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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涉及“蜀地”地理，得先說蜀地地理的流變。

以“省”作為中國地方行政區(qū)劃和管轄，起于元朝（著于明代的《金瓶梅》第七十回說宋“兩淮、兩浙、山東、山西……、四川十三省提刑官”之“省”一說，不確?！端问?地理志》宋設(shè)“路”）?！对?地理志》：“立中書省一，行中書省十有一：曰嶺北，曰遼陽，曰河南，曰陜西，曰四川，曰甘肅，曰云南，曰江浙，曰江西，曰湖廣，曰征東，分鎮(zhèn)籓服，路一百八十五，府三十三，州三百五十九，軍四，安撫司十五，縣一千一百二十七”。元時，四川行省北至今陜西略陽，南到今四川敘永，東到今重慶巫山，西到今四川雅安。宋時，由于兩宋變遷，有“成都府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潼川府路”等，兩宋屬地大致相當(dāng)：北至今陜西洋縣，南至今貴州羅甸，東到重慶巫山，西到今四川雅安。跳過唐到漢，漢置益州。益州分北南兩部，益州北部相當(dāng)于兩宋轄地，其中蜀郡、巴郡為主要轄地。今四川/重慶兩地在《大清一統(tǒng)志》卷二百一十九里都屬四川，與宋、元轄區(qū)相似，與1997年川/渝分治之前的四川轄區(qū)相似，簡稱“蜀”。

以巴、蜀中心向東南西北四方擴散形成了元代四川省的版圖。中國最早一部方志《華陽國志》（成書大約348-354年）記“巴志”“漢中志”“蜀志”“南中志”。除“南中志”外，其他三志所轄屬地，便大致相似于元代的“四川行省”轄地。巴、蜀歷史，源遠流長。面對悠久，李白《蜀道難》大吼一聲“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史前文明，蜀國就以神話的方式存在了。這就是李白所說的“蠶叢”和“魚鳧”，當(dāng)然還有同樣著名的杜宇。隨著三星堆、金沙遺址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原來我們認為的傳說、神話，有可能就是巴山蜀水（即四川盆地及周邊大山）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燦爛文明。李白的“開國何茫然”之巨大一問，或許會隨三星堆和金沙遺址的進一步發(fā)掘和進一步研究，巴蜀文明很可能成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之一（與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共同構(gòu)成三足鼎立的華夏文明）。“蜀”（

袁運甫壁畫《巴山蜀水》

蜀地文化的某種獨具性，從某種方式介入到它后來的歷史。從秦到隋，蜀地建立過與中原魏、江南吳并存的三國鼎立蜀漢劉氏王朝（221-263）；唐末五代十國時，建立過前蜀（905-925）王朝和后蜀（934-966）王朝。也就是說，從古蜀國的蜀地經(jīng)秦、兩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來到唐，或者從元返回，經(jīng)過兩宋、五代十國回到唐的蜀地，唐時蜀地的轄地幾近整個西南（劍南道，西川與東川）。北至今甘肅武都，南至今云南個舊。東到今重慶巫山，西至今四川西昌。僅劍南道屬地“戎州（今四川宜賓）都督府”就管轄40余州，直至今云南個舊、建水！唐貞元元年(785)，韋皋出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在蜀地二十一年，文治武功，封南康郡王，史稱“韋南康”（今蜀南內(nèi)江、宜賓等地依然存有韋的遺存遺跡）。韋皋在蜀與詩人（如薛濤）多有來往。韋皋治蜀（史載主要是武功），只是唐代的一個縮影。事實上，大唐一代，蜀地迎來了它的文化高峰。高峰的標(biāo)識就是：

蜀地中的唐詩，唐詩中的蜀韻。

唐詩蜀韻的第一人，當(dāng)然得數(shù)陳子昂?！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臺歌》）“窅然遺天地，乘化入無窮”（《感遇詩三十八》之五）、“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感遇詩三十八》之十九）等，由于《登幽州臺歌》和《感遇詩三十八首》的“高昂清峻，雄渾蒼涼”，為元人方回稱為“唐之詩祖”。盡管《全唐詩》留下的第一個蜀地詩人不是陳子昂，最先寫蜀地的重要詩人也非陳而是初唐四杰。但作為唐代詩人一等一的高手，陳子昂以完全不同于前朝“徐庾余風(fēng)”的詩風(fēng)橫空出世，預(yù)示了唐詩蜀韻中的無論是蜀地詩人還是入蜀詩人寫蜀地詩的豪華且杰出的陣容和內(nèi)容。

