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的尚武心態(tài)
一
七世紀(jì)的初唐,可說是中國歷史上最令人振奮的一段時期,是帝王將相建功立業(yè)的黃金時代。秦王李世民氣勢恢弘,開拓疆域;630年,李靖破突厥,茲后唐軍攻占西域諸國,中國威勢達蔥嶺以西,與波斯印度接觸。唐帝國的文治也異常輝煌,國都長安規(guī)模宏大,全城分為一百二十個方格,橫貫?zāi)媳钡鸟Y道竟有五百尺寬,整個國度的面積為今日西安城的八倍。唐王朝日益繁榮昌盛。
開國之初的文治武功并進,使得那些隨唐王從烽火戰(zhàn)場上走來的赫赫戰(zhàn)將們具有很高的地位。而那些謀治國之略的或文采風(fēng)騷的文士們也得到了極高的重視。秦王府不僅擁有尉遲敬德、程咬金等猛將。其實李世民尚在登基之前已收羅十八位當(dāng)代一流文人學(xué)士成立了文學(xué)館:有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孔穎達、詩人虞世南等。時軍中有威武雄壯的軍樂《破陣樂》;太宗為秦王時,征伐四方,使呂才協(xié)音律,李百藥、虞世南、魏征等制歌辭,然后,一百多號人披甲執(zhí)戟,發(fā)揚蹈厲,聲韻慷慨,享宴奏之。如斯音響,今日雖不能聆聽,但遙想當(dāng)日,則使人激情澎湃,心向往之。
虞世南是當(dāng)時首屈一指的文士,生于衰微的陳朝,曾服務(wù)于隋煬帝。他寫的那些宮廷詩頗受朝廷青睞。但是這位著名的宮廷詩人入唐后卻作了大量的邊塞詩,描繪出一代建功立業(yè)的開國將士們從戎疆場的艱苦歷程:
馳馬渡河干,流深馬渡難。前逢錦車使,都護在樓蘭。輕騎猶銜勒,疑兵尚解鞍。(《擬飲馬長城窟行》)
少年懷一顧,長驅(qū)背隴頭。焰焰霜戈動,耿耿劍虹浮。風(fēng)起龍沙暗,木落雁門秋。天山東夏雪,交河南北流。(《結(jié)客少年場行》)
劍寒花不落,弓曉月愈明。凜凜嚴(yán)霜節(jié),冰壯黃河絕。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飛雪。(《從軍行》)
霧鋒暗無色,霜騎凍不翻。耿介倚長劍,日落風(fēng)塵昏。(《出塞》)
文人們開始看重那些以武功打天下,從雪與火的戰(zhàn)場上走過來的開國勇士,開始遠離那種以文勝質(zhì),高雅文弱,血統(tǒng)高貴的士族文風(fēng)。他們具有了一種投筆從戎,自己開創(chuàng)天下的使命感,一種慷慨激昂的功名之念:
中原初逐鹿,投筆事戎喧??v橫計不就,慷慨志猶存。杖策謁天子,驅(qū)馬出關(guān)門。請纓系南粵,憑軾下東磐。郁迂步高岫,出沒望平原。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里目,還經(jīng)幾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贏重一言。人生感義氣,功名誰復(fù)論。(魏征《述懷》)
此時的作者是輔佐太宗進行貞觀之治的名臣魏征。在我們一般人的心目中,魏征以文治著稱,孰不知他在隋末義軍李密的帳下,曾獻奇謀深策,后來輔佐太子李建成,也卓有遠見。故詩中有一股“士為知己者死”的俠氣。
到了“初唐四杰”,詩人們的情感世界在這開放而動蕩的時代里起了根本變化。盧照鄰之所以脫離了他習(xí)之已久的宮廷詩,便是因為這種貴族詩歌的嚴(yán)格慣例無法表達他那痛苦復(fù)雜的感情經(jīng)歷。他一生不得志,為官只降不升,后來又染疾癱瘓,病臥幾十年,終無法忍受疾病的折磨,投穎水而死。他向往英雄豪俠的行為,在《結(jié)客少年場行》里卻表達了一種復(fù)雜的感情矛盾:英武豪俠的青年戰(zhàn)士突然變成了老翁,本來詩人贊美他們?yōu)榫醵鴳?zhàn),轉(zhuǎn)而又感慨他們成了君王的犧牲品。這種轉(zhuǎn)變中的矛盾心情也體現(xiàn)在《雨雪曲》中:
虜騎入三秋,關(guān)云萬里平。雪似胡沙暗,冰如漢月明。高闕銀為闕,長城玉作城。節(jié)旄零落盡,天子不知名。
詩中暗示了一場結(jié)束不久的戰(zhàn)斗——一支中國軍隊正覆滅在此。銀裝素裹的長城雖非常平靜,卻隱藏了許多征人之魂。
