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不可能被消滅
同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誰的生活中都難免有些艱難,誰心里都難免有些苦惱和困惑。甚至可以這樣說,艱難和困惑就是生命本身,這是與生俱來的,甚至終生不能消滅的,否則人生豈不就太簡單了?
設(shè)想一下,要是有一天生活中的困難都被消滅干凈了,人生實在也就沒什么意思了;就像下棋,什么困阻都沒有你可還下的什么勁兒?內(nèi)心世界比外部世界要復雜得多,認識內(nèi)心世界比認識外部世界要困難得多。心理的問題浩瀚無邊,別指望一蹴而就即可解決所有我們心里的迷惑。那么指望什么呢?我想,人們能夠坐在一起敞開心扉,坦誠地說一說我們的困惑,大膽地看一看平時不敢觸動某些心靈的角落,這就是最好的辦法。心里的困惑存在一天,這辦法就不會過時。就是說,一切具體的心理治療方法,都要由這樣的開端來引出。自我封閉,是心理治療的最大障礙。
與人交流達到新境界
困境不可能沒有,艱難不可能徹底消滅,但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溝通,宣泄與傾聽,卻可能使人獲得一種新的生活態(tài)度,或說達到一種新境界。什么新境界?我先講個童話,《小號手的故事》。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有個年輕號手最后離開戰(zhàn)場回家。他日夜思念著他的未婚妻,可是,等他回到家鄉(xiāng),卻聽說未婚妻已同別人結(jié)婚;因為家鄉(xiāng)早已流傳著他戰(zhàn)死沙場的消息。年輕號手痛苦之極,便離開家鄉(xiāng),四處漂泊。孤獨的路上,陪伴他的只有那把小號,他便吹響小號,號聲凄婉悲涼。有一天,他走到一個國家,國王聽見了他的號聲,叫人把他喚來,問,你的號聲為什么這樣哀傷?號手便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國王。國王聽了非常同情……看到這兒我就要放下了,心說又是個老掉牙的故事,接下來無非是國王很喜歡這個年輕號手,而且看他才智不俗,就把女兒嫁給了他,最后呢,肯定是他與公主白頭偕老,過著幸福的生活。
可是我猜錯了,這個故事不同凡響的地方就在于它的結(jié)尾。這個國王不落俗套……他下了一道命令,請全國的人都來聽這號手講他自己的身世,讓所有的人都來聽那號聲中的哀傷。日復一日,年輕人不斷地講,人們不斷地聽,只要那號聲一響,人們便來圍攏他,默默地聽。這樣,不知從什么時候,他的號聲已經(jīng)不再那么低沉、凄涼了。又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那號聲開始變得歡快、嘹亮,變得生氣勃勃了。
所謂新境界,我想至少有兩方面。一是認識了愛的重要;二是困境不可能沒有,最終能夠抵擋它的是人間的愛愿。什么是愛愿呢?是那個國王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小號手呢,還是告訴他,困境是永恒的,只有鎮(zhèn)靜地面對它?應(yīng)該說都是,但前一種是暫時的輸血,后一種是幫你恢復起自己的造血能力。后者是根本的救助,它不求一時的快慰和滿足,也不相信因為好運降臨從此困境就不會再找到你,它是說:困境來了,大家跟你在一起,但誰也不能讓困境消滅,每個人必須自己鼓起勇氣,鎮(zhèn)靜地面對它。
人生困境不可根除,這樣的認識才算得上勇敢,這勇敢使人有了一種智慧,即不再寄希望于命運的全面優(yōu)待,而是倚重了人間的愛愿。愛愿,并不只是物質(zhì)的捐贈,重要的是相互心靈的溝通、了解,相互精神的支持、信任,一同探討我們的問題。
新境界的另一方面就是鎮(zhèn)靜,就是能夠鎮(zhèn)靜地對待困境,不再恐慌了。別總想著逃避困境,你恨它,怨它,跟它講理,其實都是想逃避它??墒抢Ь乘允抢Ь?,就在于它不講理,它不管不顧、大搖大擺地就來了,就找到了你頭上,你怎么討厭它也沒用,你怎么勸它一邊兒去它也不聽,你要老是執(zhí)著地想逃避它,結(jié)果只能是助紂為虐,在它對你的折磨之上又增加了一份自己對自己的折磨罷了。
我敬重我的病
有一回,有個記者問我:你對你的病是什么態(tài)度?我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個恰當?shù)脑~,好像說什么也不對,說什么也沒用;最后我說:是敬重。這決不是說我多么喜歡它,但是你說什么呢?討厭它嗎?恨它嗎?求求它快滾蛋?一點用也沒有,除了自討沒趣,就是自尋煩惱。但你要是敬重它,把它看作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是命運對你的錘煉,就像是個九段高手點名要跟你下一盤棋,這雖然有點無可奈何的味道,但你卻能從中獲益,你很可能就從中增添了智慧,比如說逼著你把生命的意義看得明白。一邊是自尋煩惱,一邊是增添智慧,選擇什么不是明擺著的嗎?
