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早已在一些傳統(tǒng)議題中開啟公共討論。村上春樹的“陪跑王”、昆德拉的尷尬位置、北島在獲獎的可能性上似乎越來越遙遠(yuǎn)的遺憾,以及那些享譽世界的高齡作家們可能在獲得這項文學(xué)桂冠前就要如星辰熄滅一般離開我們的無奈事實。
目前本屆諾獎的文學(xué)獎項,仍不知具體公布時間。在諾貝爾獎的官網(wǎng)上,唯有文學(xué)獎的公布時間仍是空缺的。
當(dāng)我們想要了解一下今年誰最有望獲獎時,需要借助的并非某位權(quán)威評論家,而可能是博彩公司——是的,例如Ladbrokes這樣的博彩公司,他們每年的諾獎文學(xué)賠率榜,目前看來還是非常有可信度的一份參考。
有趣的是,作為諾獎中可能是最需要“務(wù)虛”的文學(xué)獎,其評選需要依據(jù)許多無法量化的依據(jù)。但是有唯有文學(xué)獎,博彩網(wǎng)站會開出具體的賠率榜,以最精確的數(shù)字計算去衡量這個事關(guān)精神層面的獎項。據(jù)媒體報道,Ladbrokes負(fù)責(zé)諾獎賠率編制的員工所做的工作,并不是讀書、分析作者或是揣摩評委的心思,而是將行業(yè)評價、作家國籍、歷來獲獎?wù)叩男畔⒌冗M(jìn)行綜合評估,所以,他們并不揣度評委意圖,而是自行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分析框架,以預(yù)測哪些人有可能得獎。
今年賠率最低的,是這五位作家。
來自肯尼亞的作家恩古齊·瓦·提安哥本周開始領(lǐng)跑榜單,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和往年一樣從第一的位置落到第二,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占據(jù)第三的位置,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和挪威劇作家約恩·福瑟緊隨其后。
中國作家閻連科與北島, 在去年的博彩榜單中都以1賠50在賠率榜末尾陪跑,今年依然在賠率榜的中后位,賠率卻變成了1:66,單從這個榜單看起來,獲獎的概率更低了。
在中國作品較為人熟知的幾位作家,比如米蘭·昆德拉、阿摩司·奧茲、彼得·漢德克,都在1:20左右的賠率中。
詩人、作家和搖滾歌手鮑勃·迪倫(Bob Dylan)以1:50的賠率依然獨樹一幟地出現(xiàn)在這個榜單中。他以作品《像一塊滾石:鮑勃-迪倫回憶錄》而被提名諾獎,算起來也有10年了,比村上春樹的提名歷史還悠久一些,可謂是特別的陪跑者。
鮑勃·迪倫(Bob Dylan)
韓國詩人高銀,近年被中西方文學(xué)界廣為關(guān)注, 目前他在賠率榜中居第6位,是村上春樹和阿多尼斯之外又一位排名靠前的亞洲作家(詩人)。
高銀
那么,今年的諾獎,會在他們五位之中產(chǎn)生么?鳳凰讀書分別摘選了他們的代表作品,在開獎之前,我們可以用自己的閱讀去認(rèn)識或重溫。
村上春樹(日語:村上 春樹/むらかみ はるき Murakami Haruki,1949年1月12日-),日本小說家、美國文學(xué)翻譯家。熱愛音樂。29歲開始寫作,第一部作品《且聽風(fēng)吟》,即獲得日本群像新人獎,1987年第五部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在日本暢銷四百萬冊,廣泛引起“村上現(xiàn)象”。村上春樹的作品展現(xiàn)寫作風(fēng)格深受歐美作家影響的輕盈基調(diào),少有日本戰(zhàn)后陰郁沉重的文字氣息。被稱作第一個純正的“二戰(zhàn)后時期作家”,并譽為日本1980年代的文學(xué)旗手。
關(guān)于村上,中國讀者也許實在太熟悉了,以至于我們要想將他拉遠(yuǎn)距離,來重新以陌生的視角來讀他的作品變得最為不可能。而他在中國被過度標(biāo)簽化也是被讀者與批評家廣為爭論的一點。相信不管是他獲得或失去諾獎,當(dāng)我們不再以太多“看熱鬧”的心態(tài)去看待這件“陪跑”事件,而是真的“放下”之時,也許讀者和作者都能獲得最合適的東西。
——村上春樹隨筆集《身為職業(yè)小說家》
【作品試讀】
星期三下午的郊游
從報紙上偶然得知她的死訊的一個朋友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他在聽筒旁緩緩讀了一家晨報的這則報道。報道文字很一般,大約是剛出大學(xué)校門的記者寫的見習(xí)性文字。
某月某日某街角某司機(jī)壓死了某人。該司機(jī)因業(yè)務(wù)過失致死之嫌正接受審查。
聽起來竟如雜志扉頁登載的一首短詩。
“葬禮在哪里舉行?”我問。
“這——不知道?!彼f,“問題首先是:那孩子有家什么的嗎?”
