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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水金:何為“天籟”?莊子對生命本質的思考

近年以來,受西學東漸的時代大潮之沖擊,中國傳統(tǒng)的一切學說,無不遭受西方學術思想的洗禮。尤其20世紀中后期,此風愈演愈烈。而無論是研究中國哲學,抑或研究中國文學,皆不能不讀《莊子》。于是,近世以來,莊子文學與莊子哲學之研究,“客觀”與“主觀”,“唯物”與“唯心”,“辯證法”與“形而上學”,以及“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云云,不一而足。一部《莊子》,被肢解得面目全非尚在其次,更為重要的是,滋生了幾代中國人浮躁淺薄、曲學阿世、希旨用世的惡劣學風。古人失望于今人,今人愧怍于后人者,莫此其甚也!不過,近年來,風氣似乎有所轉變,學人已經(jīng)逐漸意識到,在以知識論為背景的西方思想體系的牢籠之下研治國學,終有隔靴搔癢,不著是處之感,尤其是莊子研究,有過之而無不及。

南昌大學國學院院長程水金教授

“天籟”,是莊子《齊物論》中與“人籟”、“地籟”相對而立的概念。然而,自郭象、成玄英以至于當代注莊論莊者,對于“三籟”之關系及其比喻意義,歧解紛呈,而得其正詁者寥寥。本文擬就莊子“天籟”的比喻意涵及其相關的哲學問題,略作探討,以就正于方家。

文本辨析:“敢問天籟”?

《齊物論》曰: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弊郁朐唬骸百?,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弊郁朐唬骸胺虼髩K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鲲L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刀刀乎?”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弊郁朐唬骸胺虼等f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郭氏注“夫吹萬不同”曰:

此天籟也。夫天籟者,豈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

是郭氏將“天籟”與“眾竅比竹”混而為一,將自然界所有的有生物及無生物,皆歸之為“天籟”。于是成玄英曰:

夫天者,萬物之總名,自然之別稱,豈蒼蒼之謂哉!故夫天籟者,豈別有一物邪?即比竹眾竅接乎有生之類是爾。尋夫生生者誰乎,蓋無物也。故外不待乎物,內(nèi)不資乎我,塊然而生,獨化者也。是以郭注云,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故以天然言之者,所以明其自然也。而言吹萬不同。且風唯一體,竅則萬殊,雖復大小不同,而各稱所受,咸率自知,豈賴他哉!此天籟也。故知春生夏長,目視耳聽,近取諸身,遠讬諸物,皆不知其所以,悉莫辨其所然。使其自己,當分各足,率性而動,不由心智,所謂亭之毒之,此天籟之大意者也。

郭氏既合“三籟”為一,攪亂了莊子文章脈落,致使莊子本意不明;而成氏進而謂“天籟”乃“自然”,是所謂“率性而動,不由心智”,則與莊生之意不僅大相徑庭,且不啻霄壤,其誤不可以道里計!后世以“天籟”為“自然”之代名者,成玄英所播郭氏之謬種也!

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

今人陳鼓應與郭注成疏,一脈相承,陳氏注“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曰:

“籟”,即簫,這里意指空虛地方發(fā)出的聲響?!叭嘶[”是人吹簫管發(fā)出的聲音,譬喻無主觀成見的言論。“地籟”是指風吹各種竅孔所發(fā)出的聲音,“天籟”是指各物因其各己的自然狀態(tài)而自鳴??梢娙[并無不同,它們都是天地間自然的音響。

陳氏又注“怒者其誰邪”曰:

發(fā)動者還有誰呢?這話意指萬竅怒號乃是自取而然的,并沒有其他的東西來發(fā)動它們。馬其昶說:“萬竅怒號,非有怒之者,任其自然,即天籟也。”馮芝生說:“《齊物論》對于大風不同的聲音,作了很生動的描寫。它是用一種形象化的方式,說明自然界中有各種不同的現(xiàn)象。歸結它說:‘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耶?’在這里并不是提出這個問題尋求回答,而是要取消這個問題,認為無需回答?!约骸汀匀 急硎静恍枰硗庖粋€發(fā)動者。”

將陳鼓應之今注與郭象、成玄英之舊解稍加比較,便知陳氏之誤其來有自了。又今人楊柳橋《莊子譯詁》,雖知“三籟”有別,然仍不明“三籟”之所指及其相互之關系究屬何如。楊氏曰:

莊子以籟喻音律,更以喻語言。人籟,喻分辨是非之語言;地籟,喻不存是非之語言;天籟,喻不言之言或無聲之言也,即其所謂“天倪”或“天鈞”之化育也。此章乃全篇引言與綱領。南郭子綦心存是非,欲言而不言,是以“仰天而噓”也?!把鎏於鴩u”,自比于“天籟”也。

楊氏區(qū)別“三籟”,看起來頗有條理,實亦穿鑿為說,似是而非。莊子既非論“音律”,“天籟”亦非“不言之言或無聲之言”。楊氏致誤之根源,仍可追溯到成玄英。“知春生夏長,目視耳聽,近取諸身,遠讬諸物,皆不知其所以,悉莫辨其所然”,是楊氏所謂“不言之言或無聲之言”之所出也。

不必多事征引,徒增篇幅。要解決問題,仍需回到文本:

子綦曰:“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

“方”,各家皆依成玄英說,注為“道術”、“道理”、“方法”,均誤?!秶Z·楚語下》“不可方物”,韋昭注:“方,猶別也。”“敢問其方”即“敢問其別”。是子游所問乃“三籟”之“別”,并非“三籟”之“道術”。南郭子綦描述了風吹眾竅之現(xiàn)象而后,顏成子游即有所悟,曰:“地籟則眾竅是也,人籟則比竹是已?!敝劣凇疤旎[”何物,仍然有所不明。是以子游曰:

敢問天籟?

子游既以“天籟”為問,子綦當然應以“天籟”為答,是文章乃神完氣足;否則答非所問,文勢阻隔。不過,子綦并沒有直接回答子游“天籟”之“問”,而是先說“地籟”與“人籟”之共通處,然后提出問題,引導子游去思悟“天籟”與“地籟”、“人籟”之不同。子綦曰: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子綦所語,自郭象以來,各家解釋,皆不得要領。唯近代劉武《莊子內(nèi)篇集解補正》獨有會心,惜乎限于“補”與“正”的著述體例,亦語焉不詳。因王先謙《莊子集解》引宣穎之說:“待風鳴者地籟,而風之使竅自鳴者,即天籟也?!惫蕜⑹险唬骸靶⒎?。子游至此方問天籟,是前所言者為地籟,而非天籟也。子綦因子游之問,再將地籟之義補足,此以后方言天籟?!?/p>

劉氏一語,確乎觸到了問題的要害。不過,子綦如何“補足”“地籟之義”,則必先從文本??闭f起。

“而使其自己”之“己”,郭象注本與司馬彪注本不同。郭注曰“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而或者謂天籟役物使從己也”。是郭注本作“己”。又,郭慶藩《莊子集釋》曰:“案《文選》謝靈運《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詩》注引司馬云:吹萬,言天氣吹煦,生養(yǎng)萬物,形氣不同。已,止也,使各得其性而止。謝靈運《道路憶山中詩》注、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同?!笔撬抉R彪注本又作“自已”。

