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傳本真?zhèn)沃疇幮抡?/span>
清華大學于2008年7月入藏了一批流散到境外的戰(zhàn)國竹簡,經(jīng)過清理保護和研究,最終確定清華簡共為2388枚,其中發(fā)現(xiàn)了失傳2000多年的戰(zhàn)國《尚書》。經(jīng)整理出版的《尹至》《祭公》《保訓》等屬于《尚書》或類似《尚書》的文獻,與現(xiàn)今流行的《尚書》相比較,是確有差異的。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劉國忠教授認為,“從‘清華簡’提供的這些證據(jù)來看,傳世兩千多年的古文《尚書》確實是一部偽書,自北宋以來,許多學者對它的懷疑和否定是完全正確的”;“通過‘清華簡’,我們不僅看到了真正古文《尚書》的原貌,還可為多年來古文《尚書》真?zhèn)沃疇幃嬌蠄A滿句號。”[1]
《尚書》是中國流傳到現(xiàn)在的最古老的文獻,它的命運多舛,能夠在今天還可以讀到它的傳本,已經(jīng)相當不容易了。就它的文本及其內(nèi)容而言,可以斷定其中有“偽”的部分,而這又可以說是任何流傳到今天的古籍都存在的問題,但因此就認定《尚書》是“一部偽書”,也是非常輕率的。所以,不能不指出,劉國忠教授關(guān)于“傳世兩千多年的古文《尚書》確實是一部偽書”的結(jié)論太草率太武斷了。盡管“清華簡”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對《尚書》的研究有非常大的意義和貢獻,但是,說它就“為多年來古文《尚書》真?zhèn)沃疇幃嬌蠄A滿句號”還為時太早。
一、命運多舛的《尚書》文本
《尚書》是我國最古老的官方史書,是我國第一部上古歷史文件和部分追述古代事跡著作的匯編。根據(jù)歷史記載,流傳到今天的《尚書》應該有四種版本。
第一種版本也是最完備的文本,相傳由孔子編撰而成。西漢人說先秦時《尚書》有100篇,其中《虞夏書》20篇,《商書》、《周書》各40篇,每篇有序,題孔子所編。[2]后來的《尚書》文本都只能說是這個文本的部分篇章。遺憾的是,這個文本,在歷史記載中沒有關(guān)于它的詳細資料,它在秦末戰(zhàn)亂中散佚了。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后,焚燒民間私藏詩書,其中《尚書》被列為禁書之重點。民間《尚書》傳本多被銷毀,僅宮中檔案則尚得保存。但秦末戰(zhàn)亂,項羽占據(jù)秦都后火燒咸陽宮,多數(shù)宗社檔案亦被焚之于一炬。
漢惠帝時宣布撤銷秦政權(quán)的禁書令,民間收藏的《尚書》遂得復出。漢文帝時,年過九十的故秦“博士”伏生在濟南傳授《尚書》。但是,伏生所傳《尚書》,一說并無寫本,“失其本經(jīng),以口傳授”,靠腦中記憶記誦二十余篇。司馬遷則說:“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shù)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鄒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歐陽生教千乘、倪寬……”。[3]西漢初著名政治家賈誼、晃錯都是伏生的門生,曾從伏生學習《尚書》。伏生所傳《尚書》,其經(jīng)文皆用當時通行的隸書寫定,因此漢人稱伏生所傳29篇的《尚書》為“今文”《尚書》。
漢景帝、武帝間,魯恭王劉馀拆除孔子舊宅,于墻壁內(nèi)發(fā)現(xiàn)孔子家族一批藏書。其中有《尚書》,以“蝌蚪文”(古文字)抄寫。劉馀遂以其書還賜孔子家族人。周代文字在漢代已很少有人認識,于是參照伏生所傳《尚書》,定其可識者,改寫為隸書。這一部《尚書》比之伏生所傳本,多出25篇。傳寫其書者,乃孔子后裔中之著名學者孔安國。這一部《尚書》,與伏生所傳之今文寫本《尚書》多所不同。司馬遷說:“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孔)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滋多于是矣。”[4]孔安國本想將這一套書獻奉漢武帝。但不久發(fā)生巫蠱之亂,其書遂未能進獻。
這意味著,在西漢時代,《尚書》已經(jīng)出現(xiàn)兩個系統(tǒng)的傳本,一是濟南名儒伏生活的今文傳本,一是孔子后裔孔安國的古文傳本。根據(jù)這兩個文本又形成了多家注本。
西晉末年發(fā)生“永嘉之亂”,王室傾覆,文物淪喪。“永嘉喪亂,眾家之書并亡。”[5]《尚書》也遭遇再度亡散。“豫章內(nèi)史枚賾奏上孔傳《古文尚書》,亡《舜典》一篇,購不能得,乃取王肅注《堯典》從‘慎徽五典’以下,分為《舜典》篇以續(xù)之。”[6]即是說,東晉政權(quán)南遷后,晉元帝時的豫章太守梅賾搜集到古文《尚書》的一種傳本,計46卷58篇,獻予朝廷。梅賾所獻《尚書》中有33篇內(nèi)容與伏生舊傳今文28篇略同,唯從“堯典”篇分出“舜典”,從“皋陶謨”篇分出“益稷”,“盤庚”篇則一分為二,又從“顧命”篇分出“康王之誥”,此外另有25篇也有所不同于漢傳本。
