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14年,丞相胡惟庸謀反案繼續(xù)發(fā)酵,由于朱元璋此舉是為了徹底廢除丞相制度,所以他對該案嫌犯下手都比較狠,但凡牽扯到胡惟庸案中的官民人等,盡行屠戮,一個也不放過。
可是,當案子牽扯到浙東浦江縣一戶鄭氏人家的時候,奇事發(fā)生了。
這家同一輩主家的兄弟六人鄭濂、鄭湜、鄭洧、鄭渶、鄭沂、鄭濟,爭著去抵罪。兄長鄭濂對眾弟兄及族人說道:“我們家被歷代朝廷稱為'義門’,世世代代都有兄長代替弟弟去赴死的,現(xiàn)在我鄭家有了災(zāi)禍,我最年長,理應(yīng)由我去抵罪。”
說完便跟著差役來到了京城,誰知他的幾個弟弟也都來了京城,當庭審訊的時候都走進大堂,說是自己牽扯胡惟庸案,不關(guān)其他族人的事!
會審官員覺得事有蹊蹺,便將案子上報給了朱元璋。朱元璋一聽就說道:“這案子還有什么可審的,這一家人肯定是冤枉的,快放了吧。”眾官員不解。朱元璋便解釋道:“其家有人如此,肯從人為逆耶?”意思就是,這家兄弟各個孝悌友愛,難道還會跟著胡惟庸那樣的人去謀反嗎?
眾官員聽后無不嘆服,最后細問之下,的確是被冤枉的。
可當這鄭家眾兄弟無罪釋放,剛準備要踏上回鄉(xiāng)的路程時,朱元璋又下令,將鄭濂逮進宮中,他要親自想加盤問。
不過朱元璋不是問他們的罪,他只是很好奇,什么樣的家族,兄弟之間能友愛至此。就在他納悶之際,他的外甥李文忠也進宮稟報,說這個浦江鄭家,從北宋宋哲宗時期遷至浦江后,幾百年來都沒有分家,一家族人幾千口“同居共爨”,生活在一個村子里,吃飯都是在一起吃,兄弟從來不分家,而這個鄭家到了明朝初年經(jīng)過戰(zhàn)亂,不僅沒有離散,反而還越來越興旺。李文忠就說,當年他授命攻打浙東的時候,了解到了鄭家的情況,所以特來匯報。
朱元璋一聽來了興趣,什么樣的家族,能幾百年不分家?這鄭家,到底有什么治家的好方法呢?難道在一般家庭當中發(fā)生的那些利益紛爭、生活瑣事,在鄭家都沒有發(fā)生嗎?朱元璋越想越奇怪,于是便命人將鄭濂帶回,他要仔細問一問。
朱元璋見了鄭濂后,問的很直接:“朕聽說你們鄭家?guī)装倌陙矶紱]有分家,是這樣嗎?”
鄭濂也答得很簡答:“回陛下,是這樣?”
朱元璋再問:“你作為族長,是怎么治理家族的?”
鄭濂這才明白,皇上不是問他胡惟庸的事,皇上原來是對這些感興趣,于是他淡定地答道:“回陛下,在我們鄭氏宗族的大堂上,刻著八個大字,是從我們始遷祖時期就流傳下來的,此后我們歷代族長只要按這八個字管理,家族便能興旺。這八個字就是'永遵祖訓,勿聽婦言’!”
朱元璋一聽很震驚,就這八個字?一個數(shù)千人的大家族,管理起來就只用這八個字?
朱元璋很疑惑,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就明白了,這八個字了不起啊,這不正是他自己的治國理念嗎?“永遵祖訓”,不正是他朱元璋自己所寫的《明太祖寶訓》嗎?他給后世子孫寫了一部行為規(guī)范,希望子子孫孫都按照自己的規(guī)定行動下去,這樣就能確保他朱家永保江山,世代昌盛嗎?
而所謂的“不聽婦言”,不正是后宮不得干政嗎?
