lián)聲?!睏蠲湓疲骸昂觿堇鲞h(yuǎn),山形菡萏秋?!泵县灐都膹埳饺恕吩疲骸皰呷~林風(fēng)後,拾薪山雨前?!迸颂戾a《道觀》云:“風(fēng)便磬聲遠(yuǎn),日斜樓影長。”寇萊公云:“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毙莛ā对缧小吩娫疲骸吧角蔼q見月,陌上未逢人?!薄渡骄印吩疲骸肮烨锵嚷洌莺刮礂?。”李范《經(jīng)王山人故居》云:“鶴歸秋漢遠(yuǎn),人去草堂空?!标惛Α陡袘选吩疲骸耙挥晗礆埵睿f家生早涼?!薄洞寰印吩疲骸澳壶B歸巢急,寒牛下隴遲。”又云:“狗監(jiān)傳新賦,雞林購近詩?!表n維云:“青煙人幾家,綠野山四抱?!蔽呐c可云:“幾夜礙新月,半江無夕陽?!敝x逸云:“山寒石發(fā)瘦,水落溪毛凋。”孟嘏云:“詩酒獨游寺,琴書多寄僧?!蓖蹙]之女《題金山寺》云:“濤頭風(fēng)滾雪,山腳石蟠虬。”唐子西云:“草青仍過雨,山紫更斜陽?!鄙蚯逶疲骸傍B歸花影動,魚沒浪痕圓。”洪覺范云:“文如水行地,氣若春在花。”可士云:“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薄痘萆剿隆吩疲骸皶燥L(fēng)飄磬遠(yuǎn),暮雪入廊深?!标愔欠蛟疲骸盎ㄐλ屏艨?,鳥鳴如喚人。”僧可朋云:“虹收千嶂雨,潮展半江天?!比~沆云:“夜庭和月靜,秋戶拂憧?!崩铤勂:“斯庀纫娫?,露氣早知秋?!标悷o己晚君實云:“政雖隨日化,身已要人扶?!标淌庠疲骸奥浠ㄈ霜毩?,微雨燕雙飛。”魏野云:“成家書滿屋,添口鶴生孫?!薄捌尴苍曰ɑ?,兒夸斗草贏?!鄙焦取顿x野無遺賢》云:“渭水空藏月,傅山深鎖煙?!蓖醵仍疲骸伴h坐來石,風(fēng)掩讀殘書。”又云:“危紅賒晚景,漲綠上平沙?!庇衷疲骸伴愿蜏縿O蓑帶雪披?!逼哐匀缵w師民云:“委地露花啼曉淚,拂堤煙柳弄春容?!薄皶扎L簾外千專囀,芳草階前一尺長。”黃孝先《重五》云:“風(fēng)檐燕引五六子,露井桃開三四花?!碧迫式堋垛j閣》詩云:“閔⒈鬩飼Ю錟浚日長先作半城陰?!编嵨膶殹端腿藲w湘中》云:“滿帆西日催行客,一夜東風(fēng)落楚梅?!薄赌闲小吩疲骸笆б鈶T中遷客酒,多年不見侍臣花。”薛映《送人知鄂州》云:“黃鶴晨霞傍樓起,頭陀秋草繞碑荒?!眳鞘纭端腿酥率恕吩疲骸奥宓钜箾龀蹰w筆,渚宮晚歲得懸車。”劉師道云:“南浦未傷春草碧,北山仍愧曉猿驚?!薄稓埢ā吩疲骸敖鸸嚷穳m埋國艷,武陵溪水泛天香?!薄洞貉吩疲骸扒嗟鄞淙A沈物外,素娥霜影吊愣恕??!斷嬤小吩疲骸笆挪ǖ圩詠窈未??梦草王绥澒未箼?!崩鈄譖獺洞航肌吩疲骸耙幌曉綠浮畸跡萬樹春紅叫杜鵑?!薄顿浱K承旨》云:“《金鑾後記》人爭寫,玉署新碑帝自書?!崩罱ㄖ小端腿恕吩疲骸吧匠淌陴^聞鴻夜,水國還家欲雪天?!卞X熙《送人拜掃》云:“鶴歸已改新城郭,牛臥重尋舊墓田?!眳我暮喸疲骸懊窡o驛使飄零盡,草怨王孫取次生?!薄毒湃占吩疲骸叭藲w北闕知何日?菊映東籬似去年?!薄逗场吩疲骸叭藶橹瞥踅穑ǔ钋嗯亠w霜。”宋綬《送人》云:“奇材劍客當(dāng)前隊,麗賦騷人托後車?!庇衷疲骸敖圩宇泛Y螅山際真君鶴馭天。”又云:“楚澤傷春怨臌歟長安索米愧侏儒?!敝軉⒚鳌端吞嵝獭吩疲骸傍|夷江上堤镲,牛斗星邊貫索空?!卞X昭度《華山》云:“人間路到三峰盡,天下秋隨一葉來?!卞X惟演《洛都》云:“日上故陵煙漠漠,春歸空苑水潺潺。”《途中》云:“雪意未成闃地,秋聲不斷雁連天。”鄭文寶《贈園》云:“水暖鳧仔脅缸櫻溪深桃李臥開花?!比~金華云:“柔桑蔽野鳴雛雉,高柳含風(fēng)變早蟬”。章安南云:“嶺閬謀涿氛粼紓越雨秋藏桂蠹多?!庇捞吨荨断娜铡吩疲骸伴b葙勘淝Х逑眨草色相沿百帶長?!薄缎孪s》云:“翼薄乍舒宮女鬢,蛻輕全解羽人尸?!庇衷疲骸昂尚某鏊K無定,蘿蔓從風(fēng)莫自持?!庇衷疲骸霸寰L(fēng)高蛛壞網(wǎng),杏園春暖燕爭泥?!薄抖磻簟吩疲骸懊苕i香風(fēng)深處戶,亂飄梨雪曉來天?!薄秾偌病吩疲骸帮L(fēng)簾鴟笑廚煙絕,月樹烏驚藥杵喧。”臧謀《梅花》云:“綠楊解語應(yīng)相笑,漏泄春光卻是誰?”楊萬畢《梧桐夜雨》云:“千里暮閔揭押冢一燈孤館醉初醒?!卞X昭度《燈》云:“繡被夢驚中酒後,朱門人語上朝時?!泵肥ビ帷端拖睦笔亻L安》云:“亞夫金鼓從天落,韓信旌旗背水陳。”熊皎《丫印吩疲骸吧罘暌安菘拔藥,靜見樵人恐是仙?!庇衷疲骸皡捖犔澍B夢醒後,慵掃落花春盡時。”楊徽之云:“杳杳煙蕪何處盡,搖搖風(fēng)柳不勝垂?!崩罹S云:“謫去賈生身健否?秋來潘岳鬢斑無?”又云:“偶題巖石閔筆,訝撲賞ヂ妒衣。”李范云:“釣叟無機(jī)沙鳥睡,禪師入定白牛選!鄙文喜《失鶴》云:“一向亂閶安壞茫幾回臨水待歸來?!睏铠D云:“背日流泉成凍早,逆風(fēng)歸鳥赴巢遲?!辈茚隆督?jīng)友故居》云:“鹿眠荒圃寒蕪白,鴉噪殘陽敗葉飛。”張文潛《上巳日會西池》云:“翠浪有聲黃帽動,春風(fēng)無力彩旗垂?!鄙焦仍疲骸扒彖b風(fēng)流歸賀八,飛揚(yáng)跋扈付朱三?!苯楦υ疲骸耙凰o(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鄙畢⒘仍疲骸案袅址路鹇剻C(jī)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睆埼臐撛疲骸鞍最^青鬢有存沒,落日斷霞無古今?!鄙焦韧局醒┰娫疲骸吧姐暥繁菦],雪共月明千里寒。”介甫云:“含風(fēng)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王康功云:“千山送客東西路,一樹照人南北枝?!鄙罎撛疲骸皵?shù)聲柔櫓蒼范外,何處江村人夜歸?”陳智夫云:“野花臨水?dāng)?shù)枝恨,芳草連天千里情?!眳侨疏抵疲骸盀橄﹀X妨換砌,因憐山色旋開樽。”王感化《怪石》云:“草中誤認(rèn)將軍虎,山上曾為道士羊?!蓖踔逗吩疲骸敖褚谷魲疾堇?,為傳消息到王孫?!庇X范云:“含風(fēng)廣殿聞棋響,度日長廊轉(zhuǎn)柳陰?!标淌庠疲骸袄婊ㄔ郝淙苋茉?,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苯楦υ疲骸拔磹劬焸鞴瓤冢l(xiāng)里勝和貳!蓖跛妗豆詞》云:“一聲啼鳥禁門靜,滿院落花春晝長?!焙衷疲骸敖I(yè)關(guān)山千里遠(yuǎn),長安風(fēng)雪一家寒?!鄙焦仍疲骸叭说媒挥问秋L(fēng)月,天開圖畫即江山?!?br>  馮定遠(yuǎn)云:“宋人詩逐字逐句講不得,須別具一副心眼,方知他好處。唐人詩工夫細(xì),宋人不如也。明人詩卻須一句一字推敲,方知他不好處。”
  江山之秀,有所偏注。北宋詩猶可則,遼無傳人;南宋詩落節(jié),《中州集》反有佳者。又如楊奐《錄汴梁宮人語》云:“一入深宮里,經(jīng)今十五年。長因批帖子,呼到御床前。”二云:“歲歲逢元夜,金蛾鬧簇巾。見人心自怯,終是女兒身?!比疲骸暗钋拜喼绷T,偷去賭金釵。怕見黃昏月,殷勤上玉階?!彼脑疲骸按渎N珠掘背,小殿夜藏鉤。驀地羊車至,低頭笑不休?!蔽逶疲骸皟?nèi)府頒金帛,教酬賀節(jié)盤。兩宮新有旨,先與問孤寒。”六云:“人間多棗栗,不到九重天。長被黃衫吏,花攤月賜錢?!逼咴疲骸叭适ド焦?jié),君王進(jìn)玉卮。壽棚兼壽表,留待北還時?!卑嗽疲骸斑呑嘈信_急,東華夜啟封。內(nèi)人催步輦,不候景陽鐘?!本旁疲骸爱嫚T雙雙引,珠簾一一開。輦前齊下拜,歡飲辟寒杯?!笔疲骸笆ス洪w內(nèi),只道下朝遲。扶杖朝無力,紅綃貼玉肌。”十一云:“今日天顏喜,東朝內(nèi)宴開。外邊春事動,詔遣教坊回?!笔疲骸榜{前雙白鶴,日日候朝回。自送鸞輿去,經(jīng)年竟不來?!笔疲骸岸赣X文書靜,相將立夕陽。傷心寧福位,無復(fù)夜薰香?!笔脑疲骸岸箢£柸?,潛身泣到明。卻回誰敢問,校似有心情?!笔逶疲骸盀榈绹蔷?,妝奩斗犒軍。入春渾斷絕,饑苦不堪聞。”十六云:“監(jiān)國推梁邸,初頭靜不知。但疑墻外笑,人有看宮時。”十七云:“別殿弓刀響,倉皇接鄭王。尚愁宮正怒,含淚強(qiáng)添妝?!笔嗽疲骸耙幌騻餍麊?,誰知不復(fù)還。來時舊針線,記得在窗間?!笔旁疲骸氨比ミw沙漠,誠心畏從行。不如當(dāng)日死,頭白若為生?”今日讀之,情事如見。奐又《讀汝南遺事》七絕云:“軹道牽羊事已非,更憐行酒著青衣。里頭婢子那知此,爭逐君王烈焰歸?!薄傲室廊唬魯嘀性职倌?。長笑桓溫?zé)o遠(yuǎn)慮,竟留王猛佐苻堅?!薄堕L安感懷》詩曰:“此心直欲作東周,再到長安已白頭。往事無憑空擊節(jié),故人何處獨登樓?月?lián)u銀海秦陵夜,露滴金莖漢殿秋。日落酒醒雙淚下,幾時清渭向西流?”優(yōu)柔含蓄,大抵金人詩勝于宋人。
  宋人學(xué)問,史也,文也,詞也,俱推盡善,字畫亦稱盡美,詩則未然,由其致精于詞,心無二用故也。大抵詩人,不惟李、杜窮盡古人,而後自能成家,即長吉、義山,亦致力於杜詩者甚深,而後變體。某集具在,可考也。永叔詩學(xué)未深,輒欲變古。魯直視永叔稍進(jìn),亦但得杜之一鱗只爪,便欲自成一家,開淺直之門,貽忄吳于人。迨江西派立,胥淪以亡矣。
  宋詩最繁,披沙十年,不見黍金,既不堪讀,而又不可不讀。
  黃公于詩有深得,而又能詳讀宋人之詩,持論至當(dāng)。閱其詩話,則宋詩之升降得失畢在,無讀宋詩之苦矣。故詳載之于左方。
  黃公曰:“詩貴氣格,宋人誤以氣質(zhì)當(dāng)之,遂以生硬為高,鄙俚為樸,數(shù)名家始之,末流益甚。如王庭幀端禿澹庵》‘癡兒不了公家事’,口角輕薄,‘男子要為天下奇’,有悻悻之狀。俞秀老‘夜深童子喚不醒,猛虎一聲山月高’,豈是佳事,而可入詩。至其折句法,尤可憎。如胡考‘鸚鵡杯宜酌清濁,麒麟閣懶畫丹青’,令人嘔噦。而楊次公之”‘八十丈虹晴臥影,一千頃玉碧無瑕’,僧顯萬‘河搖星斗三更後,月掛梧桐一丈高’,總落粗俗。而黃白石詠雪,‘欲縮天人散花手,放渠奔走赴晨炊’,酸鄙扭捏。即劉過之‘放開筆下閑風(fēng)月,收拾胸中舊甲兵’,亦非雅談。
  “宋人力貶綺靡,求高淡,而隨入酸陋。如戴敏才‘引些渠水添池滿,移個柴門傍竹開’,二虛字惡甚。其子復(fù)古‘一心似水惟平好,萬事如棋不著高’,高菊艏洹主人一笑先呼酒,勸客三杯便當(dāng)茶’,彼自以為入情切事,而卻是村兒之語,徒供後人捧腹。更有‘山如仁者壽,水似圣之清’,太學(xué)究氣?!◆]蝗蝸惺婢恚萬古青山只麼青’,皆傷風(fēng)雅。”
  “宋人好用成語入四六,後并用之于詩,故多硬戇。如丁黼《送錢尉》云:‘不能刺刺對婢子,已是昂昂真丈夫。’食生不化。范石湖《營壽藏》詩云:‘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庇??!?br>  “宋人作詩極多蠢拙,而論詩過于苛細(xì),止供識者一噱耳。如嚴(yán)維之‘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乃寫目前之景耳。劉貢父曰:‘夕陽遲’系‘花’,‘水漫’不須‘柳’。漁隱曰:‘夕陽遲’乃系于‘塢’,初不系‘花’。二說于詩何益?又如‘袖中諫草朝天去’,議者謂進(jìn)諫必以章疏,無用疏草之理。安知非疏已上達(dá),袖中乃留其草乎?”喬謂東漢章草,以寫奏而名,縱不如黃公言,“草”字非杜撰也。
  又曰:“‘公道世間惟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年年檢點人間事,惟有春風(fēng)不世情’,最為粗直,宋人反稱之。杜牧《華清宮》、《赤壁》詩,反而敲樸?!眴讨^徐恒山言“二喬乃皖城事,用于赤壁為不審?!比缡钦f詩,真是可憐。
  又曰:“宋初詩人,全學(xué)晚唐,氣格不高,而中聯(lián)特多秀色。如李建中《懷湘南舊游》云:‘靜尋綠徑煎茶寺,遍上紅墻賣酒樓?!瘲罨罩稘h陽晚泊》云:‘疏鐘未徹聞寒雨,斜月初沈見遠(yuǎn)燈?!渡帷吩疲骸碱}巖石閔筆,訝撲賞ヂ妒衣。’趙湘《春夕》云:‘醉醒風(fēng)傍池邊起,坐久月從花上來?!醪佟袡懓足供状?,扌耆筇黃葉落吟身’。皆晚唐清警句也。”
  “潘閬詩本于無可,間有詼氣?!断娜账薅U院》詩最佳,子瞻酷愛其‘晚涼知有雨,院靜若無僧’。而《渭上秋夕》云:‘殘陽初過雨,何樹不鳴蟬?’《落葉》云:‘幾番經(jīng)夜雨,一半是秋風(fēng)。’其後變而為楊、劉,正如久處蕭寺孤村,又必羨玉樓金屋?!?br>  “魏野善寫塢壁間事,如‘妻喜栽花活,兒夸斗草贏’,‘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田園之趣宛然。但句俊而體輕,輕則率,率則易俗,所以有‘有名迅還螅無事小神仙’等惡道語。曹良弼《過友人隱居》云:‘旋收松上雪,來煮雨前茶?!斀弧督伞吩娫疲骸h(yuǎn)山碧千里,夕陽紅半樓?!约??!?br>  “林逋泉石自娛,故詩清綺絕倫。時有晚唐卑調(diào)弱句。如《孤山寺》‘破殿靜披薺臼古,齋房咽岳遺春’,《峽石寺》‘燈驚獨鳥回晴塢,鐘送遙帆落晚汀’,俱工。又如‘伶?zhèn)惤諢o侯白,奴樸當(dāng)時有衛(wèi)青’,‘返照未沈僧獨往,長煙如淡鳥橫飛’,‘松門過水無重數(shù),石壁看霞到盡時’,‘五畝自開林下隱,一樽聊敵世間名’,‘千里白闥嬉安劍一湖明月上秋衣’,‘煙含晚樹人家遠(yuǎn),雨濕春風(fēng)燕子低’,誠一時之秀。鶴詩云:‘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洲?!钜?。而永叔云:‘萬里秋風(fēng)天外意,日斜炎陌侗嚀??!寄趣更遠(yuǎn)。至和靖云:‘白公睡閣幽如畫,張祜詩牌妙入神?!粫觐^無事者,幾人能老此禪扃。’狼籍甚矣!”
