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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里爾克五十有一,因身患白血病在瑞士的一家療養(yǎng)院度過生命的最后一年,完成了生平最重要的作品——《杜伊諾哀歌》和《獻給俄爾甫斯的十四行詩》。那一年帕斯捷爾納克三十六歲,正艱難地向詩的高峰攀登。而三十四歲的茨維塔耶娃正和她的丈夫、兩個孩子一起拮據(jù)地生活在巴黎。
那一年,這三位詩人的生命交織在了一起,開始了一段“書信三角羅曼史”。這不是一場爭風吃醋的情場角逐,也不是一種消閑解悶的兩性游戲,這是一種在相互敬慕的基礎上升華出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或曰,是一陣驟然在愛情上找到噴發(fā)口的澎湃詩情。
如今,所有的愛情場景都已成為過去,正如茨維塔耶娃本人所說,軀體會腐爛,墨跡也會變淡,收信人早已在天堂和發(fā)信人相見,這時候書信已成為單純的書信,不是單單寫給收信人,而是寫給所有人的書信。書信如同抒情詩,是情感的真實袒露。閱讀這些真誠熾烈的書信,就是閱讀三位詩人筆下真正的詩。
三位詩人:里爾克、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
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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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現(xiàn)世界另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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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收錄了俄羅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和奧地利作家里爾克之間數(shù)十封珍貴的通信。信函中既有對詩歌本身的討論,也有對彼此創(chuàng)作的交流。這些書信,不僅可以讓我們了解歐洲詩史上的一段珍聞,還可以讓我們一窺三位大詩人心靈的一隅。
蘇珊·桑塔格在為這本書的英譯本寫的序言中這樣說:
“這些書信是一幅反映藝術的神圣癲狂的肖像畫。它有三位參與者:一個偶像和兩個崇拜者,兩個崇拜者又相互崇拜。
兩位年輕的俄國詩人,相互之間有過數(shù)年以工作和生活為主題的熾熱通信,他倆又與一位偉大的德語詩人建立了書信聯(lián)系,對于他們兩人來說,這位德語詩人就是詩歌的化身。這三種方式的愛的書信,以及他們自身,就是一個關于詩歌和精神生活的激情戲劇化的無與倫比的范例。
他們表現(xiàn)出了情感的無羈和靈感的純凈,也就是那種會被我們視為‘羅曼蒂克’而放棄的東西。”
《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丨上海譯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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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詩人一九二六年書信選
譯丨劉文飛
瑪麗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1892年生于莫斯科。詩人愛倫堡曾經(jīng)這樣評價她:“作為一個詩人而生,并且作為一個人而死”。代表作有詩集《黃昏紀念冊》、《終結之詩》。
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我終于和你在一起了。因為我看清了一切,我相信命運,所以我本來可以沉默不語,把一切都托付給命運,這種讓人頭暈目眩的、不公正的命運,這忠心耿耿的命運。但是,正是在這個想法中包含著我對你的許多情感,即使不是全部的情感,我也還是難以掌控這個想法。我如此強烈、如此全身心地愛你,以至于成了這一情感中的一個物品,就像一個在暴風雨中游泳的人,我需要這種情感把我掀起來,把我側身放倒,把我頭朝下倒掛起來——我被它裹住了,我成了一個嬰兒,你和我的兩人世界中的第一個、唯一的嬰兒。我不喜歡上句話中“你和我的兩人世界”幾個字。關于世界的事以后再談。所有的話一下子是說不完的。否則就會被你涂掉,被你置換。
我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哪兒會看見我兩腳朝上倒掛在空中呢?
我這已是第四個晚上,把一小塊黑暗泥濘的、煙霧朦朧的、夜間的布拉格塞進我的大衣,時而遠處有一座橋,時而突然和你在一起,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在跑向一些人,他們突然出現(xiàn)在排隊辦事的隊列中,或是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中,我用斷斷續(xù)續(xù)的嗓音讓他們了解令人傷心的抒情詩、米開朗琪羅式的大氣作品和托爾斯泰式的冷漠作品的那種深奧之處,它就叫做《終結之詩》。我是偶然得到這首詩的,是打字稿,還沒有標點符號。
可是,還有什么好談的呢,難道還要描寫放著這本詩稿的那張桌子嗎?