不過，對后世很有影響的唐代詩人傳記《唐才子傳》（元/辛文房），在錄有唐/五代詩人398人（傳278人，附傳120人）中僅錄有蜀地詩人7人。這7人為：陳子昂、李頎、雍裕之、李遠、雍陶、薛濤和唐求。顯然，這一數(shù)字對于唐詩蜀韻，低估了蜀地詩人和入蜀詩人的成就。事實上，唐詩蜀韻，如前所述，應(yīng)當(dāng)包括兩部分詩人：一部分為蜀地本土詩人，一部分為入蜀詩人（且又寫了關(guān)于蜀地的詩）。譬如說，杜甫一生1400多首詩有三分之二于蜀地成就，再譬如，雖不生于蜀地但長于蜀地后云游天下的李白，盡管李白云游他方，相比與蜀地牽連不多，但哪怕就一首《蜀道難》（南宋蜀人計有功的《唐詩紀事》認為此詩是一首譏諷嚴武暴政的政治詩），便會讓李白作為蜀地詩人名垂千古。

先說蜀地本土詩人。

《唐才子傳》所錄蜀地詩人陳子昂、李頎、雍裕之、李遠、雍陶、薛濤、唐求7人。陳子昂“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李遠一聯(lián)“青山不厭千杯酒，白日惟銷一局棋”為皇帝熟知。最終歸蜀的李頎“邊塞詩”如“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古意》），“金笳吹朔雪，鐵馬嘶云水”（《塞下曲》）等寫得不輸其他“邊塞詩”。雍陶的《哀蜀人為南蠻俘虜五章》記錄了蜀地晚唐時一大變故，即南詔侵蜀；其中第一首“但見城池還漢將，豈知佳麗屬蠻兵。錦江南度遙聞哭，盡是離家別國聲”尤為悲愴。薛濤的“紅箋寫自隨”，開創(chuàng)了蜀地唐韻的另一種風(fēng)流和風(fēng)度。元稹有“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寄贈薛濤》）相贈薛濤，而薛濤則以自制的花箋相寄“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寄舊詩與元微之》）。薛的《十離詩》，可作哀怨詩之總代表。其中“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的“紅箋”即薛濤箋以及薛濤井，早已經(jīng)成了成都的一個文化地標(biāo)。唐求高隱僻地，寫詩塞入葫蘆，順?biāo)ń襻航┢?，任人撿拾，不求青史留名，“詩瓢”一號，為時人與后人所稱頌。雍裕之的《江邊柳》“裊裊古堤邊，青青一樹煙。若為絲不斷，留取系郎船?！鄙畹谩肮旁娛攀住钡木??！度圃姟蜂浻涸Ｖ?4首，其中五言絕句25首，七言絕句9首。《唐才子傳校箋》第五冊說“今裕之無律詩存世，知亡佚多矣”（陶敏，1989），另，《唐才子傳》稱裕之“為樂府極有情致”，但《全唐詩》僅錄一首，亦可見裕之樂府亡佚可能更多。類似亡佚的事，遠不只雍裕之一人一事。無論人為還是時間，亡佚本身就是歷史的一面，或者說后人萬般無奈且又萬般慨嘆的一面。歷史如此，人性如此，詩史也如此。

