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詩馀話
【作者】施蟄存撰
《唐詩品匯》以武德至開元初為初唐,計九十五年,選詩一百二十五家。以開元至大歷初為盛唐,計五十三年,選詩八十六家。以大歷至元和末為中唐,亦五十三年,選詩一百五十四家。以開成至五代為晚唐,計七十年,選詩八十一家。從這個表中就可以看出唐詩的極盛時代,實在中唐。從來文學史家都以為盛唐是唐詩的盛世,因而論及中唐詩,總說是由盛而衰的時期。我以為這個論點是錯誤的。盛唐只是唐代政治、經(jīng)濟的全盛時期,而不是詩的、或說文學的全盛時期。中唐五十多年,詩人輩出,無論在繼承和發(fā)展兩方面,詩及其他文學形式,同樣都呈現(xiàn)群芳爭艷的繁榮氣象。盡管在政治、經(jīng)濟等國計民生方面,中唐時期比不上開元、天寶之盛。在這一段時期中,軍人跋扈,宦官弄權,李唐政權確已開始了衰敗的契機,但詩和其他文學卻不能說是由盛入衰的時期。我選盛唐詩人十六家,覺得已無可多選,因為留下來的已沒有大家。但我選中唐詩人二十五家,覺得還割愛了許多人。同樣是五十三年,即使以詩人的數(shù)量而論,也可見中唐詩壇盛于盛唐。
嚴羽作《滄浪詩話》,首先推宗盛唐,貶低中唐。他說:
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晉與盛唐詩者,臨濟下也;學大歷以還之詩者,曹洞下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
我評之,非僭也;辨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
這是一篇盛氣凌人的文章,居然先發(fā)制人,誰要是反對他的觀點,就是不懂詩的人。他這篇《詩辨》,享有幾百年的權威,后世詩家及文學史家都跟了他吹捧盛唐詩,好象王、孟、高、岑、李、杜以后,都是第二流詩人了。至于盛唐詩為什么好到如此,他也不能提出切實的理論,而以“以禪喻詩”的唯心論方法來搖惑淺學之徒。禪宗佛學,標舉一個“悟”字,否定研究經(jīng)典,否定深入思考,否定身體力行,只要能“悟”,便可登時得道。但悟有兩派,一派主張頓悟,屬臨濟宗(派);一派主張漸悟,屬曹洞宗。嚴羽以為漢、魏的詩,至高無上,連“悟”都不需要。好象說:漢魏詩人,隨時隨地,抓起筆來,立即寫成好詩。謝靈運至盛唐諸詩人,得力于“透徹之悟”,亦即是頓悟,屬于臨濟宗的門下,所以是第一流的詩。大歷以后的詩人,僅能得“一知半解之悟”,所以是曹洞宗門下的小乖禪,只是第二流的詩。至于晚唐詩,便是不入流的東西了。這便是嚴羽推崇盛唐詩的理論依據(jù)。
那么,什么叫“悟”?什么叫“透徹之悟”?什么叫“一知半解之悟”?嚴羽也沒有正面的說明。不過,我們可以從反面來理解。他說:
夫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
這里五段文字,三個論點。第一段主意是說:詩不從學力中來,亦不從理智中來。但接下去卻又說:如果不多讀書,多窮理,就不能極其至。極其至,就是達到最高階段。最高階段,就是“悟”。由此可知,他所謂“悟”,是以讀書窮理為平時修養(yǎng)的基礎。由此而獲得“妙悟”,寫出詩來,沒有書本知識和理智思考的痕跡。
第二段是用四個具體形象來比喻上文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這里所謂“興趣”,就是指盛唐詩人的“妙悟”。
第三段是批評“近代”詩人以文字、才學、議論為詩,就不免露出了“言筌”和“理路”的痕跡。
如果妙悟仍然要從多讀書、多窮理得到,這個悟字已經(jīng)和禪宗的悟有些距離,至少已落下乘的漸悟??磥韲烙鹚^妙悟,即是明清詩家所謂性靈,也就是梁啟超所謂“因斯披里純”,現(xiàn)代所謂靈感。讀書窮理是詩創(chuàng)作的修養(yǎng)基礎,但詩決不能直接從書本知識和理性認識中產(chǎn)生,而是要從一時靈感的觸發(fā)中產(chǎn)生。妙悟、興趣或靈感,就是嚴羽所謂別才、別趣。他所謂“近代詩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就是說詩中所表現(xiàn)的只是文字的功夫、學識和思想,而沒有靈感。
因此,這種詩就顯得呆板凝滯,而“涉理路,落言鑒”了。這一節(jié)話是針對江西派詩人而言的。
如果這樣理解嚴羽之所謂妙悟,我以為他的觀點是可以接受的,而且這不是唯心論的觀點。不過這樣的悟法已不是禪宗的悟。他用禪宗的術語來比喻詩法,沒有考慮到各方出發(fā)點的不同,這是比喻錯了。既說“非關書也,非關理也”,又說“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這就是他的矛盾。禪宗并不主張多讀經(jīng)、多窮理才能悟入。
嚴羽論詩,推崇盛唐,因為盛唐詩人有興趣,善妙悟;而大歷至晚唐詩之所以愈趨愈下,是因為這些詩人最多只有“一知半解之悟”。這個觀點是任何一個文學史家所不能接受的,因為他有二點錯誤。第一,這是文學退化論。中唐以后的詩,都不及盛唐詩,后人都不及前人。那么,一部中國文學史,《詩經(jīng)》、《楚辭》以后,豈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嗎?第二,把妙悟用于各體各類的詩。妙悟、興趣、或靈感,只能作為鑒賞一部分抒情詩的標準。至于詠懷、詠史之類的詩,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諷諭詩、新樂府詩、敘事詩,我們鑒賞這些詩,正是要體會作者的學識或思想,而并不要求作者有妙悟。作者也不可能因一時的妙悟或興趣觸發(fā)而寫這種詩。李白的《古風》,杜甫的“三吏”、“三別”,高適的《燕歌行》,可以體會到多少妙悟的效果?