  “宋初九僧詩,俱宗閬仙?;葑诰悠?,宇昭居八。崇畫家宗匠,《撰句圖》百聯(lián),余尤愛其‘歸禽動束竹,落果響寒塘’,‘鳥歸松墮雪,僧定石沈恪,‘空潭聞鹿飲,疏樹見僧行’,‘繁霜衣上積,殘月馬前低’,‘磬斷蛩聲出,峰回鶴影沈’,‘枕風(fēng)吹發(fā)亂,巖溜濺棋寒’,‘禽寒時動竹,露重忽翻荷’,‘落潮鳴下岸,飛雨暗中峰’,‘驚蟬移古柳,斗雀墮寒庭’,詩意畫景俱妙?!豆沤裨娫挕芳o(jì)寇萊公招崇于池館,分題,崇得池鷺,限‘明’字韻,自午至晡,五押得之云:‘雨歇芳塘溢,遲回不復(fù)驚。曝翎沙日暖,引步島風(fēng)清。照水千尋迥,棲煙一點明。主人池上鳳,見爾憶蓬瀛?!R公稱善。此詩惟結(jié)句帶諂。”喬曰:“詩須寫我心入古人模范耳,偷勢亦是賊。且自心被束,不得清出,古詩既多,自必有偶同者。我既不偷,同亦何諱。惠崇詩句如此,寧屑作賊!‘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亦是偶同,妒其才句者妄加描畫?!?br>  “僧宇昭有‘馀花留暮蝶,幽草戀斜陽’。”
  “西昆楊億、錢惟演、劉筠詩,經(jīng)營位置,備極苦心。大年有《梨》詩云:‘九秋青女霜添味,五夜方諸月溜津?!脊犊酂帷吩疲骸X卻思回博望,風(fēng)窗猶欲傲羲皇。’後人誰及得?諸公亦不事使事,子儀有‘舊山鶴怨無錢買,新竹僧同借宅栽’,大年有‘梅花繞檻驚春早,布水當(dāng)檐覺夏寒’,思公有‘雪意未成闃地,秋聲不斷雁連天’,歐公詆之,謬也?!眴淘唬骸霸娢淖杂姓溃坏民坌?。李獻(xiàn)吉怒賓之,故矯其詩,終不成造就。歐公怒惟演,既已誣貶其先世,詩亦從而詆之。今觀歐公詩,能勝楊、劉、錢三公否?拋燥酪皇浪悸范?!?br>  “王禹孕閽咸斐桑如‘掃苔留嫩綠,寫葉惜殘紅’,‘鶯花愁不覺,風(fēng)雨病先知’,《題張居士溪居》‘病來芳草生漁艇,睡起殘花落酒瓢’,《贈潘閬》‘江城賣藥嘗攜鶴,古寺看碑不下驢’,《贈張錄事》‘上直未歸紅藥院,供吟先得白局蕖,雖學(xué)樂天,得其清不得其俗??苋R公,人多稱其‘孤村芳草遠(yuǎn),斜日杏花飛’,余更喜其‘?dāng)?shù)峰橫夕照,孤笛起江船’?!?br>  “梅、歐、江、謝俱出于晏氏之門,然殊自作,實西昆體也。其《安昌侯》詩曰:‘蓮勺移家近七遷,魯儒章句世相傳。關(guān)中沃壤通涇渭,堂上繁華逐管弦。身服儒衣同蔡義,日將卮酒對鼓宣。高墳丈五陽陵外,千古朱閆凜然?!晕矂蚍Q。(喬謂此詩不稱殊之為人,次句“儒”字易“齊”字,則有本領(lǐng)。)《送人知洪州》云:‘干斗氣沈龍已化,置芻人去榻猶懸?!\警煉精切?!?br>  “李宗諤《南朝》詩云:‘仙華玉壽曉沈沈,三閣齊愀吹郎?。妻I艚鵪炭輾顯罰于今《玉樹》有遺音。珠簾映寢方成夢,麝壁飄香未稱心。惆悵雷塘都幾日,吟魂醉魄已相尋。’組練不及錢、劉,末句則妙。”
  “大宋《落花》詩‘淚臉補(bǔ)痕勞獺髓’,用鄧夫人事也,詩意細(xì)而曲矣!‘舞臺收影費(fèi)鸞腸’,孤鸞不舞,花枝倚風(fēng),有似于舞,妙在‘影’字似幻似真,說得圓活。花落則影收,鸞應(yīng)思之,不可以辭害志也。(喬謂詩思至此,終是無情,義山《落山》詩不然。)嘗嘆二詩之妙易見。夏竦獨以通篇不出‘落’字,許事業(yè)過其弟祁。子京果終于侍從,人服竦精鑒。余謂是富貴人相詩法,風(fēng)騷家不爾。顴公《春夕》詩‘花低應(yīng)露下,月暗覺憷礎(chǔ),風(fēng)致飄然。結(jié)云‘無言聊隱幾,萬物一閭ā,陋腐。”
  “小宋鏤刻遜兄,韻度殊勝?!妒爻啥即貉绫眻@》云:‘天意歇馀芳,人間日始長。落花風(fēng)觀閣,睡鴨雨池塘。稍倦持螯手,猶殘婪尾觴。春歸無所預(yù),羈客自回腸?!妒昭缃瓰^亭》曰:‘節(jié)去歡猶在,賓來賞倍延。悠揚(yáng)初短日,凄緊乍寒天。霽沼原非漲,秋花自少妍。蟻留新獻(xiàn)酎,蕙續(xù)不殘煙。戲篪沖馀藻,游龜避折蓮。流芳真可惜,從此遂凋年。’善狀景候,兼有唐人音節(jié)?!对廑莱鲋林荨吩唬骸韫茑朽性侣肚?,且將身世付酡然。漫夸鼷鼠機(jī)頭箭,不識醯雞甕外天。青史有人譏巧宦,黃金無術(shù)治流年。君看醉趣兼醒趣,始覺靈均更可憐。’于昆體加排宕矣?!冻鍪剡€拜承旨》云:‘傷禽縱奮愁瘡重,廊馬雖還笑齒長。’尤善寫出意。”
  “一代偉人,不可拘以詩句。而韓魏公《春陰》詩云:‘草濕漫鋪留醉席,榆寒難擲買春錢?!笫秋L(fēng)致?!?br>  “趙清獻(xiàn)《除夕》云:‘漏促已交新歲鼓,酒闌猶剪隔宵燈?!娥T別》云:‘為逢蕭寺千山好,不惜蘭舟一日留?!逦犊舌??!?br>  “蔡君謨初學(xué)西昆,後溺于歐、梅,始變其體,而五言古外,洗滌不凈。西昆人本不同,昌谷意奇,玉溪思奧,無不首尾貫徹;其外腴中枯,以瑰奇掩其錯雜者,惟溫氏長篇耳。宋人學(xué)之,惟襲其貌。如君謨之‘庭院廉帷一齊下,紅蠟陰沈霜滿瓦’,又云‘雞頭軟熟七月終,舉手分傳玉杯把’無怪歐、梅之識斥也。其幽思藻句,亦不可掩。如‘曉市人煙披霽旭,夜潭漁火斗寒星’,‘疊愣勻哲紓斜雨著虹明’,‘山樵斫晚日,野火著寒?!M不勝于枯淡。其‘龕明干像日’,卻不韻,‘波起一灘雷’,奇甚。絕句最妙,《憶從尹師魯宿香山石樓》云:‘霜后丹楓照曲堤,酒闌明月下前溪。石樓夜半闃行ィ驚起沙禽過水西?!洞喝铡吩疲骸畺|風(fēng)吹雨濕跚稂跚ǎ紅點棠黎爛欲然。擬賣芳華贈年少,紫榆春淺未成錢?!L(fēng)流旖旎。其《ガ陽行》不滅元結(jié)《舂陵行》。今人以‘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閔畬σ嗾匆隆,為張旭自畫所作,不知是君謨也?!?br>  余靖《子規(guī)》詩‘疏煙明月樹,微雨落花村’,唐人勝場也?!F昏臨水寺,風(fēng)勁欲霜天’,亦妙。尚仍賈島、姚合,宋初之風(fēng)也。僧秘演‘久雨寒蟬少,空山落葉深。危樓乘月工,遠(yuǎn)寺聽鐘尋’,有無可之遺意。”
  “歐公古詩,敘事處累千百言,不枝不衍,宛如面談;惜其意盡言中,無復(fù)馀意,而曲折變化處亦少。歐學(xué)韓,韓本別體,佳處不易得,徒淺直耳!且又有賦而全無比興。(喬謂今皆坐此病,不獨歐公。)《廬山高》自許甚重,然僅僅鋪敘,別無意味;至‘君懷磊落’以下,橫空盤硬語,實傖父耳!《琵琶引》前篇散敘處,已是以文為詩,至‘推手為琵卻手琶’,訓(xùn)詁語矣。後云‘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纟蟲撐手生洞房,學(xué)得琵琶不下堂。不識寒慍鋈苦,豈知此聲能斷腸’,稍鳴咽可誦。後篇亦落議論。結(jié)處‘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耧L(fēng)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點染稍為有情。(喬謂結(jié)亦無味。)此以追蹤樂天《婦人苦》、《李夫人》諸篇猶大遠(yuǎn)在,欲比李、杜,夸父逐日也,詩至廬陵,真是一厄。如《飛蓋橋望月》云:‘乃于其兩間’,‘矧夫人靈’,‘而我于此時’,開後人無數(shù)惡習(xí)。永叔本秀冶之才,忽爾嗜痂,竟成逐臭。作近體詩,便露本質(zhì),雖慕平淡,逸韻自饒。其《蘇主簿洵挽歌》曰:‘布衣馳譽(yù)入京都,丹哦砭返舊閭。諸老誰能先賈誼?君王猶未識相如。三年弟子行喪禮,千兩鄉(xiāng)人會葬車。我獨空齋掛塵榻,遺編時讀子閌欏!《游石子澗》曰:‘席間風(fēng)起聞天籟,兩後山光入酒杯。泉落斷崖舂壑響,花藏深崦過春開?!端湍俊吩唬骸L是柳曲妨回首,小苑花深礙倚樓。楚徑蕙風(fēng)消病渴,洛城花雪蕩春愁?!銟O風(fēng)流富貴之致?!对伭吩唬骸L亭送客兼迎客,費(fèi)盡長條贈別離?!瘧B(tài)度綽約?!?br>  “蘇舜欽恥與梅圣俞齊名,而詩唯粗豪。垂虹橋云‘閫蜂黌倏金餅,水面沈沈臥彩虹’,已大不堪。又有‘佛地化為銀世界,仙家多住玉樓臺’,當(dāng)為圣俞所恥。寧取‘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fēng)雨看潮生’,稍有清氣?!?br>  “梅堯臣詩誠有品,而惡拙者亦復(fù)不少,名重招責(zé),益動人口。讀楊、劉諸公詩,如入季倫之室,綺疏繡闥,絲竹肥鮮,忽見葭墻艾席,菁羹橡飯者,反覺高致,故歐與之把臂入林,一時俱為傾動也。諸人不知矯枉之意,如‘青苔井畔雀兒斗,烏桕樹頭鴉舅鳴。世事但知開口笑,俗情休要著心行’,及蟹詩之‘滿腹紅膏肥似髓,貯盤青殼大于杯’,亦甚推之。風(fēng)氣既移,前之美談,後之笑具矣。凡詩文之累,不由謗者,而由于譽(yù)者,可畏哉!”
