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痛,無盡的痛……
一瞬的痛,無盡的痛……——天才的詩人茨維塔耶娃
我知道,我將死在霞光中!早霞或晚霞……
--------瑪琳娜·茨維塔耶娃
瑪琳娜·茨維塔耶娃這個桀驁不馴的天才,這個把痛苦和愛表達到極致的俄羅斯女人,卻沒能如她想象的那樣浪漫地死去:她死于戰(zhàn)亂中的一個小城葉拉布加市——用懸梁的方式,結(jié)束了她貧病交加的、創(chuàng)作力卻依然強旺的生命。時間:1941年8月31日。她給兒子的遺言:“小穆爾,我愛你愛得發(fā)狂。原諒我,我已陷入絕境。如能見到爸爸和阿麗婭(注釋:穆爾的姐姐阿里婭德娜的昵稱),請轉(zhuǎn)告他們,我愛他們直到最后一分鐘?!?div style="height:15px;">
這個“只要一閉上灼熱的眼簾/ 就出現(xiàn)天堂的玫瑰,天堂的河流……”(注釋:《茨維塔耶娃文集·詩歌卷》汪劍釗主編 東方出版社 2003年1月第1版 P144)的茨維塔耶娃,這個思維和情感之路上的健兒,這個視理想和創(chuàng)作為生命的詩人,竟被迫早早地與她鐘情的繆斯之神告別!茨維塔耶娃坎坷的命運和她無以倫比的詩歌,成為俄羅斯文學(xué)史上,世界文學(xué)史上炫目而又痛心的一章!
茨維塔耶娃這個被天才的力量和性情支配的人,她的天才之火性情之火在她的詩歌里熊熊燃燒,她詩歌的光焰照亮了無數(shù)的心靈,她自己的生活卻艱難而黯淡。自童年之后,她就步入多舛的命運:母親和父親相繼去世;新婚不久丈夫出征,小女兒在貧困中夭折;追隨丈夫僑居布拉格、巴黎,丈夫生病,全家食不果腹;被僑民界孤立和疏離;全家相繼回國后,丈夫、女兒被懷疑是間諜而被捕;她的作品不予發(fā)表,病困中顛沛流離…… 一個苦難接著一個苦難。她的苦難像伏爾加的河水,蒼茫無盡。
茨維塔耶娃的父親伊·弗·茨維塔耶娃是莫斯科大學(xué)藝術(shù)史教授、普希金國家造型藝術(shù)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母親瑪·亞·梅伊恩是著名鋼琴家魯賓斯坦的學(xué)生,音樂家。茨維塔耶娃在“音樂和博物館”中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她6歲就能用俄、德、法三種語言寫詩,14歲入女子寄宿學(xué)校后,她又癡迷地閱讀普希金、萊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等19世紀俄羅斯經(jīng)典詩人的作品,閱讀歌德、海涅等德國大家的作品,《伊戈爾遠征記》、《伊利亞特》、《尼伯龍之歌》等經(jīng)典書籍也頗得她的喜愛。她如饑似渴地從俄羅斯文學(xué)、西方經(jīng)典文學(xué)獲取營養(yǎng)。茨維塔耶娃十六歲發(fā)表作品,十八歲自費出版了詩集《黃昏紀念冊》。俄羅斯的詩壇向這位天才的少女注目,文學(xué)前輩們紛紛發(fā)表評論贊揚她的作品。她的詩,如同體內(nèi)原始的力量,隨著生命的發(fā)育而成長,卓然天成。它們?nèi)缤撕笤娙嗽凇段业脑娦?,寫成得那樣早》中所言?div style="height:15px;">
我的詩行,寫成得那么早,
我不曾料到我是詩人,
他們失控而出,像噴泉的水珠,
仿佛花炮的點點火星。
像一群小小的魔鬼,潛入
夢幻與馨香繚繞的殿堂。
我那青春與死亡的詩歌,
不曾有人讀過的詩行!