你使我想起了我們的神,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我的那根心弦,它誘使我總是把小說看成課本(你明白是什么課本),把抒情詩看成情感的詞源學(如果你不明白關于課本的話)。
是的,是的。正是這樣,正是那根用現(xiàn)實捻成的線;正是人一直在做卻又一直都看不見的那種東西。人類的天才,這一失去自控的造物,他的雙唇就該這樣嚅動。就應該這樣,就像在這部長詩的幾個主要章節(jié)中那樣。讀這部長詩時是多么的激動??!就像是在演一場悲劇。每一聲嘆息和每一個細微之處都做了提示?!翱浯?,也就是夸大”,“但在火車到達時,一個托付人”,利用商業(yè)秘密和舞廳地板的滑石粉”,“就是說不該,就是說不該”,“愛情就是肉體和血”,“我們就是棋盤上的兵,有人在擺弄我們”,“分離,真的要分離?”(你知道嗎,我在許多頁上都標出了這樣的句子,如:“我就是一個傷在肚子上的動物”,“這已經(jīng)被象棋所提示”。)?當然,我或許漏了些什么,這部長詩就放在我的右手旁,可以看上一眼,核實一下,但是我不想這么做,這些詩句都是有生命力的,這些天來一直縈繞在我的耳畔,諸如“我的自天而降的幸?!?、“親愛的”、“神奇的”、“瑪麗娜”,或是其他任何一個無意識的聲響,你可以挽起袖子,從我的心底深處掏出這樣的聲響。
在別人那里也有這樣的效果。在我那樣一種朗讀之后,出現(xiàn)了一片寂靜和臣服,出現(xiàn)了開始“在暴風雨中游泳”的情景。這種效果是怎樣獲得的呢?有時候就靠動動眉毛。我弓腰駝背地坐在那里,像個長者。我坐在那里,讀著你的詩,心里想著你就在眼前,我愛你,我也希望你能愛我。然后,當他們因你的韻律、智慧和無可挑剔的深刻性而獲得再生的時候,我只要動一動眉毛,不改變姿勢地悄聲一嘆:“???多棒!真是一個巨人!”就足以讓我的心(它由于饒舌而袒露,盡管饒舌,它天生還是與它們立有密約的)立即潛入你所拓展的遠方。
你是一個巨人,一個惡魔般巨大的演員,瑪麗娜!
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日)
我想與你談一談,并立即察覺出了差異,猶如一陣風掠過發(fā)際。我實在是無法給你寫信,而是想出去看一看,當一個詩人剛剛呼喚過另一個詩人,空氣和天空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變化,這就是鞋楦,這就是相互依存的我們,這就是一份不夠吃的口糧,如果你能活下來,并允諾我說我也能活下來,那我們就應當靠它來度過一年。
與自己的夢境相反,我在一個幸福、透明、無邊的夢中見到了你。與我平常的夢相反,這個夢是年輕的、平靜的,并毫不困難地轉化成了夢醒。這是在前幾天發(fā)生的事。這是我對自己和你稱之為幸福的那個最后一日。
我夢見城里的夏初,一家明亮、純凈的旅館,沒有臭蟲,也沒有雜物,或許,類似我曾在其中工作過的一個私宅。那兒,在樓下,恰好有那樣的過道。人們告訴我,有人來找過我。我覺得這是你,帶著這一感覺,我輕松地沿著光影搖曳的樓梯護欄奔跑,順著樓梯飛快地跑下。果然,在那仿佛是條小路的地方,在那并非突然來臨、而是帶著羽翼、堅定地彌漫開來的薄霧之中,你正實實在在站立著,猶如我之奔向你。
萊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奧地利詩人。被奧登稱為“十七世紀以來歐洲最偉大的詩人”。代表作有《秋日》《豹》,長詩《杜伊諾哀歌》。在他的詩作中,詩的純美與哲學的深思的結合幾近完美。
里爾克致茨維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日)
該對你說些什么呢?你輪流向我伸出你的兩只手,然后重新把它們疊在一起,你把它們壓在我的心上,瑪麗娜,就像放在一道溪流上:此刻,當你還把它們放在那兒的時候,它那受驚的水流正在向你涌去……請別躲開它!