今按,郭注本作“己”是,司馬彪注本作“已”,乃因形近而訛,司馬彪依訛誤之文作注,不足為訓。此“自己”與《應帝王》“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之“自己”同。故“自己”,即“從己而出”之意。是以“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意即,無論是風吹眾竅,還是人吹比竹,雖然它們發(fā)出的聲音有萬種不同,但它們都是順從吹者而發(fā)出來的聲音。言下之意,即風息則“眾竅”無聲,吹止則“比竹”不鳴。故“地籟”也罷,“人籟”也罷,皆有鼓吹者在。而“天籟”的鼓吹者又是誰呢?倘依司馬彪注本作“已”,意為“自己停止”,然而誰使其“自己停止”?既然是“自己停止”,何由而“使”之?顯然,文意自相矛盾。“眾竅”與“比竹”,皆不可能“自止”,必“厲風濟而眾竅”方得“為虛”。因此,“吹”的聲音順從吹者而發(fā),“使其自己也”,此乃子綦所補足的“地籟(實包括人籟)之義”。

非常明顯,子綦順承子游之問而作引導式回答,但語意有跳蕩。子綦之答語分為兩半,前半承“地籟”與“人籟”而言,補足其義;后半則就“天籟”之問而作不肯定的反詰式答語,意在引導子游思考,或者說指示子游順著自己的思路思考“天籟”與“地籟(眾竅)”、“人籟(比竹)”之不同。意思是說:“人籟(比竹)”與“地籟(眾竅)”,雖然發(fā)出的聲音有各種不同,但它們都是由“吹者”吹之而發(fā)出的。而“天籟”并不象“比竹(人籟)”與“眾竅(地籟)”,有吹者使它們發(fā)出聲音?!疤旎[”發(fā)出的聲音都是它自己發(fā)出的,有誰在鼓動它讓它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呢?“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這就是“天籟”!

古今解說之誤,一旦澄清,則不僅《齊物論》一文可解,即莊子之思想亦迎刃而解。倘如郭注,“天籟”與“地籟”、“人籟”同是一物,則上文明言“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此又言“怒者其誰邪”,豈非自相矛盾?倘若如司馬彪注,“而使其自止”,則與“厲風濟而眾竅為虛”,豈不捍格?假使“怒者其誰邪”如馮友蘭說,“不是提出這個問題尋求回答,而是要取消這個問題,認為無需回答”,那么下文“若有真宰”、“其有真君存焉”之種種疑問與猜測,又作何解?且又云“夫言非吹也”,其根據(jù)何在?馮氏不解莊子明矣!

到此為止,莊子之所謂“天籟”,所指何物,已經(jīng)軒豁呈露。其所謂“天籟”,就是指“人”――這個具有各種器官與孔竅,時時刻刻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聲音,吐出各式各樣的不同言論的東西!也因此,莊子之“人籟”、“地籟”與“天籟”的比喻關系,也不言自明。故釋德清曰:“篇中以三籟發(fā)端者,蓋籟者,猶言機也。地籟,萬竅齊鳴(按原作“萬籟齊鳴”,疑“籟”字乃“竅”字之誤,徑改。),乃一氣之機,殊音眾響,而了無是非。人籟,比竹雖是人為,曲屈而無機心,故不必說。若天籟,乃人人說話,本出于天機之妙?!边@個憨山和尚,實在不“憨”,古今注“天籟”者,唯此釋氏獨得也!

 真君與真宰:“怒者其誰邪”?

莊子之所以將“人”比作“天籟”,是因為“人”這東西,與其他牛馬鳥禽之類的動物一樣,都是造化所生之物。因此,“天籟”,便是“天”然所成之“籟”,是造物者最為奇妙的杰作,它不僅有“百骸九竅”而異于“牛馬四足”之形體,更有各種是非不同的言論!因此,“天”之所成也,故曰“天”;自己發(fā)出各種不同的言論聲音,無需外在的鼓吹者,故曰“籟”。合而言之,是為“天籟”。

五禽戲是模仿虎、鹿、熊、猿、鳥等五種動物的動作和神態(tài)編創(chuàng)的一套導引術

然而,莊子之所以將“人”比作“天籟”,除卻“人”有不同于“牛馬四足”的形體,異乎“人籟”與“地籟”各種不同音響之言論以外,莊子之所以稱“人”為“天籟”,同時也流露出對“人”自身難以索解的困惑與茫然。故《齊物論》曰: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

人何以要生成這樣一個“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的形體?這“百骸,九竅,六藏”,哪個部分最為重要?我應該與誰最為親近?對它們都一視同仁嗎?還是要對某個部分特別偏愛?或者一無所愛,它們不過就是一群奴仆“臣妾”?但奴仆“臣妾”們又如何能自己管理自己?可是,這形體的各個部分,何以配合得如此默契?是不是它們輪流作君主,發(fā)號司令,以支配其余?或者是在“百骸,九竅,六藏”之外,還有一個真正的“君主”存在?這是多么令人想不通也鬧不明的事情??!可它又千真萬確地存在著。而且,這個形體一旦形成,也就終身無改,一直到死,既不少去點什么,也不多出點什么。并不象樹木之類,砍去舊枝,還能發(fā)出新條,是“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者。

且也,人不僅有配合默契的器官與形體,還有各種是非不同的言論,更有各種無可名狀的幻覺與映象、心理與情緒、性格與癖好?!洱R物論》曰: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斗??z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fā)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既然人都是大自然的造化,何以又如此千差萬別!智大才贍者,游刃而有余;才智低淺者,拘拘于枝節(jié)。能說會道者,滔滔不絕,氣焰灼人;拙于言辭者,出言瑣碎,喋喋不休。是人之才智有高下,言語亦有優(yōu)劣。這是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又,晚間睡覺魂牽夢繞,形成許多幻覺;白天醒來感官開啟,又與外物相接,形成許多映象。于是晚間的夢幻與白天的映象糾結于心,彼此沖突。所謂“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為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齊物論》),即是其例。是同一人也,覺醒之后與睡寐之時,其感覺又不一樣。而且,要把這些樊然淆亂的幻覺與映象區(qū)別開來,有時還實在不太容易。它們棼然雜陳,漫無頭緒;或者深藏不露,稍現(xiàn)即逝;或者盤根錯節(jié),繁密難分。至于驚恐憂懼,又人人皆有:輕則惴惴不安,重則失魂落魄。要是某人與某人,或者這群人與那群人互相爭吵起來,可就又有好戲了。那首發(fā)難端的一方,揪住對方的不是,便猛然相攻,如同亂箭齊發(fā),毫不留情;至于那被攻的一方,便壓住陣腳,拼命為自己辯護,仿佛背誦盟約似的,眾口一詞,前后相踐。是人之見亦各有是非,彼此爭勝又如此。還有那冷酷的心腸,如同嚴冬肅殺,愿與他來往交接的人日見其少;那執(zhí)著沉迷的性格,用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讓他回頭;那守口如瓶,心機決不外露的家伙,又是如此地老于世故,深不可測。而那接近死亡的衰朽之心,卻又怎么也不能激起絲毫的活力了。同樣是人,何以又有如此截然不同的秉賦?同是一人之心,何以年輕時充滿生機與活力;衰老時,卻又死氣沉沉,思緩而慮拙?至于情緒之不穩(wěn)定,時而高興,時而憤怒,時而悲傷,時而歡樂;時而焦慮,時而嗟嘆,時而猶豫,時而堅執(zhí);時而輕浮躁進,時而搖蕩恣睢,時而飛揚跋扈,時而忸怩作態(tài)。其翻云覆雨,反復無常,來去靡蹤,就如“樂之出虛”,“蒸之成菌”,乍作乍止,旋生旋滅??偠灾@些是非不同的言論與腔調,無可名狀的幻覺與映象,千差萬別的性格與癖好,千姿百態(tài)的心理與情緒,日夜在你眼前晃來晃去,彼伏此現(xiàn),卻又實在鬧不清它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鬧不清,弄不明,就算了吧;算了也就算了吧,沒必要為它們勞神費力了!總有一天,會有人弄清楚它們是如何產(chǎn)生的罷