仿佛冥冥神喻,詩歌成了茨維塔耶娃的藝術(shù)之神,生命之神:“割破了血管/ 生命不住地向外嘩嘩地流淌/ ……詩歌呀,止不住地,一去不復(fù)返地/ 向外嘩嘩流淌”。從家庭的藝術(shù)熏陶,天生強烈的情感特質(zhì),至誠的表達欲望,使茨維塔耶娃命定地選擇了她終生的追求終生的所愛——詩歌,此,她將把一生的愛傾注于心中的詩神繆斯。欣悅也好,悲愴也好,她的生活、愛情從此與她的詩歌息息相關(guān)。詩,成了她另一個生命,另一個自我——更強烈、悲情、也更真實的自我。
不知別人是否有過這樣的體驗:當(dāng)與大美、極美的事物相遇,心會瞬間地疼痛,像是被什么東西撞擊,像被電流擊中。茨維塔耶娃的詩,在瞬間擊痛了我。
茨維塔耶娃與丈夫的合影
把賭注押在俄羅斯
也許只有經(jīng)歷了離別,經(jīng)歷了魂牽夢繞的思戀,愛,才會那樣地揪心和痛徹。如果茨維塔耶娃沒有隨著丈夫僑居國外十幾年,如果她不是一個用母語寫作的詩人,她對故鄉(xiāng)俄羅斯的愛戀不至于如此痛徹骨髓——
就這樣,我的故鄉(xiāng)無法
保護我,那最能干的偵探——
來回搜遍了整個靈魂!
根本找不到與生俱來的胎記!
我感到所有的屋子都陌生,所有的
廟宇都空空蕩蕩,反正都無所謂。
但是,倘若在道路旁——出現(xiàn)
灌木叢,尤其是山楂樹……
——《我的鄉(xiāng)愁啊》
俄羅斯的女兒茨維塔耶娃在俄羅斯長滿山楂樹的大地上投下她揪心的鄉(xiāng)愁,投下她噴涌的愛情,投下生活里揮之不去的陰影,投下一個天才詩人的絕望,投下她——那令她深愛的祖國羞愧的厄運…… 上帝讓她歷盡磨難,而磨難在她身上激發(fā)出更強烈更深刻的情感,讓她成為使人們靈魂震顫的天才。
啊,語言多么地桀驁不馴,
實際上很簡單,你要知道,
莊稼漢的歌聲傳到了我的耳中:
——俄羅斯,我的祖國!
……
你呀,哪怕失去一只手,
哪怕失去雙手!我也要用嘴唇
在斷頭臺上書寫 內(nèi)亂頻仍的土地——
我的驕傲,我的祖國!
……(注釋:同上,P407。)
語言,之于一個詩人,如同空氣和水之于生命。一個寫著、感受著的詩人怎能與母語之根的祖國相分離?茨維塔耶娃精神的根脈早已與她的祖國深深地連在一起,她以一個詩人的自尊及對祖國語言的深愛、敬畏,從內(nèi)心發(fā)出呼喊:“我的驕傲,我的祖國!”
