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目的
根據(jù)中國的高等教育法，大學是教學和科研中心。那么，大學的目的無非是培養(yǎng)人才和科學研究。這樣的目的可以說是綜合了中西大學的傳統(tǒng)。
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朱熹注:“古者十五而入大學。……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論語集注》卷一)所謂“大學之道”是什么?《大學》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徳，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彼裕@是通過學習而去除私欲，發(fā)明天理，推已及人，以達到“至善”之境。用揚雄的話來說，就是“鑄人”，而老師就是“人之模范”(《法言·學行》)。這可以說是中國的教育傳統(tǒng)，雖然也傳授知識，但更重在培養(yǎng)德性。大學教育的基本任務，是概括傳統(tǒng)的以及時代的若干信念，包括人格、知識和技能等，鑄造出這種信念的擔當者，使他們成為更接近于理想要求的人。
西方的大學傳統(tǒng)經(jīng)過一些變化，十九世紀的紐曼(John H.Cardinal Newman)在其《大學的理念》(The Idea of a University)一書中把大學看成培養(yǎng)紳士的地方，大學是保持古典文化傳統(tǒng)的地方，教育的目的是對一種特殊形態(tài)之人的“性格的模鑄”(character formation)。這樣，大學當然是一培養(yǎng)人才的機構。十九世紀末，從德國的大學開始，標舉一種新的理念，即大學應該成為“研究中心”，教師的首要任務是自由地從事“創(chuàng)造性的學問”。這一觀念逐步在歐美各國擴散，影響深遠。至今日美國的先進大學，研究院采德國模式，注重研究;大學部受英國影響，注重教學。
中國的大學，從理念上說，要辦成兩個中心，這既是對傳統(tǒng)的綜合，也是對世界潮流的呼應。
培養(yǎng)人才是大學的重要職責。那么，大學應該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才呢?這是一個爭論很大的問題。比如，大學應該施行專才教育還是通才教育?是普及教育還是精英教育?是培養(yǎng)技術員還是知識人?
其實，這樣的問題，在中國的教育傳統(tǒng)中可謂由來已久。孔子是個好學而且博學的人，他說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又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公冶長》)達巷黨人評孔子“博學”(《子罕》)，子貢說“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子張》)。但孔子并不認為自己只是“多學而識之者”，而認為是“予一以貫之”(《衛(wèi)靈公》)。他還對曾參說:“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里仁》)這里所揭示的是一個“博”和“約”的問題。而一個更為明確的表述，就是“博學于文，約之以禮”(《雍也》)。顏淵說到孔子對他的教育，也是“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罕》)。
不過，這里所說的“博”與“約”，還不能等同于今日教育中的所謂“通才”和“專才”。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是以“通才”為高的。所謂一事不知，儒者之恥。即便就寫文章來說，“文非一體，鮮能備善”這是常見的事，但可貴的還是“唯通才能備其體”(曹丕《典論·論文》)。但隨著各門學問的發(fā)達，今天要想成為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通才”，不僅貫通六經(jīng)，而且溝通文理，已經(jīng)是不可能之事，但傳統(tǒng)的教育思想仍然能夠為我們今日的教育提供有益的資源。
不僅儒家，道家思想中也同樣具有這樣的資源。《莊子》講述了庖丁為文惠君解牛的故事，其精湛的技藝引起文惠君的贊嘆:“技盍至此乎!”但庖丁的回答是:“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養(yǎng)生主》)可見在“技”的背后有更為重要的“道”?！短煜缕分邪旬敃r的各種思想學派，也就是當時人所認為的各種知識統(tǒng)稱為“方術”，在莊子看來，無非是“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這些人是“寡能備于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的“一曲之士”?！肚f子》一書中談的不是教育問題，但同樣給我們帶來啟示。
孔子所說的“文”、莊子所說的“技”，約略近似于今日所說的“知識”;而這兩位哲人所說的“禮”和“道”，則可近似于今日所說的“人文精神”。我們培養(yǎng)的人才，不僅是有具體專門的知識和技能，而且有著人文的素養(yǎng)和精神。不是一般的技術員，而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知識人。無論其所學專業(yè)為何，這種精神和素養(yǎng)應該是具有普遍性的。
今日大學應培養(yǎng)這樣的人才，其爭論并不在是否應該培養(yǎng)，而在于如何培養(yǎng)。加強大學的人文教育，或稱“素質教育”，在今日大學里似乎也是一句耳熟能詳?shù)脑挕Ｒ晕宜?，許多大學所采取的措施，無非是給理工科學生開一些講座，比如詩詞欣賞、美術欣賞、音樂欣賞、電影欣賞等等，似乎有了這些，學生就具備了人文素養(yǎng)，就完成了人文教育的使命。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流于表面的形式，與真正的人文教育相去甚遠。
03
人文教育是什么
科學和人文，在現(xiàn)代的學科分類中往往區(qū)分為二。其實，就精神實質而言，這兩者如鳥之雙翼、車之兩輪，是密不可分的。人文教育，最重要的就是貫注一種精神的教育。既是人文精神，也是科學精神。
在現(xiàn)代教育體系中，一個人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到大學，在知識增長的同時也完成其人格的形成。大學是現(xiàn)代教育中的最后階段，學生走出大學校門，就將邁向社會，成為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中國政府曾經(jīng)在多種場合提出“科教興國”的方針，科學和教育，何以能夠興國?