然而,雖然人們不能解悟這些復雜多變的生命現(xiàn)象所由以產(chǎn)生的根源,但是,它們又是使人之所以為人的決定性因素。故《齊物論》曰: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人的生命,就是由這些奇特的現(xiàn)象所構成的;沒有這些生命現(xiàn)象,人也就不存在(“非彼無我”)!反之,沒有人的存在,這些生命現(xiàn)象也不可能產(chǎn)生(“非我無所取”)?!敖乐?,莫使復陽”,臨近死亡的人,其生命即將消歇萎頓,這種靈動活潑的生命機能也永遠不可能再度呈現(xiàn)。因此,只要是一個健全的人,便有這些復雜的生命現(xiàn)象;這些生命現(xiàn)象也不能脫離人而存在。然而:

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這道理可是人人明白的,也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是亦近矣”);可是,人的這種靈動活潑的生命機能,這些復雜豐富的生命現(xiàn)象,不僅何由而產(chǎn)生我們不知道;由誰來指使,我們也同樣不知道。仿佛應該有一個真正的主宰者(“真宰”)在支配人的這些生命現(xiàn)象;然而,我們卻看不出它究竟在什么地方。就象那藏在幕后垂簾聽政的母后,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發(fā)號司令,調兵遣將,可外人就是看不到她的身影。因此,這個“真宰”,它必然存在著,但看不見!

可以說,這是《齊物論》中最難于理解,也最不易把握的段落。當今眾賢,或以知識論的觀點,生吞活剝;或以為莊子意在批評百家爭鳴。因此,現(xiàn)行的各家注釋與譯解,將這段文字擺弄得十分晦澀難懂。然而,如果細心體會莊子的思想脈落,從莊子對生命現(xiàn)象的困惑與疑思著眼,則這段文字,卻是如此文從字順!它所描述的心理與情緒、幻覺與映象,性格與癖好等等精神現(xiàn)象,可謂絲絲入扣,條理分明。

依照《齊物論》原文,莊子對于“天籟”――“人”的生命現(xiàn)象的描述與思考,其順序乃從內(nèi)在的精神現(xiàn)象到外在的物質形體。這種行文順序,是承接上文而來的。因子綦言“地籟”與“人籟”的鼓動者為“吹者”,“天籟”則是“咸其自取”,而不知“怒者其誰”,故先言精神現(xiàn)象,以與“怒者其誰”相銜接。而我們的敘述,以說明“天籟”的喻意入手,因而必須首先交待“百骸,九竅,六藏”之物質形體與“人籟”、“地籟”之竅穴的關系,故將莊子原文次序顛倒了。不過,這并不防礙對莊子的正確理解。

莊子對于生命現(xiàn)象的思考,由精神而形體,走過了一段十分艱難的探索歷程。其探索的結果,則認為,無論是內(nèi)在的精神活動還是外在的物質形體,它們都有一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主宰者存在。就內(nèi)在的精神現(xiàn)象而言,莊子曰: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就外在的物質形體而言,莊子曰:

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無論能不能“得其眹”,無論“求得其情與不得”,這個“真宰”,這個“真君”,都是存在的;雖“不見其形”,但“無益損乎其真”!“有情而無形”,“求得其情與不得”,“情”者,皆“實”也。值得注意的是,莊子認為統(tǒng)理形體的是“真君”,統(tǒng)理精神的則是“真宰”,二者并不同一,這個分別非常重要,下文將有詳論,茲不贅述。

當代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

如此看來,所謂“天籟”,也有一個“怒者”,用馮友蘭的話說,叫“發(fā)動者”。只不過“天籟”的“發(fā)動者”與“人籟”及“地籟”的“發(fā)動者”有所不同,“人籟”與“地籟”的“怒者”是外在于“比竹”與“眾竅”的,而“天籟”的“怒者”,卻是內(nèi)在于它自身的,即“不得其眹”的“真宰”。然而,既然“人人說話,本出于天機之妙”,則人人皆為“天籟”。而“我”,作為一個生命個體,也必然是這樣一個“天籟”!如果想要這個“籟”無聲無息,無思無慮,無喜無憂,除非它壽終正寢;或者把它砸壞,毀掉;要不,就采取子綦的辦法,把它“喪”掉!然而,人活著不是為了壽終正寢。況且,在壽終正寢之前,也還有一段時光要挨過。這“籟”也就仍然還得“籟”著。把它砸壞、毀掉罷,又太殘忍,還很痛苦,確乎不是上策??磥?,只有子綦的方法――“喪”,較為切實可行,既能活著,亦不用毀傷自己。不過,那“喪”的方法,也委實不太容易,而且最終能不能“喪”掉,也在未定之數(shù)。因此,在莊子的思想里程中,還有一段漫漫長路,他還得繼續(xù)求索。不過,這是后話。

死亡:“形化,其心與之然”

莊子用“人籟”、“地籟”與“天籟”的比擬關系,把“人”之所以為“人”,或“人”之區(qū)別于非人的本質特征,作了十分巧妙,也是十分準確的界定。“人”與草木禽獸之最大不同,就是“人”有種種不同的精神活動,有思維,有情感,有個性,更重要的是,有自我意識。這就是莊子通過南郭子綦與顏成子游的問答,一步一步引導人們?nèi)ニ伎碱I悟的生命的本質。

然而,莊子對人之生命本質的思考,并沒有就此打住。精神的“真宰”也罷,肉體的“真君”也罷,“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勞心費神地去思索這些問題,不過是自尋煩惱。然而,有一種生命現(xiàn)象,無論你“求”與不“求”,“得”與“不得”,它決定了是存在的,那就是死亡!《齊物論》曰: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摩,其形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夫!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此句于文法為承上啟下,既是結束“百骸,九竅,六藏”“其有真君”的論述,同時轉向“其形化,其心與之然”之死亡現(xiàn)象的思考。

“不忘以待盡”之“忘”,當作“亡”,郭象注曰:“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成玄英疏亦曰:“是故形性一成,終不中途亡失,適可守其分內(nèi),待盡天年矣?!惫ⅰ爸幸灼湫浴?,成疏“中途亡失”,都暗示著“忘”與“亡”通。至于郭、成二氏之釋義,郭注從智愚之性說,是以“上智與下愚不移”解莊子,顯然非莊子本意。成疏在“性”之前加上一“形”字,差為得之。然莊子此處不是講“性”,而是講“形”,謂“人”的形體一旦秉受于“天”,它就永遠也不會改變,今之俗語所謂“生就的眉毛長就的相”,便是莊子這話的最好注腳。