駱賓王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他是初唐詩壇中冒出的一位不安份的詩人,性格倜儻脫俗,渾身充溢豪俠之氣,“專喜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聞一多《宮廷詩的自贖》)。駱賓王曾從軍四川,逢好友盧照鄰也在蜀做官。盧照鄰離開四川回洛陽時,情人郭氏有孕在身,而盧竟然一去不返,且另有新歡。郭氏悲苦不堪,幼子也夭折了。駱賓王怒而不平,寫了《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來申討盧照鄰,頗具俠肝義膽,全然不顧老友的情面。這類仗義之事他還干過不止一回。駱賓王曾被貶到西北邊塞,在那里曾參加了對吐蕃的戰(zhàn)爭。38歲時又在長安遭禍下獄,因之有了傳世名作《在獄詠蟬》。出獄后,作過地方小吏,終“怏怏不志,棄官而去”。晚歲客居揚州,居然干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詩人在那里遇到了準(zhǔn)備暴動討伐武則天的徐敬業(yè),入其幕府做了藝文令,寫下了著名的《代徐敬業(yè)傳檄天下文》(《討武曌書》)。這位“從軍的蕩子,囚系的南冠,倒霉的遷客”終于找到了一個噴發(fā)胸中激憤的機會。此文氣勢磅礴,挾雷霆萬鈞之勢:“借問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如此文筆就連武后本人看了也拍案叫絕,謂如此人才流落在外,實宰相之過也?!按说貏e燕丹,壯士發(fā)沖冠。昔時人人已沒,今日水猶寒”(《于易水送人》),具有濃烈的尚武任俠之氣,詩人的氣質(zhì)于此可見一斑。駱賓王的邊塞詩亦出色。從軍塞上的經(jīng)歷,開拓了他的胸襟和詩境,艱難的人生也并未沖淡他對功名事業(yè)的向往:“投筆懷班業(yè),臨戎想顧勛。還應(yīng)雪漢恥,持此抱明君”(《宿溫城望軍營>》便是這種尚武心態(tài)的寫照。
二
整個唐代的社會環(huán)境重武,文人們向往建功立業(yè)。當(dāng)朝的詩人們多多少少都去塞外軍中呆過,以了卻自己的功名之念。邊塞詩在唐代就成為一種高度程式化的題材。它的創(chuàng)作貫穿于唐代的始終,人人皆作,風(fēng)格各異。這是一種最能體現(xiàn)文人尚武精神的題材。
唐代前期的邊塞詩,總是以樂觀昂揚的作品居多。國家處在上升期,國勢日盛,文人們自然為之自豪?!八慕堋迸c陳子昂皆有此類作品:
騮馬照金鞍,轉(zhuǎn)戰(zhàn)八皋蘭。塞門風(fēng)稍急,長城水正寒。雪暗鳴柯重,山長噴玉難。不辭橫絕漠,流血幾時干。(盧照鄰:《紫騮馬》)
此屬唐代早期的邊塞詩,激昂并富戲劇性,具有英雄主義色彩。楊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從軍行》)更是表達了書生親歷軍中生涯的自豪。陳子昂《送魏大從軍》:“匈奴猶未滅,魏絳復(fù)從戎。倀別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橫北代,孤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也是讀之令人昂然奮發(fā)的詩作。
盛唐“詩家天子”王昌齡,位卑而名著,以數(shù)量不多但質(zhì)量很高的邊塞絕句聞名。這位出生貧寒的知識分子通過科舉考試而走向仕途,年輕時又因功名心切來到西北邊塞:“封侯取一戰(zhàn),豈復(fù)念閨閣”。他到過蕭關(guān)、臨洮、碎葉等地,寫下了《從軍行》、《塞上曲》、《塞下曲》等名作。其“青海長云暗雪山”、“大漠風(fēng)塵日色昏”、“秦時明月汗時關(guān)”諸首,七八歲童子皆出口能誦。王昌齡《青樓曲》二首,亦反映出當(dāng)時整個唐代社會的尚武心態(tài):
白馬金鞍隨武皇,旌旗十萬下長楊。樓頭少婦鳴錚坐,遙見飛塵入建章。
馳道楊花滿御溝,紅妝漫綸上青樓。金章紫綬千余騎,夫婿朝回初拜侯。
一幅振奮人心的皇家大軍凱旋圖,由此可見當(dāng)時唐代的國威軍容之盛,武將地位之高。立功回朝的將軍很快便可封侯拜爵,少婦亦以夫婿為榮耀。當(dāng)時民間女子都愿意嫁給軍中男子:“聘得良人,為國愿長征”(《敦煌曲子詞》),可見當(dāng)時整個社會的尚武風(fēng)氣。
高適這位詩人與別人不同,他已經(jīng)做到了“以詩人為戎帥”(《舊唐書高適傳》),成為獨當(dāng)一面的將帥人物,遠遠不止“百夫長”了。他素來“喜言王霸大略,務(wù)功名,尚節(jié)義”。他常年呆在塞外,直到臨死前一年才離開。他的邊塞詩感受真實,情感濃烈,與許多程式化的作品不同:
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虜障燕支北,秦城太白東。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ā端屠钍逃鞍参鳌罚?span lang="EN-US">
通篇充滿英雄主義色彩。這種昂揚樂觀的調(diào)子也可見于《別董大》中:“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高適的尚武精神是率真奔放的。不似陳子昂在痛苦屈辱之后的理想寄托,也非駱賓王那郁郁不志后的吶喊。而是一個正在實現(xiàn)報國之舉的邊塞將帥的真實心聲。他不隱晦曲折,而是直抒胸臆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大笑向文士,一經(jīng)何足窮。古人味此道,往往成老翁”(《塞下曲》)也是他尚武精神的真實表露。
同樣,詩人岑參也來到了邊塞實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理想。他投筆從戎,邊塞六年:“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其從軍尚武之志可謂堅矣。話雖說“無所求”,但當(dāng)時唐王朝制度邊將可入為宰輔,幕僚亦可處高位,故岑參是懷著強烈的功名進取之心來到邊塞的:“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他雄心勃勃:“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后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北庭西部侯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他輕視文弱書生的生活:“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銀山磧西館》)。在邊塞,岑參的創(chuàng)作亦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他以浪漫的筆調(diào),寫邊塞異地的瑰麗風(fēng)光,寫軍中將士緊張激越的戰(zhàn)爭生活,風(fēng)格突兀雄奇,別有一番境界: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茫茫黃入天。輪臺九月風(fēng)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fēng)滿地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fēng)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血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yīng)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此首《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乃邊塞詩名篇,寫景則新奇驚險,寫人則激蕩活躍,畫面極度夸張又極為逼真,猶如一組組快節(jié)奏的蒙太奇。
可惜岑參的抱負并未實現(xiàn):“可知年四十,猶自未封侯”(《北庭作》),他常常感到失望、壓抑:“萬事不可料,嘆君在軍中。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北庭貽宗學(xué)士道別》)、“早知安邊計,未盡平生懷(《登北庭樓呈幕中諸公》)皆為懷才不遇的慨嘆。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懷才不遇的心態(tài),往往是文人尚武精神帶上悲劇色彩的主要原因。這在中下層知識分子身上尤為明顯。岑參為相門后裔,自恃甚高,然抱負愈大,卻愈難在這無法避免的矛盾中維持某種心態(tài)平衡。
三
唐文人有濃厚的尚俠風(fēng)氣。初唐詩人陳子昂,便是一個充滿俠義精神的人。盧藏用《盧氏別傳》載:
子昂奇杰過人,姿狀岳立。始以豪家子,馳俠使氣。至年十七、八未知書,嘗從博徒。入鄉(xiāng)學(xué),慨然立志,因謝絕門客,專精墳典。數(shù)年之間,經(jīng)史百家,罔不概覽。尤善屬文,雅有相如、子云風(fēng)骨。
陳子昂性格豪爽,“資偏燥,然輕財好施,篤朋友”(《新唐書"陳子昂傳》)二十一歲西入咸京入太學(xué):
子昂初入京,不為人知,有賣胡琴者,價百萬,毫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問左右曰:“輦千緡事之”,眾驚問,答曰:“余善此樂”,皆曰:“可得聞呼?”,曰:“明日可集宣楊里”。如期偕往,則酒肴畢具,置胡琴
于前。食畢,捧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踐工之役,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軸便贈會者。一日之內(nèi),聲華溢郡。”(《唐詩紀(jì)事》)
此乃“重金邀名”之舉,不過子昂的豪爽可見一斑。他最靜穆的也是“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感愈》)的義士。陳子昂的豪俠性格,不能不說對他后來那卓爾不群的遒勁詩風(fēng)和詩歌改革理論有著極大的影響。
唐代詩人中,寫俠客最熱情的莫過于李白。似乎李白本人一度也曾是個游俠。有記載說這位詩人曾親手殺死過好幾個人。李白少年時習(xí)劍術(shù),當(dāng)時梓州趙蕤“任俠有氣,善為縱橫學(xué),著書號《長短經(jīng)》”(《唐詩紀(jì)事》),李白喜與之交往。李白早年行事待人皆具俠義氣概,后來李白在詩篇中每每寫及俠客義士(《如《白馬篇》、《東海有勇婦》、《秦女行》等》,皆虎虎有生氣,流露出真心的贊美和向往之情:
趙客曼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俠客行》)
這樣大膽的游俠詩連唐代也不多見。此詩取典于《莊子》,原意在譽美劍鋒之利,而李白卻轉(zhuǎn)為對勇武無情的游俠的無所顧忌的贊頌。李白重俠客而輕儒生:“儒生不及游俠人,白首下帷復(fù)可憶?”(《行行游且樂篇》)直言對“白首下帷”的董仲舒等的輕蔑。另一首〈少年子〉贊美少年游俠并譏諷了餓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
青云少年子,挾抬章臺左。鞍馬四邊開,突如流星過。金丸落飛鳥,夜入瓊
樓臥。夷齊是何人,獨守西山餓?
李白在少年時代便具有的尚俠心態(tài),對他終其一生所表現(xiàn)出來的傲岸不羈的性格,對他那縱姿奔放的豪蕩詩風(fēng),有著極大的影響。
號稱“詩佛”的王維,也用輕松愉快的筆調(diào)寫過游俠詩,最出名的便是那首〈少年行〉: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雅致、飄逸,富有現(xiàn)實氣息而少理想色彩。
中唐有位具有行俠尚義秉性的詩人劉叉。此人少年時便“尚義行俠,因被酒殺人亡命,會赦乃出,更改志從學(xué)”(〈唐才子傳〉)雖從學(xué),但傲岸性格不改。其《偶書》一詩,風(fēng)格粗獷,立意奇警,些無文雅之氣: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與別的文人之作迥異?!澳p胸中萬古刀”,體現(xiàn)一種矛盾痛苦的復(fù)雜心理,一種因壓抑而生的剛烈情緒。
而中唐孟郊的《游俠行》卻表現(xiàn)出一種由懷才不遇生的無可奈何的自嘲:
壯士性剛決,火中見石裂。殺人不回頭,輕生如暫別。豈知淚有眼,肯白
頭上發(fā)。平生無恩酬,劍閑一百月。
俠客甘于獻身,卻終生無人賞識。這似乎是一類文人命運的寫照。早已準(zhǔn)備完畢,卻無人起用,計算著虛度的歲月而頗不耐煩。唐代后期此類作品的情感與前期作品的率真爽朗有所不同。賈島的《劍客》似有同感: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直吐胸臆,表達出一種更為急迫的心情。
四
剛剛經(jīng)歷了開元盛世的輝煌,唐王朝便遇上了一場大禍——安史之亂。公元755年,兼領(lǐng)三鎮(zhèn)的安祿山在范陽起兵叛唐,先后攻占洛陽、長安。太子李亨逃至靈武,即帝位,是為唐肅宗,年號至德。整個安史之亂延續(xù)了八年,唐社會由此發(fā)生了巨變,唐王朝從此由盛世走向衰敗。
