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在中國文化史上是一個鳳毛麟角的“十項全能”式的巔峰人物。
他的一生歷經(jīng)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和徽宗,見證了北宋王朝由盛至衰的糾纏而反復的過程,在保守派與變法派的黨爭中左右不討好,大部分時間都是處在權力的邊緣地帶躑躅獨行,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風雨任平生。
這樣一個不世出的才子,詩詞曲賦家常便飯,琴棋書畫手到拈來,不經(jīng)意間的隨性而為,成就了藝術史上一個個巔峰之作。而在繪畫領域,他的無為而為的漫興之作,成為了文人畫中一個繞不過去的標志性的路標。就他流傳下來的作品來看,盡管存疑頗多,但卻依舊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他的《枯木怪石圖》更是拍下來4.6億元的天價,由此可見一斑。這幅紙本墨筆之作構圖簡括,枯木與怪石構成了整個畫面主題,左右呼應,自在瀟灑,各得其所中卻又相得益彰,將他的繪畫理念和人生理想水乳交融地融合在一起,給人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
蘇軾對中國文人畫的發(fā)展具有里程碑的意義,這么說,并不為過。
他一生仕途蹭蹬,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卻為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難得的人生體驗和生命意識,從而形成了其別具個性的整體藝術風貌。“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他所強調(diào)繪畫藝術的表現(xiàn)功能也為后來文人畫的發(fā)展指引了方向。
相傳蘇軾和李公麟曾經(jīng)合作過一幅《憩寂圖》,他曾經(jīng)在這幅畫上戲題一詩:
東坡隨時湖州派,竹石風流各一時。
前世畫師今姓李,不妨題作輞川詩。
在這首詩中,蘇軾將李公麟比作前世畫師,贊其畫技高超的同時又帶有一絲戲謔的意味,畢竟畫師一詞在宋朝文人士大夫階層中算不上一個褒義的稱謂。而對自己的畫卻頗有幾分自詡的意味,將自己畫的石與湖州派文同畫的竹相提并論,并認為自己與唐代王維的畫之間的精神一脈相承,這種論調(diào)盡管有著朋友間相愛相殺的調(diào)性,但卻表明了蘇軾對自己畫作的一種自我期許。
而在這幅《枯木怪石圖》中,大略可以看出蘇軾在繪畫上的美學追求。就筆法而言,這樣草草的筆墨,隨性揮灑之間有著一種陋而不俗的氣息。
左邊的怪石與傳統(tǒng)繪畫中的構圖有著很大的不同,沒有那種瘦硬透秀的特點,而是隨意地橫臥在那里。而且從繪畫技法上來看,那種一圈套一圈的年輪般的回旋紋,枯墨側鋒的皴法,近乎單調(diào)而稚拙的創(chuàng)作手法,一招鮮吃遍天,與米芾的米氏云山有著相通的美學態(tài)度。這種畫石的方法在他的《瀟湘竹石圖》中幾乎如出一轍,可以看做是他畫石的最基礎的創(chuàng)作方式,這樣的創(chuàng)作筆法使他筆下的怪石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而舒展的狀態(tài)。
反觀右側的枯木,整個姿態(tài)顯得遒勁而老辣,那種看上去失去生命鮮活力的枯枝,偏向于扁平的構圖給人一種視覺上的壓抑感,但隱隱中似乎在暗暗地積蓄著重新萌動的力量。而在對枯枝的描繪中,接近怪石的樹干部分整體上延續(xù)著描繪怪石所采用的皴法,這種筆墨的自然的過渡使整個畫面顯示出天真樸實的整體風貌,但在描繪樹干的局部地方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書法性用筆的痕跡,特別是上面的細小的枯枝更是如此,寫的意味十分明顯,有一種“故作老木蟠風霜”的蕭瑟感。
就整體構圖而言,這幅作品體現(xiàn)的美學風貌也頗值一道。整體上左側的怪石與右側的枯木之間渾然一體但卻又有著不一樣的隱喻,靠右上方斜出的枯木,與左邊橫臥的怪石之間形成一種很好的穩(wěn)定感,使整個畫面構圖帶有一種險中取勝的意味。怪石與枯木之間的連接點成為整個畫面的重心之所在,而左側怪石的厚實與右側枯木的蒼枯之間形成了微妙的平衡,這點與蘇軾的書法結體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體現(xiàn)出蘇軾在書畫藝術上和諧統(tǒng)一的美學經(jīng)驗。