  “宋之詩文,皆至廬陵一變,有功于文,有罪于詩。自所作者害人淺,論他人詩害人深。宛陵雖尚平淡,其始猶有秀氣,中歲後始不堪耳。茍非群兒推奉,不敢毅然自恣,大傷雅道,豈非永叔使之然哉!晦芬嘣疲骸圣俞詩非平談,乃枯槁。’公論也。然精腴雅潔,不乏佳句。如‘五更千里夢,殘月一城雞’?!Q林外火,笛響月中村’?!袄涔挛炄?,宵長一雁過’?!洞猴L(fēng)》之‘吹花擁細(xì)草,送雨來高閣。江燕倚身輕,逆飛前復(fù)卻’?!栋l(fā)勻陵》曰:‘孤村望漸遠(yuǎn),去鳥飛已先。向晚懵┤眨微光人倚船。’《夏日對雨》云:‘日日城頭雨,還添湖上波。窗中人自聽,門外潦應(yīng)多。不畏禾生耳,還愁麥化蛾。吾廬無所有,頻看壁間梭?!鷦訁s不平淡?!眴淘唬骸霸姺且环ㄋ鼙M,平淡孰如陶公,而壘塊處殊不少,況他人乎?”
  又曰:“梅詩有極佳處,有《擬張曲江詠燕》曰:‘眇眇雙飛燕,長年與社違。任從新歷改,只向舊巢歸。永日當(dāng)人語,輕寒逆雨飛。自親梁棟慣,不識海鷗機(jī)?!柢|殉國之語也。其《送滕寺丞歸蘇州》曰:‘驅(qū)車入蜀時,有弟母不往。留婦侍母旁,以子屬婦養(yǎng)。昨得閶門書,婦子死泉壤。此心那得安,棄官提轡鞅。東馳三千里,鬻馬求吳槳。吳槳速如飛,歸來拜堂上。堂前去時樹,已覺枝條長。豈無懷抱感,為壽酌春蟀??!欲解其悲,姑諷其孝也,不獎而勸,忠告善道極矣。溫柔敦厚,梅詩之可敬在此。俗子稱其‘焚香露蓮泣,聞磬霜鷗邁’,既是詩人,何患無一二摹古好句?”
  “陶弼素有盛名,其《兵器》詩,如‘自此兩河間,寂寂無戎備。卒嚴(yán)慘垢瑁將老貪春睡。自此為太平,恍逾三十歲。戎昊乘我間,南馳賀蘭騎。陽關(guān)久夜開,樞朽不可閉。陣閆鵯賾海殺氣橫涇渭。使臣股忄栗奏,宰相嗔目議。僉曰亟發(fā)兵,堅子坑甚易!倉皇筑邊壘,未戰(zhàn)力先瘁。逼迫開庫兵,土蝕鋒蝗?。防卿s刪賞停推轂謀新寄。師復(fù)從中御,進(jìn)退由閽寺。權(quán)輕號令冗,兩戰(zhàn)無遺類。吾兵自此喪,有詔新其制。朝廷急郡縣,君縣急官吏。官吏無他術(shù),下責(zé)蚩蚩輩。耕牛拔筋角,飛鳥禿翎翅。窠鼗嶧空,鐵烹堇山碎。供億稍後期,鞭樸異他罪’。敘和戎忘備,倉卒用兵之害,最為酸惻。又其《出嶺》曰:‘江勢一兩曲,梅稍三四花。登高休問路,閬率俏峒搖!可謂清絕?!眴淘唬骸昂钌跎睢!?br>  “李覯《哀老婦》詩曰‘里中一老婦,行行泣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寡時十八九,嫁時六十馀。昔日遺腹兒,今茲垂白須。子豈不欲養(yǎng)?母豈不懷居?繇役及下戶,(喬曰:“此可知是新法之雇役也?!保┴敱M無所輸。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云云。泰伯,乃希文門下士。所賦絕似元豐、熙寧間事,垂老見之,不禁哀悼。此與陶弼《兵器》詩,可備鑒戒,不當(dāng)忽也?!?br>  “宋人先學(xué)樂天、無可,繼學(xué)義山,故失之輕淺綺靡。梅都官倡為平淡,六一附之,僅在皮毛,未究神理,遂流于粗直。間雜長句,硬下險怪字湊韻,如山兕野麋,不復(fù)可耐。後雖屢變,而雅奏日湮,敷陳多于此興,蘊(yùn)藉少于發(fā)舒,求其意長筆短者,十不一二也。惟介甫詩,能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當(dāng)其絕詣,實自可興可觀,特推為宋人第一。最妙者,樂府五言古也,七言律次之,七言古又次之。五方律嫌安排,七言律嫌氣盛,而佳篇亦時有之?!端蛦虉?zhí)中秀才》曰:‘薄飯午不羹,空爐夜無炭。寥寥日避席,烈烈風(fēng)欺幔。謂予勿惡此,何為向子嘆?長年客塵沙,無婦助親爨。寒暄慰白首,吾弟才將冠。幕廝曖滯恚想見淮湖漫。古人一日養(yǎng),不以三公換。田園在戮力,且欲歸鋤灌。行矣子誠然,光陰未宜玩。負(fù)米力有馀,能無讀書伴?’前敘其不可不歸,後微諷其復(fù)來,曲折婉轉(zhuǎn)。介甫一生傲慢,此何溫厚也?《送孫正之》曰:‘閔講尾畋趟奈В溪水詰曲帶城陴。溪窮壤斷至者誰?予獨與子相諧熙。山城之西鼓吹悲,水風(fēng)蕭蕭不滿旗。子今去此來無期,予有不可誰予規(guī)?’孫不以養(yǎng)歸,故下語剴切。又《日出堂上飲》曰:‘日出堂上飲,日入未云休。主人笑而歌,客子嘆以愀。指此堂上柱,始生在巖幽。雨露飽所滋,凌鬩嗲秋。所愿⒂讕茫何言值君收。乃令卑濕地,百蟻上窮鎪。丹青空外好,鎮(zhèn)壓已堪憂。為君重去之,不使一蟻留。蟻力雖云小,能生萬蚍蜉。又能高其舫,不使繼者稠。語客且勿然,百年等浮漚。為客當(dāng)酌酒,何預(yù)主人謀?’寫怡堂燕雀,直堪痛心。末數(shù)句即《魏風(fēng)》‘彼人是哉,子曰何其’意也,實《風(fēng)》、《雅》正傳。又《我欲往滄?!吩唬骸矣鶞婧#蛠碜院釉?。手探囊中膠,救此千載渾。我語客徒爾,當(dāng)還治昆侖。嘆息謝不能,相看涕翻盆。客止我且住,濯發(fā)扶桑根。春風(fēng)吹我舟,萬里空自存?!词乔耙?,乃變法之本也。介甫未相時,不勝感慨,故《詳定試卷》則曰:‘當(dāng)時賜帛倡優(yōu)等,今日論才將相中。’《偶成》則曰:‘高論頗隨衰俗廢,壯懷難值故人傾?!冻钆_》則曰:‘傾壺語罷還登眺,岸幘詩成卻嘆嗟?!噌釀t深憤異議,故《詠雪》則曰:‘勢合便疑包地盡,功成終欲放春回?!瘓詧?zhí)自是,而有瞑眩瘳疾之意,故曰:‘何妨興世嫌迂闊,自有斯人慰寂寥。’而《雨過》云:‘誰似浮闃進(jìn)退,才成霖雨便歸山?!瘎t平生實志也。其學(xué)檬亦甚妙?!抖炙隆吩唬骸娔緞C交覆,孤泉靜橫分。楚老一枝筇,于此傲人群。城市少美蔬,想今困忄炎焚。且憑東北風(fēng),持寄嶺頭??!又《定林》曰:‘漱甘涼病齒,坐曠息煩襟。因脫水還屨,就敷巖上衾。但留愣運(yùn)蓿仍值月相尋。真樂非無寄,悲褚嗪靡?。o所不佳。七律佳句,如《僧舍》云:‘和風(fēng)滿樹笙簧雜,霽雪兼山粉黛重?!洞箫L(fēng)》云:‘縱涌萬川冰柱立,分披千嶂土囊開。魯門未怪爰居至,鄭圃何妨御寇來?!睹坊ā吩疲骸L(fēng)亭把盞酬孤艷,雪徑回輿認(rèn)暗香?!顿涥愓濉吩疲骸淹羶A樽酒,更與靈均續(xù)舊文。’《金陵懷古》云:‘黃旗已盡年三百,紫氣空收劍一雙?!嚏U極工。其《送彥珍》云:‘握手百憂空往事,還家一笑即芳時?!都膹埾壤芍小罚骸苍孪轮l對?蠻鴉ㄇ跋胱運(yùn)??!《寄友人》:‘一篇《封禪》才難學(xué),五畝蓬蒿勢易求?!瓕懗觯趾??!妒久谩吩娮罴眩骸瞎馇笮龅昧壶?,廡下相隨不諱窮。卓犖才名今日事,蕭條門巷古人風(fēng)?!段遴妗飞信c時多忤,一笑兼忘我屢空。六月塵沙不相貸,泫然搔首又西東?!越庾员?,想見文士家庭之樂?!∩碜钣X風(fēng)露早,歸夢不知山水長’,‘佳時流落真何得,勝事蹉跎自可憐’,不堪多詠?!?br>  “王幀六鰲’、‘雙鳳’,尚不及唐人早朝應(yīng)制。宮詞多佳,工鋪敘耳,非勸百諷一也?!?br>  “舒ァ洞寰印吩疲骸水繞陂田竹繞籬,榆錢落盡槿花稀。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稊『伞吩疲骸炭匆褂胺謿堅拢瑒e送秋聲入晚風(fēng)。’又有‘宿雨閣闈п直蹋野花弄日一村香’。山川乃分靈于斯人乎?集之不傳,人累之也。”
  “方子通,介甫友也。《紅梅》之‘春風(fēng)吹酒上凝脂’,最傳人口,遠(yuǎn)勝毛澤民之‘東墻羞頰逢誰笑,南國酡顏強(qiáng)自持’之句也?!?br>  “溫公詩絕無言及者,實自清醇?!犊迯堊雍瘛吩疲骸松鷷w盡,但問愚與賢。借令陽虎壽,詎足驕顏淵!’固端人之語。最妙者,五言律《哀李牧》云:‘椎牛饗戰(zhàn)士,拔距養(yǎng)奇才。虜帳方驚避,秦金已暗來。旌旗移幕府,荊棘蔓叢臺。部曲依稀在,猶能話郭開?!恶R援》云:‘一棺忠勇骨,飄泊瘴煙深?!稘h武》云:‘方士陳丹術(shù),飄飄意不疑。愀≈偕蕉Γ風(fēng)降壽宮祠。上藥行當(dāng)就,殊庭庶可期。蓬萊何日返?五利不吾欺?!帧俎;íq短,蒲萄葉未齊。更衣過柏谷,走馬宿棠梨。逆旅聊懷璽,田間共斗雞。猶思飲懵叮高舉出虹霓。’又‘長掩柴荊避寒暑,只將花卉記冬春’,‘行逕乍迂初見┺,浮舟正好未生蓮’,俱佳?!?br>  “范純?nèi)省绣a靜眠松下石,煮茶咽災(zāi)竇淙’,‘吟榻未移溪月上,醉巾長拂野慊亍,‘長年已覺春如夢,遠(yuǎn)客惟應(yīng)醉是家’,俱好句也?!?br>  “劉敞《荒田行》云:‘大農(nóng)棄田避征役,小農(nóng)挈家就兵籍。良田茫茫少耕者,秋來雨止生荊棘??h官募兵有著令,募兵如率官有慶。從今無復(fù)官勸農(nóng),還逐漁鹽作亡命。’此詩方是大憂?!?br>  “《擊壤集》中《月夜》云:‘雨霽風(fēng)自好,秋深天未寒。移床就階下,看月出林端。有酒欲共飲,無琴可獨彈。他時遇良友,此景復(fù)求難?!套郧寮??!?br>  又曰:“人謂曾子固不能詩,謬也。其‘憑闌到處臨清此,開閣終朝對翠微’,‘詩書落落成孤論,耕稼依依憶舊游’,如此不能詩耶!《閱武堂》云:‘柳間自詫投壺樂,桑下方安佩犢行?!加秩鍖⒁?。”
  “鮮于亻先詩曰:‘一氣斡元造,為功未嘗煩。群生自生妄,天地亦何言。鳧脛不可增,楮葉不可鐫。欲益固為損,勞心非自然。不見平陽侯,醇酒聊終年?!绦路ㄉ跬??!?br>  “詩至慶歷,最畏俚俗,文同獨能修飾?!镀鹨箒怼吩唬骸畷源懊骶G紗,蜀錦壓春臥。橫腮琥魄冷,驚起新夢破。玲瓏轉(zhuǎn)條脫,縹緲梳{髟委}{髟祡。高軸響銀床,時誤君車過。’玉在瓦礫矣。如‘百翊僖谷ィ一雁領(lǐng)寒起’,‘歸鳥亂飛葉,暮隳遠(yuǎn)山’,‘暖翊溝降兀晴鳥語多時’,又云‘萬嶺逼闈鍔里,一峰擎雪夕陽中’,‘惜去更看新畫壁,記來重注舊題名’,《梅花》云‘破萼未深聊敵雪,收香不密任隨風(fēng)’,俱清麗可喜。又有‘檢書防落燼,下幕恐遺香’?!逗L摹吩疲骸疄閻巯惆盏丶t。倚欄終日對芳叢。夜深忽憶高枝好,把酒更來明月中?!茸郧逶??!?br>  “子瞻詩美不勝言,病不勝摘。大率多俊邁而少淵氵亭,得瑰奇而失詳慎,多粗豪滑稽草率,又多以文為詩。然其才古今獨絕。子瞻《聞子由不赴商州》曰:‘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顶睾肌吩疲骸闲星Ю锍珊问拢恳宦犌餄f鼓音?!哆^?!吩疲骸这鹏斲懦髓跻?,粗識軒轅奏樂聲。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如此胸襟,真天人矣。公詩本一往無馀,徐州後更恣縱。如《賈耘老水閣》云:‘愛酒陶元亮,能詩張志和。青山來水檻,白雨滿漁蓑。淚垢添丁面,貧低舉案蛾。不知何所樂?竟夕獨酣歌?!瘜憰鐟烟N(yùn)藉。黃州詩尤不羈,‘小屋如漁舟,望退憷鎩一篇,最為沈痛?!曛锌茨档?,依然暮還斂’,亦自惜幽姿,尤有雅人深致。其清空而妙者,如‘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閬觥,‘古琴彈罷風(fēng)吹座,山閣醒時月照杯’,‘狙公欺病來分栗,水伯知饞為出魚’,‘床下雪霜侵戶月,枕中琴筑落階泉’,俱佳?!?br>  “子由才氣不如兄,而有醇醪飲人之致。學(xué)迷蠐小遠(yuǎn)泛便成終日醉,幽尋不盡數(shù)家園’,‘簾中飛絮縈殘夢,窗外啼鶯伴獨吟’。風(fēng)景則有‘雨馀嶺上閂絮,石淺溪頭水蹙鱗’。排遣則有‘宦游底處非巢燕,歸計何嫌誚沐猴’,‘士師憔悴經(jīng)三黜,陶令幽憂付一酣’,‘懶將詞賦占我埽頻夢江湖伴蟹螯’。慰人則如‘舊傳北海偏憐客,新怪東方苦饑。應(yīng)笑長安居不易,空吟原上草離離’。使事則有‘峴首重尋碑墮淚,習(xí)池還指客橫鞭。逃亡已覺依劉表,寒隊π肜窈迫弧?!已b已笑分諸子,吏道何勞問薛公’?!峨s詩》則有‘蒼然澗下松,不愿世雕刻。斧斤百夫手,牽挽千牛力。斫成華屋柱,加以綴衣飾。人心喜相羨,松心終自惜’。皆唐人詩也。北歸潁上後詩,間雜詼諧,涉筆成趣。如《九日》云:‘酒慳慚對客,風(fēng)起任飄冠?!遁菥印吩疲骸邏ψo(hù)雞犬,稍容嵇阮醉喧嘩?!洞髾u》詩云:‘便令殺身起大廈,亦恐眾材無匹敵。且留枝葉撓隳蓿猶得世人長太息?!苋徊环?。”