詩人杜甫正生活在這個急劇轉(zhuǎn)變的時代,他極為關(guān)切國家的軍事形勢。杜甫既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前的“開元全盛日”,亦目睹了安史之亂中“流血川原丹”的全過程。在度過了動亂中的流離顛沛之后,他看到的是唐王朝的一蹶不振、江河日下的衰敗景象。安史之亂前后幾乎所有的國家軍事大事皆反映于他的詩中:至德二年(757)九月,長安收復(fù),他寫《收京》三首,“沾涌望青宵”,興奮得流淚;洛陽收復(fù),他又寫了情緒昂揚的《洗兵馬》。當(dāng)局勢惡化,二十萬大軍潰于相州時,詩人目睹國家之危機,人民之災(zāi)難,作著名的《三吏》、《三別》;廣德元年(763)春,安史之亂最后叛將史朝義兵敗自縊,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至此全部平息。遠在梓州的杜甫喜極而泣,寫下了這首著名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聞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
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湘陽向洛陽。
安史之亂平定后,唐朝廷對降唐的叛將行姑息之策,皆授節(jié)度使之職。不少地方節(jié)度使擁兵自重,形成藩鎮(zhèn)割據(jù)的局面,最早起于“河朔三鎮(zhèn)”,繼擴至現(xiàn)在的山東、河南及安徽邊境,甚至長江以南的浙江及四川也有節(jié)度使起而效尤。擁藩兵造反,易放難收。曾經(jīng)歷戰(zhàn)亂的杜甫感受猶深。此外,唐曾借吐蕃、回紇兵力對付叛軍,動亂中又從西北邊境撤回大量邊防軍隊。故吐蕃、回紇日益張狂猖獗,不斷進擾。杜甫此時更加關(guān)切國家的軍事形勢,并深感國家武備的重要。他曾于大歷元年作《諸將》五首,歷陳自己的軍事見解,時距安史之亂平定僅四年:
漢朝陵墓對南山,胡虜千秋尚入關(guān)。昨日玉魚蒙葬地,早十金碗出人間。見愁漢馬西戎逼,曾閃西戎北斗殷。多少材官守涇渭,將軍且莫破愁顏。(其一)
韓公本意筑三城,擬絕天驕拔漢津。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胡來不覺潼關(guān)隘,龍起猶覺晉水清。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生平。(《其二》)
洛陽宮殿化為烽,休道秦關(guān)百二重。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盡堯封?朝廷兗職雖多預(yù),天下君王不自供。稍喜臨邊王相國,肯銷金甲事春濃。(《其三》)
迴首扶桑銅柱標(biāo),冥冥氛祲未全銷。越裳翡翠無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錫曾為大司馬,總?cè)纸圆迨讨絮?。炎風(fēng)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其四》)
錦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正憶往時嚴(yán)仆射,共迎中史望鄉(xiāng)臺。主恩前后三持節(jié),軍令分明數(shù)舉杯。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須仗出群才。(《其五》)
“五首凡論五處,皆舉當(dāng)時備御重地而言,故曰《諸將》”(浦起龍《讀杜心解》)《諸將》其一所寫的的局勢最為急迫,此當(dāng)是對防備吐蕃將領(lǐng)而作的。此時,吐蕃是唐代最大的近患,廣德元年(763)已攻下過京師長安。永泰元年(765)再度逼近京師。此時正是詩中所謂“見愁漢馬西戎逼”的局勢,且情勢危急:“已見朱旗北斗殷”,已經(jīng)望見賊旗之盛了。故詩人告誡:“將軍且莫破愁顏”,不可半點放松;《諸將》其二寫回紇之患。安史之亂時唐曾借五千回紇兵來收京討叛,回紇籍此益縱,至永泰元年竟合吐蕃入寇。詩中點出回紇之亂是安史之亂留下的后患,而“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亦有一絲無奈的嘲諷?!镀淙贰ⅰ镀渌摹?、《其五》則是言對付藩鎮(zhèn)之禍的?!镀淙分小皽婧N慈珰w禹貢,薊門何處盡堯封?薊門何處盡堯封“指藩鎮(zhèn)之禍最烈的河北,提出了屯墾之策;《其四》認為地處荒遠而為患略輕的南方諸鎮(zhèn),認為宜用安撫之計;《其五》言蜀地,謂形勢險要不可輕視,故“安危須仗群才”。一介貧寒文士系國之安危于心,切實關(guān)注著國家的軍事防略,與那些高闊激昂的尚武之聲相比,杜甫的尚武心態(tài)樸素現(xiàn)實,自有其不凡境界。