這幅作品盡管只是簡單的描摹自然景物,但體現(xiàn)出他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夢中神授心有得,覺來信手筆已忘”的體悟,無意為佳乃佳。誠如他的一段關于常形與常理的辯證看法:
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雖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
畫與論對照來看,蘇軾的這幅《枯木怪石圖》可謂是他正是他眼中的常理之作,這種追求象外之意的遺貌取神的藝術格調(diào),使這幅作品滿溢著清冽而邈遠的文人趣味。
蘇軾 《枯木竹石圖》紙本
北宋文壇上,出、現(xiàn)了一位詩畫俱精、才華橫溢的文人, 他就是《枯木竹石圖》的作者蘇軾。
蘇軾(公元1036 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工詩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蘇辛詞派”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書法自成一家,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享享“宋四家”之譽。繪畫方面能作人物,尤擅墨竹松石,論畫有卓見。蘇軾一生的藝術活動,雖精力文學,兼事繪畫,但他的“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詩畫相通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對文人畫的發(fā)展,卻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他的繪畫作品,傳世不多,現(xiàn)存的《枯木竹石圖》,雖無款印,但據(jù)劉良佐、米黃麟詩,知為蘇軾所作。
《枯木竹石圖》,紙本,作枯木一株,干偃枝曲,盤扭而長,不著樹葉,但拙頑枯傲的樹干,凌空舒展的枝梢,則生動地呈現(xiàn)出枯樹那種老勁雄放的“傲風霆”姿勢。樹根處作一特大怪石,占據(jù)了畫面的主要重心,旁生竹子幾株,稀疏的枝葉,也顯出了委曲爭生的活力,頗多野趣。全圖筆墨無多,生趣自溢,有較強的表現(xiàn)力。蘇軾平生嗜作枯木怪石,這不是沒有原因的。蘇軾早年的政治態(tài)度偏于保守,曾上奏神宗,反對王安石變法。在新舊黨爭之中,蘇軾屢遭打擊而被貶,先后至杭州、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又因詩文中有“汕謗,之言,被捕下獄。哲宗復朝,他官至翰林學士,但留趙黨重新秉政后,又被謫惠州,再貶瓊州(今海南島),在離京遙遠的邊緣海角,過著與幼子相依、以讀書為樂的晚年生活。1100年,宋徽宗即位,遇赦北還,卒于常州途中。由于思想上受儒家和莊子的影響,以及宦途的得失遭遇,生活的顛沛流離,致使蘇軾產(chǎn)生了許多矛盾的想法,形成了他一種憂民傷時、曠達頹放的復雜性格。蘇軾詩畫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消沉自適思想,灑脫傲放風格,與他一生升降榮辱的境遇,都有著密切的關系。正如他自題《偃松圖》所言:“怪怪奇奇,蓋是描寫胸中磊落不平之氣,以玩世者也?!苯杩菽绢B石寄情遣興,寫出胸中逸氣,傲岸于人間,這便是蘇軾繪畫創(chuàng)作求“象外”之意的真諦。文人作畫,習以借物抒情,借花木象征人生或比喻自己?!犊菽局袷瘓D》重筆墨情趣,與蘇軾書法的運筆一致,這種繪畫的表現(xiàn)形式,為元明清的文人畫家所繼承,如元代趙孟頫作枯木竹石,明代文征明以及清代惲壽平作樹石花卉,都有這種傳統(tǒng)。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蘇軾《枯木竹石圖》可以說是當時文人畫的典型作品。
蘇軾不僅是一位出色的畫家,同時是一位著名的繪畫理論家。他反對因襲模仿,力主變革創(chuàng)新,要求作品具有“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他主張繪畫要形神兼?zhèn)?,著意于物象的精神實質(zhì),認為“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不知”(《凈因畫院記》),以“形”和“理”得失的利弊關系,說明形神俱足,刻求氣韻神采的重要性,并對“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那種崇尚形似,不及神妙的畫評,予以尖銳的批評;他提倡詩畫相通,畫中蘊含詩意,詩畫兩者的有機糅合,可拓廣作品的意境。