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百四十 論文下(詩) 或言今人作詩，多要有出處。曰："'關(guān)關(guān)雎鳩'，出在何處？"〔文蔚〕
因說詩，曰："曹操作詩必說周公，如云：'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又，苦寒行云：'悲彼東山詩。'他也是做得個(gè)賊起，不惟竊國之柄，和圣人之法也竊了！"〔夔孫〕
詩見得人。如曹操雖作酒令，亦說從周公上去，可見是賊。若曹丕詩，但說飲酒。
古詩須看西晉以前，如樂府諸作皆佳。杜甫夔州以前詩佳；夔州以后自出規(guī)模，不可學(xué)。蘇黃只是今人詩。蘇才豪，然一滾說盡，無馀意；黃費(fèi)安排?！驳旅鳌?br>
選中劉琨詩高。東晉詩已不逮前人，齊梁益浮薄。鮑明遠(yuǎn)才健，其詩乃選之變體，李太白專學(xué)之。如"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分明說出個(gè)倔強(qiáng)不肯甘心之意。如"疾風(fēng)沖塞起，砂礫自飄揚(yáng)；馬尾縮如猬，角弓不可張"，分明說出邊塞之狀，語又俊健?！卜阶印?br>
淵明詩平淡出於自然。后人學(xué)他平淡，便相去遠(yuǎn)矣。某后生見人做得詩好，銳意要學(xué)。遂將淵明詩平側(cè)用字，一一依他做。到一月后便解自做，不要他本子，方得作詩之法。
或問："'形夭無千歲'，改作'形天舞干戚'，如何？"曰："山海經(jīng)分明如此說，惟周丞相不信改本。向薌林家藏邵康節(jié)親寫陶詩一冊(cè)，乃作'形夭無千歲'。周丞相遂跋尾，以康節(jié)手書為據(jù)，以為后人妄改也。向家子弟攜來求跋，某細(xì)看，亦不是康節(jié)親筆，疑熙豐以后人寫，蓋贗本也。蓋康節(jié)之死在熙寧二三年間，而詩中避'畜'諱，則當(dāng)是熙寧以后書。然筆畫嫩弱，非老人筆也。又不欲破其前說，遂還之。"〔雉〕
蘇子由愛選詩"亭皋木葉下，隴首秋云飛"，此正是子由慢底句法。某卻愛"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十字卻有力！〔雉〕
齊梁間之詩，讀之使人四肢皆懶慢不收拾。
晉人詩惟謝靈運(yùn)用古韻，如"祐"字協(xié)"燭"字之類。唐人惟韓退之柳子厚白居易用古韻，如毛穎傳"牙"字、"資"字、"毛"字皆協(xié)"魚"字韻是也。〔人杰〕
唐明皇資稟英邁，只看他做詩出來，是甚么氣魄！今唐百家詩首載明皇一篇早渡蒲津關(guān)，多少飄逸氣概！便有帝王底氣焰。越州有石刻唐朝臣送賀知章詩，亦只有明皇一首好，有曰："豈不惜賢達(dá)，其如高尚何！"〔雉〕
李太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jù)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雉〕
張以道問："太白五十篇古風(fēng)不似他詩，如何？"曰："太白五十篇古風(fēng)是學(xué)陳子昂感遇詩，其間多有全用他句處。"〔義剛〕
杜詩初年甚精細(xì)，晚年橫逆不可當(dāng)，只意到處便押一個(gè)韻。如自秦州入蜀諸詩，分明如畫，乃其少作也。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圣於詩者也。古風(fēng)兩卷多效陳子昂，亦有全用其句處。太白去子昂不遠(yuǎn)，其尊慕之如此。然多為人所亂，有一篇分為三篇者，有三篇合為一篇者?！卜阶印匙敉?。
李太白終始學(xué)選詩，所以好。杜子美詩好者亦多是效選詩，漸放手，夔州諸詩則不然也?！诧簟?br>
或問："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前輩多稱此語，如何？"曰："自然之好，又不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則尤佳。"〔雉〕