僑居國外,于流離顛沛中艱難創(chuàng)作的茨維塔耶娃,對語言的愛對祖國的愛,就變成一種痛,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痛。她說:“流亡生活像維蘇威火山的灰燼,我就像赫庫蘭尼姆城一樣,整個兒被埋在火山灰下”。祖國——故鄉(xiāng),是生命的源頭、語言的源頭,而詩人,是借寫作——人類語言的精華——而生存的人。他(她)與生命之根故鄉(xiāng)祖國的聯(lián)系,就是用母語來維系的。遠離祖國遠離母語,對于一個用母語來寫作的、視詩歌為生命存在的人來說,無異扯斷自己的根脈、血脈。
我歌唱,伴著綢緞破裂的聲音,
仿佛從腳底疾馳而過的
箭矢和冰磧一般歌唱……
——《我歌唱,伴著綢緞破裂的聲音》
命定的,茨維塔耶娃把她的愛——她生命的賭注押在了俄羅斯——她的故鄉(xiāng),她生命的源頭,她母語的發(fā)源地,她心靈的家園。
1911年在詩人沃洛申的寓所,茨維塔耶娃認識了一位十分優(yōu)雅、溫和、喜歡沉思的大學(xué)生謝爾蓋·埃夫倫,兩人一見鐘情。次年,二十歲的茨維塔耶娃與十九歲的埃夫倫結(jié)為夫婦。兩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埃夫倫參加了沙俄軍隊并開赴前線,后來流落國外。茨維塔耶娃獨自帶著兩個女兒艱難度日,小女兒不幸夭折。茨維塔耶娃托朋友們打聽丈夫的下落,得知丈夫已經(jīng)離開軍隊,在布拉格大學(xué)學(xué)習(xí),她便辦理了出境手續(xù)于1922年帶著九歲的女兒奔赴異國與丈夫團聚。她先抵達柏林,隨后到了布拉格,1925年又同丈夫移居法國。此后他們又有了兒子穆爾。埃夫倫患肺病不能工作,全家一度僅靠女兒每周編織掙的一點錢來維持生活,幾乎食不果腹。
僑居的艱難坎坷,更加劇了茨維塔耶娃對故鄉(xiāng)俄羅斯的思念。她向那長滿山楂樹、花楸果樹的俄羅斯投下自己以往不曾有過的刻骨銘心的愛戀之情。她把自己最好的詩和文章都獻給了她俄羅斯的親人和俄羅斯的詩人、藝術(shù)家,它們由對某個個體的深切理解,進而深入人的情感、命運以及與這個人所交織相連的世界;由具體的人——主體的人,而建構(gòu),來表達對心靈對愛情對藝術(shù)的最高禮遇。她的作品能由真情的敘寫而建立起完整、明確的結(jié)構(gòu),顯示出厚重的感人的力量。
俄國詩人愛倫堡在《鐘情而堅貞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一文里講述這樣一個他親歷的場景:1917年,愛倫堡跨入茨維塔耶娃那蒙上灰塵的荒涼住宅,茨維塔耶娃五歲的女兒——十分瘦削而蒼白的小姑娘走上前,信任地依偎著他,低聲吟誦亞歷山大·勃洛克(注釋:亞歷山大·勃洛克(1880——1921)俄羅斯著名詩人)的詩句:“多么蒼白的衣衫!/ 多么奇異的寧靜!/你懷中堆滿百合,/毫無所思地瞧著……” (注釋:《人·歲月·生活——愛倫堡回憶錄 上卷》愛倫堡著 馮江南 秦順新譯海南出版社2008年2月第2版P193。)在日常生活的外表也難以維持的日子里,茨維塔耶娃和她的女兒依然與詩相伴。那也是與勃洛克們——她俄羅斯比肩的同路人,彼此支撐著那風(fēng)暴驟起的日子……
看看她怎樣寫給勃洛克的——
一聲天鵝的啼鳴——
在平原上掠過。
母親,難道你已認不出兒子?