他的“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蘭田煙雨圖》),已成為評論詩畫的常用術語。他注重對生活的填密觀察和切身感受,認為“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答謝民師書》),創(chuàng)作才有理趣可言,否則易于平板千癟,乃至于大損事理。他的繪畫理論與北宋院畫專以形似、拘攣規(guī)矩的保守傾向相對立,把畫家從自然主義的創(chuàng)作思想桎梏中解脫了出來,對中國文人畫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我們在欣賞《枯木竹石圖》這一作品的同時,對蘇軾這一方面的功績,不能不贅述幾句,以作為鑒賞具體作品的參考。
有句話說的好:人生若有不快活,只是未讀蘇東坡。
這個民國大家林語堂眼中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一肚子不合時宜,官場高開低走,“聞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樣的自況中透露出一種大雅若俗大智若愚的大智慧、大境界,活出自我的樣子、真我的風采,榮辱不驚中怡然自樂、悠然自得。
就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來說,每一種體裁對他來說似乎都是信手拈來,但卻都有著不同流俗超越同儕的調(diào)性。詩畫相通是解讀他繪畫作品的一條重要的途徑,意氣所到,“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這幅《枯木怪石圖》,那種“獨得于象外”的內(nèi)核,從某種意義上說,體現(xiàn)著他那種在顛沛流離的人生旅途中豁達的生命感悟,正是那種“人生有味是清歡”的至高至純的格局和境界。
米芾在這幅《枯木怪石圖》題跋中賦詩一首:
四十誰云是,三年不制衣。
貧知世路險,老覺道心微。
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
欣逢風雅伴,歲晏未言歸。
荒寒孤寂的畫面中,寫意出那種平淡而從容的清歡之境。
這幅作品據(jù)傳是蘇軾于徐州任太守時前往蕭縣圣泉寺時所創(chuàng)作的。這一期間,蘇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逐步走向那種清新的風格,而且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題畫詩,可以看做是蘇軾在繪畫理論和實踐方面逐步走向成熟的階段,而且年屆不惑的蘇軾早已消磨了年少成名時那種睥睨天下的傲氣,命運翻云覆雨,各種接踵而至的官場打擊如影隨形,而這樣的浮浮沉沉的反而砥礪了他的品性,賦予了他真正意義上的生命原力的覺醒,自此他人生的境界別開生面。
林語堂曾經(jīng)這樣說:就連蘇東坡這樣的天才,生命也是從四十歲開始。
《瀟湘竹石圖》
在這幅《枯木怪石圖》中,枯木怪石以及怪石旁星星點點露出來的幾株竹枝,似乎是蘇東坡此時的心跡寫照,象征著處江湖之遠的蘇東坡的境遇。可以不妨作這樣的猜想,枯木象征著他此際那種蒼老淡然的心態(tài),怪石意味著他此刻那種沉穩(wěn)漠然的姿態(tài),而那幾枝幾乎忽而略不見的竹枝一掃頹勢,帶有一絲蓬勃萌動的朝氣和生趣,或許有一種隱隱的對自己命運重生的期許。
有人評蘇軾其畫曰:“古木拙而勁,疏竹活而老”。蘇東坡對枯木竹石情有獨鐘,并且樂此不疲的一遍遍地描摹著這樣的簡單元素構成的畫面,似乎在其內(nèi)心深處借此對自身際遇某種無言的傾述,他曾在一幅《偃松圖》上自題“怪怪奇奇,蓋是描寫胸中磊落不平之氣,以玩世者也”,而這幅《枯木怪石圖》中,仔細揣摩似乎又不止于此,透露出幾許老莊和釋家的氣息,或許欲言又止的乃是那種與現(xiàn)實的和解的姿態(tài),追求那種苦中作樂的清凈歡喜的人生況味和超凡脫俗的人生格局。
蘇東坡像
這幅《枯木怪石圖》,自有一種閱盡滄桑后的“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禪悅之趣。而這樣的蘇東坡,有幾許可愛與天真,有幾分執(zhí)著與倔強。但終歸,人與畫俱老,畫與人相諧,生命的原力覺醒,還是那歸于平淡的倔強,引而不發(fā),欲說還休,卻又老而彌堅,有一種圓融通透的淡然和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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