妻子去世,莊子鼓盆而歌

不過,“人”的形體雖然生來便是如此,不會少點什么,也不會多點什么;但是,人一旦出于娘胎,就得與周圍的世界打交道,就得“與物相刃相摩”,而且在不知不覺之中,一天天地很快便走向衰老,接近死亡。生命的匆忙疾速,如風馳電掣,不可思議;而且誰也無法阻擋遲暮與衰老的飛速而來。更何況在這短暫的人生之中,一輩子忙忙碌碌,又不見有所成就;一天到晚奔波勞累,也看不出有什么結果。然而,活著固然很累,死卻更加讓人傷心而且恐懼。好死不如賴活??墒侨巳擞侄嫉盟?!如果誰說“我不會死”,那不過是自欺欺人,有什么用呢?或者不過是說說而已,未必能當真。而且,所謂死亡,還不僅僅是肉體生命日益衰老而不斷走向死亡,人的精神活力也逐漸衰竭枯萎,同樣地一天天地走向死亡。莊子對于人的生命歷程,作了十分痛苦的描述。他一則曰:“不亦悲乎!”再則曰:“可不哀邪!”三則曰:“可不謂大哀乎!”其悲傷與沮喪之情,溢于言表。

肉體既要凋謝,精神也不能長存!人為什么不能如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人為什么不能如木,披去繁枝,另生新條?難道人的生命,就是這樣“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糊里糊涂地從生到死嗎?人生就是這樣毫無意義,毫無價值,“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這就是生命的軌轍,人生的必由之路嗎?何以如此?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價值,究竟是什么?我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不是只有我自己想不明白,而有人已經(jīng)想明白了呢?

由此可見,莊子對生命的本質,由生到死,作了全面系統(tǒng)的考察。雖然其考察的結果,令人如此沮喪與悲哀!

認知的時空囿限:“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莊子對生命的本質,從生的各種精神現(xiàn)象到死亡的最終到來,作了通盤的思索與考量之后,又對其中引而未發(fā)的“知”與“言”的問題作了深入的思考。這是“天籟”之所以為“天籟”,最為本質的屬性。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保ā对姟u風·隰有萇楚》)詩人的歌詠,固然是有感而發(fā)。但人之異于草木者,以其有“知”,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因此,無論這“知”,是知覺,還是知識,它都是人的本質屬性。

然而,莊子對“知”的考察,仍然陷入了無可名狀的沮喪與悲哀。首先,莊子站在生命個體的立場,對人的生命極限與認知范圍,作了深刻而又令人沮喪的反省。莊子曰: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養(yǎng)生主》)

“其形盡如馳而莫之能止”,生命本身是短暫的。在這短暫的人生旅途,能有多少時間去認知外部世界?而知識的浩瀚無涯,又豈能以一己之生命所窮盡?生命有限,知識無窮,想要以有窮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這本身就是危險而且愚蠢的;然而,既知生命有限,既知知識無窮,仍然拼命地追求知識,這就更加危險而且愚蠢了。

傳說年長八百歲的彭祖

生命有限,而知識無窮。因此,莊子往往以人的生命與非人的生物作比,借以突出人的生命所屬的時間之短暫,從而造成人的認知能力與認知范圍的限制。《逍遙游》曰: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人的生命,永遠也不可能與“冥靈”、“大椿”相比?!摆れ`”“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又不知它還要活多少個這樣的“春秋”?而“大椿”更“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亦不知它已經(jīng)活了多少個這樣的“春秋”?而人呢?即使是最老壽的彭祖,據(jù)說他“歷夏經(jīng)殷至周”,活了“八百歲”,但比起“冥靈”“大椿”們,仍然少得可憐。至于一般的“眾人”,下壽不過六十,中壽不過八十,上壽亦不過百歲而已,比于彭祖猶算短命,更何況比于“冥靈”、“大椿”!簡直是不能同年語,豈止是不能同日語!“大年”決定了“大知”,“小年”拘定了“小知”,人的生命如此短促,豈能認知他的生命限度之外的事物?這與“不知晦朔”的“朝菌”及“不知春秋”的“蟪蛄”,有什么兩樣?莊子此意,《秋水》篇作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其文曰:

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虛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shù)。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壘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nèi),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shù)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馬體乎?

如果說,在《養(yǎng)生主》與《逍遙游》中,莊子還僅僅只是注意到,人的生命由于時間的短暫從而限制了人的認知能力與認知范圍;那么,《秋水篇》則是將這一思想往空間向度作了合理延伸。人的認知能力與認知范圍,不僅受到時間的限制,如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皆“篤于時”;而且,人的認知能力與認知范圍,還受到空間的限制。人的生命不僅在所屬的時間上是短暫的,其所屬的空間也是極為狹小的?!疤栁镏當?shù)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馬體乎?”整個人類不僅只是“萬物”之中的一“物”;而且,每個生命個體,又是所有人類之中的一個。將這一生命個體,放在世間萬物之中加以觀照,無異于“豪末之在于馬體”,太微不足道了。以這樣有限的生命個體,以求知于廣漠無垠的宇宙無限,豈不“殆而已矣”!于是《秋水》曰: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

人的生命,在廣漠的宇宙時空之中,既轉瞬即逝,“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又“似豪末之在于馬體”,微不足道。時間如此短暫,“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故其所知亦極為有限,“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而所屬之空間又如此狹小,欲“以其至小求窮至大之域”,豈不“迷亂而不能自得”!人如何能夠認知其自身所屬的時空之外的事物?《秋水》的這種表述,把人安放在更為廣闊的宇宙背景之中,來思索生命有限與知識無窮的不成比例,當然是對《養(yǎng)生主》與《逍遙游》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而成玄英曰:“以有限之小智,求無窮之大境,而無窮之境未周,有限之智已喪,是故終身迷亂,返本無由,喪己企物而不自得也。”成氏之說,固然不錯;但孤立地就“智”與“境”的關系立論,忽略了“境”的宇宙內(nèi)涵,所見反而促狹;因而喪失了《莊子》原文所蘊涵的那種空曠落寞的生命情懷。

認知的個體差異:“物無同是”

人的認知能力與認知范圍,不僅受到人的生命所屬的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而且還受到人類自身從感官功能到意識理性的個體差異性的制約。《齊物論》中齧缺與王倪的問答,便是對人類感官功能之個體差異性的集中論述。其文曰: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物之所同是”,即人的感覺與認知,能否達到一致。王倪曰“吾惡乎知之”,便已經(jīng)否定了達到一致的可能性。因此,他反過來問齧缺:“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你如何知道我所說的“知道”,就一定不是“不知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就一定不是“知道”?這就意味著,人的認知本身,就已經(jīng)是靠不住的。各人的感覺不同,其認知結果自然便不一樣。于是,他以“正處”、“正味”、“正色”為例,說明人的感覺與認知,本身就是不可靠,也是不一致的。人在濕地里睡覺,感覺是很難受的,必然要招致腰腿偏癱之疾??墒悄圉q永遠生活在泥水中,它們會有這種毛病嗎?泥水象人所感覺的那樣,永遠是寒冷的、對人有害的嗎?人爬到樹上,便感到驚恐不安,擔心跌落摔傷,那猿猴整天生活在樹上,它們怎么一點也不感到恐懼?難道高處也象人所感覺的那樣,永遠讓人恐懼害怕嗎?還有,人以蔬菜與肉類為食物;麋鹿以薦草為食物;蜈蚣喜歡吃蛇;烏鴉、貓頭鷹喜歡腐鼠。人與動物,各有不同嗜好,你能肯定哪種嗜好是正當?shù)模姆N嗜好是不正當?shù)??蔬菜與肉類、薦草、蛇、腐鼠,對于人來說,它們的味道都是一樣的嗎?而且,毛嬙、麗姬,這些大美人,無論在誰的眼里都是美的嗎?可是,魚見了卻害怕得鉆到水底;鳥見了嚇得遠遠的,只往高處竄;而麋鹿們見了卻驚恐得四散而逃??梢姶竺廊?,也未必走到哪兒都會覺得她們美。