遙遠,在云端之外,
他說出最后一個詞:別了。
……
那塑像失去雙目的空洞
使黃昏發(fā)出陣陣寒意……
它身上只有一樣?xùn)|西尚有生命
一只折斷的翅膀。
……
沿著第涅河破冰開道,
不會因為棺槨而羞愧,
羅西在復(fù)活節(jié)向你漂流而來,
仿佛成百上千個聲音匯攏的春汛……
——《致勃洛克》(注釋:見《茨維塔耶娃文集·詩歌卷》P180)
對偉大詩人勃洛克幾乎是膜拜的感情,源于茨維塔耶娃對俄羅斯民族文化與詩歌的熱愛。1980年被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列為世界重點紀念的文化名人的勃洛克,在俄羅斯貴族的外祖父家長大,他的外祖父是彼得格勒大學(xué)校長、俄羅斯植物學(xué)之父,他的外祖母通曉多種語言,從事科學(xué)與藝術(shù)作品的翻譯。他的母親是一位兒童文學(xué)作家,寫過詩。勃洛克為他的妻子——美麗的柳博芙(著名化學(xué)元素周期律的發(fā)明者門捷列夫的女兒)寫作出版的充滿神秘和浪漫色彩的第一本詩集《美婦人之詩》,為他贏得了很大的聲譽。他的詩繼承了俄羅斯凝重、沉郁的抒情傳統(tǒng),又展示了虛無、絕望、焦灼、躁動的現(xiàn)代存在,堪稱集古典主義之大成與開辟俄羅斯現(xiàn)代詩歌藝術(shù)的大師。1921年,勃洛克一生最喜愛的外祖父的莊園——沙赫馬托沃莊園被農(nóng)民燒毀。他再也回不到那美麗的田園,再也看不到那么多寶貴的書籍了。他精神錯亂,心臟病突發(fā),8月7日猝然死去。勃洛克這位文化精英早逝的悲劇在俄羅斯一代詩人中很具代表意義。勃洛克的氣質(zhì)代表著俄羅斯精神的高貴和美好,茨維塔耶娃對這位二十世紀俄羅斯詩壇的普希金有著強烈的認同感和深深的敬意。
茨維塔耶娃的女兒阿·埃夫倫——當(dāng)年依偎著母親吟誦波洛克詩句的小姑娘,在她日后的《回憶錄》里寫道:“勃洛克在瑪麗婭·茨維塔耶娃的一生中是唯一一位不是自我‘心弦手藝’的同行,而是作為詩神受到她尊敬,并且作為神而受到她頂禮膜拜的詩人。所有其他的、她所喜愛的詩人都被她看作是自己的志同道合者……茨維塔耶娃認為只有勃洛克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達到高不可攀的云端的高度——不是超脫生活,而是把生活所凈化(猶如經(jīng)過火的凈化一樣!),因為她萬萬不敢奢想自己會達到這樣的創(chuàng)作高度——只有頂禮膜拜?!?(注釋:阿·埃夫倫《勃洛克的晚會》,見《世界文學(xué)》1998年4期 P138)阿·埃夫倫談到,1920年5月,在莫斯科的勃洛克詩歌朗誦會上,“茨維塔耶娃兩次見到他并聽他的朗誦。她沒有勇氣去同勃洛克結(jié)識。她既為此感到惋惜,又為此感到高興,因為她認為只有想象中的會見才不會給她帶來失望。”(注釋:同上 P140)