所以,對困境先要對它說“是”,接納它,然后試試跟它周旋,輸了也是贏。再比如說死亡,你一聽見它就著急、生氣、發(fā)慌,它肯定就會以更加猙獰的面目來找你了;你要是鎮(zhèn)靜地看它呢,它其實也平常。死,什么樣兒?就像你沒出生時那樣兒唄。死,不過是在你活著的時候嚇唬嚇唬你,誰想它想得發(fā)抖了,誰就輸了;誰想它想到坦然鎮(zhèn)定了,誰就贏了。當然不能騙自己,其實這件事你想騙也騙不了。但要是你先就對它說“不”,固執(zhí)地對它說“不”,其實所有的困境,包括死,都是借助你自己的這種恐慌來傷害你的。
死對我曾是誘惑
在我雙腿癱瘓的時候,以及雙腎失靈的時候,有人勸我:要樂觀些,你看生活多么美好呀!我心里說,玩兒去吧,病又沒得在你身上,你有什么不樂觀的?那時候,尤其是21歲雙腿癱瘓的時候,我可是沒發(fā)現(xiàn)什么生命的誘惑。我想的是,我要是不能再站起來跑,就算是能磨磨蹭蹭地走,我也不想再活了。那時候,我整天用目光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寫兩個字,一個是腫瘤的“瘤”(因為大夫說,要是腫瘤就比較好辦,否則就得準備以輪椅代步了),另一個字是“死”;我祈禱把這兩個字寫到千遍萬遍或許就能成真,不管是腫瘤還是死,都好。我想我只能接受這兩種結(jié)果。到后來,現(xiàn)實是越來越不像腫瘤了,那時我就只寫一個字了: “死”。
但我為什么遲遲沒有去實施呢?那可不是出于什么誘惑,那時候?qū)ξ易罹哒T惑的就是死;每天夜里醒來,都想,就這么死了多好!每天早晨醒來,都很沮喪,心說我怎么又活過來了?我所以沒有去死,絕不是生的誘惑,而是死的耽擱,是死期的延緩,緩期執(zhí)行吧。是什么使我要緩期執(zhí)行呢?是親情和友情,是愛。
困境使我知命
那時候我也還是不大想活,希望能有一個自然的死亡。但是死亡一經(jīng)耽擱,你不免就進入了另一些事情,就像小河里的水慢慢豐盈了,你難免就順水漂流,漂進大河里去了,四周的風景豁然開朗,心情不由得也就變了。終于有一天你又想到了死,心說算了吧,再試試,何苦前功盡棄呢?憑什么我非得輸給你不可呢?這時候,你已經(jīng)開始對死亡有一種幽默的態(tài)度了。
啟發(fā)我的是卓別林的一部電影,名字叫《城市之光》。女主人公要自殺,結(jié)果讓卓別林把這女的救了。這女的說,“你為什么救我?你有什么權(quán)利不讓我死?”卓別林的回答妙極了,令我終生不忘,他說,“急什么?咱們早晚不都得死?”這是大師的態(tài)度,不悟透生死的人想不出這樣的話,這里面不僅有著非凡的智慧,而且有著深沉的愛心;是說,這是困境,是我們誰也逃避不了的困境,但是,我們在一起,我們先一起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別的辦法。這就是愛!我就是靠了這種愛而耽擱和延緩了死亡的,然后才感到了生的誘惑。你要是說這愛就是生命的誘惑,也行。但那決不是生理性生命的誘惑,而是精神性生命的誘惑,是生命意義的誘惑。不過,我覺得“誘惑”這個詞并不算很貼切;“誘”字常常是指失去了把握自己的能力,“惑”呢,是迷茫的意思。所謂“四十而不惑”,大概就是說明白了生命的意義吧。所以,當終于有一天我不再想自殺的時候,生命不見得是向我投來了它的誘惑,而是向我敞開了它的魅力和意義。所以我說,對病,對死,對一切困境,最恰當?shù)膽B(tài)度是敬重,它使我提前若干年“知命”了。所謂“知命”,就是知道命運反正是不可能都隨人愿的,人呢?務(wù)必不能逃避困境,而是要正眼看它。你下棋嗎?你打球嗎?其實人生的一切事,都是與困境的周旋。
愛需要自己去建立
如果你覺得這仍然不夠,你也可以一個人靜靜地思索,與天,與地,與上帝或與佛祖都談?wù)?,那樣就能讓你更清楚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傊f別把自己封閉起來,你要強行使自己走出去,不光是身體走出屋子去,思想和心情也要走出去,走出一種牛角尖去,然后你肯定會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我寫過,地獄和天堂都在人間,地獄和天堂是人對生命、以及對他人的不同態(tài)度罷了。友誼、愛、以及敞開自己的心靈,是最好的醫(yī)藥。
但是,愛,或者友誼,不是一種熟食,買回來切切就能下酒了;愛和友誼,要你去建立,要你親身投入進去,在你付出的同時你得到。在你付出的同時,你必定已經(jīng)改換了一種心情,有了一種新的生活態(tài)度。
其實,人這一生能得到什么呢?只有過程,只有注滿在這個過程中的心情。所以,一定要注滿好心情。但你要是逃避困境——但困境可并不躲開你,你要是封閉自己,你要總是整天看什么都不順眼,你要是不在愛和友誼之中,而是在愁恨交加之中,你想你能有什么好心情呢?其實,愛、友誼、快樂,都是一種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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