她當(dāng)然也有家。
我當(dāng)天給警察打電話,問了她父母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然后給她父母家去電話打聽葬禮日期。如某個人說的那樣,凡事只要不怕麻煩總可以弄清楚。
她家在下町。我打開東京區(qū)劃圖,用紅圓珠筆在她家所在地段做了個記號。那的確是東京城普通老百姓的聚居地。地鐵線、國營電氣列車線、專列公共汽車線如亂七八糟的蜘蛛網(wǎng)一般縱橫交錯茫無頭緒。幾條臟水河從中穿過,雜亂的道路猶如甜瓜紋緊緊附在地表。
葬禮那天,我從早稻田乘上都營電車。在快到終點的小站下來打開區(qū)劃圖,但地圖和地球儀同樣無用,害得我買了好幾盒煙問了好幾回路才算摸到她家門口。
她的家是一座圍著茶色木院墻的老木屋。進(jìn)得大門,左邊是個小院,窄小得仿佛是在說“或許不無用處”。院角扔有一個早已廢棄不用的舊陶火盆,火盆里積有15厘米深的雨水。院土很黑,潮乎乎的。
也是因為她16歲便跑出家再未回來,葬禮只有親屬參加,靜悄悄的。親屬也幾乎全是上年紀(jì)的人,一個30歲剛出頭不知是她胞兄還是堂兄的人在操持葬禮。
父親五十六七歲,個不高,黑色西服胳膊上套一個葬禮袖章,立在門房幾乎紋絲不動,樣子使人聯(lián)想起洪水剛退的柏油馬路。
臨走時我向他默默低了下頭,他也默然低頭。
第一次見到她是1969年的秋天,我22歲,她17歲。大學(xué)附近有個小咖啡館,我常在那里等朋友??Х瑞^雖不怎么起眼,但可以聽到搖擺舞曲,邊聽邊喝味道一塌糊涂的咖啡。
她總是和我同座,臂肘拄在桌子上出神地看書。雖說她戴的眼鏡儼然牙齒矯正器,手也骨節(jié)分明,但總像有一種容易讓人接近的感覺。她杯里的咖啡經(jīng)常冷冷的,煙灰缸經(jīng)常堆滿煙頭。而書名卻換來換去。有時是米奇·思比雷爾,有時是大江健三郎,有時是《金斯堡詩集》??傊灰菚纯?。咖啡館出入的學(xué)生借書給她,她便像啃玉米棒似的一本接一本看下去。那個時代大家都想借書給別人,我想看書方面她是從來沒有為難過的。
德爾茨、“滾石”、巴茨、迪普·帕布爾、穆迪·布魯茨——也是那樣一個時代??諝饪偤孟窬o繃繃的,似乎稍微用力一踢,一般東西都將頓時土崩瓦解。
我們喝廉價威士忌,沒滋沒味地交歡,沒頭沒腦地閑聊,借來借去地看書,如此一天天打發(fā)日子。而那個笨手笨腳的60年代也發(fā)著吱吱呀呀的響聲即將落下帷幕。
她的名字忘在了腦后。
抽出報道她死亡的那個剪報自然可以記起,但時至現(xiàn)在名字之類已無可無不可了。我已忘掉她的名字,如此而已。
一次見到往日同伴,偶爾提起她來。他們也同樣不記得她的姓名。對了,過去不是有一個和誰都困覺的女孩么,叫什么名字來著?忘得一干二凈。我也和她困過幾次,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路上突然碰見怕也鬧不明白了。
——從前,某個地方有個和誰都困覺的女孩。
這便是她的名字。
當(dāng)然,準(zhǔn)確說來,她也并非和誰都困覺,也自有她自己的基準(zhǔn)。
盡管如此,作為現(xiàn)實問題來看,她是同差不多的男人困了的。
一次,我單純出于好奇心,問過她的基準(zhǔn)。
“這個嘛——”她沉思了30秒,“當(dāng)然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覺得討厭的時候也是有的。不過,也許終歸我是想了解各種各樣的人,或者說想了解對我來說世界是怎樣構(gòu)成的?!?/p>
“通過一起困覺?”