茨維塔耶娃獻給謝·包爾康斯基(注釋:謝·包爾康斯基(1860——1937),十二月黨人的后代,著名的藝術(shù)史專家,戲劇活動家和作家。)的組詩《弟子》,獻給她的丈夫謝爾蓋·艾伏隆的組詩《離別》等,還有她懷念詩人沃洛申的文章《記憶之井》,紀念詩人別雷的文章《被俘的靈魂》等,都是對高貴精神的禮贊和對愛情、友情的含蓄、獨到表達。這些詩和文章讓我領(lǐng)略了俄羅斯人博大的情懷——誠摯、深遠、厚重、悲情、堅韌——那心與心的交融是蒼穹下高山峽谷般的相融。
茨維塔耶娃的組詩、長詩里那仿佛一氣呵成的情感激流,完全是她天然的激情的展現(xiàn)。然而僅僅十倍的激情,用約瑟夫·布羅斯基(注釋:約瑟夫·布羅茨基(1940—1996)1987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俄裔美籍詩人。生于列寧格勒一個猶太家庭,俄裔美籍猶太詩人。主要作品有詩集《致約翰·鄧肯的挽歌》、《詩選》、散文集《小于一》、《悲傷與理智》等。)的話——“具備強大的后坐力”,她還不能說是一個天才的詩人。她詩歌的表現(xiàn)力——“材料”的、視覺的表現(xiàn)力,最終成就了她這個天才的詩人。無論是《致勃洛克》還是其他的長詩,茨維塔耶娃深深的愛意表現(xiàn)得很有節(jié)制:讓形象的事物——能形象傳達情感的可視的物與景,來表現(xiàn)。她說:“為了把不可視的內(nèi)在情感轉(zhuǎn)化成可視的外在事物,需要多么緊張的外在視覺?!保ā洞木S塔耶娃文集·散文卷》汪劍釗主編汪劍釗譯 東方出版社 2003年1月第1版 P326。)
一個人能看多遠,心就想多遠,愛的表達就能有多深。視覺空間與思維空間、情感空間彼此對應(yīng)著、呼應(yīng)著,相互拓展著。
茨維塔耶娃詩歌有著獨特的意象:天鵝——最神秘、聯(lián)想意義最豐富的形象——愛情和自然力的體現(xiàn)者,它總是出現(xiàn)在她的詩歌里。還有鷹、六翼天使…… 茨維塔耶娃的抒情的主體總是有翅膀的,他們在霞光、大海、大地、樹的上空自由地飛翔,仿佛是穿行宇宙的精靈!茨維塔耶娃的詩中,手臂、翅膀、斗篷是飛翔的象征和變形,它們構(gòu)成茨維塔耶娃詩歌的重要形象——蓄滿力量的、渴望飛升的形象,茨維塔耶娃式的詩歌意象。茨維塔耶娃讓她天賦長上翅膀,讓她的心靈獲得奇妙的力而超越塵世的浮華,朝向那只有詩才能抵達的神界。
因為語言表現(xiàn)的自覺,因為無與倫比的意象的力量,茨維塔耶娃把人引向她的情感世界——人類相通的情感世界。
天才是什么?是魔界、神界的力,是強大的情感飛躍,是獨一無二的內(nèi)心聲音及其表達。茨維塔耶娃詩的張力究竟有多強?她的體驗從巔峰到深淵;她的愛情有強烈的風(fēng)暴也有細膩的柔情;她的表述是代表性的細節(jié)與模糊象征的一體;她的語言是典雅的古老詞匯與俚語、口語的完美結(jié)合。她那天才的強力和跨度讓她的視界高出一重天來。
她省去了可說可不說的。她那“用身體的顫音去感受”的,直抵讀者內(nèi)心。
寫詩,十六歲發(fā)表作品的茨維塔耶娃,讓她詩的天賦通過難以估量的辛勞再一次掙得。
她那天才的強力和茨維塔耶娃式飛升的、自由的意象拂去了塵世的煙塵。這是怎樣明凈純粹的情感之域??!