"人多說杜子美夔州詩好，此不可曉。夔州詩卻說得鄭重?zé)┬?，不如他中前有一?jié)詩好。魯直一時(shí)固自有所見。今人只見魯直說好，便卻說好，如矮人看戲耳！"問："韓退之潮州詩，東坡海外詩如何？"曰："卻好。東坡晚年詩固好。只文字也多是信筆胡說，全不看道理。"〔雉〕
杜子美晚年詩都不可曉。呂居仁嘗言，詩字字要響。其晚年詩都啞了，不知是如何，以為好否？
杜詩："萬里戎王子，何年別月支？"后說花云云，今人只說道戎王子自月支帶得花來。此中嘗有一人在都下，見一蜀人遍鋪買戎王子，皆無。曰："是蜀中一藥，為本草不曾收，今遂無人蓄。"方曉杜詩所言。
文字好用經(jīng)語，亦一病。老杜詩："致思遠(yuǎn)恐泥。"東坡寫此詩到此句云："此詩不足為法。"〔璘〕
杜詩最多誤字。蔡興宗正異固好而未盡。某嘗欲廣之，作杜詩考異，竟未暇也。如"風(fēng)吹蒼江樹，雨灑石壁來"，"樹"字無意思，當(dāng)作"去"字無疑，"去"字對(duì)"來"字。又如蜀有"漏天"，以其西北陰盛，常雨，如天之漏也，故杜詩云："鼓角漏天東。"后人不曉其義，遂改"漏"字為"滿"，似此類極多?！诧簟?br>
"天閱象緯逼"，蔡興宗作"天闚"，近是。蔡云："古本作'闚'。"史："以管窺天。"〔佐〕
杜子美"暗飛螢自照"，語只是巧。韋蘇州云："寒雨暗深更，流螢度高閣。"此景色可想，但則是自在說了。因言："國史補(bǔ)稱韋'為人高潔，鮮食寡欲。所至之處，掃地焚香，閉閤而坐。'其詩無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氣象近道，意常愛之。"問："比陶如何？"曰："陶卻是有力，但語健而意閑。隱者多是帶氣負(fù)性之人為之。陶欲有為而不能者也，又好名。韋則自在，其詩直有做不著處便倒塌了底。晉宋間詩多閑淡。杜工部等詩常忙了。陶云"身有馀勞，心有常閑"，乃禮記"身勞而心閑則為之也"。〔方〕
韋蘇州詩高於王維孟浩然諸人，以其無聲色臭味也?！卜健?br>
韓詩平易。孟郊吃了飽飯，思量到人不到處。聯(lián)句中被他牽得，亦著如此做。
人不可無戒慎恐懼底心。莊子說，庖丁解牛神妙，然才到那族，必心怵然為之一動(dòng)，然后解去。心動(dòng)便是懼處。韓文斗雞聯(lián)句云："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謂雖困了，一以水噴之便醒。"一噴一醒"，即所謂懼也。此是孟郊語，也說得好。又曰："爭(zhēng)觀云填道，助叫波翻海！"此乃退之之豪；"一噴一醒然，再接再礪乃！"此是東野之工?！诧簟?br>
韓退之詩："強(qiáng)懷張不滿，弱力闕易盈。"上句是助長，下句是歉。〔雉〕
退之木鵝詩末句云："直割蒼龍左耳來！"事見龍川志，正是木鵝事。
李賀較怪得些子，不如太白自在。又曰："賀詩巧。"〔義剛〕
劉叉詩："斗柄寒垂地，河流凍徹天。"介甫詩："柳樹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王建田家留客云："丁寧回語屋中妻，有客莫令兒夜啼！"〔方子〕
詩須是平易不費(fèi)力，句法混成。如唐人玉川子輩句語雖險(xiǎn)怪，意思亦自有混成氣象。因舉陸務(wù)觀詩："春寒催喚客嘗酒，夜靜臥聽兒讀書。"不費(fèi)力，好。〔賜〕
"行年三十九，歲莫日斜時(shí)。孟子心不動(dòng)，吾今其庶幾！"此樂天以文滑稽也。然猶雅馴，非若今之作者村里雜劇也！〔方子〕（佐同。）
白樂天琵琶行云"嘈嘈切切錯(cuò)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云云，這是和而淫；至"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坐重聞皆淹泣"！這是淡而傷?！驳婪颉?br>