“嗯。”
這回輪到我沉思了。
“那么……可多少了解些了?”
“多多少少。”她說。
1969年冬到1970年夏,我和她幾乎沒見面。大學(xué)不是關(guān)門就是停課。我倒與這個無關(guān),而在為一點個人的事焦頭爛額。
1970年秋天我再去那家咖啡館時,顧客面孔全都換了,認(rèn)識的只剩她一個。搖滾舞曲固然仍在放,但那股緊繃繃的氣氛已蕩然無存。唯獨她和味道糟糕的咖啡同一年前無異。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邊喝咖啡邊談?wù)撨^去的同伴。
他們大多從大學(xué)退學(xué)了。一人自殺,一人下落不明。
“這一年干什么了?”她問我。
“一言難盡?!蔽艺f。
“聰明點了?”
“一點點”
那天晚上,我和她困了,是第一次。
她的身世,我不太詳細(xì)。好像有人告訴過我,也好像在床上從她口中聽說過。大概是說高中一年級(高中!)的夏天同父親大吵一架跑出家門。至于到底住在哪里,靠什么維持生活,就無人知曉了。
她一整天都坐在搖滾樂咖啡館椅子上左一杯右一杯喝咖啡,左一支右一支吸煙,邊翻動書頁邊等有人代付咖啡錢和煙錢(對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還是一個數(shù)目的),之后基本同對方困覺。
這便是我就她所知道的全部。
那年秋天至翌年春,她每星期二晚上來一次我在三鷹市郊的宿舍。她吃我做的簡單的晚飯, 把煙灰缸裝滿,一邊用大音量聽FEN(美軍遠(yuǎn)東廣播電臺,總部在洛杉磯)的搖滾樂節(jié)目一邊性交。星期三早晨醒來去雜木林散步, 一起散步到ICU校園(國際基督教大學(xué)),順便去食堂吃午餐。下午在休息室喝稀釋的咖啡,天氣好的時候躺在草坪上看天。
她稱之為星期三的郊游。
“每次來這里,都覺得真像來郊游似的?!?/p>
“真像來郊游?”
“嗯。草坪一望無邊,人們喜氣洋洋……”
她坐在草坪上,浪費了好幾根火柴才把煙點燃。
“太陽升起落下,人們趕來離去,時間像空氣一樣流淌,豈不有點像郊游似的?”