可以忍耐高寒氣候的愛斯基摩人

有學者認為,莊子以人與動物的感覺進行比較,強調的是人的“類的主觀性”。其實不然。莊子此處所強調的,恰恰是人的個體差異性,而不是人的“類的主觀性”。以今之情,推古之實,生活于極地寒帶的愛斯基摩人,可以耐受高寒,依冰而臥;而生活在熱帶地區(qū)的人,卻又不畏酷暑,耐受高熱。如果易地而居,他們的感覺會是一樣的么?生活于極地高寒地帶者,視生活于熱帶地區(qū)者無異于非類;反之亦然。又,今之粵人食蛇、食鼠,恰與蝍蛆、鴟鴉同耆。粵人非人乎?能說這些感覺的差異是人與動物的不同么!由此可見,莊子決不是強調人類共通的“主觀性”,而是以此極端的事象為喻,強調生命個體的感官差異性。故王倪最后曰:

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自我觀之”之“我”,“吾惡能知其辯”之“吾”,能以“人類”置換,說成“自人類觀之”或“人類惡能知其辯”么?顯然,“類的主觀性”之說,非莊子本意。

又,陳鼓應將“物之所同是”,解為“共同所認可的;共同標準”,譯為“你知道萬物有共同的標準嗎”。事實上,這種譯解與莊子原意仍有偏差。莊子現(xiàn)在所討論的是“人的認識有沒有一致性”,而不是“萬物有沒有共同的標準”。如果莊子關心的是客觀世界,那么,莊子這一偉大的思想成果,為什么成為絕響,而后世沒有人沿著這一路徑繼續(xù)討論,從而發(fā)展出一套完備的認識論思想體系?理論的性質本身,就決定了它的歷史發(fā)展方向。因此,莊子所表述的,根本就不是認知有無客觀標準,而是作為生命個體的人,因其感官功能的差異性,根本就不可能達到認知的一致。故此句譯為“你認為人對萬物的認知是一致的嗎?”這才與莊子原意相吻合。

人不僅在感官功能上存在著巨大的個體差異性,從而不可能有一致的認知結果。而且,人在意識知性的層面上,也有相當?shù)膫€體差異性,從而也不可能達到一致的認知結果。這種意識知性層面上的個體差異性,就是所謂“成心”?!洱R物論》曰: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莊子對“成心”的來源,在《齊物論》中沒有作過多的論述,也用不著論述。因為,既然莊子以人為“天籟”,則所謂“成心”,也就是近人蔣錫昌之所謂“天然自成之心”,是人與生俱來之“心”。只要是人,他便有“成心”。而且無論是心理意識正常的人,還是心理意識不正常的人都有“成心”。因此,莊子曰:“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p>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一句,各家之注皆未了。曹礎基曰:“代,更,變化。知代,懂得事物的變化?!标惞膽唬骸按缸匀蛔兓啻?。”楊柳橋曰:“懂得循環(huán)交替的道理?!蓖跏浪磩t譯作:“何必互相替代著做老師?如果取自己的思想感情做老師,那么,愚笨的人也會有自己的老師?!卑创恕爸摺保⒉皇侵浮傲私庾匀蛔兓淼闹钦摺?,亦非指“互相替代著做老師”,而是指具有正常心理意識的人,與下文“愚者”——不具有正常心理意識的人相對。此“知”字,即“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之“知”;此“代”字,亦即“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之“代”。上文“大知閑閑”一節(jié),言人皆有各種不同的幻覺、映象、情感、性格、情緒等心理意識,而這些心理意識無時不刻都在人眼前(其實是在大腦中)交替隱現(xiàn),但又不知它們是如何產(chǎn)生的,故曰“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此“知代”即“知”有這些現(xiàn)象之交替出現(xiàn)(“代”)。故“知代者”,即具有上述正常心理意識者。聞一多不懂莊子文章前后照應之理,改“代”為“成”,又釋“成”為“盛”,而關鋒從其說,則歧路之中又有歧路也?!爸?,即“知”有各種不同心理意識之交替隱現(xiàn),故莊子又以“心自取”補足“代”字之意。“心自取”,即“非我無所取”之“取”,亦“咸其自取”之“自取”。可見莊子文心綿密如此。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人間世》曰:“猶師心者也。”是“師”即“師法”、“取法”、“仿效”之意。以自己與生俱來的“成心”作為取舍的標準,則人人皆有自己的標準。而“天籟”者,天然所成之物,故人之性情好惡、心理意識也就天然地不同。以這種不同的“成心”去觀照世界,當然不能形成一致的認知?既有“成心”,便有是非之論。故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由此可見,莊子認為,人心生來就不同,因不同之心,故有是非之論。人心不同與是非之論既先天地不可避免,則人又何能達成一致的認知!

心理意識正常的人,其認知尚且不可能達成一致;更何況那些心智瞀亂,意識失常的人,就更加無從說起了?!跺羞b游》所謂“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惟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即是其意。故莊子曰: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齊物論》)

處于夢幻之中的人,不可能有正確的認知?!皦麸嬀普撸┒奁?,夢中飲酒作樂,快樂無比;而現(xiàn)實的生活可能痛苦不堪。反之,夢中傷心哭泣,心情十分悲痛;而醒來之后的實際生活,則又是無比快樂。故曰“夢哭泣者,旦而田獵”。顯然,處于夢幻之中者,以夢幻為實境,根本不能正確分辨夢境與實境的區(qū)別。只有完全清醒了,才能意識到夢幻的不真實。而那些心智悖亂,意識失常的“愚者”,與夢幻者的意識狀態(tài)完全一樣,唯一的差別,是他們自以為清醒。故曰:“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這種“愚者”之“知”,顯然不是那些“知代而心自取者”之意識正常者之“知”。這種“知”,不過“是以無有為有”,將幻覺當作真實而已。所謂“莊周夢蝶”的寓言,即是此例。

莊周夢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

雖然莊周不是胡蝶,胡蝶也不是莊周,“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但夢境中,莊周化為胡蝶,就自以為是胡蝶,其時并不知尚有真實的莊周。醒來之后,才知真正的莊周就是這個實實在在的莊周。然而,如果繼續(xù)沉浸在夢境之中,即使醒來,也仍然分不清哪是夢境,哪是實境。于是,就有究竟是莊周夢為胡蝶,還是胡蝶夢為莊周的迷惑了。然而,這個實實在在的莊周(“蘧蘧然周也”)既沒有“化”為胡蝶,胡蝶也沒有“化”為莊周;以莊周為胡蝶,以胡蝶為莊周,不過是夢幻與真實混而不分罷了。這就是所謂“物化”,即“物”與“我”渾然不別。這種“物化”,其實是“以無有為有”,是心智處于不正常狀態(tài)的認知結果。而以“無有為有”,即使是神明通達的夏禹,也無法裁定這些意識顛倒、心理錯亂者的認知是不是正確的?!拔岐毲夷魏卧?!”我能拿它有什么辦法呢?不過徒喚“奈何”而已!