唐文人皆不可曉。如劉禹錫作詩說張曲江無后，及武元衡被刺，亦作詩快之。白樂天亦有一詩暢快李德裕。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shí)愛官職。詩中凡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杜子美以稷契自許，未知做得與否？然子美卻高，其救房琯，亦正?！脖卮蟆?br>
木蘭詩只似唐人作。其間"可汗""可汗"，前此未有?！卜阶印?br>
黃巢入京師，其夜有人作詩貼三省門罵之。次日盡搜京師，識(shí)字者一切殺之。詩莫盛於唐，亦莫慘於唐也！〔揚(yáng)〕
先生偶誦寒山數(shù)詩，其一云："城中娥眉女，珠佩何珊珊！鸚鵡花間弄，琵琶月下彈。長歌三日響，短舞萬人看。未必長如此，芙蓉不奈寒！"云："如此類，煞有好處，詩人未易到此。公曾看否？"壽昌對(duì)："亦嘗看來。近日送浩來此灑掃時(shí)，亦嘗書寒山一詩送行云："養(yǎng)子未經(jīng)師，不及都亭鼠。何曾見好人？豈聞長者語？為染在薰蕕，應(yīng)須擇朋侶。五月敗鮮魚，勿令他笑汝！"〔壽昌〕
因舉石曼卿詩極有好處，如"仁者雖無敵，王師固有征；無私乃時(shí)雨，不殺是天聲"長篇。某舊於某人處見曼卿親書此詩大字，氣象方嚴(yán)遒勁，極可寶愛，真所謂"顏筋柳骨"！今人喜蘇子美字，以曼卿字比之，子美遠(yuǎn)不及矣！某嘗勸其人刻之，不知今安在。曼卿詩極雄豪，而縝密方嚴(yán)，極好。如籌筆驛詩："意中流水遠(yuǎn)，愁外舊山青。"又"樂意相關(guān)禽對(duì)語，生香不斷樹交花"之句極佳，可惜不見其全集，多於小說詩話中略見一二爾。曼卿胸次極高，非諸公所及。其為人豪放，而詩詞乃方嚴(yán)縝密，此便是他好處，可惜不曾得用！〔雉〕子蒙同。
東坡作詩譏一昏闇之人，有句云："煙雨塞九竅！"黎矇子詩?！箔U〕
蜚卿問山谷詩，曰："精絕！知他是用多少工夫。今人卒乍如何及得！可謂巧好無馀，自成一家矣。但只是古詩較自在，山谷則刻意為之。"又曰："山谷詩忒好了。"〔道夫〕
陳后山初見東坡時(shí)，詩不甚好。到得為正字時(shí)，筆力高玅。如題趙大年所畫高軒過圖云："晚知畫書真有益，卻悔歲月來無多！"極有筆力。其中云"八二"者，乃大年行次也。〔雉〕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duì)客揮毫秦少游。"無己平時(shí)出行，覺有詩思，便急歸，擁被臥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成，真是"閉門覓句"。如秦少游詩甚巧，亦謂之"對(duì)客揮毫"者，想他合下得句便巧。張文潛詩只一筆寫去，重意重字皆不問，然好處亦是絕好?！泊尽?br>
陳博士在坡公之門，遠(yuǎn)不及諸公。未說如秦黃之流，只如劉景文詩云："四海共知霜滿鬢，重陽曾插菊花無？"陳詩無此句矣。其雜文亦自不及備論。〔道夫〕
山谷集中贈(zèng)覺范詩乃覺范自作。又曰："山谷詩乃洪駒父輩刪集。"〔剛〕
覺范詩如何及得參寥！〔義剛〕
張文潛詩有好底多，但頗率爾，多重用字。如梁甫吟一篇，筆力極健。如云"永安受命堪垂涕，手挈庸兒是天意"等處，說得好，但結(jié)末差弱耳。又曰："張文潛大詩好，崔德符小詩好。"又曰："蘇子由詩有數(shù)篇，誤收在文潛集中。"〔雉〕
崔德符魚詩云："小魚喜親人，可鉤亦可扛；大魚自有神，出沒不可量。"如此等作甚好，文鑒上卻不收。不知如何正道理不取，只要巧！
潘邠老有一詩，一句說一事，更成甚詩！〔必大〕
古人詩中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詩，一日作百首也得。如陳簡(jiǎn)齋詩："亂云交翠壁，細(xì)雨濕青松"；"暖日薰楊柳，濃陰醉海棠"，他是什么句法！〔雉〕
"高宗最愛簡(jiǎn)齋：'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又問坐閒云："簡(jiǎn)齋墨梅詩，何者最勝？"或以"皋"字韻一首對(duì)。先生曰："不如'相逢京洛渾依舊，惟恨緇塵染素衣！'"〔雉〕
