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字奎翁,號石樓居士。當(dāng)代詩人,著名作家,散文大師,文化學(xué)者,知名文化記者,被文壇譽為“關(guān)東鬼才”?,F(xiàn)任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黑龍江省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在讀文學(xué)碩士,著有《林超然散文集》《林超然小說集》《林超然文論集》。
“人間送小溫”,汪曾祺的人生境界
汪曾祺善于把樸素的人物和樸素的美對應(yīng)起來。人物可以是不聲不響的,但在不聲不響之中總深隱著一種況味——人的弱點、時代的弱點,總被他心平氣和地隱蔽到安靜中。
給人的感覺,汪曾祺似是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一根特別放松的神經(jīng)。
除了他的《鬧市閑民》、《老學(xué)閑抄》、《富貴閑人,風(fēng)雅盟主》之類直接立意為“閑”的篇什,像《家常酒菜》、《人間草木》、《淡淡秋光》、《隨遇而安》、《歲朝清供》、《昆蟲備忘錄》、《自得其樂》、《草木春秋》、《書畫自娛》、《胡同文化》等也都有一條鮮明的“閑”的精神縱軸。
但是,“清閑安適,悠游自足”的汪曾祺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變成”的。
青年時代的他也灰心、苦悶、刻薄過,對人生、世界保持著戒備,一些文字非常緊張、冰冷。
座上客,花花綠綠,發(fā)亮的,閃光的,醉人的香,刺鼻的味,他(堂倌)都無動于衷。他的眼睛空漠漠的,不看任何人。他在嘈亂之中來去,他不是走,是移動。他對他的客人,不是恨,也不輕蔑,他討厭。連討厭也沒有了,好像叫許多蚊子圍了一夜的人,根本他不大在意了。他讓我想起死!(《風(fēng)景》)
這不像我們熟悉的汪曾祺,似乎是另外一個人。悲哀、彷徨,看不到前路上的光亮,形成這種矛盾的思想現(xiàn)實,有社會的原因,也有他個人的原因。那時,他的一些作品彌漫的甚至是悲觀主義。
很多時候,汪曾祺的切入點是“草花”,而不是蜚聲四方的“名品”:
“草花”需要做一點解釋。“草花”就是“草花”,不是“花草”的誤寫。北京人把不值錢的,容易種的花叫“草花”……我的散文多輕賤平?!@真像北京人所說的“草花”,因名之為《草花集》。散文是“家常的”文體,可以寫得隨便一些。(《草花集·自序》)
不只是散文,汪曾祺的小說、詩歌、文論、劇本,當(dāng)然也包括他的書畫作品,都不會少下“悠閑”的身影。在眾人看來,“悠閑”正是汪曾祺的獨特身份、獨特價值。他的一切作品都仿佛是背著手在塵世的各種景致里自在漫步,沒有什么能驚擾他的節(jié)奏。事實上,汪曾祺把小說也列為家常文體了,從中我們讀不到太多的技巧,其結(jié)構(gòu)設(shè)計遁于無形;人物不是在故事里進(jìn)出,而是隨性、任意地生活著,并沒有受到作家或別的外力支配;作品的語言多無雕飾,大都直接采自生活現(xiàn)場。
汪曾祺真正的轉(zhuǎn)變應(yīng)該是發(fā)生在新時期。盡管他的《受戒》、《異秉》、《大淖記事》等名篇問世的過程都經(jīng)歷了不少曲折,但總算有機(jī)會進(jìn)入公眾的閱讀視野。植根于游戲心態(tài)的《受戒》寫成后,有一段時間只在他兩三好友中間傳看,這種“地下模式”也正合“玩”的規(guī)矩。因為恰好出現(xiàn)在大家剛從“十年動亂”的傷痛中抬頭之際,“悠閑”的《受戒》恰好能被高雅閱讀、大眾趣味同時接受。如此熱烈的鼓呼和簇?fù)恚瑤缀跻病耙?guī)定”了汪曾祺之后的主要創(chuàng)作路向。
差不多與《受戒》接踵的《徙》,展現(xiàn)的其實是更為滄桑、深邃的汪曾祺?!夺恪穼懙氖恰拔瘁恪?,作品中充塞著個人行動的挫敗,有太多的“重要性”、“意義”徹底消失,作品主調(diào)滑向凄清,跌入失望,比之情感氛圍較為滯重的《八千歲》、《陳小手》、《天鵝之死》、《珠子燈》、《八月驕陽》等,其批判力道可謂絕無僅有。作品凄美大于淡泊,憤懣大于平和,壓抑大于解脫,諷世大于超然。
