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農(nóng)村,每家每戶都有一個打麥場,場上有麥摞,有草垛,有碌碡……每逢回到故里,站在打麥場上,當年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仿佛就在眼前,鄉(xiāng)親們的歡聲笑語縈繞在耳旁。在農(nóng)村,農(nóng)民離不開場,拉麥,摞麥,碾場,鍘草料,取柴火,農(nóng)閑了聚到一起諞傳,拍戲,玩社火,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場里忙活。場也是孩子們閑暇時的樂園,捉迷藏,滾鐵環(huán),打沙包,踢毽子……打麥場是農(nóng)村的一道風景,是農(nóng)民的人生舞臺。
夏天麥子黃了的時候,滿山金燦燦的一片,一個個沉甸甸的麥穗飽含著農(nóng)民一年的汗水和滿懷的希望。就要夏收了,鄉(xiāng)親們磨礪鐮刀,摩拳擦掌,人們把搶收麥子比喻為虎口奪食,熟了的麥子要盡快割了拔了,捆成麥件子,碼成麥碼子,摞成麥摞子。夏季暴雨多,一場冰雹就會將那籽粒飽滿的麥穗打個盡光,把農(nóng)民的收成和希望澆滅。這時候人們都不分晝夜地在麥地里勞作,白天頂著烈日汗流浹背拼命干,晚上披星戴月連夜干,早晨天不亮又到地里接著干,一個夏收下來,人們的臉上瘦了一圈,身上脫了幾層皮,手上布滿了老繭和血泡。
川區(qū)的水澆地硬實,麥子長得又高,一般拿鐮刀割,幾天就干透了,拉到場上當天就可以碾了。我們山區(qū)的土地松散,麥子的身道短,一般都拿手拔,這種帶了根的麥子碼在地里據(jù)說還要活一個星期,要在地里放上十多天,等干好了才能往場里拉。在山區(qū)拉麥是個危險活,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意外事故。記得一次大伯在車上裝麥子,緊繩的時候繩子斷了,一個跟頭栽到地里暈了過去,半天才叫醒,后來留下了頭暈的毛病。一個堂姑家拉麥時,兒子在上面裝車時掉下來砸在她的身上,堂姑受了重傷一病不起后來去世了。農(nóng)民為了糊口風里來雨里去吃盡了苦頭,干農(nóng)活有時還要承受這意外傷害甚至搭上性命,想來真是可憐和心痛。
記得農(nóng)業(yè)社大集體的時候,打麥場很大,有十幾畝地大,一望無際,一個個麥摞遠處看像穿了裙子婷婷玉立的女人。摞麥就像在完成一項宏大的工程,有經(jīng)驗的師傅們帶著幾個徒弟,先從地面開始,把麥件子立起來擠緊,扎成一個圓柱形,在上面一層一層地摞上麥件子,這叫給麥摞扎缸。等到了一定高度,就要在缸口上出一層檐,繼續(xù)往上摞,邊摞邊收,最后摞成的麥摞就像一個缸上蓋了頂大草帽。摞麥的場面十分壯觀,從地里拉來的麥件子堆成了山,有人往跟前送麥件子,有人拿杈挑起往麥摞上扔,有人在上面接了順給師傅匠人,將麥件子根部朝外麥穗朝里,從邊上走一圈,再靠里摞一層,依次漸進,里面的一層麥件子的根部剛好壓住外面一層的麥穗,當中間低了的時候隨時要填飽,這樣有了雨水就會從外面流到地面,里面進不了水。隨著麥摞的升高,逐漸要收縮,到頂部的時候,拿木棍將用麥桿做成的扇頂插在最頂部,師傅們就像打扮自己的孩子一樣,給麥摞戴上帽子,用鐵锨掃帚把麥摞身子拍打光滑利落,這樣一個麥摞就算摞成了。有時把豌豆,或者小麥與扁豆套種的莊稼摞在下面,上面再摞上小麥,對那些不好單獨摞的雜糧田起到了保護作用。麥子全部摞好了,大家就數(shù)麥摞的數(shù)量,議論麥摞的大小,和往年做著比較,這是莊稼人一年的收成,日后的口糧能否保證,肚子能否吃飽,就靠這些麥摞了。每年到碾場拆麥摞的時候,誰摞的麥摞里面干燥不進水誰就是把式,如果麥件子互相壓不實,中間填不飽,雨水倒灌進去,里面的麥穗就會發(fā)霉長芽,這個人就成了罪人,抬不起頭來,以后再也不會讓他當摞麥的匠人了。摞麥就跟做人要實一樣,關鍵是要把中間填飽壓實,如果只注重表面好看把里面填不飽壓不實就會鉆了水,里面處理好外面坑坑洼洼的鴿子能鉆進去也沒事。