嚴羽的妙悟論,盡管明清詩家改用比較具體的“性靈"、“神韻”等名詞,但并不用來作為鑒賞詩的唯一標準。惟有他的獨尊盛唐的觀點,卻仍然為明、清以來詩論家所承襲,不過所舉理由各有不同。
中唐詩近收斂。境斂而實,語斂而精。勢大將收,物華反素。盛唐鋪張已極,無復可加,中唐所以一反而斂也。初唐人承隋之馀,前花已謝,后秀未開;聲欲啟而尚留,意方涵而不露,故其詩多希微玄淡之音。中唐反盛之風,攢意而取精,選言而取勝,所謂綺繡非珍,冰紈是貴,其致迥然遠矣。然其病在雕刻太甚,元氣不完,體格卑而聲氣亦降,故其詩往往不長于古而長于律,自有所由來矣。
這是明代陸時雍《詩鏡》中的話。他為盛唐詩與中唐詩作比較。第一節(jié)說盛唐詩的風格在鋪張,中唐詩的風格在收斂。第二節(jié)說盛唐詩如綺繡秾華,中唐詩如冰紈素淡。這兩點是對中唐詩作較高的評價。但第三節(jié)提出中唐詩的缺點,在雕刻太甚,元氣不完,體格卑,聲氣降。這樣,又把中唐詩貶低了,仍然是嚴羽的論調(diào);中唐不如盛唐。最后,他又指出:中唐詩因為有以上種種缺點,所以中唐詩人不長于作古詩而長于作律詩。這個觀點,卻犯了邏輯錯誤。他給人的體會,好象種種缺點都表現(xiàn)在中唐詩人所作古詩中,而律詩則為中唐詩的特長,沒有這些缺點。
律詩雖然起于初唐的沈、宋,但盛唐詩人所作多為五言律詩。只有杜甫晚年才大作七言律詩。中唐是七言律詩大發(fā)展時期,故中唐詩人多作七言律詩。這是一種新的文學形式從始興到繁榮的過程中所反映的必然現(xiàn)象,并不是由于中唐詩人的才情不適宜作古詩。
五律至中、晚,法脈漸荒,境界漸狹,徒知煉句之工拙,遂忘構局之精深。所稱合作,亦不過有層次、照應、轉(zhuǎn)折而已。求其開闔跌蕩,沉郁頓挫如初盛者,百無一二。然而思深意遠,氣靜神閑,選句能遠絕夫塵囂,立言必近求夫旨趣,斷章取義,猶有風人之致焉。蓋初、盛則詞意兼工,而中、晚則瑕瑜不掩也。
這是清乾隆時人何文煥的話,見于《唐律消夏錄》。他專論中、晚唐五言律詩。第一節(jié)是貶詞。但我以為這一節(jié)話僅適用于晚唐五言律詩。中唐詩人所作,還不至如此。第二節(jié)是褒語。我以為僅適用于中唐五言律詩。晚唐詩人所作,還夠不到這個好評。最后的論斷所指兩個優(yōu)缺點也不能以整個時代來概括。中、晚唐五言律詩亦有詞意兼工的,而初、盛唐五言律詩亦有瑕瑜不掩的。綜觀全篇論點,豈不還是嚴羽的盛唐最好論?
此外,還有許多詩話中評論唐詩,或者論古詩,或者論絕句,總的傾向,幾乎都說中、晚唐詩不如盛唐。這個幾百年來盲目繼承的論調(diào),我以為必須糾正,中唐詩的冤案,必須平反。
中唐詩分前后二期。大歷至貞元為前期。在這一時期中,五言古詩及律詩,都是王維、孟浩然詩風的延續(xù)。韋應物、劉長卿的五言詩,并不比王、孟遜色。七言律詩是杜甫的繼承,在杜甫的格調(diào)上有新的發(fā)展。雖然由于詩人的才情不如杜甫,故沒有杜甫那樣沉郁深刻的作品。但題材內(nèi)容有所擴大,作者愈多,畢竟還是七言律詩的盛世。絕句的成就,更是中唐高于盛唐。韓翃所作,未必亞于王昌齡。王建的宮詞、劉禹錫的竹枝詞,為絕句開辟了新的領域,亦盛唐所未有。
貞元至長慶為后期。這是唐詩的大轉(zhuǎn)變時期。王維、孟浩然變而為孟郊、賈島。杜甫的五、七言古詩變而為韓愈。白居易、元稹繼承杜甫的新樂府,給它正名定分,并建設了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詩的任務在諷喻時政,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要大眾化。這種對文藝的積極的認識,又不是盛唐詩人所能想象的。此外,張祜的絕句,饒有興趣;李賀的歌詩,幽怪秾麗而體格高古,也都勝過盛唐。
以上許多隨便舉出的例子,已足夠顯示中唐詩的豐富多采。怎么能說它們是唐詩由盛入衰的現(xiàn)象呢?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