五
中唐詩人李賀曾作《南園》組詩,其中一首尚武色彩極濃:“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南園》其五)
清人姚文燮曾有注解:
裴度伐吳元濟,蔡、鄆、淮西數(shù)十州至是盡歸朝廷。賀蓋美諸將之功,而復(fù)羨其榮寵,故不覺壯志勃生。(《昌谷集注》四卷清刻本)
李賀詩名遠揚,才華橫溢,然仕途卻極為坎坷。雖為唐宗室后代,但關(guān)系已極疏遠。父親在邊地做個小官吏,因其名“晉肅”,與“進士”諱,故李賀連考進士的資格也被取消了。時韓愈作《諱辨》為他鳴不平:“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昌黎先生集》:四部備要本)。李賀的功名之路就這樣被堵死了。他曾在《出城》詩中自比中彈之鳥,沮喪之極。時中唐社會國勢日衰,出現(xiàn)了烽火連天、戰(zhàn)亂不已的局面。國之多難激起青年詩人的報國之心。尤其是眼前諸將的赫赫戰(zhàn)功,更引起他心緒的波動:進士當(dāng)不了,何不當(dāng)武夫?“男兒何不帶吳鉤”便表達了詩人不甘沉淪的焦急心態(tài)。李賀的尚武精神在這里體現(xiàn)為對以才學(xué)入仕的失望,對以功名揚名的向往。因國家戰(zhàn)亂不斷,朝廷益發(fā)重用武士而輕視儒生,李賀也清楚這點,“若個書生萬戶侯”和“文章何處哭秋風(fēng)”(《南園》其六)便無可奈何地承認了這個現(xiàn)實。事實上,文人的這種尚武心態(tài)似乎總是處在一種矛盾之中,他們于精神上向往佩軍刀、馳沙場,立身揚名。但這種慷慨之志卻極難夢想成真。且莫說李賀僅活了27歲便抑郁而終,即便他活到72歲,恐怕也無緣去搏得“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的功名。文人尚武心態(tài)的這種矛盾,在后來南宋詩人陸游身上也很明顯。從李賀的其他詩作中,亦可看到這種矛盾心情:
秋風(fēng)卷地百草干,華容碧影生晚寒。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臨岐擊劍生銅吼。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貰宜陽一壺酒。壺中喚云天不開,白晝?nèi)f里閑凄迷。主人勸我養(yǎng)心骨,莫受俗物相填齀。(《開愁歌》)
在不得意的現(xiàn)實中,臨岐擊劍,借酒澆愁。在豪烈狂放的舉動中求得一種精神上的解脫。李賀的許多詩作皆極有氣勢,如“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之類,也許都是年輕氣盛的的詩人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中進行某種心理轉(zhuǎn)換。李賀的尚武心態(tài)中有較多的懷才不遇之嘆。在《馬詩》中,詩人通過那些強壯出色而又遭遇偃蹇的馬來比喻有奇才異質(zhì)而不遇于時的人才。馬自是出色非凡:“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何當(dāng)金絡(luò)腦,快走踏清秋”。然卻不被賞識重用,居則“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fēng)”,行則“午時鹽坂上,蹭蹬溘風(fēng)塵”,故詩人仰首長嘆:“無人識錦詹,誰為織金鞭?”;“君王今解劍,何處逐英雄?”這種慷慨不平的心情與《南園》中的表露頗為相似。
六
詩人杜牧生活在由盛世走向沒落的中晚唐。
大和七年(883),31歲的杜牧應(yīng)淮南節(jié)度史牛僧儒之邀到了繁華的都市揚州,任掌書記。常去青樓娼館游賞,牛僧儒當(dāng)時對他的“風(fēng)流不節(jié)”之行似乎也有過規(guī)勸。后來杜牧憶及揚州生活,寫下了廣為人誦的《譴懷詩》:
落拓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顯然,這位詩人在人們眼中是位著名的風(fēng)流才子。事實上,他同時也是一位胸有韜略,極喜談兵論政,具有尚武精神的文士。他曾注《孫子兵法》,其《罪言》、《原十六衛(wèi)》、《戰(zhàn)論》、《守論》、《上司徒李公論用兵書》諸文,論用兵方略,對削平藩鎮(zhèn),鞏固邊防提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這種既胸懷大略而又風(fēng)流不羈的雙重氣質(zhì),在唐代文人中原本是很普遍的。唐代自開國以來,文人們在精神上的自由程度就比較高,他們的政治眼光開闊,思想敏銳不群,生活上亦灑脫不羈。形成具有時代特點的獨特風(fēng)度,這也許是他們具有較開放的尚武心態(tài)的原因之一。唐代文人的這種豪放心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晚唐。
杜牧論兵,較多地討論了有關(guān)削平藩鎮(zhèn)的方略。穆宗長慶中,河北三鎮(zhèn)叛變,朝廷不能制,再失河朔。杜牧痛感于此,后來作《感懷詩》、《罪言》,直到晚年的《上周公書》,皆批評長慶的用兵之策。杜牧尤其反對朝廷自大歷、貞元以來對叛亂的姑息之策:
國家不議誅洗,束兵相守,反條大歷、貞元故事,而行姑息之策。是使逆輩益橫,終唱禍患。(《守論》)
那些年在揚州,杜牧也并非只做個風(fēng)流才子,他提出了對付藩鎮(zhèn)的具體方策。《原罪》一文,便分析了對付藩鎮(zhèn)的“三策”:“上策莫如自治”、朝廷要改善政治,檢討自己的法令制度;“中策莫如取魏”,魏之地勢險要,“常操燕趙之生命”;而下策則為“浪戰(zhàn)”,“不計地勢,不審守勢也”,極不可取。杜牧在揚州還寫了《原十六衛(wèi)》,認為割據(jù)的原因是“府兵內(nèi)鏟”,“邊兵外作”,形成“尾大中乾”的局面。故提出了恢復(fù)府兵制的主張。他還強調(diào)領(lǐng)兵應(yīng)該識兵。在《上周公書》中,杜牧力陳宰相不知兵之害。杜牧認為治軍要治“五敗”,即為病“不嵬練”、“不責(zé)實科食”、邀功“賞后”和宦官監(jiān)軍等。(《論戰(zhàn)》)
晚唐回紇、吐蕃經(jīng)常侵襲西北地區(qū),河西隴右又被吐蕃占領(lǐng)。杜牧力主收復(fù)河湟失地,作《河湟》詩贊賞憲宗、元載收復(fù)河湟的愿望,嘆息他們功未盡而身先喪。會昌初,回紇騷擾北方邊境,后李德裕決定討伐。杜牧呈《上李太尉論北方邊事啟》,獻征討方略,曰:胡人入寇,常在秋冬之間,盛夏無備。如能在五月中以精兵擊之,將能取勝。李德裕稱善。河湟收復(fù),杜牧大喜,賦詩曰:“聽取滿城歌舞曲,京州聲韻喜參差”。杜牧議政論兵有正義感且實事求是,理智而講求實效。他指責(zé)唐玄宗后期“玩邊師漢武”的侵略戰(zhàn)爭;反對宣宗時邊將貪財邀功,擾掠黨項,致其復(fù)叛。
北宋歐陽修令其子讀《新唐書藩鎮(zhèn)序傳》,自己臥而聽之。當(dāng)聽罷其中錄入的杜牧《守論》中一段文字時,嘆曰:“若皆如此傳序,筆力亦不可及”(費袞《梁溪漫志》卷六)。得到歐陽修這位散文大家的稱賞,可見其行文論述之出色。
杜牧作了不少詠史詩,往往能從歷史戰(zhàn)爭史實中引發(fā)自己的獨特見解: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弟子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題烏江亭》)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
杜牧的尚武精神基于政治上的遠大抱負。他胸襟開闊,性情豪邁俊爽,“剛直有奇節(jié),不為齷齪小謹,敢列論大事,指陳病例尤切至”(《新唐書杜牧傳》)。確實,如此胸有韜略,縱橫捭合地議兵論策,可謂唐代文人尚武的又一范例。
唐代詩人的尚武心態(tài)體現(xiàn)出極為豐富的內(nèi)容,本文分析的只是幾個層面,權(quán)作引玉之磚,以期對此課題展開更深入的研究。
(又,92年(91?),寫作時看到賈晉華翻譯的斯蒂芬歐文的《初唐詩》,為其清新獨特所吸引,啟發(fā)很大,后知就是哈佛著名學(xué)者宇文所安,和田曉菲是一家子,極具才華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