劉叔通屢舉簡(jiǎn)齋："六經(jīng)在天如日月，萬事隨時(shí)更故新。江南丞相浮云壞，洛下先生宰木春！"前謂荊公，后謂伊川。先生曰："此詩固好，然也須與他分一個(gè)是非始得。天下之理，那有兩個(gè)都是？必有一個(gè)非。"〔雉〕
有人過昭陵題絕句云："桑麻不擾歲豐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那忍說，西風(fēng)吹淚過昭陵！"后來人說是劉信叔詩也?！矎V〕
"政爾雪峰千百眾，澹然云水一孤僧。"曾文清詩?！箔U〕
舉南軒詩云："臥聽急雨打芭蕉。"先生曰："此句不響。"曰："不若作'臥聞急雨到芭蕉'。"又言："南軒文字極易成。嘗見其就腿上起草，頃刻便就！"〔至〕
劉叔通、江文卿三人皆能詩：叔通放體不拘束底詩好，文卿有格律入規(guī)矩底詩好。游開子蒙嘗和劉叔通詩："昨夜劉郎叩角歌，朔云寒雪滿山阿。文章無用乃如此，富貴不來爭(zhēng)柰何！雉錄又四句云："邴鄭鄉(xiāng)嘗依北海，晁張今復(fù)事東坡。吹噓合有飛騰便，未用溪頭買釣蓑。"此詩若遇蘇黃，須提掇他。〔文蔚〕雉錄云："先生屢稱之曰：'詩須不費(fèi)力方好。此等使蘇黃見之，當(dāng)賞音。人固有遇耳。'"
方伯謨?cè)姴患捌涓稿X監(jiān)公豪壯。黃子厚詩卻老硬，只是太枯淡。徐思遠(yuǎn)玉山人。與汝談，比諸人較好。思遠(yuǎn)乃程克俊之甥，亦是有源流?！诧簟?br>
或問趙昌父、徐斯遠(yuǎn)、韓仲止。曰："昌父較懇惻。"又問三兄詩文。曰："斯遠(yuǎn)詩文雖小，畢竟清。"〔文蔚〕
"力推獰龍借水飲，手卻猛虎奪石坐。"劉淳叟詩。云谷有虎挨石，淳叟作此，自以為好，不可曉?！箔U〕
谷簾水所以好處，某向欲作一首形容之，然極難言。大概到口便空又滑，然此兩字亦說未出?！脖卮蟆?br>
"龍羈新天子，羊裘老故人！"意味?！驳婪颉?br>
"群趨浴沂水，遙集舞雩風(fēng)。"同安日試風(fēng)乎舞雩詩。
蔡京父子在京城之西兩坊對(duì)賜甲第四區(qū)，極天下土木之工。一曰太師第，乃京之自居也；二曰樞密第，乃攸之居也；三曰駙馬第，乃鞗之居也；四曰殿監(jiān)第，乃攸子之居也。攸妻劉，乃明達(dá)明節(jié)之族，有寵，而二劉不能容，乃出嫁攸，權(quán)寵之盛亞之。京攸四第對(duì)開，金碧相照。嘗見上官仲恭詩一篇，其閒有城西曲，言蔡氏奢侈敗亡之事，最為豪健。末云："君不見，喬木參天獨(dú)樂園，至今猶是溫公宅！"仲恭乃上官彥衡之子也，惜乎其詩不行於世！〔雉〕
本朝婦人能文，只有李易安與魏夫人。李有詩，大略云"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云云。"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湯武得國，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
有鬼詩云："鶯聲不逐春光老，花影長隨日腳流。"庚。
有僧月夜看海潮，得句云"沙邊月趁潮回"，而無對(duì)。因看風(fēng)飄木葉，乃云："木末風(fēng)隨葉下"，雖對(duì)不過，亦且如此。
問曾慥所編百家詩。曰："只是他所見如此。他要無不會(huì)，詩詞文章字畫外，更編道書八十卷。又別有一書甚少，名八段錦，看了便真以為是神仙不死底人。"
古樂府只是詩，中間卻添許多泛聲。后來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聲添個(gè)實(shí)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埠尽?br>
作詩間以數(shù)句適懷亦不妨。但不用多作，蓋便是陷溺爾。當(dāng)其不應(yīng)事時(shí)，平淡自攝，豈不勝如思量詩句？至如真味發(fā)溢，又卻與尋常好吟者不同。