  “昔人評秦少游詩,‘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其‘支枕星河橫醉後,入簾風(fēng)絮報春深’,真好姿態(tài)。而‘屠龍肯自羞無用,畫虎從人笑未成’,卻自骯臟,不如介甫之‘雞竦檬Ш渦胛剩鵬邋幸8髯災(zāi)’之老手?!?br>  “晁補(bǔ)之視少游有骨氣,如‘虛齋閉疏窗,竹日光耿耿。更無司業(yè)酒,但有廣文冷。一憐出入獨,自喜往還省。時作苦語詩,幽泉汲修綆’。又《視田贈弟》曰:‘一從學(xué)聱牙,世事百色廢。賣牛姑補(bǔ)室,歲晚霜雪至?!笥泄乓??!?br>  “山谷詩,當(dāng)取清空平易者。如《曲肱亭》云:‘仲蔚蓬蒿宅,宣城詩句中。人賢忘巷陋,境勝失途窮。寒菹書萬卷,零亂剛直胸。偃蹇勛業(yè)外,嘯歌山水重。晨雞催不起,擁被聽松風(fēng)。’不驕揉而作。生平病在好奇,又喜使事,究其所得,實不如楊、劉。詠弈之‘湘東一目誠堪死,天下中分尚可持’,巧累于理。而‘霜林收鴨腳,春網(wǎng)薦琴高’,以鴨腳稱銀杏,是取其葉,以琴高作鯉,更不可。又《落星寺》詩云:‘蜂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上句言山腰寮舍眾多,下句出題外矣。(喬謂必是刺禪人,稱鄭稱楊耳。)《猩猩毛筆》云:‘愛酒醉魂在,能言機(jī)事疏。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物色看《王會》,勛勞在石渠。拔毛能濟(jì)世,端為謝楊朱?!m題曰戲作,而使事天趣洋溢。至《接花》詩:‘雍也本犁子,仲由原鄙人。升堂與入室,只在一揮斤。’大雅掃地矣。(喬謂此與‘好風(fēng)圣之清’,止可于長排律中,以見句法變換,短排律已不可用,況八句律乎?)坡詩傷于太盡,才大難降,筆走不守。魯直頗能開辟,虬髯倔強(qiáng)海外耳?!?br>  “陳師道以薦即得官正字,詩曰:‘扶老趨嚴(yán)召,徐行及圣時。端能幾字正?敢恨十年遲。肯著金根誤,亭辭乳嫗譏。向來憂畏斷,不盡鹿門期?!檬虑挟?dāng)?!堆吩娫疲骸绝Q端自語,鳥起不成飛’,不落色相?!毒湃占那赜M》云:‘疾風(fēng)回雨水明霞,沙步叢祠欲暮鴉。九日清尊欺白發(fā),十年為客負(fù)黃花。登高懷遠(yuǎn)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春I倌晏煜率?,獨能無地落烏紗?’殊有陋巷不改其樂之意。或推後山直接少陵,其五言律誠有相近處,此體猶未盡,何況諸體,無可言直接耶!”
  “蘇門六子,文潛尤可喜。《海州道中》云:‘渡頭鳴舂村徑斜,悠悠小蝶飛豆花。逃屋無人草滿家,累累秋蔓懸寒瓜?!稄V化遇雨》云:‘撞鐘寺門掩,晚霽尚殘滴。相攜下山去,塵靜馬無跡。歸來解鞍歇,新月如破璧。但恐桃花源,回舟已青壁。’大是清越。七言律尤多秀句,如‘綠野染成延晝永,亂紅吹盡放春歸’,‘萬頃澤空供雪意,一枝梅笑破冬嚴(yán)’,‘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青引嫩苔留鳥篆,綠垂殘葉帶袷欏,‘歸鳥各尋芳樹去,夕陽微照還村耕’,脫盡爾時惡習(xí)。又‘何待挑琴知有術(shù),未嘗驅(qū)豆更無謀’,不減溫、李。《春日雜書》云:‘昨日為雨備,今晨乃大風(fēng)。臨風(fēng)謹(jǐn)自備,通夕雪迷空。備一常失計,盡備力難供。因之置不為,拱手受禍兇。當(dāng)為不可壞,任彼萬變攻。筑屋如金石,何勞計春冬?’只須此住,便有馀味。下云‘此道簡且安,古來家國同’,說盡便索然。東坡《湖上夜歸》云:‘我飲不盡器,半酣味尤長。復(fù)輿湖上歸,春風(fēng)吹面涼。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蒼蒼。清吟雜夢寐,得句旋已忘。尚記梨花村,時時聞暗香?!囗氈淮俗〖疵??!?br>  “賀鑄方回工于詞,而詩亦絕勝。如《放鶴亭》云:‘萬頃白閔餃貝Γ一庭黃葉雨來時。’《茱萸灣晚泊》云:‘荻浦漁歸初下雁,楓橋市散只啼鴉?!稘h上屬目》云:‘白忝繕酵罰清川山下流。芳洲采香女,薄暮漾歸舟。并蒂雙荷葉,逢迎一障羞。持情不得語,大婦在高樓。’皆妙。”
  “晁叔用沖之,無咎弟也?!短镏行小酚泄湃ぁS钟小C回漢苑秋高夜,飲罷秦臺雪作天’,‘系馬柳低當(dāng)戶葉,迎人桃出隔墻花’,俊氣可味?!?br>  “高士徐積仲車詩有唐音?!端屯鯘撌ァ纺┰疲骸P(guān)西夫子雖遲暮,行笑行吟正安步。甏êI夏裂蚨,解說公孫放豚去?!诼溆袣舛??!?br>  “唐子西論詩可觀,所作不逮?!届o似太古,日長如小年’,警句也。馀語不稱?!睫D(zhuǎn)秋光曲,川長暝色橫’,亦佳?!冻醯交葜荨吩唬骸R橘楊梅乃爾甜,肯容遷謫到眉尖!因行采藥非無得,取足看山未害廉。辨謗若為家一喙,著書不值字三縑。老師補(bǔ)處吾何敢,政謂家風(fēng)不敢謙。’‘老師’謂東坡,‘補(bǔ)處’用彌勒佛事。中聯(lián)小有豐致。至《湖上》之‘佳月明作哲,好風(fēng)圣之清’,文海泥犁也。”
  “韓駒子蒼《冬日》云:‘北風(fēng)吹日晝多陰,日暮擁階黃葉深。倦鵲繞枝翻凍影,飛鴻摩月墮孤音。推愁不去如相覓,與老無期稍見侵。顧藉微官少年事,病來那復(fù)一分心。’前寫景,後寫懷,隨句而轉(zhuǎn),漸就衰颯,而恬讓之致可掬?!兑共磳幜辍吩婋m不高尚,無惡習(xí),款段馬也。曾、韓則本非千里才,惟蹄耳?!?br>  “北宋詩,但非宛陵、豫章二派,即多可喜。如劉懟短獍胍堂》曰:‘一堂圖籍自陶冶,三徑蕭蘭俱歲華。定非平恩許侯宅,會是仲長公理家。端居雅不煩屏當(dāng),佳設(shè)頗嘗成咄嗟。惟我焉硎來往,徽弦一泛即生涯。’(喬謂此詩亦有宋人槎牙之氣。)韋冠之《寄荊南故人》曰:‘馀生自是一虛舟,未害尋詩慰客愁。梅欲飄零猶蘊(yùn)藉,柳才依約已風(fēng)流。關(guān)心弟妹無黃犬,入夢江湖有白鷗。別後故人相念否?東風(fēng)應(yīng)倚仲宣樓?!娚跤酗L(fēng)致?!?br>  “洪覺范詩中名家,不當(dāng)以僧論也。五言古詩,不獨清氣,用筆高老處,如記如畫。近體詩如《石臺夜坐》云:‘永與世遺他日忘,尚嫌山淺暮年心。凍鬮捶派窗曉,折竹方知夜雪深?!渡线h(yuǎn)宿百丈》云:‘夜久雪猿啼岳頂,夢回明月在梅花?!愎轻谌?。又僧遵式詩‘拾句書幽石,收茶踏亂恪,亦有清致?!?br>  “李伯紀(jì)云:‘聞?wù)f飛蝗起自淮,勢如風(fēng)雨渡江來。吾家歲事何須慮,只恐人言不是災(zāi)?!眉倚抛?,真賢宰相也?!队浥f夢》、《泛舟循惠間》、《李嗣宗小圃》詩俱佳?!?br>  “汪藻彥章《寧川驛》云:‘過眼風(fēng)光一餉休,坐狂猶得佐名州。雖遭瀧吏嗤韓子,卻喜溪神識柳侯。盡日野田行靼拯餮牽有時汜教鉤選;嶠新濯滄浪足,踏遍千巖萬壑秋?!∫菟拼筇K。又《醉別》云:‘雙槳又乘清夜去,一樽聊發(fā)少年狂?!酁⒙淇上?。胡澹菲蛘鍛趼祝被竄渡海,詩曰‘銀山千疊酒微酣’,氣概如此!”
  “劉屏山、朱韋齋詩最可喜。韋齋《謁吳公路許借論衡復(fù)留一日》云:‘幽獨不自得,駕言款齋廬。殷勤主人意,投轄恐回車。世途早已涉,此去將焉如?惟憂酒錢盡,使我詩腸枯。會合曾幾何,可復(fù)自為疏?更當(dāng)留一夕,帳中搜異書。’《送金確然歸弋陽》曰:‘昔我閬居,送子閬獺V乩次屎問保笑指溪上?。一柄\鬧芐牽坐此世事紛。衰顏兩非昔,華發(fā)粲可耘。我纏風(fēng)樹哀,終日無一忻。子乃水菽憂,南北奔走勤。對床語未終,別意如絲棼。歸夢尚隨子,何當(dāng)嘆離群。’二詩有長厚之風(fēng)。又詠芍藥云:‘誰令玉頰紅成點,如意痕輕琥珀多?!S神婉媚。屏山絕句云:‘偶臨沙岸立多時,淡淡煙村日向低。幽事挽人歸不得,一枝梅影浸澄溪。’”喬謂絕似楊誠齋清淡詩。
  “呂本中居仁有清致而多輕率?!读蓍_元寺夏雨》云:‘風(fēng)雨爺宜仆砬錚鴉歸門掩伴僧幽。閔畈患千巖秀,水漲初聞萬壑流。鐘喚夢回空悵望,人傳書至竟沈浮?;㈩^燕頷非吾相,莫羨班超拜列侯?!段鳉w舟中懷通泰諸君》曰:‘一雙一只路旁堠,乍有乍無天際星。亂葉入船侵?jǐn)●模诧L(fēng)吹水擁枯萍。山林何謝誰方駕?詩語曹劉可乞靈?酒碗茶甌俱不厭,為公醉倒為公醒?!嵍入m饒,終有緩頹之恨,皆韓子蒼流弊?!?br>  “事莫病于偽。歐、梅之矯錢、楊,未盡為詩害也,令歐任其秀冶,梅率其清溫,原自名家。惟是筆力不高,飾為勁悍,遂流于粗鄙,而惡聲出矣。魯直好奇,兼喜使事,實陰效錢、楊而變其音節(jié),致多矯揉詰屈,不能自然。然氣清味冽,胸中亦自有權(quán)衡,故佳篇尚多。子蒼逸韻天生,疏率自喜,轉(zhuǎn)覺天趣有馀,結(jié)構(gòu)不足,雖淵源豫章,實與魯直相背。曾幾茶山天性粗劣,又崇豫章之粗率,備得諸公之惡境而效之,故皆ㄋ噪之音。集中惟月詩之‘明時諒費(fèi)銀河洗,缺處應(yīng)須玉斧修’為最警。而雪詩之‘一夜紙窗明似月,多年布被冷如冰’,豈曰詩耶!一瞽登壇,群盲振鐸,自後論詩者日多,害詩也日甚。至江湖詩出,而此道遂淪長夜。大率宋詩三變,一變?yōu)閭岣?,再變?yōu)轺西龋優(yōu)槿贺て蚴持??!吨兄菁分校哒咝阊?,卑者亦不至鄙俚。一時惡氣,獨集于東南,國之不祥,先見于筆墨耶?”