該說什么: 我所有的話語(它們仿佛全都在你的信中出現(xiàn)了,像是走到了登臺的出場口),我所有的話語驟然向你涌去,每個詞都不愿落在后面。人們之所以急于離開劇院,不是因為在目睹了舞臺上的豐富多彩的生活之后,幕布的樣子對他們來說是無法忍受的嗎?我也如此,在讀了你的來信之后,看到它又被放回信封便感到難以忍受(再讀一遍,又一遍?。?。但是,在幕布中也能找到安慰。看一看吧:在你漂亮的名字旁,在這出色的維河畔圣吉爾旁,有人畫了一個大大的、漂亮的、天藍色的“7”字。七是我的吉祥數(shù)字。
你能感覺得到吧,女詩人,你已經(jīng)強烈地控制了我,你和你那片出色地與你一起讀過信的海洋:我如你一樣地書寫,如你一樣地從句子里向下走了幾級,下到了括號的陰暗處,那里的拱頂令人感到很壓抑,卻還保持著曾經(jīng)開放過的玫瑰的芳香。瑪麗娜:我已如此地深入了你的信!奇怪的是,如同扔下的骨頭,你的話語——在那個數(shù)字被道出之后——又會墜落一級階梯,并展示出一個更確切的日期,即終結的日期(往往是一個更大的數(shù))!
親愛的,莫非你就是自然的力量,就是喚起并鼓足第五種自然元素的力量?……我又感覺到。似乎自然本身在以你的聲音對我說“是的”,仿佛有一個充滿和諧的花園,花園中央有一個噴泉,還有什么?——有日冕。哦,你正在以你的華麗辭藻組成的高高的天藍繡球花超越我,籠罩我!
茨維塔耶娃致帕斯捷爾納克
(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三日)
我不喜歡大海,我無法去愛。那么大的地方,卻不能行走。這是一。大海在運動,而我卻只能看著。這是二。鮑里斯,要知道,這大海就是那樣一個舞臺,也就是我被迫的、早就明白的靜止性。我因循守舊。我只得忍耐,無論我愿意與否。在夜里呀!大海是冰冷的,洶涌的,隱秘的,不愛的,充盈自我的?!拖窭餇柨耍。ǔ溆氖亲晕疫€是上帝,都一樣。)我憐憫陸地:它感到冷。大海卻不覺得冷,這就是它,他的內(nèi)部充滿恐怖,這就是它。這就是它的實質。一臺碩大的冰箱(夜)?;蚴且豢诖T大的鍋(晝)。是絕對的圓形。是一只神奇的茶盤。它是淺平的,鮑里斯。是一個巨大的、時刻都會把嬰兒搖翻出來的平底搖籃(船舶)。
它無法熨燙(它是濕的)。無法向它祈禱(它是可怕的。比如說,我最好還是恨耶和華。如同恨一切權力)。大海是一種專政,鮑里斯。高山才是神靈。高山各不相同。高山能縮小至穆爾(為他而痛心?。?。高山也能增高至歌德的前額,為了不讓他難堪,而且還能高過他。高山有溪流,伴有洞穴,有變幻。高山——這首先是我的雙足。是我真實的價值。高山是一個巨大的破折號,鮑里斯,請你用深深的嘆息去填充這個破折號。
鮑里斯·列昂尼多維奇·帕斯捷爾納克,俄國詩人、作家,代表作有詩集《我的姐妹——生活》、自傳體隨筆《安全保護證》和長篇小說《日瓦戈醫(yī)生》。一九五八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原因是'在現(xiàn)代抒情詩和偉大的俄羅斯敘事文學領域中所取得的杰出成就'。
帕斯捷爾納克致茨維塔耶娃
(一九二六年七月一日)
我想吞下這親切的、巨大的一塊世界,我早就擁抱和哀悼過它了,如今它在我的周圍游動,旅行,射擊,進行戰(zhàn)爭,在頭頂上的云中漂浮,像莫斯科郊外夜里的青蛙音樂會的樂聲般地回蕩,是供我永恒地去羨慕、嫉妒和圍繞的。
上帝啊,我是多么愛我不曾是和不會是的一切??!我只是一個我,這叫我多么悲傷。我覺得錯過的、耗為零的或不是被我浪費掉的機會多么像一根對著我的絲線! 黑色的、神秘的、幸福的、現(xiàn)出崇拜神情的絲線。黑夜就是為了這種絲線而造就的。是物質上不朽的。死亡使我感到恐懼,僅僅是因為我還來不及當一當其他所有的東西就要死了。只有在給你寫信和閱讀你的來信時,我才能擺脫死亡那吱吱作響的、腳步匆忙的威脅。