那時,我21歲,再過幾周就22了。眼下沒希望從大學(xué)畢業(yè),卻又沒有像樣的理由離開大學(xué)不念。在這一切都莫名其妙地攪和在一起的絕望之中,幾個月時間我都一步也未能踏出。
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運轉(zhuǎn)不休,唯獨我滯留同一場所不動。1970年秋,目力所及,似乎無一不凄凄切切,無一不慘慘淡淡。就連太陽光和青草味兒以至低低的雨聲都令我焦躁不安。
好幾次夢見夜行列車,千篇一律。車上充滿煙味兒廁所味兒問乎乎的人群味兒,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座席沾有過去的嘔吐物。我忍無可忍,離開座位,在一個車站下來。而那里一片荒涼,一戶人家的燈火也見不到,站務(wù)員也沒有,沒有時鐘沒有時刻表,什么也沒有——便是這樣的夢。
那段時間里,有幾次我好像對她很粗暴。如何粗暴如今是想不起來了。是否自己對自己粗暴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樣,看上去她絲毫沒有介意,或者不如說(說得極端一點)是在引以為樂,為什么我不知道。說到底,她在我身上尋求的恐怕并非溫情。如此一想,現(xiàn)在也覺得不可思議,一時悲從中來,仿佛手突然觸到空中飄浮的肉眼看不見的厚壁。
1970年11月25日那個奇特的午后我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一場大雨打落的銀杏樹葉染黃了——黃得如干涸的河——雜木林間一條小徑。我和她雙手插進(jìn)大衣袋,在這條小徑來回踱步。除了兩個腳踏落葉的鞋聲和鳥尖銳的叫聲別無任何聲響。
“你到底苦惱什么呢?”她忽然問我。
“沒什么大不了的?!蔽艺f。
稍往前走了一段后,她在路旁坐下吸煙,我也挨她坐下。
“總做壞夢?”
“總做壞夢。大多夢見自動售票機(jī)找不出零錢?!?/p>
她笑笑,手放在我膝頭,又縮回去。
“肯定不大想講,是吧?”
“肯定講不好?!?/p>
她把吸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用運動鞋小心碾滅。“真想講的事是講不好的,不是么?”
“不明白啊。”
地面“撲棱棱”飛起兩只鳥兒,仿佛被吸進(jìn)去似的消失在沒有一絲云絮的天空。我們默然望著鳥兒消失的方向。良久,她開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畫出幾個莫名其妙的圖形。
“和你一起睡,我時常悲傷得不行?!?/p>
“覺得很抱歉?!蔽艺f。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為你抱我的時候想別的女孩。那怎么都無所謂。我,”她突然閉住嘴,在地面緩緩拉出三條平行線,“不明白?!?/p>
“也不是想把心封閉起來,”停了一會我說,“只是自己也把握不住發(fā)生了什么。我本想盡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種事情,不愿意過分夸大或過分講究現(xiàn)實。但那需要時間。”
“多長時間?”
我搖下頭,“說不準(zhǔn),或許1年,也可能花上10年。”
她把小樹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皶?,你不認(rèn)為10年就像永遠(yuǎn)永遠(yuǎn)?”
“是啊。”我說。
我們穿過樹林, 走到ICU校園,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咬熱狗。下午兩點,休息室電視上翻來覆去推出三島由紀(jì)夫來。音量調(diào)節(jié)器出了毛病,聲音幾乎聽不清。反正都跟我們無關(guān)。我們吃罷熱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個學(xué)生騎在椅背上擰了一會音量調(diào)節(jié)鈕,之后作罷,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
“想要你?!?/p>
我說。
“可以呀?!?/p>
她微微一笑。
我們?nèi)园央p手插進(jìn)大衣袋,慢慢走回宿舍。
驀地醒來時,她正在吞聲哭泣。細(xì)窄的肩頭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顫抖。我點燃取暖爐,覷了眼鐘:凌晨2時。夜空中央浮著一輪白亮亮的月兒。
等她停止啜泣,我燒水泡了袋裝紅茶,兩人喝著。沒有砂糖沒有檸檬沒有牛奶,僅僅是熱茶。之后點兩支煙,一支給她。她吸一大口噴出,連續(xù)三回,隨即咳嗽了一大陣子。
“我說,你可打算過殺死我?”她問。
“殺死你?”
“嗯。”
“干嗎問這個?”
她叼著煙用指尖擦了下眼瞼。
“只是想問問。”
“沒有。”
“真的?”
“真的。”我說,“為什么非殺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煩似的點下頭,“只是一下子覺得,給誰殺掉也并不壞?!?/p>
“我不是殺人那類人。”
“是嗎?”
“大概?!?/p>
她笑笑,把煙戳進(jìn)煙灰缸,喝了口杯里剩的紅茶,又點燃一支煙。
“活到25,”她說,“然后死掉?!?/p>
1978年7月她死了,26歲。
《尋羊冒險記》
作者: [日] 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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