  “選南宋詩,務(wù)取短中之長,一聯(lián)一句亦收之,首尾求全,幾無詩矣。陳與義簡齋詩以趣勝,而受病于此,俊氣終不可掩。如《雨晴》詩:‘墻頭語鵲衣猶濕,樓外殘雷氣未平。’《江漲》云:‘疊浪并翻孤日去,兩津橫卷半天流?!端腿鸢擦睢吩疲骸鹿谛栃栂喾晏帲菽臼捠捨醋儠r。聚散同驚一枕夢,悲歡各誦十年詩。山林有約吾當(dāng)去,天地?zé)o情子亦饑?!m無格調(diào),語猶入情。陳淵幾叟勝于簡齋?!秶?yán)陵釣臺》云:‘溪山有底好?悶跗妒坑。取論生不侯,但喜夢非仆。攜筇縱朝步,初日穿林麓。西風(fēng)扶兩腋,一舉千里鵠?!鈿獠环玻抡Z新警?!?br>  “周必大益公氣骨不高,微有淹雅之度。如《詠園》云:‘回環(huán)自蝗三逕,頃刻常開七七花?!凶匀恢?。(喬謂次句乃道得無情。)益公每舉歐陽警句示人,其有韻態(tài)者,有‘風(fēng)色似傳花信到,夕陽微放柳梢晴’,馀即寒陋?!?br>  “詩若字字入道理,則一厄也。選元晦詩,惟取多興趣者。如‘惆悵江頭幾樹梅,杖藜行繞去還來。前時雪壓無尋處,昨夜月明依舊開’。(喬謂後聯(lián)有唐意,首聯(lián)宋氣重。)《詠雪》云:‘不應(yīng)琪樹猶含凍,翻笑楊花許耐寒?!趺?。道學(xué)詩亦有佳句。如徐崇父《毅齋即事》云:‘苔色上侵炎處,鳥聲來和獨吟時?!謠虍鬲}齋《送縣丞》云:‘松廳莫笑無公事,蕖幕常能致俊流?!瘏螙|萊云:‘徑欲卜居從釣叟,垂楊缺處竹門開?!?br>  “陳傅良止齋《寄陳同甫》曰:‘古來才大難為用,納納乾坤著幾人?但把雞豚宴同社,莫將鵝鴨惱比鄰?!暇浼础裰У拢滓皂?。今觀此兩句,可見俗情淺慮,恩怨本無大故,而毀譽(yù)由之。同甫屢經(jīng)患難,故以為戒。下云:‘世非文字將安ⅲ身與兒孫竟孰親?一語解紛吾豈敢,龐π械酪嗨嶁??!可為淚下。《冬夜感懷》云:‘已覺二毛嗔婦問,可堪一飯患兒多?!婢痴嬲Z。又有詩云:‘驟迪繅藉,山龍飾衣裳。不聞遂古初,而興自虞唐。毀車崇騎射,隸作篆籀藏。至今人便之,秦亦忽以亡?!衷唬骸塾x以為歡,班荊以為儀。交際貴如此,勿使至意虧。頗嘗怪《小雅》,《鹿鳴》至《魚麗》。賓主禮百拜,《六經(jīng)》似支離。’重傷古道之不復(fù)也。次篇反語,令人自思,意真語亦雅?!?br>  “宋人樂府尤遠(yuǎn)。葉盟心《白捍省吩唬骸有美人兮來獨處,陟彼南山兮伐寒?。唐A葡訃┏榭嘈模冰花織成雪為縷。不憂絕技無人學(xué),只愁不堪嫁時著。鄭僑吳札今悠悠,爭看買笑錦纏頭。’歡知音難得,又不忍決絕,徘徊婉轉(zhuǎn),無限風(fēng)流?!眴讨^此僅望見張、王耳,在宋已成絕作。
  “劉宰《猛虎行》云:‘市有虎,毋妄言。當(dāng)關(guān)虎士森戈,市上一呼人駕肩?;㈦m猛,那得前?市有虎,言非妄。君不見左馮翊,天下壯。斧斤聲斷林壑空,猛虎通衢恣來往。食人肉,飲人血,沈痛積怨那可說?凝香堂上紫煙浮,風(fēng)流太守憂民憂。一朝下令開信賞,藉皮枕骨彌山丘?;⒁褱?,人患絕,夜永猶聞泣幽咽。泰山之側(cè)如可居,子後夫前甘死別?!脸餮淖嬷?。”
  “晚宋人詩,有極佳而名不彰者。如吳龍翰詩云:‘妾心江岸石,千古無變更。郎心江上水,倏忽風(fēng)波生?!衷疲骸畵糁?fù)擊筑,欲歌雙淚橫。寶刀重如命,命如鴻毛輕。’二詩有古樂府意。”
  “洪適之‘青青河畔草,英英籬邊菊。雅雅當(dāng)窗女,濯濯手如玉。淵淵錦中意,粲粲未盈幅。藁砧天一涯,刀頭誤行卜。藜怨新眉,誰教遠(yuǎn)山綠?!痔鎏鰻颗P?,奕奕停梭女。尋盟整遙轡,緘情遵漢渚。欣宴未斯須,別愁眉已度。黃月不我留,殘機(jī)忍重顧。翻羨巫山悖朝朝楚王遇’。深情秀致,全在結(jié)語弄姿,寫出無聊之態(tài)。比擬漢人,在宋甚少。”
  “裘萬頃元量《雨後》云:‘秋事雨已畢,秋容晴為妍。新香浮靼拯餮牽馀潤溢潺?。昏舔寺暲?,犁鋤鷺影邊。吾生一何幸,田里又豐年?!冻鲩T》云:‘出門復(fù)入門,吾行竟安之?攜書北窗下,翻閱聊自怡。有懷千載人,掩卷還垤?。矂x墑籽艮保戀戀商山芝。一裘或終身,欣然釣江湄。斯人不可作,古道日式微。目前稻粱謀,鳧雁方齊飛。青田寂無音,歲晚將疇依?慎勿出門去,塵埃染人衣?!可谠フ拢圆徽雌鋹毫?xí),可敬也。其《見雪》詩尤見義烈之概?!?br>  “隆興後詩推范、陸、尤、楊。尤袤延之《海棠》詩:‘曉妝無力胭脂重,春睡方酣酒暈深。’又《苦雨》詩:‘十年江國水如淫,怕見三秋雨作霖??赡钐锛曳磷錃q,須煩風(fēng)伯蕩層陰。禾頭昨夜憂生耳,木德何時卻守心?歲星守心,天下大豐。兀坐書窗詩作崇,寒蛩鳴咽伴愁吟?!?br>  “楊誠齋萬里論詩最多妙語,自作則落粗豪一路。其《送丘宗卿帥蜀作》最有名,云:‘諭蜀宣威百萬兵,不須號令自精明。酒揮勃律天西碗,鼓臥蓬婆雪外城。二月海棠傾國色,五更杜宇說鄉(xiāng)情。少陵山谷千年恨,不遇丘遲眼為青?!▎淘唬骸按温?lián)似征羌出塞,後半氣不稱前半。其‘傾國’虛用亦佳,‘杜宇’句弄姿好,二物皆蜀有也?!保┯制洹兑棺吩姡骸某侨斩滔届o,野寺人稀鸛雀鳴?!嗪??!?br>  “選宋詩不可繩以古法,但汰其已甚者而已。吾于北宋愛子由,(喬謂不言介甫,尊之也。)南宋愛范成大至能?!洞速泟e》云:‘一曲悲歌水倒流,樽前何計緩千憂?事如夢斷無尋處,人似春歸挽不留。草色黏天臌旌蓿雨聲連曉鷓鴣愁。迢迢綠浦帆飛遠(yuǎn),今夜新晴獨倚樓?!赌闲斓乐小吩唬骸肷新放c心違,又逐孤帆擘浪飛。吳岫擁閼諭眼,楚江浮月冷征衣。長歌悲似垂垂淚,短夢紛如草草歸。若使一廛供閉戶,肯將青雀易柴扉?’《入秭歸界》有云:‘幽禽不見但聞?wù)Z,野草無名都著花?!抖踔荨方Y(jié)句云:卻笑鱸鄉(xiāng)垂釣手,武昌魚好便淹留?!脤O吳謠語能變化?!对俣神憧凇吩唬骸艁泶说乜炫钚?,天繞明湖日照臨。一雁閆絞幣現(xiàn),兩山波動對浮沈。衰髯都共荻花老,醉面不如楓葉深。罾戶釣徒來問訊,去年盟在肯重尋?’又有‘月從雪後皆奇夜,天向梅繞別有春’,‘鵬逑喟參蘅尚Γ能魚自古不能兼’,俱有新趣。絕句則《袞州道中》云:‘松林?jǐn)嗵幥吧饺保忠娔虾?shù)十峰?!抖针s興》云:‘霜風(fēng)掃盡千林葉,巖畜討κ鶴巢?!孕愕上病!?br>  “余初讀務(wù)觀詩于《瀛奎律髓》選宋詩中,覺得洋洋盈耳,因極賞之。及閱《劍南集》,前意頓減。大抵才具無多,意境不遠(yuǎn),善寫眼前景物,音節(jié)瑯然。篇中必有一聯(lián)致語,蔥翠欲滴。間出新脆語,如二月海棠,妖艷撩人。亦時有激昂之語,惟七律有之,因節(jié)取數(shù)篇于後。長篇惟《題少陵畫像》,敘事如見?!督瓨亲碇小吩疲骸焐系勑侵骶?,人間寧有地理憂?’務(wù)觀為石湖幕府,在局六年,以得縱懷。及守嚴(yán)州,思舊述懷云:‘桐吾故隱兩經(jīng)秋,小院孤燈夜夜愁。名酒過于求趙璧,異書渾似借荊州。溪山勝處身難到,風(fēng)月佳時事不休。安得連慍翟嗇穡金鞭重作浣花游?!霜q子美之思嚴(yán)武也?!夺嵩@》曰:‘貂蟬未必出兜鍪,要是蒼鷹憶下?。彭泽径归端尉?,輕車已老豈須侯!千年精衛(wèi)心平海,三日於菟氣食牛。會與高人期物外,摩挲銅狄灞陵秋?!水?dāng)有後進(jìn)妄生長短,如韓君平在夷門也。《書壁》有云:‘天下不知誰竟是,古來惟有醉差賢。過堂未悟鐘當(dāng)畔,睨柱誰知璧偶全?!肚才d》有云:‘尚饒靈運(yùn)先成佛,那計辛毗不作公?!盼虊褧r有志經(jīng)世,故《感舊》云:‘晚歲猶思事鞍馬。當(dāng)時那信老耕桑?’久歷世途,故有‘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生來不啜猩猩酒,老去那營燕燕巢’之句。天啟、崇禎中,忽尚宋詩,實未知宋人三百年本末,止見一陸放翁,而放翁佳處亦未能見,止取其詩之易解,學(xué)之易成。遂無體格,不鍛煉精思,但于中聯(lián)作弄姿語,起結(jié)草草,直寫俚諺。使放翁有靈,能無稱屈!”