可見,無論心智正常者,還是心智不正常者,都有與生俱來的“成心”,不過愚者的“成心”,更加顛倒錯亂而已。唯其“成心”與生俱來,因而也就無法克服。然而,有“成心”,便有“是非”。于是人的認知,也就永遠無法達成一致。

認知的“成心”蔽障:“道隱于小成”

不僅人的認知本身,由于人人師心自用,永遠不可能達成一致;就是這不一致的認知結果與存在的事實能不能相符,也不能確定?!洱R物論》曰: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

對于同樣一個對象(“圣人不從事于務”云云),“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是見解截然相反。而長梧子曰:

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炙。

“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即“雖有神禹且不能知”,丘何從而知之?“夫子(丘)以為孟浪之言”,而你瞿鵲子“以為妙道之行”,我又何從判斷誰所言為是,誰所言為非?譬如“說生”、“惡死”、“哭劫”之類,它們是對還是錯,該還是不該,你能提前下結論嗎?你以為有卵,就必定有雞;有彈,就必定有烤肉吃?故曰: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齊物論》)

對生的留戀,對死的恐懼,這是人之常情;但是,生,真的就那么值得留戀?死,真的就那么值得恐懼?那麗姬,艾地戍邊者的女兒,剛被晉國掠來之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跟淚人似的。等她到了晉國,與晉侯同床共枕,吃香的喝辣的。于是,反而覺得當初被虜劫時拼命掙扎,哭得死去活來,實在好笑??梢?,人的認知結果有時與存在的事實是大相徑庭的。心智瞀亂者,其認知結果與事實相反,固不必說。這“麗之姬,艾封人之子”,可不是意識失常的人,其“成心”也使她不能作出合于事實的判斷,以為被虜劫,就是當奴隸作賤人,生活一定痛苦不堪。

麗姬

這樣說來,則無論正常人,還是心智不健全的人,其認知結果都難以與存在的事實相符。故曰:

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齊物論》)

說他是“君主”,他本真就是“君主”嗎?說他是“牧夫”,他本真就是“牧夫”嗎?焉知指為“君主”者,不是“牧夫”;指為“牧夫”者,不是“君主”?看來,你瞿鵲子與孔丘都是癡人說夢,與事實相去甚遠。而我現(xiàn)在斷定你們是癡人說夢,也許我自己也在癡人說夢。這不?我所回答的,與你所要問的問題,杳不相涉!因此,人的認知永遠也不能達成一致;人的認知結果,能否與存在的事實相符,也永遠不能確證??扇擞衷诓粩嗟卣J知,不斷地對存在的事實,下各種各樣的判斷。這,豈不是悖論(“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然而,有誰能解決這個悖論呢?如果千秋萬代之后,有某個大圣人出現(xiàn),能夠解決這個悖論,那可是不期而遇的萬幸之事??!

當然,人的認知結果與存在的事實能否相符,固然是由于人的“成心”所致,但正是由于這種“成心”的蔽障,也就決定著人之認知程度有深有淺?!洱R物論》曰: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危垦詯汉蹼[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莊子》一書,“道”字的意涵比較復雜,不在本文討論之列,當以專文論析。這里,“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巍?、“道隱于小成”之“道”,姑且理解為“真理”。所謂“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巍?,意即,是什么東西使得人們的認知不能達到真理,而使人們的認知結果有“真”有“偽”呢?因為“道隱于小成”?!靶〕伞?,其涵義有二。其一,滿足于一得之見,淺嘗輒止,謂之“小成”。其二,人的根器秉賦,眼界識見亦有大小之分,所謂“大知閑閑,小知間間”者,是也;所謂“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亦是也?!靶≈g間”,當然只能“識其小者”。故所謂“小成”者,“小知間間”者之所“成”也。

人的認知,或者由于淺嘗輒止,或者由于器識有限,因而其認知結果也有差異。然而,這些不同的認知結果,最終是否與事實相符,也是難于確定的。《齊物論》篇末“罔兩問景”的寓言,即是此意:人的認知結果無論深淺,能否與存在的事實相符,亦不可知。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坐;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罔兩問景“曩子行,今子坐”云云,這代表著罔兩對影的認知水平。他只知道影在不斷變化運動,拘定在感官知覺的層面上,并不能上升到知性的層面,去認知影隨形動的事實真相,故怪而問之。景的認知,卻有所進。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邪?”影之待形,故形動而影動。但事實如何呢?影固然待形,有形才有影;然而,徒有形而無光照,影又何從而生?《寓言》載景之言曰:“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蔽膫涠饷?。于是影究竟是待形而生,還是待光而生,終究不甚了然。且也,即使有形,亦有光,然而影動,也未必就是形動。因為,形不動而光動,也同樣有影動的效果。那么,影動究竟是形動,還是光動,亦不甚了然。于是,影之所待,究竟是形,還是光?影之動,究竟是因形動而動,還是因光動而動,亦難于分辨了。故曰:“吾待蛇蚹蜩翼邪?”意即,“我所待的究竟是什么呢?就象蛇蚹與蜩翼一樣難于分辨!”如果將一小片形狀相似的蟬翼或者蛇蛻放在你面前,讓你辨別它是蛇蛻,還是蟬翼。你能分辨得出嗎?你說它是蟬翼,它可能是蛇蛻;你說它是蛇蛻,它可能是蟬翼。你怎么能肯定它就是蟬翼而不是蛇蛻;又怎么能肯定它就是蛇蛻而不是蟬翼!故曰:“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雖然景比罔兩在認知層次上有所進,但是,其認知的結果,最終究竟與事實能不能相吻合,卻是難于確定的。在這一點上,景與罔兩的認知水平又是沒有區(qū)別的。

由此可見,莊子認為,人的認知結果,由于“成心”與識見的限制,不僅在認知主體上不能達成一致,而且其與存在的事實能否相符,也仍然在未定之數(shù)。

值得注意的是,莊子雖然從感官功能到心理意識,論述了人的個體差異性導致了認知的個別性;但是,他是分別從感覺與知性的不同層次進行論證的。他并沒有意識到,人的認知,是從感性到知性的運動過程,感覺與知性是既有區(qū)別更有聯(lián)系的兩個不同階段。在莊子看來,人的肉體官能與心理意識是各自分離的東西。因此,他猜想支配心理意識的是“真宰”;而協(xié)調形體動作的是“真君”。而所謂“成心”,則僅僅是指支配心理意識的“真宰”,并不包括協(xié)調形體動作的“真君”。因此,莊子不可能將感覺與知性統(tǒng)一起來思考人的認知活動。其次,莊子是從生命個體的立場,而不是從整個人類在認知過程中綿綿不絕,世代相續(xù)的發(fā)展來思考人的認識活動;加之,他又僅僅是從認知主體的角度,用自己證明自己的方法,探究人的認知成果的有效性,必然如揪住自己的頭發(fā)提升自己的無能為力。因此,他只能看到人的認知能力與認知范圍受到各種限制的一面;也只能看到人的認知結果模糊不定、似是而非;于是,莊子陷入了認知的迷惘與無可奈何的尷尬。這也是莊子之所以把人稱為“天籟”的重要原因。

爭辯根源:“夫言非吹”