想到這里,朱元璋不禁拍案叫絕,連聲贊嘆。他來了興趣,便讓鄭濂好生將他們鄭家的情況講一講。
有了朱元璋的好奇,鄭濂便詳細講起了他們鄭家的家史。原來,他們兄弟之間互相抵罪的行為,不是鄭濂、鄭湜等人這一代才有的,早在四世祖時期就有這樣的傳統(tǒng)了。
鄭家本是北宋時期河南府的官宦世家,從宋神宗時期,祖上鄭凝道被任命為歙縣縣令,于是帶著他這一支來到了江南歙縣。鄭凝道的兒子鄭牗擔任朝廷殿中侍御史,致仕后又舉家前往睦州遂安(即今浙江建德、淳安一帶)。
鄭牗生了19個兒子,由于他本身是科舉出身,又擔任朝廷高官,于是家中儒學氛圍濃厚,19個兒子各個好學,其中第13子鄭安仁被朝廷任命為秘書閣校理,相當于國使館編修。
而鄭安仁的第三個兒子鄭淮,便在浙江跟隨當?shù)卮笕逯鞇w研習《春秋》等典籍,成為當?shù)孛?。后來娶了浦江宋氏為妻,這一支便來到浦江開始流傳。
由于名氣大,又樂善好施,在南宋末年與元朝初年交接之際,鄭家在浦江賣掉一千畝田來救濟當?shù)匕傩?,?shù)千口人因為他們而活了下來。鄭家孝義的名聲開始流傳。
到了浦江鄭氏第四代的時候,出了兩個兄弟鄭德珪、鄭德璋,兩人一起主家。兄弟二人性剛直,對待鄰里鄉(xiāng)親都很賢德,樂善好施,但他們見到里胥和縣吏則又是另一幅不屑的樣子,因此便得罪了當?shù)氐睦锺恪?/p>
弟弟鄭德璋被里胥陷害,要壓往揚州審判,哥哥鄭德珪抱著德璋哭道:“他們想要陷害的,是我這個做哥哥,與你無關(guān),你不要去揚州,我代替你去,我到了揚州一番辯白,官府自然知道我們是被冤枉的?!?/p>
于是哥哥就代替弟弟去了揚州,但德璋不放心,也一路跟著來到了揚州,沒想到,等他到來時,哥哥德珪已經(jīng)被處死。德璋悲慟欲絕,當街仰天號慟,絕而復(fù)蘇,最終為哥哥收斂尸首回到了鄉(xiāng)里。
但令鄭家意想不到的是,德珪代替弟弟被冤枉處死的事情,并沒有打擊鄭家興旺發(fā)達的勢頭,反而使鄭家在當?shù)馗佑辛诵⒘x的名聲。當時正值南宋末年,南宋很快也就滅亡了,新建立的元朝朝廷聽說鄭家有這樣的義舉,不僅把鄭德珪的事情寫盡了《宋史·孝義傳》,還專門以朝廷的名義嘉獎鄭家,從此,鄭家一門在元朝達到了鼎盛,每一任來浙東任地方官的元朝官員,都回來到鄭家觀摩,以表示朝廷對“義門鄭氏”的贊賞。
朱元璋聽到這里才明白,原來鄭氏兄弟之間愿意以死抵罪,是有傳統(tǒng)的,怪不得這一家兄弟都這么友愛。朱元璋最后還詳細讓鄭濂講了講那八個字的家訓“謹守祖訓,勿聽婦言”,他想了解這八個字到底是怎么執(zhí)行的。
一大家族幾代人都居住在一塊兒,抬頭不見低頭見,時間久了最容易導(dǎo)致怎樣的弊端呢?導(dǎo)致長輩沒有權(quán)威,晚輩沒有禮貌,這樣就會導(dǎo)致難以管理,沒有秩序,長幼之間無法樹立大家都共同遵守的規(guī)矩秩序。
所以鄭氏一門最強調(diào)的就是四個字,“尊祖祭祖”。鄭氏祖訓規(guī)定,每月初一和十五兩天,全族男女老幼悉數(shù)來到家族最重要的地方“有序堂”,各房擇一子弟,于堂上背誦一段家訓,除最長一輩以及掌家者坐在堂上外,其余人等都需拱手垂立于堂下,聆聽祖訓。