  “永嘉四靈,趙紫芝為勝。佳句有‘輔嗣《易》行無漢學(xué),玄暉詩變有唐風(fēng)’,‘禽翻竹葉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又云‘無欲自然心似水,有營何止事如毛’,仍出酸語,故為嚴(yán)羽所輕。又有‘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恪,‘池成逢夜雨,籬壞出秋山’。其《延禧觀》之‘鶴毛兼葉下,井氣與閫’,井為藏丹之所,此言丹氣也,妙甚。翁卷差遜趙師秀,佳句有‘訓(xùn)品獵睹危秋雨亂愁吟’。二徐最劣,靈暉不及靈淵。徐照《瀑布》云:‘千年流不盡,六月地常寒。’甚佳。結(jié)云:‘人言深碧處,常有老龍蟠?!髴B(tài)仍見。徐璣佳句:‘月生林欲曉,雨過夏如秋?!?br>  “讀嚴(yán)滄浪詩于宋人中,如諸于繡鵯中見司隸將吏。古詩亦用功于太白,但力不逮耳。五言律有沈闈?、峒沃葜z風(fēng),七言律于高謾⒗鋮尤深。惟樂府不入古,但得之唐人耳。其送客絕句云:‘川程極目渺空波,送爾歸舟奈別何!南國音書須早寄,江湖春雁已無多。’極似唐人。滄浪精于紀(jì)律,吾終推介甫于宋人為第一,猶五祖令學(xué)人皆稱神秀偈,而衣缽自付慧能耳?!?br>  “豫章派最多惡習(xí),蕭彥毓梅坡雖有‘西昌有客學(xué)南昌’之號,猶似超出。其《西湖雜詠》曰:‘花心亭上坐,滿眼是湖光。只為便幽趣,能來倚夕陽。水邊春寺靜,柳下小舟藏。不待清明近,鶯花已自忙?!m淺不惡?!?br>  “趙蕃昌父論詩,事祖曾、呂。嘗云:‘若欲波瀾闊,規(guī)模須放弘。端由吾養(yǎng)氣,匪自歷階升?!绱撕腴煟泻巫闳??佳句有‘紅葉連村雨,黃花獨徑秋。詩窮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源蓊j同病鶴,況堪吟詠類寒蛩’?!端饬詈鷱V壽,夕英何補(bǔ)屈原饑’?!?br>  “敖陶孫《詩評》,特妙于語言。其詩惟傳《哭趙忠定公》,中聯(lián)云‘狼胡無地歸姬旦,魚腹終天痛屈原’,甚偉。而起云‘左手旋乾右轉(zhuǎn)坤’,末云‘休說渠家末世孫’,可惜。”
  “楊用修稱劉後村《李夫人招魂歌》、《趙昭儀春沿行》、《東阿王紀(jì)夢行》,然僅西昆體之似耳,他篇粗鹵甚多。佳句如《挽陳師復(fù)》云:‘闕下舉幡空太學(xué),路旁攀轍臥遺民?!蹲灶}小室》云:‘閣上大夫投欲死,甕間吏部寢方酣?!帧惭用髟鲁i_戶,貪對青山懶下樓?!?br>  “江湖詩非無一二佳句,但全篇酸鄙。如韓無咎南澗《紅梅》云:‘越女漫夸天下白,壽陽還作醉時妝。’其子澗泉《寒食》云:‘吹盡海棠無步障,開成山柳有堆綿。’俱佳。戴式之,無行之尤者,亦有佳句。如《尋梅》云:‘蜂黃涂額半含蕊,鶴膝翹空疏帶花?!Q膝’言枝,‘蜂黃’言須也。結(jié)云:‘此是尋梅端的處,折來須付與詩家。’打油丑殺。如群丐唱歌,非無亮喉,無奈通身是丐何!至其‘夜涼風(fēng)動竹,人靜月當(dāng)樓’,‘雁影參差半江月,雞聲咿喔數(shù)家村’,‘千江月色令人醉,半夜梅花入夢香’,‘白石岡頭聞杜宇,對他人墓亦沾巾’,卻妙?!?br>  “王遼宋末,亦法賈、姚?!断濉吩疲骸冯S村轉(zhuǎn),溪晴踏軟沙。斜陽曬魚網(wǎng),疏竹露人家。行蟹上枯岸,饑禽銜落花。老翁分石坐,鴉暗繳B欏!又有‘晴雪添崖瀑,春閽酉煙’,‘敲門僧踏梅花月,入夜猿啼楓樹霜’?!?br>  “文信公不以詩重,而公實能詩。《愣恕吩疲骸半空夭矯起層臺,人道劉安車馬來。山上自晴山下雨,倚欄平立看風(fēng)雷?!新碾U如夷之概。又‘人皆有喜榮三仕,吾尚無文送五窮’,‘酬菊醉馀披草坐,探梅吟罷帶花回’,佳句也?!?br>  “詩壞而宋衰,垂亡而詩道反振。林景熙詩曰‘開池納天影,種竹引秋聲’,‘日斜禽影亂,水落樹根懸’,‘香飄苔徑花誰惜?影落沙泉鶴自看’,‘老愛歸田追靖節(jié),狂思入海訪安期’,‘萱草堂深衣屢寄,桃花觀冷酒重攜’,‘僧咽庇擘憷賜,鶴老應(yīng)知城是非’,何讓唐人?!对伹乇炯o(jì)》尤佳:‘瑯琊臺上晚閆劍虎視眈眈隘八弦。萬里不知人半死,三山空覓草長生。兆來鬼璧沙丘近,威動神鞭海石驚。書外有書焚不得,一編圯上漢功名?!帧畨艋鼗酿^月籠秋,何處砧聲喚客愁?深夜無風(fēng)蓮葉響,水寒更有未眠鷗’?!?br>  “讀唐義士清父涇詩,令人泣下。如‘鳳去只馀《韶》樂在,雁來還有帛書無?!督稀贰l歲建杓移北斗,何人持節(jié)救東甌’?!夺銖V》‘火旗ㄙ靄悴劂冢水陣周遭雪壓城’。《徙?!贰畭u上有人悲義士,水濱無處問君王’。《崖山》字字酸辛,不獨《冬青》詩也?!?br>  “謝翱皋羽《效孟郊體》云:‘牽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風(fēng)吹空巢,波濤在孤樹?!崴浦印N囊嗨圃?,得寒瘦之妙?!?br>  又曰:“歐、梅惡西昆使事,力欲矯之。夫俗題不得雅事點染,何以成文?但不可排砌如類書耳?!?br>  又曰:“宋人好用心于無用之地,如山谷之注‘喚起’、‘催歸’為二鳥名,東坡之用‘玉樓’、‘銀海’于雪詩是也?!?br>  又曰:“詩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之運(yùn)用耳?!?br>  又曰:“詩嫌于盡?!?br>  又曰:“煉字落險僻,即不雅而可憎。”
  又曰:“作詩不必拘字句,然字不工即害句,句不工即害篇。”

 

  ●圍爐詩話卷六


  諸英俊以陳臥子所選明詩畀余曰:“丈丈高論,請於此指其實焉?!眴檀鹬唬骸懊鞒踔?,尚自平秀,弘治以後,化為異物,不可謂之詩矣!獻(xiàn)吉立朝大節(jié),一代偉人,而詩才之雄壯,明代亦推為第一。其詩之深入唐人閫奧者,安敢沒之?如‘臥病一春違報生,啼鶯千里伴還鄉(xiāng)’。上句言坐獄,即退之《琴操》‘臣罪當(dāng)誅兮天王圣明’之意也。下句言人情寥落,即《楚詞》‘波濤以來迎,魚鱗以媵余’,義山‘歸去橫塘晚,華星送寶鞍’之意也。使獻(xiàn)吉平心易氣,全集皆然,余安敢不推為唐人,奉為盟主?惟其粗心驕氣,不肯深究詩理,努⑸倭昶岸以壓人,遂開弘、嘉惡習(xí)。李于鱗之才遠(yuǎn)下獻(xiàn)吉,踵而和之,淺夫又極推重,遂使二李并稱,瞎盛唐之流毒深入人心。不求詩意,惟求好句,不學(xué)二李,無非二李。今欲發(fā)明三唐詩道,推為禍?zhǔn)?,則余所極敬慕之偉人,口誅筆罰不敢怒矣!蓋獻(xiàn)吉本非有得於杜詩而為之也,自負(fù)其才,不得入翰林,致怨於李賓之,見其詩句平淺,故倚少陵而作高大強(qiáng)硬之語以反之。于鱗成進(jìn)士後,有意于詩,與其友請教于謝茂秦。茂秦在明人中錚錚,而未有見于唐人者也,教以取唐詩百十篇,日夜詠讀,仿其聲光以造句。于鱗從之,再起何、李之死灰,成七才子一路。臥子此選,即七才子之遺調(diào)也。”
  唐、明詩相去天壤,今舉唐之最下者,與明之最高者較之,品位自見。許渾詩,當(dāng)時謂為“不如不做”者也,今又於渾詩中舉最死實者,如《題衛(wèi)將軍廟》云:“武牢關(guān)下護(hù)龍旗,挾槊彎弓馬上飛。漢業(yè)未興王霸在,秦軍才散魯連歸。墳穿大澤埋金劍,廟枕長溪掛鐵衣。欲奠忠魂何處問?葦花楓葉雨霏霏?!笔茁?lián)言戰(zhàn)功,次聯(lián)言高蹈,三聯(lián)言墳廟,四聯(lián)以情景結(jié)之,題中之意自足,措詞無一字虛殼。但許詩俱無遠(yuǎn)神,故當(dāng)時不重之耳。明初詠白燕者,紛然推袁凱第一,稱為袁白燕。起句云“故國飄零事已非,舊時王謝見應(yīng)稀”,失之于泛,燕亦可用。次聯(lián)云“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二語是操,第三聯(lián)應(yīng)縱,而曰“柳絮池塘春入夢,梨花庭院雨沾衣”,與次聯(lián)輕重?zé)o別,如時文之後,亦實做如中比也。唐人之中二聯(lián)無虛實者,必第七句轉(zhuǎn),末句收。凱不知此法,其末聯(lián)云“趙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陽殿里飛”,語泛與起同。八句中起結(jié)是燕,非白燕,第三聯(lián)重出,止有兩句是白燕,比《衛(wèi)將軍廟》詩如何?使凱學(xué)識大進(jìn),重作此題,于白燕上一絲不披綺紗袍子,口唱《大江東去》,為牧齋所鄙笑。由其但學(xué)盛唐皮毛,全不知詩故也。
  徒手入市,而欲百物為我有,不得不出于竊,瞎盛唐之謂也。竊國者在前,後人又竊其鉤。
  二李于唐詩之意在言外,宋文之法度謹(jǐn)嚴(yán),實無所見。故其文則蔑韓、歐而學(xué)《史》、《漢》,其詩則蔑韋、柳而學(xué)盛唐,敢言古文亡于昌黎,不讀大歷以後一字。禪者云:“吾參究三十年,方知識羞?!贬嶂侨朔Q之曰:“好個‘識羞’二字?!北思茸砸詾槟?,見韓、歐、韋、柳無《史》、《漢》、盛唐字句,故出此言,總為無三十年參究苦心耳。元美于文章,以震川為梗,晚知自傷。馀三公沒齒不覺。夫韓、歐、韋、柳才豈下于四公,班、馬、盛唐寧不效學(xué),得其神者,不襲其形也。子受體于父,而四肢五官不能盡似,子既自成人身,自有引業(yè)滿業(yè)故也。若摶土刻木,以肖其人,無一不肖,本非人身故也。豈可以土木之肖者為子,而望以瞥⑺瞇也哉!昌黎學(xué)子長而不似子長,永叔學(xué)昌黎而不似昌黎,以其雖取法乎古人,而自有見識學(xué)問也。詩文在神理不在字句。古學(xué)如飲食,俗學(xué)如糞溺。飲食粗糲不妨,惟著少少糞溺,全缶俱棄。
  臥子氣岸,其學(xué)詩也,才知平仄,即齊肩于李、杜、高、岑,不須進(jìn)第二步;其作詩也,凡題皆是《早朝》、《秋興》,更不曾有別題;其論詩也,一出語便接踵于西河、鍾嶸,更不慮他人有不奉行者,不意學(xué)問中有如是便易事也。
  所謂才子者,須是王子安,弱冠之年,學(xué)問文章如江如海,乃可稱之?!峨蹰w序》之“王將軍之武庫”,古今惟楊升分是王僧辨?!夺屽确鸪傻烙洝?,貫串釋典,高僧為之佳線注釋。受年非多,不知何以能爾!明之才子,拔茅連茹,只可其黨自稱耳。年至四十,須作學(xué)者,若稱才子,是四十而稱娘子,祖菟以取譏也。前七才子者,北地李夢陽,信陽何景明,武功康海,憾磐蹙潘跡吳郡徐禎卿,儀封王廷相,濟(jì)面邊貢。
  復(fù)古須是陳拾遺之詩,韓退之之文,乃足當(dāng)之。獻(xiàn)吉ㄎ剝盛唐,元美掃剝班、馬,妄稱復(fù)古,遺禍無識。
  余之深恨二李也有故:天啟癸亥,年始十三,自不知揣量,妄意學(xué)詩,得何人所刻《盛明詩選》,陳朽穢惡之物,童稚無知,見其鏗鏘絢麗,竟以盛明直接盛唐,視大歷如無有,何況開成!自居千古人物,李、杜、高、岑乃堪為友,鼻息拂閼呤年。癸酉冬,讀唐人全集,乃知詩道不然,返觀《盛明詩選》,無不蠟卮其外,敗絮其中;自所作詩與平日言論,如醉後失禮于人,醒時思之,慚汗無地。吳地有秋根之名,謂本無所知能,而自以為甚知甚能者也。如吳喬者,秋根何辭!年七八十,一句不辦,始謀不臧致之也?!霸鵀槭幾悠珣z客”,是以不遮丑態(tài)而極陳之。辛未、壬申,余于歐、蘇稍有一隙之明矣,猶謂明人文不合宋,詩不違唐;次年始知其謬。邪說之易于惑人,下愚之難于改步如此。
  宋轅文《北行》詩曰:“鴻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睉燕l(xiāng)之意,不言自見,唐人句也。臥子《過陳徵君故居》詩,有曰:“白楊漫指東西路,叢桂空留大小山?!蓖ㄆ逋?,不讓唐人。李舒章云:“青樓隨意入,不信有相思?!鼻逍驴∫?,竟是崔國輔語。此選慢世,盡舉二李之丑態(tài),以警逐臭者耳。其贊美語,乃是淆訛公案。機(jī)輪轉(zhuǎn)處,作者猶迷,人勿被三君換卻眼珠也。
  劉青田詩,稍傷筆重,而力厚思深,有由心語,可觀者多,在明初可稱作手。楊孟載詩,可比韋莊,工力細(xì)密。高季迪各體俱工,七律有數(shù)十篇可觀。王伯安胸襟好,七律得子美骨,有數(shù)十篇可觀。而此中收之甚少,以其不合於盛唐皮毛耳。棄不合皮毛之清新,而取合皮毛之陳濁,其貽害於鄉(xiāng)里後來者大矣!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達(dá)諸公;常熟以牧齋故,士人學(xué)問都有根本。鄉(xiāng)先達(dá)之關(guān)系,顧不重哉!