既然人的認知永遠不能達成一致,其認知結果與存在的事實能否相符,也不可知;那么,與人的認知結果密切相關的“言”,當然也就飄忽不定,是非莫辨了。因此,莊子對“言”的考察,同樣陷入了無可名狀的困惑與悲觀。《齊物論》曰: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夫言非吹也”,這仍然是將作為“天籟”的人“言”,與作為“地籟”的“眾竅”及“人籟”之“比竹”所發(fā)之聲進行比較,以突出人“言”與“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的“眾竅”之音不同。

如前所述,“天籟”之“言”與“眾竅”之“吹”的不同,首先表現(xiàn)于內(nèi)在的發(fā)動與外在的發(fā)動之別。然而,僅僅是這一區(qū)別,還不足以盡人“言”之實質。因為,那剛剛破殼而出的雛鳥,它的叫聲,也是自己發(fā)出的,并沒有誰在“吹”它,或者掐它,揑它,讓它嘰嘰叫個不停。因此,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夫言非吹也”,但“其以為異于鷇音”,卻是“無辯(辨)”的。

其次,“言”與“吹”的不同,是“言者有言”。風吹“眾竅”,不過是一陣嗚嗚喇喇或悅耳或刺耳的聲音組合而已,毫無意義。但是,人“言”則不是毫無意義的聲音組合,而是有著豐富復雜的語義內(nèi)涵。王夫之曰:“使言而僅如吹歟?洪纖雖殊而不相軋。言則有立言之旨,是非相競而其亂滋甚?!睆倪@個意義上說,不僅“夫言非吹也”,且“其以為異于鷇音”,卻是“有辨”的。小鳥的叫聲在人聽來,是沒有意義內(nèi)涵的,人之“立言”卻有“立言之旨”。

然而,“天籟”之“言”與“眾竅”之“吹”的第三點不同,也是至為重要的一點,即“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如前所述,“天籟”之“言”是以人的認知為前提的,而人的認知,無論智愚,都受到“成心”的制約,不可能達成一致。因此,“人”之所“言”,也就有了各種不同的主張宗旨與參差不齊的見解甚至是非之論,是王夫之所謂“言則有立言之旨,是非相競而其亂滋甚”。“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儒之與墨,之所以彼此爭來爭去,不就因“隨其成心而師之”,所見不同,以致各“是其所是”而各“非其所非”!故曰:“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薄拔炊ā闭撸惺欠且?。

此外,“天籟”之“言”與“眾竅”之“吹”的第四點不同,則是“言”的有效性問題。亦如前述,人的認知成果,能否與存在的事實相符合,尚在未定之數(shù)。如果所認知者,與事實相符,則“言”者“果有言”;倘若與事實不侔,則“言”者亦“未嘗有言”。故曰:“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有言”與“未嘗有言”,亦在未定之數(shù)。如果“言”者沒有“立言之旨”,所“言”者內(nèi)容空洞,毫無意義,不過是一堆雜亂的噪音,那么,此其“言”之與“吹”的不同,又僅僅是內(nèi)動與外動的區(qū)別,而與小鳥的叫聲沒有兩樣了。故曰:“其以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是鳥叫還是人言,仍然在未定之數(shù)。

根據(jù)“言”之異于“吹”的不同以及與“鷇音”既“有辨”又“無辨”的本質特征,莊子對“言”之是非難分,飄忽不定的屬性,作了十分悲觀的描述。

 

師曠

莊子認為,有“知”,便有“言”,有“言”便有“是非”。有“是非”,便有爭論?!洱R物論》曰: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jù)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這節(jié)文字,集中描述“知”與“言”、“知”與“是非”之爭的關系。莊子曰,“古之人”(即古來之人)的認知雖各有“所至”,但見解卻參差不齊。有的認為,事物產(chǎn)生之前什么也沒有。這當然是最遠的盡頭,無以復加了。有的認知到事物的產(chǎn)生,但還沒有分辨物與物的界線。有的認知到物與物的界線,但尚未加以是非判斷與評價。不過,自從有了是非判斷與評價,問題就復雜起來了。有是非,就有好惡;有好惡,爭論也就開始了。故曰:“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币虼?,是非、好惡、爭端,歸根結底,皆由“知”所引起?!罢盐闹那僖?,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jù)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薄爸Σ摺?、“據(jù)梧”,所指何事,今雖不可確知,大抵與“鼓琴”相類,為某種職業(yè)或技藝活動。然此處并非描述其技藝或職業(yè)操作,而是用以比擬人的認知活動。故曰“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然而,只要有認知活動,是非之爭就不能免。正如昭氏之鼓琴,他只要動手“鼓”,正確與錯誤就同時存在了。他不鼓琴,當然既無所謂正確,也無所謂錯誤了。故曰:“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顯然,這是以“成”“虧”喻“是”“非”。至于這些“是”與“非”,究竟“是”還是“非”,實在難以確定。是以,“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是”“非”界線既已模糊,其以“是”“非”為依據(jù)的“言”論之爭,當然便永無休止,且毫無結果。“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且,更無奈的是,一代人沒有爭出什么結果,第二代繼續(xù)爭,“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且仍然一輩子沒爭出結果(“終身無成”)。由此可見,“知”與“言”,“言”與“是非”,乃蟬聯(lián)而起,而且爭論永無休止。

以此為基礎,莊子又用幾個極端的例證,繼續(xù)闡明有“知”便有“言”,有“言”便有“是非”,有“是非”,便有永無休止的論爭,終于陷入了有“言”而無“知”的“知-言”怪圈?!洱R物論》曰: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之“是”,即指上述“知-言”怪圈?!邦惻c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币饧矗遗e的這些“言”的例子(“有言于此”),如果你認為是同類的,當然可以證明我的上述說法。如果你認為不同類,也更能證明我的上述說法。何也?因為在這些例子是否同類本身,就已經(jīng)起了爭端。于是,關于“類”還是“不類”的問題,也仍然會無窮的爭下去。這樣說來,無論“類與不類”,都能證明我的上述說法。故曰:“相與為類?!?/p>

“今且有言于此”,其“言”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這是關于“有始”與“無始”的爭論,雖然僅列三種不同的認知結果,但是,這種“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夫未始”之“有”,還可以繼續(xù)“有”下去,以至于無窮。此外,“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這是關于“有”與“無”的爭論,亦僅列三種不同說法。但與上述之例一樣,這種“有……”仍然可以無窮無盡的“有”下去。但是,倘若拋開這些不同的論爭,直接追問:“你們所爭論不休的這個“有”與“無”的問題,究竟是個真問題(“有”),還是個假問題(“無”)?”于是這些執(zhí)“有”執(zhí)“無”的論者,自已也不清楚究竟是真問題(“有”)還是假問題(“無”)。故曰:“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這就是所謂“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論者欲將連自己都沒弄明白的問題去使別人明白,豈不是“以其昏昏使其昭昭”?因此,這些不同的認知與言論,究竟誰是誰非,實在難于確定,即使是論者自己,對所爭論的問題也未必明白。但是盡管如此,爭論卻沒有休止。