然而,這個人生之路上思維和情感的健兒,卻一次次地被現(xiàn)實所傷,被愛情所傷。她不知道什么叫韜略,什么叫隱忍,現(xiàn)實中茨維塔耶娃的愛情幾乎都是短命的。她那濃烈燃燒的愛情火焰,她那兵氣逼人的激烈,少有男人能夠持續(xù)迎戰(zhàn)。愛,是交戰(zhàn),是融合,它需要情感和表達的均衡。有誰像她這樣強烈而持久,這樣忠誠而徹底?一如她的長詩那樣強烈而徹底的情感表達?現(xiàn)實里,她不懂得節(jié)制她的感情,她一再強調(diào)的“手藝”(藝術(shù)表達的技巧)全部用在了她的詩歌里。
有一個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從未讓她抱怨和失望的人,他是茨維塔耶娃至親至愛的丈夫埃夫倫。
我把這本書托付給風(fēng)兒,
托付給偶遇的仙鶴。
……我把這本書扔進戰(zhàn)爭的風(fēng)暴,
仿佛將漂流瓶扔進了波濤
……哦,風(fēng)兒,風(fēng)兒,我忠實的證人,
請吹到我親人的身邊,
每晚,我都在夢中走完這條
道路——從北方到南方。”(注釋:見《茨維塔耶娃文集·詩歌卷》P179。)
自從1914年丈夫與離別,茨維塔耶娃每天都在魂牽夢繞之中。當(dāng)革命需要她與丈夫劃清界線的時候,她卻寫下:“我偏要帶他的戒指”。(注釋:見愛倫堡《鍾情而堅貞的女人》,載于《大師筆下的大師》斯坦利·霍夫曼主編,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年1月版P246。)
1937年茨維塔耶娃的女兒阿利婭、丈夫埃夫倫先后回到蘇聯(lián)。1939年茨維塔耶娃帶兒子穆爾也回到思念已久的祖國。一家人團聚不久,埃夫倫和阿利婭皆以間諜嫌疑罪遭捕。茨維塔耶娃的詩也不許發(fā)表,她只能靠翻譯度日。沒有固定工作,沒有自己的居所,茨維塔耶娃帶著兒子到處漂泊。1941年6月,她和兒子戰(zhàn)亂中顛沛到小城葉拉布加,生活無著,請求當(dāng)?shù)刈鲄f(xié)做洗碗工作也被拒絕。8月31日,絕望了的茨維塔耶娃自縊而死。她的丈夫埃夫倫也在同年10月被槍決(多年后,得以平反)。她的兒子穆爾于1944年初應(yīng)征入伍,幾個月后,這個十七歲的善畫畫、寫過小說的孩子戰(zhàn)死沙場。茨維塔耶娃的女兒阿利婭服完七年徒刑后,又再度被捕并判處終身流放,1955年恢復(fù)名譽,1975年去世。
茨維塔耶娃死去十九年后,她的妹妹阿納斯塔西亞到葉拉布加尋訪姐姐當(dāng)年的葬身之地,但已無法確認。茨維塔耶娃現(xiàn)在的墓室1970年代葉拉布加作家協(xié)會為她修建的。(附照片:葉拉布加作協(xié)1970年代為茨維塔耶娃修建墓(《白銀時代》P190。)
茨維塔耶娃,一個詩人,一個在母語中存在的人,她把她的賭注——愛的賭注、生命的賭注押在了俄羅斯,那是她矢志不移守望的精神家園。因為她的詩歌的洗禮,俄羅斯的山楂樹、接骨木們變得更鮮艷、更實在了,有了一種悲情的美。
用身體的顫音去感受
愛情:徹骨的寒冷!
愛情:白熾化的酷熱!
茨維塔耶娃的歌唱如裂帛,帶著決絕的神情。她那凌冽的痛和強烈的緊張,一瞬間攫住了我。如此徹底的愛,伴隨著徹底的絕望——一個詩人決絕的深情,一瞬間擊痛了我,那是擊痛每一顆渴望的、深愛著的心的強力。
要么愛情,要么深淵,要么天空的星星,要么被扔進黑夜的碎片,為了心中感動蒼天的愛情以及夢想。她不惜跌進痛苦的深淵,不惜跌得粉身碎骨?!拔艺麄€是愛情,我不需要/ 松軟的面包和恩賜的友誼”。(注釋:見《茨維塔耶娃文集·詩歌卷》P17。)這個決絕的女人,她在風(fēng)暴中走向情感的山巔——愛情的極致,她有著飛蛾撲火般的決絕。她說 “憑借身體的痛苦,/我領(lǐng)悟愛情?!? 不——完全是憑借 /身體的顫音!”
