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今近習(xí)者不必智；人主之于人也，或有所知而聽之；入因與近習(xí)論其言，聽近習(xí)而不計其智。是與愚論智也。其當(dāng)途者不必賢；人主之于人，或有所賢而禮之；入因與當(dāng)途者論其行，聽其言而不用賢。是與不肖論賢也。故智者決策于愚人，賢士程行于不肖，則賢智之士奚時得用？而人主之明塞矣。昔關(guān)龍逢說桀而傷其四肢，王子比干諫紂而剖其心，子胥忠直夫差而誅于屬鏤。此三子者，為人臣非不忠，而說非不當(dāng)也，然不免于死亡之患者，主不察賢智之言，而蔽于愚不肖之患也。今人主非肯用法術(shù)之士，聽愚不肖之臣，則賢智之士孰敢當(dāng)三子之危而進其智能者乎？此世之所以亂也。（《韓非子·人主》）
注釋
①近習(xí)者：親近寵幸的人，如侍從等。②或：副詞，或許。知（zhì）：認為有智慧。這個意義后來寫作“智”。聽：聽從，接受。這里有任用的意思。③因：連詞，于是，就。論：衡量，評判。④計：考慮。按：“不計”即不再任用。⑤是：這。指代上文。愚：指愚蠢之人。智：指有智慧的人。⑥其：那。當(dāng)途：當(dāng)?shù)?。?dāng)途者：指身居要職、掌握重權(quán)的大臣。⑦有所賢：有認為賢明的。禮：以禮接待，禮遇。按：“禮之”即意味著任用他。⑧行（xìng）：品行，德行。⑨不肖（xiào）：指品德低劣又沒有才能的人。賢：指德才好的人。⑩決：決斷，判決。策：指智者的計策、計謀。?程：考核，衡量。?明：明察。即分辨是非正誤的能力。?關(guān)龍逢：夏朝的賢臣。夏桀無道，關(guān)龍逢極力勸諫被殺?！盾髯印ゅ蹲罚骸芭灾艺邽楸赜眯?？關(guān)龍逢不見刑乎？”《莊子·胠篋》：“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闭f（shuì）：進言，勸諫。?王子比干：商紂王的叔父，封于比，故稱比干。紂王無道，比干竭力勸諫，“紂王怒曰：‘吾聞圣人心有七竅?！时雀?，觀其心?！保ā妒酚洝ひ蟊炯o》）孔子稱其為殷代三位仁人之一。剖：破開。?子胥：伍員，字子胥，因勸諫吳王而遭疏遠。后吳王聽信讒言，賜他屬鏤之劍令其自殺，死后拋尸江中，任其腐爛。忠：盡心竭力，無保留地對待人和事。直：正直。按：直是指不偏私，求實認真?！盾髯印ば奚怼罚骸笆侵^是，非謂非，曰直?！薄俄n非子·解老》：“所謂直者，義必公正，心不偏黨也?！闭D：殺戮。按：“誅”本指依據(jù)道義或法令對犯有過失的人進行追究懲罰，對罪過嚴重者的處罰便是殺戮。屬（zhǔ）鏤：劍名。?當(dāng)（dàng）：得當(dāng)，正確。?死亡：指被殺身死?；迹旱溁迹瑸?zāi)禍。?察：明察，考察清楚。?非：不?？希涸敢?。?孰：誰。當(dāng)：承擔(dān)，擔(dān)當(dāng)。三子：指關(guān)龍逢、王子比干、伍子胥。所以亂：混亂無序的原因。
譯文
現(xiàn)在君王親近寵幸的人不一定有智慧；君王對于一個人，或許覺得他很有智慧，想要用他；于是回到后宮就跟親近寵幸的人評判那人的言論，聽從親近寵幸的人的意見，就不再考慮那人的智慧。這是跟愚蠢的人評判有智慧的人。那些當(dāng)權(quán)的重臣不一定賢明；君王對于一個人，或許覺得他德才兼?zhèn)?，想要用他；于是到朝廷上就跟?dāng)權(quán)的重臣評判那人的德行，聽從當(dāng)權(quán)重臣的意見，就不再用賢明之人。這是跟德才低劣的人評判德才俱佳的人。所以有智慧的人的計策要由愚蠢的人來判決，德才俱佳之人的德行要由德才低劣的人來衡量。