近世諸公作詩費(fèi)工夫，要何用？元祐時(shí)有無限事合理會(huì)，諸公卻盡日唱和而以。今言詩不必作，且道恐分了為學(xué)工夫。然到極處，當(dāng)自知作詩果無益?！脖卮蟆?br>
今人所以事事做得不好者，緣不識(shí)之故。只如個(gè)詩，舉世之人盡命去奔去聲。做，只是無一個(gè)人做得成詩。他是不識(shí)，好底將做不好底，不好底將做好底。這個(gè)只是心里鬧，不虛靜之故。不虛不靜故不明，不明故不識(shí)。若虛靜而明，便識(shí)好物事。雖百工技藝做得精者，也是他心虛理明，所以做得來精。心里鬧，如何見得！〔僩〕
詩社中人言，詩皆原於賡歌。今觀其詩，如何有此意？
作詩先用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經(jīng)。本既立，次第方可看蘇黃以次諸家詩?！矎V〕敬仲同。
因林擇之論趙昌父詩，曰："今人不去講義理，只去學(xué)詩文，已落第二義。況又不去學(xué)好底，卻只學(xué)去做那不好底。作詩不學(xué)六朝，又不學(xué)李杜，只學(xué)那峣崎底。今便學(xué)得十分好后，把作甚么用？莫道更不好。如近時(shí)人學(xué)山谷詩，然又不學(xué)山谷好底，只學(xué)得那山谷不好處。"擇之云："后山詩恁地深，他資質(zhì)侭高，不知如何肯去學(xué)山谷。"曰："后山雅健強(qiáng)似山谷，然氣力不似山谷較大，但卻無山谷許多輕浮底意思。然若論敘事，又卻不及山谷。山谷善敘事掅，敘得盡，后山敘得較有疏處。若散文，則山谷大不及后山。淳錄云："后山詩雅健勝山谷，無山谷瀟灑輕揚(yáng)之態(tài)。然山谷氣力又較大，敘事詠物，頗盡事情。其散文又不及后山。"擇之云："歐公好梅圣俞詩，然圣俞詩也多有未成就處。"曰："圣俞詩不好底多。如河豚詩，當(dāng)時(shí)諸公說道恁地好，據(jù)某看來，只似個(gè)上門罵人底詩；只似脫了衣裳，上人門罵人父一般，初無深遠(yuǎn)底意思。后山山谷好說文章，臨作文時(shí)，又氣餒了。老蘇不曾說，到下筆時(shí)做得卻雄健。"〔義剛〕淳略。
今江西學(xué)者有兩種：有臨川來者，則漸染得陸子靜之學(xué)；又一種自楊謝來者，又不好。子靜門猶有所謂"學(xué)"。不知窮年窮月做得那詩，要作何用？江西之詩，自山谷一變至楊廷秀，又再變，遂至於此。本朝楊大年雖巧。然巧之中猶有混成底意思，便巧得來不覺。及至歐公，早漸漸要說出來。然歐公詩自好，所以他喜梅圣俞詩，蓋枯淡中有意思。歐公最喜一人送別詩兩句云："曉日都門道，微敘草樹秋。"又喜王建詩："曲徑通幽處，襌房花木深。"歐公自言平生要道此語不得。今人都不識(shí)這意思，只要嵌字，使難字，便云好?！诧簟?br>
先生因說："古人做詩，不十分著題，卻好；今人做詩，愈著題，愈不好。"或舉某人會(huì)做詩。曰："他是某人外甥，他家都會(huì)做詩，自有文種。"又云："某嘗謂氣類近，風(fēng)土遠(yuǎn)；氣類才絕，便從風(fēng)土去。且如北人居婺州，后來皆做出婺州文章，間有婺州鄉(xiāng)談在里面者，如呂子約輩是也。"〔燾〕
或問："倉頡作字，亦非細(xì)人。"曰："此亦非自撰出，自是理如此。如'心'、'性'等字，未有時(shí)，如何撰得？只是有此理，自流出。"〔可學(xué)〕字附。
大凡字，只聲形二者而已。如"楊"字，"木"是形，"昜"是聲，其馀多有只從聲者。按：六書中，形聲其一?！病次灒?蟲改田"〉〕
凡字，如"楊、柳"字，"木"是文，"昜、卯"是字；如"江、河"字，"水"是文，"工、可"是字。字者，滋也，謂滋添者是也?！矒P(yáng)〕
因說協(xié)韻，先生曰："此謂有文有字。文是形，字是聲。文如從'水'從'金'從'木'從'日'從'月'之類；字是'皮、可、工、奚'之類。故鄭漁仲云：'文，眼學(xué)也；字，耳學(xué)也。'蓋以形、聲別也。"〔時(shí)舉〕
"壹、貳、參、肆"，皆是借同聲字。"柒"字本無此字，唯有"漆、沮"之"漆"。"漆"字草書頗似"柒"，遂誤以為真。洪氏隸釋辨不及此。閎袓。