梅氏所獻的《孔傳古文尚書》,當時即被國家視為瑰寶,立于學官。唐初孔穎達受太宗詔命為之作注,此后遂頒行天下。這個傳本一直流傳至今。
自今文、古文《尚書》出現(xiàn)后,關(guān)于《尚書》傳本的真?zhèn)沃疇?/span>就產(chǎn)生了,尤其是對于梅氏所獻的《孔傳古文尚書》,特別是不同于漢傳本的25篇的真?zhèn)螁栴},自北宋以來就存在討論。清初閻若璩作《尚書古文疏證》八卷,囊括前說,在朱熹以迄梅賾等人的辨?zhèn)畏椒ê涂甲C成果之基礎上,共舉128條證據(jù)以證古文《尚書》是魏晉間某人的作偽。該著發(fā)表以來,有黃宗羲與之作序、錢大昕給他作傳,又有兩朝皇帝予以盛贊、紀曉嵐為其定案,還有姚際恒、惠棟、程延祚、崔述等人繼此補證……,學界自此幾乎認定古文《尚書》為偽書。與此同時,也存在諸如毛奇齡《古文尚書冤詞》之類的異聲。關(guān)于《尚書》文本真?zhèn)沃疇?/span>,延續(xù)了上千年,并沒有一個結(jié)論。
二、《尚書》傳本真?zhèn)沃疇?/span>有個大問題:缺乏參照物
筆者認為,上千年的《尚書》文本真?zhèn)沃疇?/span>有一個極大的闕失:判斷《尚書》文本的真?zhèn)?/span>,需要正確的《尚書》文本作比較,可是,這個正確的、最早的《尚書》文本在哪里?歷史上有這樣一個文本嗎?
“尚書”一詞的本義是指中國上古國家檔案文件的匯編。中國上古國家檔案文件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保存的,現(xiàn)在還不能斷言,但從西周初年的周公旦說“惟殷先人,有冊有典”,[7]可知商代已經(jīng)建立了保存檔案的制度。周代接收了商代的歷史檔案,并進一步發(fā)展了史官制度,史官們把屬于同一時代以及涉及那個時代的文獻編在一起,稱為“書”,并以朝代作為區(qū)別,遂產(chǎn)生了“夏書”、“商書”和“周書”。這些按朝代分編的歷史文獻應該就是《尚書》的前身。
春秋末年,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他在整理古籍、提倡學術(shù)和普及教育方面起過很大的作用。他經(jīng)常和弟子們講論《詩》《書》,使這些文獻得到更為廣泛的流傳。正因為這樣,后世的儒家才把《尚書》奉為經(jīng)典;也因為這樣,后世遂有人對孔子和《尚書》的關(guān)系才產(chǎn)生了一些牽強附會的傳說。從西漢以來,就有人認為認為原有的《尚書》包括三千多篇,被孔子刪掉了其中絕大部分,編成百篇本《尚書》并寫過《書序》,認為現(xiàn)在《尚書》每篇前的《小序》就是孔子寫的。這些傳說曾長期流傳于學術(shù)界,成為傳統(tǒng)的說法,實際上是不可靠的。
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許多學者的著作都曾引用過類似于《尚書》的歷史文獻,如《墨子》《管子》《孟子》《呂氏春秋》《荀子》《韓非子》等書,都直接引用過“書”中的詞句。這些引文有的見于今天的《尚書》,有的不見于今天的《尚書》,有的和今本《尚書》中的詞句大同小異。它們雖然只是片言只字,卻證明了:雖然孔子為教學的需要整理過“書”作為教材,諸子百家為學派宣傳的需要也對“書”有選擇地進行過使用,但是,在那個時代,“很大的可能是并沒有編成定本的《尚書》”。[8]
這即是說,《尚書》本來就不是一部完整的書,它是在歷史的不同時期,需要者根據(jù)手中掌握的夏商周歷史文獻而進行的編本。而這樣的編本,當然也就不能排除其中有“偽”的篇章。
三、關(guān)于《尚書》之“偽”的歷史分析
嚴格地追究起來,流傳到今天的古籍,可以說每一部著作都有“偽”的成分。
司馬遷的《史記》,對后世的影響極為巨大,被稱為“實錄、信史”,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9]列為前“四史”之首,與《資治通鑒》并稱為“史學雙璧”。司馬遷也因此被后世尊稱為“史遷”、“史圣”。但是,誠如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指出的一樣,司馬遷《史記》的全本,或是他沒有最后完成,或是完成后有佚失,缺少十篇。三國魏張晏指出這十篇是《景帝本紀》《武帝本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后人大多數(shù)不同意張晏的說法,但《史記》殘缺是確鑿無疑的。今本《史記》也是一百三十篇,有少數(shù)篇章顯然不是司馬遷的手筆,漢元帝、成帝時的博士褚少孫補寫過《史記》,今本《史記》中“褚先生曰”就是他的補作。能不能因此就說《史記》也是一部“偽書”呢?