打麥場過幾年就要翻新,老家人叫緊場。經(jīng)歷了幾年的冰凍雨雪風吹日曬,場的地面疏松了,老鼠螞蟻蟲子打洞,到處是窟窿眼眼,秋天農(nóng)閑了,天下了雨,趁著地面潮濕開始緊場。先架牲口用犁把地面犁軟犁透,用耱磨平,再拖著一捆草或樹梢將地面刷光,最后用碌碡反復碾壓,直到把地面弄得平整光亮,等晾干后就可以碾場了。
到了冬天,地里的活干完了,就開始碾場。冬天碾場有幾樣好處,除了有空閑時間,冬季雨雪少碾場受天氣影響小,碾的麥子干燥不生蟲子還好存儲。碾場要經(jīng)過十幾道工序,拆麥摞,攤場,碾頭邊,翻場,碾二遍,抖場,碾三遍,起場,揚場,裝倉,摞草垛。農(nóng)業(yè)社開始都是用牲口碾場,驢騾牛馬齊上陣,兩個一對,排成隊拉著碌碡逆時針轉(zhuǎn)著圈碾。先從外到里碾,中間圈太小轉(zhuǎn)不開,就要彎上碾,以最邊到中心為直徑的圓轉(zhuǎn)圈,一圈轉(zhuǎn)圓再向前稍移一點繼續(xù)轉(zhuǎn)圈,一圈套一圈,直到轉(zhuǎn)回到原地才算碾了一遍,一般最少要碾三遍,直到麥粒全部脫離下來。碾場也是一門技術活,有的農(nóng)民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就是不懂怎么彎著碾場,一般有個會碾的在前面吆喝著牲口走,后面的隊伍跟著走,小時候經(jīng)常替大人拉牲口碾場,就跟磨道里推磨一樣,無休止地轉(zhuǎn)圈,轉(zhuǎn)的頭都暈了,索然無味,枯燥極了。后來生產(chǎn)隊叫來了大拖拉機,一個可以帶兩三個碌碡,效率提高了許多。一次趁師傅休息的功夫,幾個小伙伴悄悄爬上拖拉機玩,一不小心把拖拉機的燈給打開了,不知道怎么關,情急之下干脆拿塊石頭把燈泡給砸了,燈也就滅了,后面挨了師傅美美一頓罵。那時候生活困難,碾場時人們餓了就吃生糧食,個個嘴角掛著白面糊糊,有的在衣服口袋里偷著裝糧食,有的把鉆進鞋里的麥子帶回家。
麥子碾干凈了,開始起場。每人拿一把木杈或鐵杈挑了麥草使勁上下抖,確定麥草中的麥粒落在了地上,把麥草挑成堆,再挑到場的某個角落,專門有人在那里摞草垛,摞成的草垛就如一個長方體上面扣了個半圓柱,主要用于飼養(yǎng)院的牲口草料。麥草起完后,還有兩層東西,上面是短草夾裹著零星麥粒的渣衣,底層是麥衣麥粒的混合物。這時候要把渣衣挑在一起,在空中揚起,麥粒落在了原地,草節(jié)被風吹在了一邊,這樣算是把渣衣除盡了,渣衣短而綿軟,是喂牲口的好草料。接下來拿木锨鐵锨或推板將麥衣麥粒推到一起,開始正式揚場。有人站在場邊看看樹梢動了沒有,風向如何,有風了,趕緊揚!于是男人們站在迎風面,拿木锨將麥衣麥粒揚到半空中,麥粒重基本落在原地,麥衣飄到了一側(cè),女人們拿掃帚輕輕地在麥堆上來回旋著把麥衣掃出去。揚的揚,掃的掃,整個場上沸騰了,人頭攢動,空中麥衣塵土到處飛揚,不一會麥粒和麥衣分離了,看著一堆籽粒飽滿黃燦燦的糧食,人們喜逐顏開,說笑聲一片,估計能有多少斗多少擔。有時候半天等不來風,沒辦法揚,人們就開始罵老天爺,平時風大的很,用的時候一絲風都不刮,這場怎么揚呀。有時遇上陣雨,人們又開始罵天氣預報,明明報的沒有雨,怎么就偏來了一股雨,現(xiàn)在的天氣預報胡吹冒撂就是不準。那時候雖然日子窮過的苦,但大家的精神飽滿,干勁十足,一有空閑,年輕人嬉笑打鬧,丟著笑話,打撲克牌,年歲大的說著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孩子們捉迷藏盡情地玩耍,場里一片歡聲笑語,苦并快樂著。