汪曾祺曾為《中國作家》畫過一幅畫,并題了一首詩。詩云:“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驎r有佳興,伸紙畫暮春。草花隨目見,魚鳥略似真。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君若亦歡喜,攜歸盡一樽?!贝嗽娕c陶淵明《采菊東籬下》和《論語》中的《侍坐章》有極近之旨。為什么寫作?各人有各人的理由。對于這個人來說,藝術(shù)是一種逃避;對于那個人來說,是一種征服。汪曾祺后來的寫作目的就是為了給人間“送小溫”,他告訴人們生活是有詩意的、人類是有光明前途的。
“送小溫”的想法也使汪曾祺主動走下作家的神壇,徑直走到匹夫匹婦中間。
中國文學(xué)曾有相當(dāng)長一段歷史時期反對寫“身邊瑣事”、“個人感情”,殊不知瑣事中往往包藏著一個大世界?!锻跛暮5狞S昏》中的王四海是個走江湖的,一邊表演力勝牯牛,一邊賣膏藥。他力勝牯牛是假的,賣的膏藥也是假的,這在江湖人中是慣見的騙術(shù),而騙術(shù)終會有敗露之時。這一天,王四海和老牛摔了幾個回合后,他從牛的身后竄出,扳住牛角,大喝一聲,牛竟然沒有倒??删驮谒@場、運氣還沒有接近老牛時,那?!翱则v”一聲自己倒了。王四海沒有尷尬地逃去,而是選擇一個人留了下來,繼續(xù)賣膏藥,這次賣的是真膏藥。他開了膏藥店,還有了一個白胖的兒子。人得約束自己的一言一行,使之納入禮的規(guī)范,才能做一個真正的人。汪曾祺正是在一種散漫的敘事里偷偷加進(jìn)這番叮嚀的。
汪曾祺善于把樸素的人物和樸素的美對應(yīng)起來。人物可以是不聲不響的,但在不聲不響之中總深隱著一種況味——人的弱點、時代的弱點,總被他心平氣和地隱蔽到安靜中。小說《捕快張三》直接改自《聊齋志異》。結(jié)婚半年的捕快張三經(jīng)常出外辦差,年輕的媳婦空房難守,竟和一個油頭光棍勾搭上了。張三丟一根麻繩,要媳婦自己去死,媳婦說行,但得打扮打扮。媳婦到里屋去打扮,張三在外屋慢慢喝著酒。
一會兒,媳婦出來了:眼如秋水,面若桃花,點翠插頭,半珠押鬢,銀紅裙襖粉緞花鞋。到了外屋,眼淚汪汪,向張三拜了三拜?!澳阏娴囊宜姥??”“別廢話,去死!”“那我就去死啦!”媳婦進(jìn)了里屋,聽得見她搬了一張杌凳,站上去,拴了繩扣,就要掛上了。張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叭叉一聲,摔碎了酒杯,大聲叫道:“回來!一頂綠帽子,未必就當(dāng)真把人壓死了!”這天晚上,張三和他媳婦琴瑟和諧。夫妻兩個,恩恩愛愛過了一輩子。
作家在小說之后有“按”:“蒲松齡述此故事時語氣不免調(diào)侃,但字里行間流露同情,于此可窺見聊齋對貞節(jié)的看法。聊齋對婦女常持欣賞眼光,多曲諒,少苛求,這一點,是與曹雪芹相似的?!狈饨ǘY教殺人的例證,汪曾祺見得多了。殺人的是時代,而不是某一個人,所以作家在結(jié)構(gòu)故事的時候也不對某一個人劍拔弩張。
汪曾祺的悠閑正是他的精細(xì)。他說:“要把一件事說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物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人入勝?!彼啻翁寡裕骸拔业男≌f不能扛鼎”,“我的氣質(zhì),大概是一個通俗抒情詩人。我永遠(yuǎn)只是一個小品作家。我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畫畫,畫一個冊頁、一個小條幅,我還可以對付;給我一張丈二匹,我就毫無辦法?!蓖粼鳟?dāng)然也畫得好“丈二匹”,但他站進(jìn)了“悠閑”的隊伍。要知道,在這個時刻飛奔著、來不及充分喘息的當(dāng)代,他這種“悠閑”的強(qiáng)調(diào)未嘗不是一份提醒。
文字來源:《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2年1月18日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