任何書的保存和流傳都需要書寫,尤其在古代,沒有紙,沒有印刷技術(shù),寫在竹簡上的書經(jīng)過多少次傳抄就容易出錯,能夠流傳下來,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了。所以,對流傳到今天的古籍,千萬不要輕易否定,而需要格外珍惜。
具體到《尚書》這部中國最古老的著作,如下幾點是十分重要的:
第一,作為《尚書》的原材料——夏商周的歷史文獻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從總體上說是佚失了,但散落在民間的還有不少,所以在諸子百家的著作中還可以零星見到,在地下文物發(fā)掘中也偶爾可以見到。這些歷史文獻也肯定有人整理過,甚至是多人整理過,這即是傳說中的孔子百篇《尚書》。
第二,秦始皇統(tǒng)一文字,焚書坑儒,以及秦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等原因,包括《尚書》在內(nèi)的古代典籍大多散失了。后來出現(xiàn)的今文、古文《尚書》很難得了,應該肯定;尤其是梅頤在古《尚書》久已失傳之際,匯輯、保存了這批古籍材料,使當時久已失傳的《尚書》得以再現(xiàn),是他的重大歷史功績。
第三,在沒有紙和印刷技術(shù)的時代,古籍靠抄寫而流傳,伏生《尚書》還是靠的記憶和口傳,所以,《尚書》文本有文字差異是太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第四,因為夏商周的歷史文獻在春秋戰(zhàn)國還有不少散落在民間,所以在《尚書》的流傳過程中,不斷有新的篇章出現(xiàn)。例如,伏生《尚書》本只有28篇,后來又在民間獻書中發(fā)現(xiàn)了《泰誓》,才成為29篇的?,F(xiàn)在“清華簡”的發(fā)現(xiàn),應該就類似于這種情況。梅頤所獻《尚書》,雖然與漢代孔安國的古文傳本并不完全相同,實際可能是晉代民間學者所匯輯的,可能也吸收了晉代出土的《汲冢竹書》中有關(guān)文獻,如《漢冢周書》等。
第五,在我們這個大國,能出現(xiàn)多本不同的書應該是文化幸事,通過這些不同的書,我們才能接觸到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的時代。我們不能簡單地以一批竹簡的發(fā)現(xiàn)就輕易地否定另一批與之不同的資料。例如,《尚書》中的《禹貢》篇,是最被認為是“偽書”的。清代以來,康有為認為《禹貢》是春秋后期的孔子所作;王國維認為《禹貢》為西周初期的作品;顧頡剛則認為《禹貢》是戰(zhàn)國時期的作品;還有的甚至認為,《禹貢》成于秦漢之際;等等。但是,近年發(fā)現(xiàn)的距今2900年的,目前所知是中國最早的關(guān)于大禹治水及德治的文獻記錄——西周燹公盨,它不僅證實了大禹及夏朝的確存在,甚至也證明《禹貢》并非是戰(zhàn)國時期的著作。在“遂公盨”的98字銘文中,開張即是:“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乃差地設征……”,[10]這與《禹貢》開張的“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是多么一致。所以,對司馬遷認可的,因此才全文收入《史記》的《禹貢》,需要重新認識。所以,除非是有明確證據(jù)證明為后出的偽造之文,就不要輕易地稱某書為“偽書”。
根據(jù)以上的認識,“清華簡”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意義很大,它豐富了《尚書》的內(nèi)容。但是,“清華簡”也只能作為《尚書》歷史、真?zhèn)蔚葐栴}的研究參考,還不能簡單地作為衡量標準。如果按照疑古派的思路,“清華簡”屬于“來路不明”。真要這樣較真,哪里還有中國遠古文化呢?所以,“清華簡”不可能就證明“傳世兩千多年的古文《尚書》確實是一部偽書”,說它就“為多年來古文《尚書》真?zhèn)沃疇幃嬌蠄A滿句號”顯然是錯誤的。
注釋;
[1] 張建松:《傳世兩千多年的古文<尚書>確系“偽書”》,2012年1月5日。
[2]《尚書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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