科教二字，如果就我的理解而言，應該將順序改為教科。也就是說，通過教育，尤其是通過高等教育，使每一個受教育者成為具備科學精神和專業(yè)技能的高素質的公民。什么叫科學精神?科學精神的基本要素是嚴謹與求實，它隱含在任何一門學科之中。有了科學精神，才可能對以往的知識加以分析、思索、懷疑乃至推翻，從而形成自己的判斷能力;沒有科學精神，便會自滿、武斷或盲從，導致判斷能力的喪失。就這一點而言，科學精神也就貫穿于人格和品德。
當有人問古希臘哲學家安提西尼，人最需要的是哪一門知識時，他的回答是“使人拋棄謬見的知識”。當中國唐代禪宗的臨濟和尚，向他的門徒說明達摩祖師東來的目的時，說“為的是覓一個不受人惑底人”。說到底，“使人拋棄謬見的知識”不是任何一門具體的專業(yè)知識，在更確切的意義上講，它是一種精神和能力。這就是科學精神和判斷能力。十八世紀的英國科學家邁克爾·法拉第說:“人類智力上的最大弱點是缺乏判斷力?！逼浠竞x是，人們往往僅根據(jù)極少的證據(jù)甚至毫無證據(jù)便得出包羅萬象的結論。這正是由缺乏科學精神所導致的智力低下。
大學四年，固然可以學習到許多具體的專業(yè)知識，但更重要的，是通過具體知識的學習過程，受到科學精神的感染和熔鑄，從而在離開學校之后，憑著這種精神作為繼續(xù)成長的資本。當他們帶著這些精神離開校園，踏上社會，用科學精神對待工作、對待人生，就一定能夠不斷“拋棄謬見”，最終成為具有獨立人格和判斷能力的“不受人惑底人”。
今日中國的社會心理，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也許可以說是浮躁，是急功近利。急功近利的背后也有一種思想在支撐，就是以實用的觀點對待知識和學問。也就是在“技”與“道”之間，一味強調“技”的作用，忽視乃至抹殺了“道”的存在。明末清初的顧炎武在《日知錄》里大力贊揚東漢的風俗之美，以為這得之于儒家思想長期教化的結果。大學教育對于社會風氣的良窳，應該而且是能夠發(fā)揮潛移默化的作用的，雖然這不是在短期內即可奏效。臺灣前中研院院長吳大猷曾經(jīng)說，中國幾千年中的科學技術，先進的是技術，而不是科學。我的理解，科學是應該比技術更高一層次的，科學的背后是有一種科學精神在支撐的。要改變急功近利的社會風氣，在大學教育中，就應該培養(yǎng)起一種為真理而真理，為科學而科學，為學問而學問的精神。在對于科學的追求中，擺脫功利的動機，而產(chǎn)生對于知識本身的真正興趣。有了這樣的興趣，才能夠形成科學技術發(fā)展所需求的文化憑藉，才能夠從根本上促進科學進步和社會發(fā)展，才能夠真正完成大學教育的使命。
我這樣說是因為感覺到今日的教育思想上存在一個誤區(qū)，即過分強調大學教育對社會需要的適應，而忽略乃至抹殺了大學教育對社會的改造功能。人們把教育看成是美好社會的未來，教育如果不能完成改造社會的任務，那么未來也就不會是美好的。人文教育就是給受教育者以精神上的感染和支撐，可以在心中建立起抵御外部和內心混亂的城堡，使生命的質量得以提高。由一批又一批近于理想的人走進社會，就能夠提高整體社會的文明，并促進社會整體的不斷進步。
在大學教育中，教師的重要性應該得到進一步認識。在中國現(xiàn)代的大學教學改革中，多媒體教學、網(wǎng)絡課程正在日益得到重視，傳統(tǒng)的教師授課法正遇到空前的冷落。加強大學的人文教育，就必須更加重視教師的作用，必須重視傳統(tǒng)的授課方式。
這些年來，高等學校的教學改革的呼聲非常熱烈，被樹立為楷模的往往是利用多媒體和網(wǎng)絡進行教學的嘗試。在這種教學活動中，教師只需要事先將課件準備好，上課時可以一言不發(fā)，手拿鼠標調動畫面，或者干脆將教材和作業(yè)放到網(wǎng)絡上，學生做完作業(yè)也繳到網(wǎng)絡上，教師改完作業(yè)再放回網(wǎng)絡上。這樣的趨勢發(fā)展下去，從人文教育的角度來看，令人擔憂。
魯索當年就曾提出，教師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某一課程要求的無形體現(xiàn)，不是將知識從一代人輸送到另一代人的無毒試管?！妒勒f新語》上也記載了晉人的話:“諷味遺言，不若親承音旨?！倍墩撜Z》一書，更是偉大的教育家孔子教學活動的生動記錄。他可以讓學生“各言爾志”，學生也可以對老師說“愿聞子之志”(《公冶長》)。他的行為和言論就是那樣的感動了學生，使學生由衷贊嘆道:“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罕》)教師本身就是一個“模范”，教學是一個需要感情乃至激情投入的活動。教師的工作，是將自己對學問的熱忱，通過對知識的講授，同時傳達給學生，使學生受到感染，甚至是震撼。
然而反觀近年來中國高等學校中教師，由于受到各種利益的驅動，其學風問題甚為嚴重。報刊上已作公開揭露的，從堂堂的北京大學到一般的地方高校，教師用抄襲或變相抄襲的手法炮制論文著作者并不少見。一經(jīng)揭露，還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護。這樣的人廁身在高等教育的隊伍中，即便其比例不是太多，但害群之馬的危害是不可低估的，這種利欲熏心之徒對青年學生的反面影響更是難以估量。從這個意義上講，大學人文教育的問題，首先是要有一大批忠誠于教育事業(yè)的教師，猶如當年陶行知所倡導的“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那么，教育才是有希望的。
>原題《關于大學人文教育的若干斷想》，載《讀南大中文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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