曾經(jīng),普希金的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里的女主人——癡情而自尊的塔吉婭娜,在兒時的茨維塔耶娃心靈打下烙印——
如果說我后來一生中從來都是先寫信給別人,先伸出手去,或者不怕別人議論而把雙手都伸出去,那只是因為在我猶如朝霞般美麗的時代,書本里那躺在燭光下、凌亂的長辮披在胸前的塔吉婭娜當(dāng)著我的面做了這一切。倘若后來別人離開我時(總是別人離開我),我非但沒有伸出手去,而且連頭也不轉(zhuǎn)過去的話,那也只是因為那時塔吉婭娜在花園里如一尊雕像般僵立不動。
這是一堂教會我勇敢的課,賦予我自尊的課,教導(dǎo)我忠誠的課,讓我懂得命運的課,讓我體會到孤獨的課。(注釋:見《茨維塔耶娃文集·回憶錄》P95。)
從塔吉婭娜身上,茨維塔耶娃承繼了俄羅斯女人勇敢而自重,多情而堅毅,犀利而又情意綿綿的秉性。少女時代的茨維塔耶娃就從塔吉婭娜的經(jīng)歷看到了自己命定的愛情之路:真情而悲情、熱烈而孤獨的愛情之路。
讓我們隨著她,來領(lǐng)略她命定的、難以逃逸的愛情之路,以及她那無人能夠企及的藝術(shù)表達——
霞光中——流著最為緩慢的血液,
霞光中——有最為明顯的寂靜。
精神與陳舊的肉體分手,
小鳥與瘦骨嶙峋的樹枝分手。
眼睛看見——最難以發(fā)現(xiàn)的遠方,
心靈看見——最難以發(fā)現(xiàn)的關(guān)系……
耳朵啜飲——最為隱秘的低語。
不祥之鳥在為受傷的伊戈爾哭泣…… (注釋:《茨維塔耶娃文集·詩歌卷》P241。)
茨維塔耶娃讓“霞光”成為她愛情的涅槃的象征,她要讓與她那強烈地愛著的生命在痛苦中再生,在霞光中飛升。心靈,前所未有地敞開,讓最為隱秘的事物進入感官的通道,進入心的視野。她用她茨維塔耶娃式的傳達——視覺式的傳達,將人的心靈和感官同時攫住,緊緊地攫?。?div style="height:15px;">
每一次濃烈的愛情經(jīng)歷,如同一場靈魂的歷險。茨維塔耶娃說,她尋找視覺,為詩的情緒尋找表達的方式 “靈魂隘口”,“黑色的騷亂”!她用這類無可替代的茨維塔耶娃式的視覺做中介——傳達她內(nèi)心山崩海嘯的難以逃逸的情感。這個天才的茨維塔耶娃!她不說愛的力量,愛的精神的作用,她說“靈魂的隘口”!難道,愛是靈魂的歷險?是的,正如她領(lǐng)悟的:“緊挨著愛情的是黑色的騷亂”。
即便是情感洶涌于心,從來不激情地嚎叫,而是用形象——可感可視的、變幻的、具體的、深思熟慮的形象,讓情感由感官和想象的路徑傳達到讀者的內(nèi)心。茨維塔耶娃為自己的情感找到了最美的表現(xiàn)途徑。比如,最殘酷的莫過于分手的瞬間了。即便是這樣的時刻,詩人仍然是視覺式的、節(jié)制的表現(xiàn):“哦,我多么渴望把那個世界留下,/ 那里,針擺撕裂著靈魂,/ 那里,用我的永恒/ 來校正瞬間的錯位?!保ㄗ⑨專和?,P339。)
茨維塔耶娃從不忽略她稱之為的——詩人的“手藝”。她通過手藝——寫作元素的篩選,結(jié)構(gòu)的設(shè)置,意象的提煉以及修辭的運用,來進行寫作過程自覺的自我限制、約束,來藝術(shù)地表現(xiàn)她的激情。因而,她的情感顯現(xiàn)出其必然性的表達——更廣闊、更自由、更有力量的表達。手藝使茨維塔耶娃的詩綻放出絢麗奪目的光彩。
茨維塔耶娃的愛情觀和創(chuàng)作觀天然相合,她的最具代表性的兩首長詩《山之詩》和《終結(jié)之詩》是詩人愛和痛苦的極限性表達。它們是痛苦、自然力,是崇高、絕對的情境,是巔峰——愛情和精神的絕對高度。它們詮釋著詩人的愛情和創(chuàng)作。詩人賦予山、樹、翅膀以神性、神力,它們成為她精神王國里特有的存在,詩人與它們共舞,借助它們獲得神力而抵達理想之境——