"世"字與"太"字，古多互用。如太子為世子，太室為世室之類?！矎V〕
黃直卿云："如傭雇之'傭'，也只訓(xùn)'用'。以其我用他，故將雇以還其力。由此取義，此皆是兩通底字。"〔義剛〕
"夷、狄"字，皆從禽獸旁。"苗"本有"反犬"。古人字通用，無亦得。〔義剛〕
古人相形造字，自是動(dòng)不得。如"轡"字，后面一個(gè)"車"，兩邊從"系"，即纏繩也，前面口字，即馬口也，馬口中銜著纏繩也。〔子蒙〕
秦篆今皆無此本，而今只是摹本，自宋莒公已不見此本了。〔義剛〕
說文亦有誤解者，亦有解不行者。音是徐鉉作，許氏本無?！脖卮蟆?br>
玉篇偏傍多誤收者，如"者、考、老"是也。〔〈螢，中"蟲改田"〉〕
韻書難理會(huì)。如昨日檢"抑"字，玉篇說文中撿"扌"及"邑"附，皆不見。后來在集韻中尋出，乃云："反印也"，卻在"印"部尋得。元來無挑"扌"，如此寫"印"?！擦x剛〕
字之反切，其字母同者，便可互用，如"戎、汝"是也。"逝"字從"折"，故可與"害"字協(xié)韻。〔必大〕
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卻有暗合處。蓋是風(fēng)氣之中有自然之理，便有自然之字，非人力所能安排，如"褔"與"備"通。
洪州有一部洪韻。太平州亦有部韻家文字?！擦x剛〕
二王書，某曉不得，看著只見俗了。今有個(gè)人書得如此好俗。法帖上王帖中亦有寫唐人文字底，亦有一釋名底，此皆偽者?！矒P(yáng)〕
字說自不須辯。只看說文字類，便見王字無意思。字類有六，會(huì)意居其一?！卜健?br>
字被蘇黃胡亂寫壞了。近見蔡君謨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矒P(yáng)〕
論書，因及東坡少壯老字之異。南康有人有一卷如此。因說："南軒喜字，然不甚能辨。因有一偽書東坡題字，不好，南軒以"端莊"顯之。因論麻衣易不難辨，南軒以快之故。嘗勸其改一文，曰："改亦只如是，不解更好了。"〔揚(yáng)〕
子瞻單勾把筆，錢穆父見之，曰："尚未能把筆邪？"〔方〕
山谷不甚理會(huì)得字，故所論皆虛；米老理會(huì)得，故所論皆實(shí)。嘉祐前前輩如此厚重。胡安定於義理不分明，然是甚氣象！
魯直論字學(xué)，只好於印冊(cè)子上看。若看碑本，恐自未能如其所言?！脖卮蟆?br>
字法直黑內(nèi)，黃魯直論得玄甚，然其字卻且如此。〔揚(yáng)〕
筆力到，則字皆好。不曰有筆力。如胸中別樣，即動(dòng)容周旋中禮?！卜健?br>
寫字不要好時(shí)，卻好。〔文蔚〕
"南海諸番書，煞有好者，字畫遒勁，如古鍾鼎款識(shí)。諸國各不同，風(fēng)氣初開時(shí)，此等事到處皆有開其先者，不獨(dú)中國也。"或問古今字畫多寡之異。曰："古人篆刻筆畫雖多，然無一筆可減。今字如此簡(jiǎn)約，然亦不可多添一筆。便是世變自然如此。"〔僩〕
"鄒德父楷書大學(xué)，今人寫得如此，亦是難得。只是黃魯直書自謂人所莫及，自今觀之，亦是有好處；但自家既是寫得如此好，何不教他方正？須要得恁欹斜則甚？又他也非不知端楷為是，但自要如此寫；亦非不知做人誠實(shí)端愨為是，但自要恁地放縱。"道夫問："何謂書窮八法？"曰："只一點(diǎn)一畫，皆有法度，人言'永'字體具八法。"行夫問："張于湖字，何故人皆重之？"曰："也是好，但是不把持，愛放縱。本朝如蔡忠惠以前，皆有典則。及至米元章黃魯直諸人出來，便不肯恁地。要之，這便是世態(tài)衰下，其為人亦然。"道夫言："尋嘗見魯直亦說好話，意謂他與少游諸人不同。"曰："他也卻說道理。但到做處，亦與少游不爭(zhēng)多。他一輩行皆是恁地。"道夫曰："也是坡公做頭，故他們從而和之。"曰："然。某昨日看他與李方叔一詩，說他起屋，有甚明窗凈幾，眼前景致，末梢又只歸做好吟詩上去。若是要只粗說，也且說讀書窮究古今成敗之類亦可，如何卻專要吟詩便了？"道夫曰："看他也是將這個(gè)來做一個(gè)緊要處。"曰："他是將來做個(gè)大事看了，如唐韓柳皆是恁地。"道夫云："嘗愛歐公詩云：'至哉天下樂！