公孫龍子

事物究竟是起于“有”,還是起于“無”,時間究竟有“始”還是無“始”,當是莊子時代人們耳熟能詳?shù)臓幷?,就如同“離堅白”、“合同異”一樣,是惠施、公孫龍之流侈辯騰口的主要論題,故莊子舉以為例。接下來,莊子又通過子綦之口,對于“大小”、“壽夭”、“物我”的問題,發(fā)表了一通言論?!敖裎覄t已有謂矣”,說“天下沒有比秋毫之末更大的東西,因而泰山也小得可憐”;又說“天下沒有比夭折的幼子活得更長的,而彭祖也是短命的”;還說“天地與我同樣永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體”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都是由“我”說出的??墒牵拔摇彪m然說了這許多話,但“我”究竟說了什么,還是沒有說什么,亦即這些說法,究竟有沒有意義,有沒有價值,連“我”自己也無法確定。故曰:“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何以言之?就說“天地與我同樣永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體”罷,既然“天地與我同樣永生,萬物與我為一體”了,“我”就是“天地”,“我”就是“萬物”,然而,“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地”與“萬物”,何曾說過話?“我”既為“天地”,既為“萬物”,“我”還能說話么?故曰:“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可是“我”又確實已經(jīng)說了“天地與我同樣永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體”這話。說出來的話,就是覆出去的水,覆水難收,這句話本身就獨立地存在了。話既已出口,能說“我”沒有說話嗎?故曰:“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因此,認為“我”不能說,是有理由的;而本不該這樣說,因為人不可能“與天地同樣永生”,也不可能“與萬物為一體”。但既然“我”已經(jīng)這樣說了,“我”當然認為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因為“我”覺得“我”跟天地萬物是一體的。于是,“不能說”與“已經(jīng)說”,既然都有理由,便形成兩個針鋒相對的意見,故曰“一與言為二”。“一”即“既已為一矣”之“一”;“言”即“既已謂之一矣”之“謂”。然而,人終究不能與“天地”同久,也不能與“萬物”同為一體,于是又有了第三種意見,來考量“我”的說法是否與事實相符。故曰:“二與一為三?!比绻钟腥藖碜穯栠@第三種意見:“你怎么知道他說的‘天地與我同樣永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體’就不符合事實呢?”然后,又有人來追問這追問者:“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如此這般的追問下去,將是無窮無盡,無休無止!即使是善于天文推步的人,算術水平極高超,恐怕也計算不清楚,何況一般人呢!因此,“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從一個虛幻的事實,或曰“以無有為有”的論題開始,就產(chǎn)生了這許多的追問與論爭;何況一個真正有爭論的問題,還不知要爭到什么時候。不因此而曠日持久、永無休止地爭下去才怪(“無適矣,因是已”)!

不僅“成心”之“知”,形成“是非”之爭;而且,“知”的深淺,也是形成“是非”之爭的重要根源?!洱R物論》曰: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

由于“小成”之“知”,隱蔽了真理;人的認知結果便有了“真?zhèn)巍?,有了深淺?!暗缾汉跬淮妗?,“言惡乎存而不可”,真理隱藏到了何處?言論何以滿世界都是,但又與事實不相符?“不可”之“可”,即相值、相符之意?!暗离[于小成”,而“言”則“隱于榮華”?!皹s華”何謂?成疏曰:“榮華者,謂浮辯之辭,華美之言也。”成說固然不錯,但“浮辯”“華美”,尚不能盡“榮華”之蘊。此“榮華”還有與“根干、根本”相對應的“枝節(jié)、枝葉”之義。與“道隱于小成”密切相關,因“知”有大小,限于識見,故其所“言”亦不過枝節(jié)細碎而已,離真理或所謂“大道”尚遠。故曰:“言隱于榮華”。“道”既“隱于小成”,“言”既“隱于榮華”,于是“是非”之爭又起?!肮视腥迥欠?,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墨之“道”皆為“小成”,其“言”亦皆為“榮華”,于是彼此相非,終無竟日。因此,《齊物論》曰: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

“道未始有封”,認知也就沒有止境;認知沒有止境,“言”也就沒有定準,于是就出現(xiàn)了界線與差別(“畛”)。而界線與差別(“畛”),就是爭論的根源。故曰:“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薄白蟆迸c“右”,就界線言;“倫”與“義”,就評價言?!胺帧迸c“辯”,就是非言?!案偂迸c“爭”,就爭論言??梢娝^“八德”,是兩兩遞進的四個不同層次。這四個層次也就是由“知”到“爭”的四個不同環(huán)節(jié):“知”-“言”-“是非”-“爭論”。因此,“知”,就是“爭論”的禍根與罪魁,故《人間世》曰:“知也者,爭之器也?!逼湓颍丛谟诖?!

由于“成心”與“小成”所形成的“知”的差異,人與人之間也永遠無法勾通,也永遠誰也說服不了誰。因此,“知-言”怪圈,也永遠無法超越。辯論的結果,只會愈辯愈亂,猶如治絲益棼。故《齊物論》曰: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人人皆因時地的限制,感官的差異,“成心”的驅使,“小成”的障礙,不可能有一致的認知,故曰:“人固受其黮暗?!奔热弧叭斯淌芷潼l暗”,“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辯論的誰“是”誰“非”,也就無從質“正”了。人與人之間的言語隔膜,就象人與雞狗之間的不能相通一樣,誰能裁判誰的是非對錯!《則陽》篇載少知問于太公調的寓言即是其意。其文曰:

少知曰:“季真之莫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議,孰正于其情,孰徧(偏)于其理?”太公調曰:“雞鳴狗吠,是人之所知;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為。”

人們聽慣了“雞鳴狗吠”之聲,可是誰能聽懂“雞鳴狗吠”的意義!不僅人“不能以言讀其自化”,也不能猜透它們究竟說的是什么,而且,雞與狗也未必能相互知解。季真之主張“莫為”,不過是“雞鳴”而已,接子之主張“或使”,不過是“狗吠”而已。我太公調與你少知又如何能判斷他們的是與非!

這樣一來,雖然“夫言非吹也”,但實在是與“鷇音”無以異了!人之與人,如此不可解讀,則人之為“天籟”,其有以夫!

綜上所述,莊子視人為“天籟”,是把人的生命,作為天地萬物之中的一物來思考的。但是,人雖為萬物中之一物,卻與非人的生物有著本質的不同。人不僅有“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的形體,且形體各部分之間的配合又如此默契,不可思議;同時,人還有各種不同的心理、幻覺、映象、情感以及彼此迥然相異的性格、秉賦與癖好,這些無可名狀的心理意識,由誰來支配,也難以知曉。不僅如此,作為一種奇特的生命現(xiàn)象,人之所以異于非人者,除了知覺與理性之外,還有各種不同的言論與是非。但是,由于人的知覺與理性,受到人與生俱來的生理與心理的制約,又使人不可能達成一致的認知結果,從而導致了無窮的是非之爭。而且,這種是非之爭,由于人的彼此不能勾通,也永遠不可能平息。因此,人便一輩子受著“成心”的驅使,“是非”的糾纏,人與人的疆域與鴻溝,也就永遠不能超越。也因此,人與人之間的唇槍舌劍,言語廝殺,所謂“相拂以辭,相鎮(zhèn)以聲”也就永無平息。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屬性!也是人之所以為“天籟”――無外在之“怒者”而自鳴的根本原因!

如何擺脫“知”的困撓,如何擺脫“相拂以辭,相鎮(zhèn)以聲”的是非之爭,莊子陷入了深刻的思想危機與生存焦慮。而問題的解決,莊子尚有一段極為艱難的思想歷程。

(本文引自程水金教授《中國早期文化意識的嬗變--先秦散文發(fā)展線索探尋》第三卷,原載于作者所主編“珞珈七子”同仁刊物《學鑒》第一輯。原標題:“天籟”解――生命的自然本質與莊子的生存焦慮,鳳凰國學獲授權刊發(fā),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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