值得安慰的是，清人編纂的《全唐詩》錄有蜀地本土詩人的至少還有：閭丘均（《全唐文》作閭邱均）、何兆、苑咸、仲子陵、花蕊夫人等。特別值一提的是，閭丘均、何兆、苑咸等存世詩雖很少，但非泛泛之輩。閭丘均《全唐詩》錄詩一首，這首叫《臨水亭》的詩，不僅為現(xiàn)代著名中國文學(xué)史大家游國恩在中國文學(xué)史里論及；重要的是，《臨水亭》見證了唐時文化對滇地文化的影響。再就是，因為《臨水亭》詩和詩碑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其他遺存遺址，成了中古唐代文明和唐詩留給今天滇地的記憶。詩圣杜甫也很敬重閭丘均，杜詩《贈蜀僧閭丘師兄》，一是肯定了閭邱均的業(yè)績“青熒雪嶺東，碑碣舊制存”；二是贊揚了閭邱均的氣質(zhì)：“嗚呼先博士，炳靈精氣奔”；三是評價了閭丘的詩壇地位：“世傳閭丘筆，峻極逾昆侖”。像“峻極逾昆侖”的話，杜甫如此贊美的人，恐怕是不多的。不僅如此，《全唐文》里錄有閭丘均文10篇，且多是為自己家鄉(xiāng)（即益州、蜀州）百姓的請表，如《為益州父老請留史司馬表》《為益州父老請留博陵王表》等（《全唐文》297卷）。苑咸，成都人，《全唐詩》只留苑兩首詩。但其中一首《酬王維》，則見證了蜀人與當(dāng)時有詩佛之稱的王維的深厚交際。同時，可以看到佛教對蜀地的浸染和蜀地佛教教化后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酬王維》寫道“蓮花梵字本從天，華省仙郎早悟禪”。苑咸與王維談佛論梵，并非學(xué)生樣，而是一位與王維“平起平坐”的梵音高手?！度圃姟蜂浲蹙S詩66首，其中有兩首是寫給苑咸的。其中僅一首《苑舍人能書梵字兼達梵音，皆曲盡其妙，戲為之贈》寫道“名儒待詔滿公車，才子為郎典石渠。蓮花法藏心懸悟，貝葉經(jīng)文手自書。楚詞共許勝揚馬，梵字何人辨魯魚。故舊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厭承明廬”。可見王維對苑的敬重。《全唐詩》錄仲子陵詩一首，但仲子陵卻是唐時儒學(xué)大家和“蜀學(xué)”大家。唐元和年間（806-820）時任宰相的權(quán)德輿，為仲子陵所寫的《尚書司門員外郎仲君墓志銘》，全方位地介紹了仲子陵的事跡與成就，記述了仲子陵在儒禮的講解與傳承所建立的業(yè)績，高度贊揚仲子陵“修詞甚博，推本六經(jīng)”?！度莆摹蜂浻兄僮恿?篇文章?！缎绿茣贰杜f唐書》《唐會要》等都記錄了仲子陵的儒者行跡?；ㄈ锓蛉肆粝碌慕偈住皩m詞”，則是中國詩史的重要成就和這一文體的重要標(biāo)志。另外，《述亡國詩》“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一詩，真見蜀地女子的剛烈。這詩是否啟發(fā)了后輩女子李清照，誰說得準呢。李清照那首五言是：“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再說入蜀詩人，或者入蜀詩人寫蜀地的詩。

古人論陳子昂詩，以為陳詩的地位在于一掃“采麗競繁”的六朝詩風(fēng)，真正開啟了大唐氣象。不過，依然有些“采麗競繁”的，正是“初唐四杰”（王楊盧駱）。而初唐四杰于蜀地都有勾連，而且緊密。駱賓王的《餞鄭安陽入蜀》雖說“地是三巴俗，人非百里材”，但“遺錦非前邑，鳴琴即舊臺。劍門千仞起，石路五丁開?！薄稇浭竦丶讶恕窌r又說“莫怪常有千行淚，只為陽臺一片云。”可見敢于寫《討武瞾檄》的駱賓王，對蜀地的一片深情。盧照鄰于蜀地有《文翁講堂》《相如琴臺》《石鏡寺》《益州城西張超亭觀妓》等關(guān)于蜀地人文的詩，其中“聞有雍容地，千年無四鄰”（《相如琴臺》），我們可以看到一位異鄉(xiāng)詩人對蜀地的崇敬?！短撇抛觽鳌贩Q“神童”的楊炯，有《廣陵峽》《巫峽》《西陵峽》等詩，其中《巫峽》“三峽七百里，唯言巫峽長。重巖窅不極，疊嶂凌蒼蒼。絕壁橫天險，莓苔爛錦章。入夜分明見，無風(fēng)波浪狂”很是氣派。王勃的《蜀中九日》“九月九日望鄉(xiāng)臺，他席他鄉(xiāng)送客杯。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成為懷人思鄉(xiāng)的名詩。