  丙甲、丁酉,余在都中,與臥子高足張青雕相晨夕,熟聞此集中議論。積久難忍,因調(diào)之曰:“王文肅公之紀(jì)綱,有阿五,阿七。阿五之廝養(yǎng)曰:‘我天下第四人也?!?wù)唧@叩其故。曰:‘第一朝廷,第二老爺,第三我阿爹,第四豈容多讓?’”少陵第一,空同第二,臥子第三,第四更無他人也。又嘗語之曰:“君須進(jìn)生大黃一斤,瀉去腹中陳臥子,始有語話分。”渠大大懌,而無以復(fù)也。青雕又云:“臥子為紹興推官時,巡按某問以明朝文人孰為大家?對曰:‘沃莞魈寰惚??!又問以後為誰?答曰:‘某甲?!庇嘀^之曰:“《四部稿》如夏月庖,穢氣逆鼻,艾千子之言最為忠告,君何以不勉使深心細(xì)讀耶?”又不懌。慵洳呸矗明眼猶在,必不盡如青雕作第四人也。
  弘、嘉詩文,為錢牧齋、艾千子所抨擊,丑態(tài)畢露矣。以彼家門徑,易知易行,便於應(yīng)酬,而又冒班、馬、盛唐之名,所以屢仆屢起。
  于鱗甜邪俗賴,惑人更甚獻(xiàn)吉。凡外贍中乾者,皆其習(xí)氣所誤也。
  震川之文,明人之最善者也。猶當(dāng)讀之一過,以知其造詣比古人如何而已。既有暇日,何不深讀唐、宋人之文章耶?漢、魏、六朝、三唐之詩,如連山大海,而切切然于弘、嘉之詩,絕不可解。
  全唐詩何可勝計,于鱗抽取幾篇,以為唐詩盡於此矣。何異太倉之粟,陳陳相因,而盜擇升斗,以為盡王家之蓄積哉!唐人之詩工,所失雖多,所收自好。臥子選明詩,亦每人一二篇,非獨學(xué)于鱗,乃是惟取高聲大氣,重綠濃紅,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詩不工,所取皆陳濁膚殼無味之物,若牧齋《列朝詩》早出,此選或不發(fā)刻耳。生長三家村,見百金者以為崇、愷,入縣城而知為不然,況入通都大邑乎?斤斤二李,蓋不見唐詩耳。不服者曰:“難道唐詩彼不曾見?”答曰:“幾曾見來?”有現(xiàn)證在,季天中謫遼左,選此者作送行詩曰:“鐵嶺金州道路難?!逼渫浇^嘆為盛唐。余曰:“易‘銅’以‘鐵’則更勁,易‘珠’以‘金’則更煉,何患不盛唐?”張謂此詩首聯(lián)云“銅柱珠崖道路難,伏波橫海舊登壇”,言險遠(yuǎn)而獷也。次聯(lián)云“越人自貢珊瑚樹,漢使何勞獬豸冠”,譏求金求車遣法官也。三聯(lián)云“疲馬山中愁日晚,孤舟江上畏春寒”,恐誨盜又愛友也。結(jié)云“由來此貨稱難得,多恐君王不忍看”,諷黷貨勞民也。其後竟有中官呂太一收珠阻亂之事,少陵詩亦曾及之。謂詩深廣有關(guān)系如是,今乃截取一句,換字以為盛唐。呵呵!讀書須眼光透過紙背,勿在紙面浮去。蓋此中物如銅鑼銅鼓,京師新開店面者,以為鬧市聚人之用。
  人有問作詩之法者,仲默指階下花曰:“色而已矣?!逼浔绢I(lǐng)可知。仲默設(shè)色之善者,宛似唐人,以意求之,方知其偽。獻(xiàn)吉病笨重,氣又傲,如對傖父,酪滕ニ獬舸ケ恰
  獻(xiàn)吉亦知詩妙處在有言外之意,求工於字句,心勞日拙,而所作反是。元美之譏錢起“佳氣長浮仗外峰”為泛,亦然。
  鍛者有冷錘,於成刀後細(xì)密加錘也。精鐵得此愈見堅利,毛鐵則破碎矣。注釋,詩文之冷錘也。有意則精彩倍加,無意則破碎不堪矣。請以此中所鄙而不收之魏澤《過侯城里》詩,與所收之驚心動魄之李獻(xiàn)吉《秋望》詩,并注而同論之。侯城里,乃方正學(xué)之故里。成祖之待建文忠臣,從古所未有,為之臣者,既不可明言,而正學(xué)之謀國,不無可議,事既至此,又不忍深咎,此其立言之難也。詩曰:“┺輿沖雨過侯城,俯仰令人感慨生。黃鳥向人空百囀,清猿墮淚只三聲?!蹦苋诰叭肭橐?。又曰:“山中自可全高節(jié),天下難居是盛名?!碑?dāng)時豈無雪繁玻而方不容然者,名為之也?!笆⒚保撁?。方固正人,而非文種、范蠡謀國之才,太祖拔之以付建文,遂柄國政,又為道衍所薦,成祖必欲屈而用之,以致言語抗激,而成十族大禍,是“難居”也。誅竄之濫,乃于朋友門人,郡邑為之蕭索。然帝王與匹夫言語爭勝,淫刑至此,大喪君德。故⒅正學(xué)神魂所不忍見,則貽禍于親戚朋友之過,自在其中,而成祖之過舉亦自見。故結(jié)云:“卻憶令威千載後,重歸華表不勝情。”澤于當(dāng)時,未有詩名,而情深詞婉有如此。選者以其無高聲大氣,重綠濃紅,目如不見也。獻(xiàn)吉《秋望》詩曰:“黃河水繞漢宮墻?!彼@墻,近之至也,是漢河宮?瓠子宮與下文不合。謂以古比今,則明無離宮?!皦Α弊直境庙?,而違礙實甚。又云:“河上秋風(fēng)雁幾行?!痹谔m州及娘娘灘猶可,馀處則為瞎話,篇中無處可據(jù)也。又云:“客子過濠追野馬,將軍韜箭射天狼?!贝瘫軘骋?。在大同則“濠”字不落空,其城沿邊有濠有地網(wǎng),馀處則“濠”字落空湊數(shù)矣。又云:“黃塵古渡迷飛挽?!倍身氂兴?,是說何處?又云:“白月橫空冷戰(zhàn)場。”釋典謂朔為黑月,望為白月,言時非言月也。彼見“白月”二字新僻,于明月即爾用之,不知出處意義也。月體如杯,何可言橫?月光遍地,橫又不可。選者謂此詩驚心動魄,當(dāng)是以文理全無,故如是耳。如次聞意,結(jié)當(dāng)用唐休浮⒄湃試贛斜吖φ擼而曰:“聞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誰是郭汾陽?”汾陽有破賊功,無邊功,其便橋之事,乃和戎,非戰(zhàn)功也。若指郭登,上文又無土木事意。直是湊字湊句,見韻即趁,一經(jīng)注釋,百雜碎耳。其《秋懷》詩曰:“慶陽亦是先王地,門對東山不シ?。皧y寨頭惟皎月,野狐北山盡黃恪L燁逭先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馬群?;厥卓蓱z鼙鼓急,漚袼是郭將軍?”若在趙元昊時,可以“先王地”寄慨,弘治時何故說此?非作地志,不定方向,何故言“門對東山不シ亍保殼移涑侵揮幸幻乓?。烁C鐃礎(chǔ)督鶘健肥曰:“天末樓臺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yáng)州?!边h(yuǎn)勝於此,王平甫猶曰:“莊宅牙人語,解量四至。”見此當(dāng)何如耶?首句已出“慶陽”,次聯(lián)又用“白豹寨”、“野狐山”,重復(fù)無意。“惟皎月”、“盡黃恪保言無民物也,第三聯(lián)卻云“收禾黍”、“散馬群”,則又有民物矣。任手寫去,竟不思量。此聯(lián)隔斷,遂致結(jié)意與次聯(lián)不相接。其二云:“宣宗玉殿空山里,野寺霜黃鎖碧梧。不見虎賁移大內(nèi),尚聞龍舸戲西湖。芙蓉斷絕秋江令,環(huán)紋嗔掛乖鹿?。辛苦调溉鄧甏构耙怀顭o?”明無離宮,西山梵宇,乃內(nèi)侍倚懿旨為之,何以言“宣宗玉殿”?“虎賁”、“龍舸”,屬對精工,名下無虛,百“移大內(nèi)”、“戲西湖”,是何事何意?二句與“空山”、“玉殿”有何關(guān)涉?燕地何以有江?此句抄“魚龍寂寞秋江冷”,而換四字。下句抄“環(huán)慰展樵亂夠輟保而換三字、倒一字也。人臣安得以高緯比宣宗,由北地、大梁竟無《北齊書》也?第三首曰:“苑西遼后洗妝樓,檻外芳湖靜不流?!比绱似鹗?,與子美“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同法,而獻(xiàn)吉續(xù)以亂世君臣何也?又曰“松柏深愁”,似陵廟不似宮苑矣。《秋興》之“雕闌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言無人也。此竊之曰:“雕欄玉柱留天女?!币庹哂迷懛谑乱栽⒋桃嗫桑指`之曰:“錦石秋花隱御舟。”則賦實事矣,是何意耶?結(jié)曰:“萬古中華還此地,我皇親為掃神州?!笔鞘丈衔暮我猓磕菨M紙散錢。
  明詩之為異物,於敘景最為顯著。詩以身經(jīng)目見者為景,故情得融之為一,若敘景過於遠(yuǎn)大,即與情不關(guān),惟登臨形勝不同耳。獻(xiàn)吉《桂殿》詩曰:“桑乾斜映千門月。”桑乾水自大同而來,相去甚遠(yuǎn),何以映宮門之月?又云:“碣石長吹萬里風(fēng)?!辈o“千門”字面,可用之川、廣、恪⒐笠?。其《锹N師宅飲別》云:“燕地雪霜連海嶠,漢家簫鼓動長安?!贝笄疫h(yuǎn)矣,與當(dāng)時情事何涉?雖有哀樂之情,融化不得,豈非如牛頭阿旁異物耶!
  獻(xiàn)吉《潼關(guān)》詩曰:“咸東天險設(shè)重關(guān),閃日旌旗虎豹閑。隘地黃河吞渭水,炎天白閶骨厴?。緞h┫胂袂Ч偃耄馀恨逡巡六國還。滿眼無非棄掄擼寄言關(guān)吏莫嗔顏?!焙汝P(guān),在漢武時,楊仆移之而東,置於新安,去舊地三百里,仍名函谷關(guān)。獻(xiàn)帝建安四年之前,仍移置於舊關(guān)之西三十里,始名潼關(guān)。東西二關(guān),互為興廢,何以曰“重關(guān)”耶?“炎天”,太煞無謂,或者別有出處乎?“白雪”,言歌則無謂,言雪則剩白字,亦不敢測。“秦山”者,終南深處也,與潼關(guān)無涉。宮門乃可用“千宮”,與關(guān)門無涉。惟第六句用《過秦論》有根本,真是才子大家。結(jié)用“棄隆保疑是與其侶公車出關(guān)之作。夫事可寄意者甚多,何至用此耶!總為胸中不曾立得一意,五十六個盛唐字面在筆端亂跳,勉強(qiáng)押韻捱拈,湊在紙上而已。宋人即不然。胡宿詩曰“天開函谷壯關(guān)中,萬古驚塵向此空”,言其扼要也?!巴麣饩鼓苤献?,棄潞尾皇噸脹”,或者譏守關(guān)人乎?“漫持白馬先生論,未抵鳴雞下客功”,二聯(lián)用四人,點鬼簿宜避?!胺褮w如掌地,一丸曾忄吳隗王東”,收上文不住,未為合作,比獻(xiàn)吉為有頭緒矣。明人不成詩,以不知題意當(dāng)如何立。宋人無高致,以其惟恐去卻題目也。唐人更不然,崔顥《題潼關(guān)樓》云:“客行逢雨霽,歇馬上津樓。山勢雄三輔,關(guān)門扼九州。川從陜路去,河繞華陰流。向晚登臨處,風(fēng)煙萬里愁?!睔舛纫曀?、明人如何?
  空同《朱仙鎮(zhèn)》詩,結(jié)處獨承第三句,何也?野泊而曰“水立黃龍斗”,景耶情耶?豈非牛頭阿旁之異物耶?獻(xiàn)吉亦有“蠻方故啟流官路,漢史終收痛哭書”,何故不盡如此造句耶?《平?jīng)觥吩?,刺諸王語也。前後都無照應(yīng),何也?
  唐人王貞白《太液池》詩:“此波涵帝澤”,以“波”與“澤”犯而改為“中”。獻(xiàn)吉之“深夜悲歌泣孝宗”,好句也。卻“悲”、“泣”相犯而不知,心粗故也。心粗者無一事有成。
  仲默《戲效義山》云:“班女愁來賦興豪。”戲效者,不屑之詞也。義山詩如是乎?呵呵!
  仲默不作豪態(tài),不甚可厭,筆比獻(xiàn)吉稍輕秀,最宜今日應(yīng)酬。
  教職彭民望魄不遇,李賓之贈以詩云:“斫地高歌興未闌,歸來長鋏尚須彈。秋風(fēng)布褐衣猶短,夜雨江湖夢亦寒。木葉下時驚歲晚,人情閱盡見交難。長安旅食淹留地,慚愧先生苜蓿盤?!贝嗽娂?xì)密,獻(xiàn)吉必不能辦,何以妄輕賓之?山谷官葉縣尉,有詩云:“俗學(xué)近知回首晚,病身全覺折腰難。”介甫見之,以為非奔走俗吏,除北京教授。獻(xiàn)吉、于鱗之橫行,總由居上位者無目爾。
  于鱗《入覲賀建儲》云:“伏謁不違顏咫尺,十年西省愧為郎?!贝硕溆幸饪烧b,不同他篇。明朝黨禍,成於冊立之緩,詩若為此事,恨不早諫,則少際也;若以昔不在翰林,不得近君,至外轉(zhuǎn)入覲,得見天顏,則淺矣。然非集盛唐字以成句者也。
  句中虛字多則薄弱,實字多則窒塞,猶是皮毛之論。子美之“數(shù)回細(xì)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不見薄弱;“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不見窒塞,有意故也。于鱗之“河堤使者大司空”,“上客相如漢大夫”,“東方千騎古諸侯”,“仙郎起草漢明光”,“魍蚶鐫酵跆ā保有何意味?是飽啖棗栗,窒塞欲死者之語也。
  于鱗惟“春流無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宮”,是佳句,而元人已有“舊河通瓠子,新浪漲桃花”矣。
  《懷泰山》乃《夢游天姥》之類,非游也。于鱗乃曰:“河流曉掛天門樹,海色秋高日觀峰。金篋何人探漢策?白闈г鼗で胤??!敝筆怯翁┥揭櫻且四句全無意思。
  于鱗仿漢人樂府為牧齋所攻者,直是笑具。
  于鱗送之任慶陽者曰:“大漠清秋迷隴樹,黃河日落見層城?!笔淖种挟嬜髁?。大漠在塞外數(shù)千里,隴山在慶陽南千里,何以大漠清秋迷得隴山之樹?慶陽城去黃河?xùn)|西北三面皆千里,何以黃河日落得見慶陽之城?文理通乎?縱令沙漠之清秋迷隴山之樹,黃河之落日得見慶陽之城,與別情何涉?王右丞、高達(dá)夫送別七律具在,豈曾如此?喬至不才,代筆送別,詭遇之談,亦不如是。至于“江漢日高天子氣,樓臺秋敞大王風(fēng)”,吳門謔好大者,題其銘旌曰“申相國壁鄰?fù)鯆寢屩选币玻笔腔杩褡韷簟?br>  于鱗曰:“地坼黃河趨碣石?!闭媸翘迫苏Z。若是明人,即知黃河在宋真宗時入淮矣。偌大白雪樓,竟無一冊山經(jīng)地志。
  于鱗只學(xué)李頎之“新加大邑綬仍黃”,故以少陵為頹放。題有“望”字,方可說到千萬里,而盧綸《長安春望》,司空曙《長安曉望》,皆不然。若在二李,岷山、滇江俱作詩材,大家故也。李頎諸體俱佳,七律中之《題庸山池》、《宿瑩公禪房》、《題盧五舊居》,亦是佳作,惟《寄盧員外》、《寄綦毋三》、《送魏萬》、《送李回》者,是燦爛鏗鏘,膚殼無情之語。于鱗於盛唐只學(xué)四首,而自謂盡諸公能事。
  元美《贈楊武選》云:“漢壁晨馳大將床?!蔽溥x不當(dāng)用將帥事,且“床”字用華元事也,可用“晨”字乎?“高城雨過涼生袂”,涼從雨來。“殘夜花明月滿樓”,月從花來乎?全失造句之法。
  元美《書庚戌秋事》,略不及嚴(yán)嵩縱敵,仇鸞欺君,只寫“雕弓”、“玉幾”等字,以為盛唐。子美諸詩如是乎?