終日在書案。'這般意思甚好。"曰："他也是說要讀書。只歐公卻於文章似說不做亦無緊要。如送徐無黨序所謂'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fēng)，鳥獸好音之過耳'，皆是這意思。"道夫曰："前輩皆有一病。如歐公又卻疑系辭非孔子作。"曰："這也是他一時(shí)所見。如系辭文言若是孔子做，如何又卻有'子曰'字？某嘗疑此等處，如五峰刻通書相似，去了本來所有篇名，卻於每篇之首加一'周子曰'字。通書去了篇名，有篇內(nèi)無本篇字，如'理性命'章者，煞不可理會(huì)。蓋'厥彰厥微，匪靈弗瑩'，是說理；'剛善剛惡，柔亦如之，中焉止矣'，是說性，自此以下卻說命。章內(nèi)全無此三字，及所加'周子曰'三字又卻是本所無者。次第易系文言亦是門人弟子所剿入爾。"道夫問："五峰於通書何故輒以己意加損？"曰："他病痛多，又寄居湖湘間，士人希疏。兼他自立得門庭又高，人既未必信他；被他門庭高，人亦一向不來。來到他處個(gè)，又是不如他底，不能問難，故絕無人與之講究，故有許多事。"道夫曰："如他說'孟子道性善'，似乎好奇，全不平帖。"曰："他不是好奇，只是看不破，須著如此說。又如疑孟辨別自做出一樣文字，溫公疑得固自不是，但他個(gè)更無理會(huì)。某嘗謂，今只將前輩與圣賢說話來看，便見自家不及他處。今孟子說得平易如此，溫公所疑又見明白，自家卻說得恁地聱牙，如何辨得他倒！"道夫曰："如此則是他只見那一邊，不知有這一邊了。"曰："他都不知了。只如楊氏為我，只知為我，都不知圣賢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公其心而無所私底意思了。又如老氏之虛無清凈，他只知個(gè)虛無清凈。今人多言釋氏本自見得這個(gè)分明，只是見人如何，遂又別為一說。某謂豈有此理！只認(rèn)自家說他不知，便得。"先生以手指其下月曰："他若知之，則白處便須還是白，黑處便須還是黑，豈有知之而不言者？此孟子所謂'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辭之不平，便是他蔽了，蔽了便陷，陷了便離，離了便窮。且如五峰疑孟辨忽出甚'感物而動(dòng)者，眾人也；感物而節(jié)者，賢人也；感物而通者，圣人也'。劈頭便罵了個(gè)動(dòng)。他之意，是圣人之心雖感物，只靜在這里，感物而動(dòng)便不好。中間胡廣仲只管支離蔓衍說將去，更說不回。某一日讀文定春秋，有'何況圣人之心感物而動(dòng)'一語。某執(zhí)以問之曰：'若以為感物而動(dòng)是不好底心，則文定當(dāng)時(shí)何故有此說？'廣仲遂語塞。"先生復(fù)笑而言曰："蓋他只管守著五峰之說不肯放，某卻又討得個(gè)大似五峰者與他說，只是以他家人自與之辨極好。道理只是見不破，彼便有許多病痛。"〔道夫〕
◎拾遺編（成而又有遺者，萃此。）
志氣清明，思慮精一，炯然不昧，而常有以察於幾微之間，則精矣；立心之剛，用力之篤，毅然自守，而常有以謹(jǐn)於毫釐之失，則一矣。
人心之動(dòng)，變態(tài)不一。所謂"五分天理，五分人欲"者，特以其善惡交戰(zhàn)而言爾。有先發(fā)於天理者，有先發(fā)於人欲者，蓋不可以一端盡也。
人心但以形氣所感者而言爾。具形氣謂之人，合義理謂之道，有知覺謂之心。
便以動(dòng)者為危，亦未當(dāng)。若動(dòng)於義理，則豈得謂之危乎？
"允執(zhí)"，有常久不變之意者得之。此建別錄所載。廣錄五條疑是答學(xué)書語。今入此。
寤寐者，心之動(dòng)靜也；有思無思者，又動(dòng)中之動(dòng)靜也；思有善惡，又動(dòng)中動(dòng)，陽明陰濁也。有夢(mèng)無夢(mèng)者，又靜中之動(dòng)靜也。夢(mèng)有邪正，又靜中動(dòng)，陽明陰濁也。但寤陽而寐陰，寤清而寐濁，寤有主而寐無主，故寂然感通之妙，必於寤而言之。寤則虛靈知覺之體燀然呈露，如一陽復(fù)而萬物生意皆可見；寐則虛靈知覺之體隱然潛伏，如純坤月而萬物生性不可窺。此答陳淳書，而詳。
