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流傳久遠(yuǎn)的故事，雖然它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但因為它與白居易的名字和詩作結(jié)合得如此生動和緊密，所以仍然會流傳下去。故事說，少年詩人白居易初入長安，向前輩詩人大名士顧況投呈自己的詩卷。這種行為在唐代非常盛行，被稱為干謁，是一種迅速建立知名度躋身文壇和官場的有效方式。顧況聽到白居易的名字，便玩笑說：長安米價很貴，居之不易呵。但是，看到白詩中有“野火燒不盡”的句子，便大為嘆服，改口說：寫得出這種詩文的人，居長安也容易呵，剛才不過戲言耳。后人已經(jīng)考證總結(jié)，顧況與白居易沒有見面的機(jī)會。就這首詩而言，雖然著名，卻并不盡美。全詩是：“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凄凄滿別情?！蔽辶鶅删涫峭x反復(fù)，犯了“合掌”的毛病。七八兩句是點(diǎn)出送別的主題，單取前四句，應(yīng)該是一首極好的五絕。以后面的意思推斷，“枯榮”“野火”春風(fēng)“是安慰鼓勵，被送的或者是個不第的文人不如意的公子。但是，因為”野火“”春風(fēng)“兩句本身具有的廣大的包容性，蘊(yùn)涵頑強(qiáng)生機(jī)、堅韌意志，等等象征意義，便具獨(dú)立的超越性的傳誦價值。
使白居易確立其文學(xué)史地位的，是他的詩歌理念和詩歌實踐上的通俗與艷麗。
白居易分自己的詩為四大類：諷喻詩、閑適詩和感傷詩，以及雜律詩。雜律詩是以體裁分，依照詩作的內(nèi)容，完全可以納入到前三類中間去。諷喻詩，是批判現(xiàn)實的社會題材的詩，是表達(dá)他的”兼濟(jì)之志“的，是期望干預(yù)生活的作品，最能體現(xiàn)白居易的詩歌理想?？偫ㄋ奈膶W(xué)思想，就是他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其諷喻詩代表作有《秦中吟》十首一組，和《新樂府》五十首更大一組?！毙聵犯耙远鸥闇Y源，以中唐詩人張籍、王建為先聲，因李紳作《新題樂府二十首》而命名。白居易最要好的詩友元稹步李紳的韻唱和二十首，白居易又響應(yīng)元稹作五十首，李紳之作已失傳，元稹之作眼高手低，而以白居易的詩作最為成熟，所以白居易便是這場運(yùn)動的統(tǒng)領(lǐng)者。白自稱他的《新樂府》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五十首詩作，一首批判一事物，展現(xiàn)了廣大的現(xiàn)實，痛詆貧富不均和諸般社會不公。唯恐人們不明晰其詩的用意，白居易務(wù)必在每首詩中點(diǎn)明主題，”首句標(biāo)其目，卒章顯其志“。其中的名作，中學(xué)課本必選的《賣炭翁》是”苦宮市也“；《新豐折臂翁》，”戒邊功也“；《紅線毯》，是”憂農(nóng)桑之費(fèi)“，譏諷地方官橫掠民脂進(jìn)奉皇帝，”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這樣的批判尚屬溫和，《杜陵叟》中就比較激烈了：“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
白居易現(xiàn)存詩有近三千首，為唐代第一高產(chǎn)詩人。但其中，他最為看重的諷喻詩不過一百七十余首，比較集中地寫于唐憲宗元和初年（公元805至815年之間）。其時他剛剛在中央政府任職，懷有高漲的政治熱情，曾一度寫下七十五篇政治議論文（《策林》），暢論政治、經(jīng)濟(jì)、軍事各方面。元和十年，某節(jié)度使遣賊刺殺宰相，白居易以為是有書籍以來之“國辱”，上書請求捕賊，朝內(nèi)大臣告他越職行事，白居易被貶官江州司馬。事件本身只是表面的理由，其實的禍根源于白居易的諷喻詩，那些詩早已觸怒朝中權(quán)貴。被貶官的白居易，由此便熄滅了他的政治熱情，雖然此后，他還寫有《與元九書》總結(jié)他的文學(xué)理念，在杭州太守任上修西湖大堤，在蘇州贏得“蘇州十萬戶，盡作嬰兒啼”的人民熱愛，在洛陽不免作“心中為念農(nóng)?？啵锶缏勷噧雎暋钡呐d嘆，但諷喻詩是不大寫了。后來，雖然有機(jī)會回到中央任職，他也寧愿做地方官，把這種路向作為一條隱逸之路貫徹下去，直到晚年與香山僧人結(jié)香火社，出錢修寺，以佛了了。于是閑適詩成為其詩作的最大宗。