那么德才俱佳之人和有智慧的人什么時候才能夠被任用呢？這樣君主的明察就被掩蔽了。從前關(guān)龍逢勸諫夏桀而慘遭殺害，王子比干勸諫商紂而被挖出心臟，伍子胥對吳王夫差忠誠正直，卻被夫差賜屬鏤劍自殺。這三個人，給人做臣子不是不盡心竭力，向君主進言不是不得當(dāng)，然而最終卻不能避免被殺身死的災(zāi)禍，這就是君主不能明察賢者和智者的意見、卻被愚蠢和德才低劣的人所蒙蔽而造成的禍患啊。如今君主不愿重用力主以法度和權(quán)術(shù)治國的人，卻一味聽從愚蠢和德才低劣的臣子，那么賢明和有智慧的法術(shù)之士，誰敢冒關(guān)龍逢、王子比干和伍子胥那樣的危險，向君主進獻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呢？這便是社會混亂無序的原因。
讀后感
“智者決策于愚人，賢士程行于不肖”，這是經(jīng)歷數(shù)千年始終沒有解決的用人機制問題。韓非意識到，這在根本上并非君主賢明還是愚闇而造成的。在君臣一體共同掌控權(quán)力機器運行的過程中，君主是最終的決策者，但是君主決策的依據(jù)是臣下提供的各種信息；君主在信息的接收方面本就受到重重阻隔和過濾，而在選擇不同的意見時又會受到情感的很大影響。一般來說，對自己喜愛和信任的臣下所提供的信息和建議，君主更容易接受和聽信。因此，自恃有治國方略和才能的人要對朝廷的大政方針有所建言，首先需要歷盡艱難甚至屈辱尋求進言的渠道；即便終于獲得機會上達天聽，并且以自己的智慧、卓見和德行贏得君主的贊許，但君主還是要跟自己最寵信的人對進言者作最后的評判和審查。
在韓非看來，那些君主最喜愛和信任的人，通常并不是憑借其政治智慧和能力，而更多地使用逢迎諂媚之術(shù)得到君主的歡心。他們毫無底線，唯利是圖，在政治事務(wù)中根本不可能把國家的命運和前途放在眼里，只要符合他們自身的利益，任何事情都會絕不猶豫而且不擇手段地去推動和實施。對他們而言，國是君主的國，衰也罷亡也罷，只要不影響到他們的私利，都是沒有意義的。
關(guān)龍逢、王子比干和伍子胥是韓非筆下忠臣的代表性人物，《韓非子》一書中屢次提到他們?！峨y言》中，韓非稱他們“皆世之仁賢忠良有道術(shù)之士”，“不幸而遇悖亂闇惑之主而死”。他們?yōu)榫骱屯醭M心竭力，不惜以死勸諫?？蛇@樣的忠臣最后的結(jié)局都非常悲慘。其遭遇昏君闇主固然是重要的原因；在《說林下》中，韓非又談到“比干、子胥知其君之必亡也，而不知身之死也”，認為這是由于“比干、子胥知事而不知心”。跟他們相對的奸佞之臣如崇侯、惡來之徒，則是“知心而不知事”。
問題在于，假如關(guān)龍逢、王子比干和伍子胥都是特別善于揣摩和迎合君主心理的人，他們就一定能夠在與奸邪之臣的爭斗中勝出嗎？假如他們也跟奸邪之臣一樣無所不用其極從而占據(jù)上風(fēng)，那么他們跟奸邪之臣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他們即便有能力“知事”，又怎么可能甘冒生命危險極力勸諫呢？于是人們看到的是，貫穿兩千多年的權(quán)力斗爭，永遠是邪惡憑借其無底線戰(zhàn)勝和淘汰忠直，奸邪當(dāng)?shù)?、忠直之臣失意乃至橫死，是歷朝歷代的主旋律。在權(quán)力私有的前提下，這種圍繞權(quán)力的爭斗，以及斗爭中逆淘汰的結(jié)果，便是基本的規(guī)律和無解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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