在茨維塔耶娃愛情的生涯里,最值得一書的、超越了世俗之戀的,與她詩的創(chuàng)作融為一體的愛情,是她與里爾克、與帕斯捷爾納克的三角之戀。那是一個天才詩人對另一個天才詩人的滲透,就像一條河匯入另一條河,就像本質(zhì)揭示本質(zhì)。它們用身體的顫音——心靈的震顫來彼此感應(yīng)、擁有、相融。
他們?nèi)斯餐?、純粹的愛與詩的王國,始于里爾克與帕斯捷爾納克的通信。1925年,旅居德國的帕斯捷爾納克的父親——畫家列昂尼德·帕斯捷爾納克,為五十大壽的詩歌大師——德語詩人里爾克發(fā)去賀信,并于信中談到了自己的詩人兒子?——里爾克“最狂熱的崇拜者”。里爾克回信老帕斯捷爾納克,盛贊了他兒子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才(里爾克年輕時自學(xué)俄語,他與俄裔情人露· 安德列亞斯兩次去她的家鄉(xiāng)俄羅斯,把俄羅斯視為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1926年4月,帕斯捷爾納克收到父親轉(zhuǎn)來的里爾克的附信之后,立即給客居瑞士拉加爾的里爾克寫信,表達對大師20年之久的仰慕之情,并希望里爾克能寄詩集給同樣崇拜里爾克的——自己“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從童年就都迷上了德國詩歌和音樂(二人的母親都是鋼琴家),他要與自己所愛的、已經(jīng)四年沒有見面的女人分享與大師交流的欣悅,并且委托僑居巴黎的茨維塔耶娃轉(zhuǎn)寄里爾克給他的信件(當(dāng)時因瑞士拒絕俄國人入境,兩國的郵件不暢)。他沒有料到,他也將男人的里爾克橫亙在了自己與茨維塔耶娃之間。
茨維塔耶娃1926年5月意外地收到了里爾克寄來的信及兩本詩集——《杜伊諾哀歌》和《獻給俄狄浦斯的十四行詩》。里爾克的詩曾經(jīng)是她每晚必讀的功課。一度時間“萊納”成了她兩歲女兒的口頭禪。她給里爾克的第一封回信就表達了自己一傾如泄的、深深的敬慕和愛意——
我等待你的書,像等待一場雷雨,無論我愿意與否,這場雷雨總要降臨。完全像是一場心臟手術(shù)(不是比喻!你的每一首詩都刺入心臟……)。(注釋: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 茨維塔耶娃著《三詩人書簡》劉文飛譯 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7年5月第2版 P27—29。)
茨維塔耶娃的愛,洶涌而灼熱,直抵里爾克的內(nèi)心。正在瑞士瓦爾蒙療養(yǎng)院治療的里爾克為這種來自本質(zhì)的力量感動。他給茨維塔耶娃回信:“今天,永恒的今天,我接受了你,瑪麗娜,用整個心靈,用我全部的意識,那為你和你的出現(xiàn)所震撼的意識,我自己像是海洋,與你一起閱讀,你的心靈之旅在涌向我……”
茨維塔耶娃一如既往地給帕斯捷爾納克寫信,向他敞開心懷,毫不隱瞞她對里爾克迅速產(chǎn)生的愛情。率性坦蕩的她忽略了她那愛的引薦人——深愛著她的帕斯捷爾納克,她熱烈的愛情越過他徑直投向久久仰慕的里爾克。她信中向里爾克說:“鮑里斯將你贈與我。我剛剛得到,就想成為唯一的擁有者?!?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