管苠棡《峨眉山全景圖》

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位詩人，詩史稱為“李杜白”，李、杜、白三公的詩，公認為唐詩的最高成就。三公都與蜀地相關(guān)。李白生西域、長在蜀地，之后游冶仗劍四方。除了《蜀道難》之外，李白寫蜀地的詩至少還有《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京》《登錦城散花樓》《登峨眉山》《早發(fā)白帝城》《聽蜀僧浚彈琴》《上三峽》《荊門浮舟望蜀江》《自巴東舟行經(jīng)瞿唐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目壁》《巫山枕障》等。其中《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和《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兩首七絕，成為唐人絕句的最高成就之一。唐乾元二年（759）冬，杜甫從同谷（今甘肅成縣）陸路入蜀，大歷三年（768）從夔州水路出長江，杜甫在巴山蜀水之間漂泊了近十年。十年間，杜在蜀地寫下了近900首詩，約占杜詩1400多首的三分之二強，而且杜甫最有名的律詩如《蜀相》《客至》《秋興》等，幾乎都是在蜀地寫就的。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從這一角度上講，蜀地成就了杜甫。當(dāng)然，杜甫也以自己的才情、憂憤、傷感及明麗的詩，回饋了蜀地。白居易由江州沿川江入蜀忠州18個月（一說22個月），雖然沒有留下如在江州《琵琶行》那樣的名詩，但詩人的《種荔枝》及其他關(guān)于荔枝的詩，使得蜀地的荔枝，從此揚名天下。李杜白三詩人在蜀地，留下許多華章和故事，再加上王維與蜀地的關(guān)系。這樣一來，“詩仙”李白與蜀地、“詩圣”杜甫與蜀地、“詩佛”王維與蜀地，香山居士白居易與蜀地，整個唐代最杰出的詩人先后入蜀。王維入蜀，不僅詩與蜀地有關(guān)，據(jù)藝術(shù)史家唐林依據(jù)《宣和畫譜》，王維入蜀后畫有《劍閣圖》三幅和《蜀道圖》四幅，這表明在美術(shù)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的王維與蜀地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盡管這些畫作多已亡佚。四大詩人與蜀地的這般的故事與場景，無疑是中國詩史的一大奇跡和盛事！加上岑參、元稹、賈島、李商隱等唐代一流或超一流詩人入蜀以及他們在蜀地寫下的詩，而且有些就是詩史上的名詩。如岑參的《醴泉東谿送程皓元鏡微入蜀》“蜀郡路漫漫，梁州過七盤。二人來信宿，一縣醉衣冠。谿逼春衫冷，林交宴席寒。西南如噴酒，遙向雨中看”；如賈島的《喜雍陶至》“今朝笑語同，幾日百憂中。鳥度劍門靜，蠻歸瀘水空。步霜吟菊畔，待月坐林東。且莫孤此興，勿論窮與通”；如元稹的《江花落》“日暮嘉陵江水東，梨花萬片逐江風(fēng)。江花何處最腸斷，半落江流半在空”；如李商隱的《寄蜀客》“君到臨邛問酒壚，近來還有長卿無。金徽卻是無情物，不許文君憶故夫”等。唐時這些名詩人的入蜀及他們在蜀地寫下的詩，不僅是蜀地文化發(fā)展史的重大事件，而且與李、杜、王、白一起，共同鑄就了蜀地的文化標(biāo)高和文化頂峰。

唐詩中的蜀韻，或者說整部唐詩歷史，有一個重要現(xiàn)象值得玩味和思考?！疤浦娮妗笔鞘袢岁愖影?。生于唐末亂世的鄭谷，雖非蜀人，但因黃巢破長安，鄭谷于唐僖宗廣明元年(880)避亂入蜀。后來鄭又幾次入蜀。鄭谷在蜀，是鄭谷一生最重要的歲月。鄭谷在蜀地作詩共有40余首（《全唐詩》錄鄭谷詩325首）。開宋朝一代文風(fēng)的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稱贊鄭詩“兒時猶誦之”。由此，南宋張端義在《貴耳集》稱鄭谷為“晚唐之擘”。少年“秦婦吟秀才”、晚年“花間集”盟主的韋莊，也非蜀人，但入蜀后，成為前蜀的開國制度制定者和前蜀宰相，75歲壽終正寢于成都花林坊。由此，我們還發(fā)現(xiàn)，或者從唐詩的歷史來看：唐詩的起點在蜀地，唐詩的終結(jié)也在蜀地。

從起點講，不僅僅因為陳子昂是“唐詩之祖”；還因為比陳稍早的“初唐四杰”都寫過與蜀地相關(guān)的詩。王勃最有名的詩“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岐路，兒女共沾巾”，題目就叫《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蜀中九日》“九月九日望鄉(xiāng)臺，他席他鄉(xiāng)送客杯。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寫得牽腸掛肚，無限傷感。盛唐、中唐的王維、高適、杜甫、岑參、元稹、白居易等入蜀留下了許多杰出的詩篇。前文已述，尤其是杜甫。蜀地不僅成就了杜甫，杜甫也用精湛的詩回饋了蜀地和中國燦爛的詩史。高適、杜甫、嚴武在蜀地的交集，更是中國詩史里的一段傳奇。雖然高適治蜀不力為嚴武取代，但高與杜、嚴與杜在蜀地的唱和，不僅是文人之間的佳話，而且是官員與文人之間的佳話。世稱的“高岑”，高為成都府最高長官（后為西川節(jié)度使），岑因在嘉州為官，其集就叫《岑嘉州集》。雖說兩人的“邊塞”詩不是寫于蜀地，但高岑的到來，一定為當(dāng)時的蜀地增添了高格豪放的詩意。到了晚唐和唐末，賈島、李商隱、貫休與蜀地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特別是晚唐入蜀后成為前蜀宰相的韋莊寫就《花間集》?！痘ㄩg集》作為唐詩與宋詞之間的橋梁，大都產(chǎn)于唐末五代期間的蜀地！蜀人李一氓說：《花間集》“直接成為宋詞的先導(dǎo)”，而且“它在中國韻文學(xué)史有一定的樞紐地位”（《花間集校》，1957）。于是我們看到，蜀地不僅是唐詩的起點和終結(jié)，而且還是宋詞的發(fā)端。