閑適詩，白居易定義為“退公獨(dú)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這種表達(dá)“獨(dú)善其身”主題的詩，是除諷喻詩之外白居易自我肯定的另一類。白居易平生很推崇陶潛，在江州做官時曾專門訪問過陶的故居，有《訪陶公舊宅》等詩，曾作《效陶潛體詩十六首》?！跺X塘湖春行》是其中被經(jīng)常引誦的一種?！肮律剿卤辟Z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東湖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睖\切平易的句子，輕松地勾出一個清新的春天?！懊浴薄皼]”這樣的字匯雖直白，卻顯然經(jīng)過鍛煉?！熬G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問劉十九》），末兩句脫口而來，與“新醅”“火爐”相映襯，暖意洋洋。白居易許多有情趣的小詩，都在閑適詩一檔里頭。但閑適詩里，好詩與平庸之作不成比例，泥沙多而珠玉少。一味的淡雅，一味的自我孤高，一味的佛老，相同的主題相類的意象，重疊復(fù)出，未免乏味。
白居易之為白居易，令他身前暢銷身后不朽的，更多的是他自己不以為然的感傷詩。諷喻詩固然體現(xiàn)著白的追求，但其中的好詩如上面列舉的也不會超過十篇。白居易很少按捺得住議論的欲望。像《賣炭翁》中將議論藏在敘事描寫中，像《輕肥》以十四句寫權(quán)貴的豪侈，僅以末二句“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作一個有力的結(jié)束。這樣把握得住的時候太少了，以至在杰作《新豐折臂翁》結(jié)尾添一段主題總結(jié)，成了蛇足。更不消說許多通篇議論的用力太過之作了。白居易也知道自己毛病所在：“理太周”“意在切”。其感傷詩杰作，如《長恨歌》《琵琶行》則另是一番風(fēng)光了。
《新樂府》中的名作《上陽白發(fā)人》，寫宮女的哀怨。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cè)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彼坪蹙桶凳玖藢懹嘘P(guān)于楊妃的前篇?！堕L恨歌》寫于白居易三十五歲時，大致在《新樂府》創(chuàng)作稍前一點(diǎn)。
后世對《長恨歌》的批評焦點(diǎn)之一就是作者在主題上的游移，在諷刺與同情之間，在重色誤國與其真摯愛情之間，的確難以取舍。最終的結(jié)果是作者從批判傾向于歌頌，從政治家傾向于人性觀察家的立場。對于現(xiàn)代讀者來說，我們歡迎作者這種取向。這種藝術(shù)取向使作品閃爍著永恒的魅力。
白居易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一個暢銷詩人，知道其暢銷的盛況：“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無不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绷钏苡行┛扌Σ坏玫模尤挥屑伺阅鼙痴b《長恨歌》而索要高價的事情。在人民中間流傳的，不是他的諷喻詩和閑適詩，“悉不過雜詩與《長恨歌》已下耳”。白居易不知道的，是他在海外的暢銷，在日本，他是最流行的中國詩人，日本的《紅樓夢》——11世紀(jì)的《源氏物語》中就找得到白詩的印跡。即使在英語世界，他也比李白還要受推崇，他的曉暢明白的詩歌語匯，是造成這種風(fēng)行的主要原因，這一點(diǎn)可以讓白居易覺得安慰吧。
如果僅以通俗論，白居易還俗不過他傳說中的老師顧況。顧況的《杜秀才畫立走水牛歌》，有“昆侖兒，騎白象，時時鎖著獅子項”、“八十老婆拍手笑，妒他織女嫁牽牛”的大白話。
不過“元淺白俗”的帽子，還是落在他頭上。畢竟他是更著名的通俗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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