場碾完了,糧食來不及裝倉,就在麥堆上用草木灰撒幾個字打上記號,晚上還要安排人睡在場房子里看場,防止有人半夜來偷??墒侨辗酪狗兰屹\難防,后來發(fā)生的生產(chǎn)隊干部的偷糧事件,在我們隊里引起了軒然大波,社員們震驚了!抓住生產(chǎn)隊干部的是大伯和他的大女兒我的大姐。輪到大伯值班,他有點耳聾,帶了大姐當耳朵。夜深人靜,睡到半夜,外面有響動,大姐發(fā)揮了耳目作用,立馬叫醒大伯,爸爸,聽外面有點不對勁,好像有人走動的聲音。大伯披了衣服走出場房,外面一片漆黑,場里倉庫的門縫里有亮光,躡手躡腳走到門口,通過門縫將里面看了個一清二楚,老天爺!生產(chǎn)隊隊長、會計、出納幾個頭頭們正在把糧拴里的糧食往口袋里裝,門掩著上面還掛著帶鑰匙的鎖。大伯急中生智悄悄地用鎖子將門反鎖了,連夜到附近找人,把二爸、三爸幾個黨員喊來,當場抓住了這幾個道貌岸然的賊干部。第二天,公社和大隊干部來了,社員們集中在場上,開始搞批斗大會,幾個賊肩上扛著裝滿糧食的口袋繞著場轉(zhuǎn)圈游行。生產(chǎn)隊長怕挨打,提前回家穿了棉衣棉褲,背著一口袋糧食跑的滿頭大汗,像個狗熊一樣,真是滑稽可笑。其實他們早就有預謀,欺負大伯耳朵不好,故意在安排他值班的夜里偷糧。從那時起,社員們對干部失去了信任,而大伯和大姐的大智大勇在家鄉(xiāng)也留下了一段佳話,也令我驕傲了一陣子。毛主席下巴上有個眼子(痣),都說眼子眼下巴,長大管大家,正好大姐下巴上也有個眼子,平時對我也很關心,加上那次抓小偷的事,我就以為大姐不是一般人,長大也會管我們大家的。
以前農(nóng)業(yè)社大集體時,麥子麥衣麥草實行按勞分配,我們家七口人就父母兩個勞力,一年總共分幾百斤糧食,燒的柴火也不多,挨餓受凍是經(jīng)常的事。那時候臘月二十幾快過年了還在碾場拉糞,一年忙到頭還吃不飽肚子,其實就是吃大鍋飯混日子沒有責任心的緣故。改革開放包產(chǎn)到戶后,連年豐收,我們一家人好的年成糧食達到了上萬斤。單干后每家每戶都有了一個場,有時幾家合伙碾場,一開始也用牲口碾,一碾就是幾天,后面條件好了都雇拖拉機碾,一天碾一家或幾家。
進入臘月農(nóng)閑時,人們開始在場上準備練習玩社火。好戲的聚在一起排練秦腔,時而高聲挖嗓地吼叫,喊出一年的苦悶,時而咿咿呀呀地吟唱,傾訴著一年的憂愁。玩社火的排成隊伍,敲鑼的,打鈸的,打鼓的,打刷子的,舉旗的,掌燈籠的,耍獅子的,玩旱船的,各式各樣,變換著花樣玩。最震撼人心的是打鼓,什么炮牛陣,坐馬式,緊三下,慢三下,三揸手,三揸腿,鷂子翻身,鴿子旋窩,狗看月亮,單掏,雙掏,拔腰……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鼓手使勁賣力,顯盡本事,鼓聲撼天動地,振奮人心。到了春節(jié)幾天年一過,就開始在廟上點蠟起社火,先在本莊玩,再到外莊玩,到鄉(xiāng)上玩,到縣上玩,到市上玩,無論走到哪里總是感覺我們莊里的社火玩的最好,尤其是鼓打的最攢勁。社火鬧了吉祥,消除了一年的壓力,帶來了無限的快樂。
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主要勞力涌入城市打工,孩子在外上學,家里就剩一兩個老弱病殘,種的地少了,一些場也就閑置了下來。父親在世的時候,場里經(jīng)??吹剿纳碛?,而今早已步入中年的我偶爾回到老家,看著父親親手做的用舊了的木杈、木锨、連枷、碌碡這些場里的農(nóng)具,已是物是人非,對親人有了無限的思念。這時候,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場上,看著好久沒有翻新的場,陳舊腐化的草垛,門庭羅雀的莊院,令人浮想聯(lián)翩,感慨萬千,不禁想起以前鄉(xiāng)親們在場里勞作的情景,那時候家里老中少幾世同堂,其樂融融,于是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惆悵和孤獨。農(nóng)民苦,山區(qū)的農(nóng)民更苦,但他們苦中作樂、任勞任怨、勤勞樸實的品格始終是滿滿的正能量。有時我在想,再過若干年,這些飽經(jīng)風霜的打麥場和場里發(fā)生的事情可能就會成為歷史,作文以記之,給自己和自己的家鄉(xiāng)也是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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