另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中國詩選本最有名的《唐詩三百首》，入選詩最多的前四位，都與蜀地有關(guān)。他們是杜甫（38首）、王維（29首）、李白（27首），李商隱（24首）。四人所選詩占《唐詩三百首》三分之一強。

還有一現(xiàn)象是：最早的詩話是《六一詩話》，《六一詩話》的作者是北宋歐陽修，歐陽修的出生地即今蜀地綿陽市（唐為“綿州”）。第一部唐代詩歌及資料匯集《唐詩紀事》（共81卷，收唐代詩人1150余家），《唐詩紀事》的作者是跨兩宋的計有功，計有功就是今蜀地大邑安仁人。亡佚，是歷史的一面，但歷史竟然有這么多巧合。在這巧合中，我們似乎冥冥地窺測到歷史中的某種機緣和必然。不然的話，為什么如此多番現(xiàn)象，都會出現(xiàn)和發(fā)生在蜀地？

蜀地四邊是山，北由漢中翻山入蜀，東從三峽惡水出蜀，出蜀的南道更是險峻，整個蜀地就是一盆地。盡管蜀地并非唐三百年間一式的太平，如永泰元年（765）內(nèi)亂，即普州刺史韓澄殺劍南節(jié)度使郭英乂；又如大和三年（829）南詔外侵，即南詔國血洗了成都等。但這次內(nèi)亂與外亂，與盛唐時的安史之亂和晚唐時的黃巢之亂，蜀中之亂并不構(gòu)成關(guān)系全局的動亂。也就是說，整個蜀地并沒受到太大的沖擊。在唐一朝，蜀地并非如后人蜀地廣安人歐陽直的《蜀警錄》引先民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既治蜀后治”所講。整個唐代的蜀地，沒有像后來的蒙元與南宋代際（如釣魚城保衛(wèi)戰(zhàn)）、滿清與明的代際（如張獻忠屠川）那樣涉及到全局的戰(zhàn)亂與殺戮。盛唐時的唐玄宗、唐末時的唐僖宗先后兩帝，因京城或北方之亂而“幸”蜀（即逃蜀）之事，或可以證明蜀地的安穩(wěn)。正是蜀地的安穩(wěn)，給予了蜀地詩人特別是入蜀詩人們某種意義上的閑適。在安穩(wěn)閑適的氣氛和環(huán)境中，詩人們特別是入蜀詩人們得以施展自己的才情。無論當(dāng)高官者如韋皋、嚴武、高適，還是小吏閑職如杜甫、李頎，無論是大儒如仲子陵，還是高僧如貫休，在蜀一地，都留詩史冊。即便存詩不多甚至只有一首留存的，也不妨礙我們從另一種角度進入唐詩。或許我們需要以超越過往的眼光，去看這些不曾被重視，甚至不曾被關(guān)注的詩人和詩。事實上，在整個詩史里，有時往往哪怕就只有一首詩，它們存在的意義，并不亞于幾十首或上百首，清人王闿運就認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為“孤篇壓全唐”（《全唐詩》錄張若虛兩首詩）?！度圃姟酚涗浀氖竦鼗蛉胧竦倪@些存詩較少的詩人和詩，即便沒有《春江花月夜》那般重要和有名，但它們的存在，會從另外一種角度顯現(xiàn)出它們史學(xué)和美學(xué)上的意義。如前述閭丘均的《臨水亭》，就是中原文化漢唐入滇最重要的見證之一；再如仲子陵的《秦鏡》，其詩“萬古秦時鏡，從來抱至精。依臺月自吐，在匣水常清。爛爛金光發(fā)，澄澄物象生。……妍媸定可識，何處更逃情”所觀，便可見識蜀中大儒的儒學(xué)功底和詩才。

蜀地唐韻，成為唐詩最重要的篇章和格局。無論蜀地詩人還是入蜀詩人寫蜀地的詩，當(dāng)是誦讀唐詩、鑒賞唐詩和研究唐詩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