儀式舉行完之后,所有男丁都從大堂左側(cè)廊門出,均匯聚于“同心堂”中就食,同心堂是家族男子吃飯、做事的專門場所;而女子則從大堂右側(cè)廊門出,均匯聚于“安貞堂”中就食,安貞堂便是家族婦女們吃飯和從事女紅的場所。
而每年正月初一時,掌家者和最長一輩則端坐于有序堂上,家族晚輩(男?。┙允⒐谝路?,穿著最正式的衣服,來到堂前給家族長輩行禮奉茶。晚輩們都從左側(cè)門進,行跪拜禮,然后從右側(cè)門出。每一個人都舉止端莊,禮儀周到,沒有人敢在這樣的儀式上表現(xiàn)出不禮貌的舉動,都很嚴肅認真,以此來彰顯他們家族的凝聚力。
明初浙東本地的學者宋濂見到這一幕后便記載道:“(第六代掌家者鄭文融)端坐堂上,群從子弟皆盛衣冠,雁行立左序下,以次進。拜跪奉觴上壽畢,皆肅容拱手,自右趨出,足武相銜,無敢參差者。見者嗟慕,謂有三代遺風?!?/p>
說鄭氏家族的這場禮儀活動,盛大而莊重,由于子弟眾多,顯得也很氣派熱鬧,見到的人都非常欽慕鄭氏的家風,說鄭氏一族頗有上古夏商周時期的古禮風范。
正是有了這種嚴肅認真的“尊祖祭祖”儀式,鄭氏家族才會產(chǎn)生強大的凝聚力,才會將組訓中“同居共爨”(即一起生活、一起吃飯)的規(guī)定延續(xù)下去,沒有人愿意分家,也沒有人會產(chǎn)生不敬祖先、不敬長輩等不遵守家族秩序的行動。
可以說,正是有了這樣的儀式感,鄭氏家族才變得好管理,大家都默認這樣是對的,這樣做本身也的確是對的,所以對鄭氏掌家者來說,他只要做到“永遵祖訓”就能治理好這個家族了。這也是為什么鄭氏一家才會在宋、元、明三代交替的幾百年間始終屹立不倒的原因。
這么一大家族人,最怕什么?最怕內(nèi)部不和!但是長久地生活在一起,一大家子人,難免會有人吃虧,會有人占便宜,這些都沒什么,最怕的是經(jīng)過“是非的傳播”,這些原本的小事就變得很大了,從而導(dǎo)致不和。
對此鄭氏家規(guī)就規(guī)定:婦人媟言無恥,及干預(yù)閫外事者,當罰跪以愧之。
意思就是,誰家媳婦兒亂說是非的,惑言離間鄭氏子弟,干預(yù)丈夫在外辦事的,這都屬于無恥的行為。凡是有這些行為,就會被罰跪在有序堂中,讓全族都知道這種行為是錯誤的,也讓她明白感到愧疚。
久而久之,家族中的婦女們也就以嚼舌根、說是非為恥了,都自覺地維護起了鄭家的家規(guī)。
不過,鄭家的結(jié)局并不好。朱元璋時代的政治特點是打擊這些富戶,但獨獨對鄭家網(wǎng)開一面,還常常加恩賞賜。到了洪武25年太子朱標死后,朱元璋就著意為皇太孫朱允炆選擇一批德行俱佳的人來充實東宮班底。
于是鄭濂的弟弟鄭濟與鄭渶就進入了皇太孫朱允炆的陣營,他們一是為了報答朱元璋的恩情,而是覺得朱允炆的確是個仁德的好太孫,所以都非常忠誠。
可惜朱允炆做了建文帝四年后,就被燕王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奪了皇位,鄭氏一門在靖難之役中一直忠誠地守護在建文帝的周圍,直到朱棣攻進南京城中才逃回了浦江。只是從此鄭家也就散了,不敢再以大家族的面貌示人,鄭家子孫也都各自離散,幾百年不分家的歷史也就在此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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