  余題此選七律云:“甚好四平戲,喉聲徹太空。人人關(guān)壯繆,出出《大江東》。鑼鼓繁而振,衫袍紫又紅。座中腦盡裂,笑樂殺村童。”此選即臥子所選明詩。
  詩人不跳過弘、嘉深沒頂闊百丈之糞溝,終是四平腔戲子。不惟其意而惟其詞,必跳不過。
  劉夢得云:“新詩一聯(lián)出,白發(fā)數(shù)莖生?!辈豢弦u前人舊樣,并不落自心淺近處也。弘、嘉不用自心,只以唐人詩句為樣子。獻(xiàn)吉以“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閔健保“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惚涔?jié)a瘛蔽句樣。仲默以“花迎劍渦淺趼洌柳拂旌旗露未乾”,“春城月出人皆醉,關(guān)塞蕭條行路難”為句樣。于鱗以“秦地立春傳太史,漢宮題柱憶仙郎”,“顧眄一過丞相府,風(fēng)流三接令公香”為句樣。不須嚴(yán)荊于昏酣忽遽中,得題便作,不立意,不布局,惟置句樣于心目間,依而為之,冠冕鏗鏘,即以盛唐自命。故其得意句,皆自樣中脫出,如糖澆鴛鴦,只只相似,求以飛鳴宿食,無有似處,趴按蚱泣刀童而已。彼亦有好句,若求之以意,求之以局,則為一屋散錢。杜詩如“暫往比鄰去”篇,有何好句,而人不能及者,有意故耳。有意則有情,自然意味無窮也。余癸酉以前視此輩詩如金玉,癸酉以後視此輩詩如瓦礫,丁亥以後視此輩詩如糞穢矣。
  二李派詩句,換其題,皆是絕妙好詞。《喬太師宅》之詩,“燕地雪霜連海嶠”移之登臨,移“吟猿見月移孤樹”于山中,移“宿雁驚人起別灘”于江南,皆合作矣。結(jié)云:“二十逢君同躍馬,十年回首笑彈冠。”既用“彈冠”事,移之譏喬不薦拔,即合作矣?!吧峡拖嗳鐫h大夫”,移之為趨炎則妙矣。徐禎卿《贈別》云:“徘徊桂樹涼風(fēng)發(fā),仰視明河秋夜長?!眲e時草草琬紓那有此孤獨寂寥景象?移之懷人,即相稱矣。此輩詩皆極好有意,只是題目差耳。盡改其題為眺望登臨,莫非合作矣。
  余之乞食詩句,使一生如此作數(shù)百篇,加以闊大挺拔,昂然自命盛唐,誰其禁之?以返之自心,於哀情樂意,略不相關(guān),故不為也。我自有我身心,蘇、李之高,鍾、譚之陋,總是彼物,與我何與?呵呵!竊謂選此者,猶是吳喬十五六時,以盛明直接盛唐之見識,而弘、嘉名公之詩,只到得吳喬《乞食草》而止。此言在我雖妄,在彼宜自考也。
  又問曰:“某篇壓卷之論,鍾、譚亦不伏,尊意與之同乎?”答曰:“鍾、譚為誰?有何著作?我綿皆不之知也。凡詩對境當(dāng)情,即堪壓卷。余于長途驢背困頓無聊中,偶吟韓琮詩云:‘秦川如畫渭如絲,去國還鄉(xiāng)一望時。公子王孫莫來好,嶺花多是斷腸枝。’對境當(dāng)情,真足壓卷。癸卯再入京師,舊館翁以事謫遼左,余過其故第,偶吟王渙詩云:‘陳宮興廢事難期,三閣空馀綠草基。狎客淪亡麗華死,他年江令獨來時?!辣M賓主情境,泣下沾巾,真足壓卷。又于閩南道上,吟唐人詩曰:‘北畔是山南畔海,趴巴薊不堪行。’又足壓卷。余讀子美‘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不見其敘景之妙。有朝士言殿廷間儀衛(wèi)風(fēng)物,十四字中道盡,亦對境當(dāng)情故也,二語必壓卷矣。余所謂壓卷者如是。”
  弘、嘉派實自二高發(fā)之,廷禮之《早朝》詩,季迪之《大祀》詩,與弘、嘉何異。季迪比孟載有氣岸,而細(xì)密不如。
  明初人詩,猶守本分,不作過頭大話。
  于鱗見元美文學(xué)《史》、《漢》,乃學(xué)《左傳》,欲以勝之。笨伯固宜如此。湯若士慧人也,亦欲學(xué)初唐以勝二李,何歟?袁中郎亦欲翻二李,而識淺力薄,反開鍾、譚門竇。
  唐汝詢仲言,奇士也。幼瞽而博學(xué),于崔國輔《魏宮詞》,李義山《漢宮詞》,皆能識其隱奧之意,惟於于鱗、鍾、譚不敢一掃去之,為可惜耳!
  七言排律,子美止有二篇,亦不甚佳,其難可知。明人以為能事,文長不免也。
  吳梅村詩曰:“不好詣人貪客過,慣遲作答愛書來。”意簡倨而詞微婉?!侗鄙稀吩疲骸吧硎腔赐跖f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卑Ц邪l(fā)於至情,唐人句也。
  于鱗有“海內(nèi)知名兄弟少,天涯宦跡左遷多”,甚清新。卻將唐人塞斷自心,甚可惜也。
  唐子畏《題墨菊》云:“黃花無主為誰容?冷落疏籬曲徑中。錯把黃金買脂粉,一生顏色付西風(fēng)?!奔耐猩奖M矣,明詩所少。
  張汝弼云:“東家女兒發(fā)委地,日日高樓理泖佟N骷遺兒發(fā)齊肩,買妝假髻亦峨然?;?xì)玉珥重重綴,眼底誰能辨真?zhèn)??瑣窗二月來春風(fēng),假髻美人先入宮。”可比張籍。
  明人有諷友人云:“十年心事酒杯間,坐對江鷗去復(fù)還。一帶西山青入眼,幾人青眼似西山?”唐人詩也。
  無好句不動人,而好句實非至極處。唐人至極處,乃在不著議論聲色,含蓄深遠(yuǎn)耳。以此求明詩,合者十不得一,惟求好句,則叢然矣。如高啟有“函關(guān)月落聽雞度,華岳憧立馬看”,“梁苑鐘來殘月落,漢宮砧斷早鴻過”,“兵馳空壁三千幟,客宴高堂十萬錢”,“松風(fēng)吹壁鶴翎墮,梅雨過溪魚子生”,“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不共人言惟獨笑,忽疑君到正相思”,“白下有山皆繞郭,清明無客不思家”。郭子章有“家在淮南青桂老,門臨湖水白舊睢薄M貔擻小跋ρ粼度飛輪塔,曉雨文通夢筆橋?!眲⒒小耙褂佬呛拥桶霕?,天清猿鶴響空山?!彼五ビ小凹t錦裁慍奠雁,紫簫吹月夜乘鸞”。楊基有“六朝舊恨斜陽外,南浦新愁細(xì)雨中”,“春水染衣鸚鵡綠,江花落酒杜鵑紅”,“斜陽芳草遲遲暮,流水桃花去去春”,“席因留客常虛左,簾為青山盡卷西”,“松下琴書晴亦潤,竹西窗戶晚猶明?!睂O左司有“天與數(shù)書皆鳥跡,家傳一劍是龍精”。楊訓(xùn)文有“小姑殘照收江左,大別寒煙鎖漢陽”。郭舟屋有“湖勢欲浮雙塔去,山形如擁五華來”。徐遂有“郢中《白雪》無人和,湖上青山有夢歸?!鳖櫽^有“重經(jīng)白下橋邊路,頗憶玄都觀里花”,“鴻雁一聲天接水,蒹葭八月露為霜”。浦長源有“惚唄啡瓢蛻繳,樹里河流漢水聲”,“衣上暮寒吳苑雨,馬頭秋色晉陵山”。張士行有“地與樓臺相上下,天邊星斗共浮沈”。謝元功有“天日可明歸漢志,風(fēng)閿趟葡縷氡”《淮陰廟》。方行有“采窮江漢無靈藥,歸到驪山有劫灰”。瞿佑有“射虎何人逢李廣?聞雞中夜舞劉琨”。陳汝言有“佳人搗練秋如水,壯士吹笳月滿城”。解縉有“黃菊花開高士醉,青門瓜熟故侯歸”。王文安有“夜斬單于冰上渡,曉驅(qū)番馬雪中騎”。貝瓊有“白雪作花人面落,青山如鳳馬頭看”。劉崧有“林花落處頻中酒,海燕飛時獨倚樓”。甘瑾有“東風(fēng)門巷桃花落,流水池塘燕子飛”。曾有“《玉樹》歌殘猶有曲,錦帆歸去已無家”。林鴻有“堤柳欲眠鶯喚起,宮花乍落鳥銜來”。劉欽謨有“一春空自聞啼鳥,半夜誰來問守宮”。陳思賢有“山閿乘搖秋色,浦樹含風(fēng)送晚涼”。王希范有“歸去天涯雙白鬢,夢回江上一青山”。任原有“珠崖日落天低海,銅柱愫雨過城”。許彬有“黃河九曲天邊落,華岳三峰馬上來”。郭登有“青海四年羈旅客,白頭雙淚倚門親”。劉績有“歌鐘暗渡新豐柳,游騎晴驕上苑花”。張光啟有“閔釷衿嗆裘語,月冷玄猿傍客啼?!币V孝有“林封茅屋常疑雨,泉響松巖半是風(fēng)”。晏振之有“青山遠(yuǎn)戍寒煙積,芳草平洲夕照多”。史鑒有“華發(fā)鏡中看漸短,故人天際信全稀”。沈周有“匈奴久自忘甥舅,仆射今誰⒏感鄭竣閫忪浩戽獨斬桑月中刁斗受降城”。童軒有“黃菊酒香人病後,白痙繢溲憷闖酢?。刘大蠐闲“紡?fù)Π注闈按寺,數(shù)村流水野人家”。文太仆有“相思人在青山外,盡日舟行細(xì)雨中”。薛笥小耙黹糝諦淺北極,岷蟠諸嶺導(dǎo)南條。天連巫峽長多雨,江過潯陽始上潮”。莊昶有“溪聲夢醒偏隨枕,山色樓高不礙墻”,“狂搔短發(fā)孤鴻外,病臥高樓細(xì)雨中”,“殘書楚漢燈前壘,小閣江山霧里詩”《病目》,“化石未成猶有淚,舞鸞雖在不驚塵”。陳憲章有“竹林背水題將遍,石筍穿沙坐欲平”。王伯安有“萬里滄江生白發(fā),幾人燈火坐黃昏”,“半空虛閣有闋。六月深松無暑來”,“春山日暮成孤坐,游子天涯正憶歸”,“沙邊宿鷺寒無影,洞口流鬩褂猩”,“幽人月出每孤往,棲鳥山空時一鳴”,“山色古今馀王氣,江流天地變秋聲”,“棋聲竹里消閻紓藥里窗前對病僧”。顧有“古寺頻來僧盡老,重陽欲近蟹爭肥”,“御前卻輦言無忌,眾里當(dāng)熊死不辭”。朱應(yīng)登有“寒菊抱花馀舊摘,慈鴉將子試新飛”。王稚登有“共道麻姑如好女,笑看萊子似嬰兒”,“美人學(xué)舞魚腸劍,廝養(yǎng)能開兕角弓”,“重過楊家舊亭子,深悲侯氏老門人”。莊定山《舟中》云“千家小聚村村瞑,萬里河流岸岸同”,又“北海風(fēng)回帆腹?jié)M,長河霜冷岸痕高”,又云“心無??诟汕啬?,跡繼龍頭愧邴原”。又云“電懸雙眼凝秋水,髻擁三花御野風(fēng)”。又云“天闕星辰遺舊履,橘洲歲月有殘棋”。又云“招隱誰甘同寂寞?著書不獨為窮愁”。又云“後時自許甘溝壑,前席將無問鬼神。浮世虛名非得已,出山小草卻悲人?!弊谧酉嘤小罢l家羌笛吹明月,無數(shù)梅花落早春”。又云“愁邊鴻雁中原去,眼底龍蛇畏路多”。王直夫有“舊時僧去竹房冷,今日客來山路生”。王越有“鬢被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煉成丹”。桑民懌《過禰衡墓》云:“能言賈禍真鸚鵡,覽德冥飛愧鳳皇?!痹视小叭满L花雙短屐,百年天地一訝恕薄
  弘、嘉諸公所以致此者,有六故焉:一時文,二早捷,三高才,四隨邪,五事繁,六泛交。詩與古文,門徑絕異,時文于二者更異。彼既長于時文,即以時文見識為古文詩,骨髓之疾也。早捷則心驕,忠言無聞。才高則筆下易得斐然,不以古人自考離合。隨邪則才執(zhí)筆便似唐人,終身更無進(jìn)步。事繁則應(yīng)酬如麻,無暇苦吟詳讀。泛交則逼迫徵求,不容量入而出。六病環(huán)攻,雖青蓮、少陵,不能不為二李。
  黃公云:“謝茂秦謂阮公‘一身不自保,何暇戀妻子’,不如裴說‘避亂一身多’云云。如是,詩只在一句耶!得心應(yīng)手,偶爾寫懷,兩句非衍,一句非縮;承接處各有氣脈,一篇自有大旨,那得如此苛斷?”
  “又曰:‘專於謝者失之兒矗專於陶者失之淺易’?!贝搜缘弥?br>  “又曰:‘立意易,措詞難。專乎意,則涉議論而入於宋;工乎詞,或傷氣格而流為晚唐?!贝艘嗝钫?。
  “茂秦屢誨人以悟,然其所云悟,特聲律耳。得處為淹雅,失處則流為平熟?!?br>  又曰:“袁石公盛推宋人詩文,有可以起秦、漢而軼盛唐者。韓、柳、元、白、歐則詩之圣,蘇則詩之神。陶僅取其趣,謝僅取其料,李、杜稍假以大家,出六子之下。石公從陜還,亦知自悔,而年已不逮?!?br>  修齡先生所撰《圍爐詩話》,膾炙藝林。其排擊七子,探源六義,議論精到,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惟詞鋒凌厲,間傷忠厚,殆以王、李之派迷溺已深,有激使然歟?是本為先大父漢罟所貽。大父性耽吟詠,論詩最善修齡之說。所著《自娛集》、《寄廬詩鈔》,抒寫性靈,不襲偽體。曾客江右石成峨中丞幕,未一載,亟歸省親。繼中丞屢以書招,公答詩云:“失期已驗姓名間,黃鶴即祖諱從來去不還。莫道野人同鹿豕,只緣日影薄西山?!倍砰T色養(yǎng),不復(fù)出也。此書即在幕中手錄者,又假別本是正,手澤猶新,洵為善本。今春若閬壬購是書付梓,爰舉以相贈。繕錄後參校一過,因綴數(shù)語于末。時嘉慶戊辰閏五月,黃廷鑒識。
  吳修齡先生《圍爐詩話》六卷,持論名通,一掃皎然《詩式》、《滄浪詩話》之陋。其所服膺在馮氏定遠(yuǎn),賀氏黃公,故采錄二家之說為多。而其自抒心得,尤足以針膏肓而起廢疾。其說謂詩中當(dāng)有人在,固屬千古名言。謂唐人不違比興,自宋以後,比興全失,則六義之奧,《風(fēng)》、《騷》之旨,導(dǎo)積石而溯昆侖矣。趙秋谷《談龍錄》云:“三客吳門,遍求其書不可得。”蓋當(dāng)時已珍秘之甚。余從琴六黃君處得其家藏鈔本,繕錄詳校,復(fù)從業(yè)師陳海木先生假得別本是正,遂與修齡所著《手臂錄》同付剞劂,以成雙璧。修齡本畸人,名殳,亦名喬,太倉人,贅於昆,故又為昆山籍。茲刻名稱里籍,各仍其原書之舊云。虞山張海鵬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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