茨維塔耶娃致里爾克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日)
萊內(nèi),我想去見你,為了自己,為了你心里的那個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時才可能出現(xiàn)的我自己。還有,萊內(nèi),請你別生氣,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起睡覺——入睡和睡覺。這個神奇的民間詞匯多么深刻,多么準確,其表達沒有任何歧義。單純地——睡覺。再沒有別的什么了。不,還有:把頭枕在你的左肩上,并把一只手擱在你的右肩上——然后再沒有別的了。不,還有:就是在最沉的夢中,也知道這就是你。還有:要傾聽你心臟的跳動。還要——親吻那心臟。
我總覺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淵。我總是把軀體翻譯成心靈(使軀體抽象化?。?,而“肉體”的愛,為了愛上它,我便使勁地吹捧它,竟使得它突然消失殆盡了。我陷在這種愛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這種愛情,也排擠了它。它消失殆盡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靈。
愛情仇恨詩人。它不希望被吹捧(據(jù)說,它本身就是傲慢的?。J為它就是絕對,唯一的絕對。它不相信我們。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它就知道它并不傲慢(因此它才如此有威風?。?,崇高就是靈魂,而靈魂的開始之處,也就是肉體的結束之地。最純潔的妒忌,萊內(nèi)。靈魂對肉體也有同樣的情感。我一向妒忌肉體:它得到了多少歌頌啊!保羅和弗朗齊絲卡的故事只是短短的一小段??蓱z的但??!——有誰還記得但丁和貝雅特麗齊?我嫉妒的是人的喜劇。靈魂永遠不會像肉體那樣被愛,至多也只可能被歌頌。肉體一直被成千上萬的靈魂所愛。有誰哪怕只有一次僅僅為了靈魂而使自己遭受永恒的苦難?即使有人愿意,他也做不到:出于對靈魂的愛而走向苦難——這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成了天使。我們受騙了——被剝奪了整個的地獄!
我為什么要對你說這一切呢?也許是出于一種擔心,怕你會在我身上看到一種普通的性欲(激情——肉體的奴隸)?!拔覑勰悖蚁牒湍阋黄鹚X。”——對友誼是不會如此簡單地開口的。但是,我這是在用另一種聲音說話,像是在夢中,在一個深深的夢境中。我的聲音與激情不同。如果你把我?guī)У搅四闵磉?,那你就會把les plus déserts lieux(最荒涼的所在)也帶到了你身邊。那從不睡覺的一切都會想在你的懷抱中足足地睡上一覺。那個吻將會直抵靈魂(深度)。(不是火災:是深淵。)
Je ne plaide pas ma cause, je plaide la cause du plus absolu des baisers.(我不為自己辯護,我為之辯護的是那最純粹的吻。)
帕斯捷爾納克寫給里爾克的第一封信的手稿
…
END
選題策劃 | 這兒有好書
編輯 | A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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