◎問遺書
"忠信進(jìn)德終日"以下，是說此一理，后言形氣。今古人我皆一統(tǒng)，"神如在上，在左右"，是道體遍滿。"誠"字是實(shí)理如此。
"射中鵠，舞中節(jié)，御中度。"無誠心則不中。言多不記。
"理義悅心是愜當(dāng)。玩理養(yǎng)心則兩進(jìn)。"一是知而悅，一是養(yǎng)而悅。
"當(dāng)知用心緩急。"如大經(jīng)大體，是要先知用心，以此乃可緩緩進(jìn)。
"曲能有誠"，有誠則不曲矣。蓋誠者，圓成無欠闕者也。
"萬物無一物失所"，是使之各得其分恰好處。
"人心活則周流"，無偏系即活。憂患樂好，皆偏系也。方謂，無私意則循天之理，自然周流。
"事君有犯無隱，事親有隱無犯"，有時(shí)而可分。言事君親之心本同也。
"只歸之自然，則更無可觀，更無可玩索。"上句謂不求其所以然，只說個(gè)自然，是顢頇也，謂不可如此爾。○龜山答人問赤子入井令求所以然一段，好。
"仁則固一，一所以為仁"，言所以一者是仁也。
"仁在事。"若不於事上看，如何見仁？
"退藏於密"，密是主靜處，萬化出焉者。動(dòng)中之靜，固是靜；又有大靜，萬化森然者。
"斷置"，言倒斷措置也。
言四德，云："不有其功，常久而已者也。"不有其功，言化育之無跡處為貞。因言："貞於五常為智。孟子曰：'知斯二者弗去是也。'既知，又曰'弗去'，有兩義。又，文言訓(xùn)'正固'，又於四時(shí)為冬，冬有始終之義。王氏亦云，腎有兩：有龜有蛇，所以朔易亦猶貞也。又傳曰：'貞各稱其事。'"問："咸傳之九四說虛心貞一處，全似敬。"答云："蓋嘗有語曰：'敬，心之貞也。'"
孔子既知桓魋不能害己，又卻微服過宋一段，有盡人事回造化立命之意?！卜健持勾?。
"知性善以忠信為本。"須是的然識(shí)得這個(gè)物事，然后從忠信做將去。若不識(shí)得這個(gè)，不知是做甚么，故曰："先立乎其大者。"
問"敬先於知，然知至則敬愈分明"。曰："此正如'配義與道'。"
問"心無私主，有感皆通"。曰："無私主也不是慏悻沒理會(huì)，只是公。善則好之，惡則惡之；善則賞之，惡則刑之。此是圣人至公至神之化。心無私主，如天地一般，寒則遍天下皆寒，熱則遍天下皆熱，便是有感皆通。"曰："心無私主最難。"曰："亦是克去己私，心便無私主。心有私主，只是相契者便應(yīng)，不相契者便不應(yīng)。如好讀書人，見書便愛；不好讀書人，見書便不愛。"〔宇〕
問："'應(yīng)務(wù)不煩'是如何？"曰："閑時(shí)不曾理會(huì)得，臨時(shí)旋理會(huì)，則煩。若豫先理會(huì)得，則臨時(shí)事來，便從自家理會(huì)得處理會(huì)將去。如理會(huì)得禮，則禮到面前便理會(huì)得；如理會(huì)得樂，則樂到面前便理會(huì)得，更不煩也。"〔燾〕
天機(jī)有不器於物者，在方為方，在圓為圓。〔方〕
先生曰："自家理會(huì)得這道理，使天下之人皆理會(huì)得這道理，豈不是樂！"
嘗言坐即靠倚，后來捱三四日便坐得。先生云："氣不從志處，乃是天理人欲交戰(zhàn)處也。"季通?！卜健?br>
神乃氣之精明者耳。
"有翼其臨。"翼，敬也。
"僂句成欺，黃裳亦誤"，事見左傳。
問："范氏言宋襄公出母事，有'生則致孝，死則盡禮'之說。然出母既義不可迎之以歸，則所謂致孝盡禮者，恐只是遣使命往來遺問否？"曰："恐只是如此。如定省之類，自是都做不得了。"因言："宣姜全不成人，卻有賢女：許穆夫人宋襄公母是也。春秋時(shí)，魯最號(hào)禮義之國。然其間成甚風(fēng)俗！"〔必大〕
康節(jié)說形而上者不能出莊老，形而下者則盡之矣。因誦皇極書第一篇。二先生說下者不盡，亦不甚說。關(guān)子明說形而上者亦莊老。季通?！卜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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