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簍內(nèi)字紙的去處大多是送給了撿爛紙的,我在50年代中期還見過不少走街串巷撿爛紙的老人,完全不同于今天外地農(nóng)村到都市來謀生的拾荒者,麻袋中裝的是可口可樂的馬蹄鐵罐子,平板車安上嘟嘟作響的發(fā)動機(jī),完全是一副機(jī)械化部隊(duì)的樣子。那時撿爛紙的老人多是在身后背上一個很大的籮筐,手中的竹木棍上有一截很銳利的鉛絲,能夠不用彎腰就把字紙從地上扦起,隨手?jǐn)S人背后的筐內(nèi)。他們不要任何垃圾,只是收集廢紙。最有意思的是總在筐外貼個字條,上書“敬惜字紙”四字,一望而知是收廢紙的來了。巷陌人家,輕車熟路,每至門首,自會有人將字紙簍傾人他們的筐內(nèi)。
小時候最好奇的是“敬惜字紙”四字,那是勸誡世人“敬惜字紙”呢,還是表示撿爛紙的人對字紙的珍惜?其實(shí)不過是一種職業(yè)宣示的招幌,一個以撿爛紙為生的拾荒者,不吆喝不聲張,背后筐上的“敬惜字紙”隨著蹣跚步履穿行于街頭巷尾,何其太雅,何其堂皇而有古風(fēng)。于是撿爛紙的就有了個“敬惜字紙”的雅號。小時候家中的字紙簍滿了,我的老祖母就會說:“去倒給‘敬惜字紙’的罷!”
其實(shí)“敬惜字紙”的大抵是不識字的,干這個營生的也多是些五十歲以上翁嫗,或是城市的貧民,或是城廂附近的農(nóng)人。舊時字紙的最終歸宿我不得而知,但家中字紙卻送給了他們。那時也有以爛紙換取燈兒(即火柴或洋火)的,老舍先生和許地山先生都有過描寫他們的文字。我沒有換過取燈兒和其他的什么東西,只是往他們的筐里一倒就算完成任務(wù)了。
五十年前大約是一個端午節(jié)的前后,我在街門口看見常來收廢紙的一個老人,那天還帶著個四五歲的男孩。初夏近午已是驕陽似火,祖孫坐在門洞里歇腳,那老者摘下草帽替孫子遮著太陽,另一只手擦著光頭上的汗珠。那手是古銅色的,手上的皮包著骨頭,顯得十分干癟粗糙。歇了一會兒,那老人從筐里捧出一堆紙團(tuán)兒,在地上一一展平。我非常好奇,看著他干這活兒??赡苁悄翘爝\(yùn)氣好,老人收了兩摞舊報紙和一摞舊雜志,放在筐旁邊。孩子無聊,先是蹲在門洞里看螞蟻打架,后來看累了就坐在舊書報上。當(dāng)老人整理完他的字紙回過頭來,驀然瞅見孩子坐在舊書報上,突然摑了他一巴掌,那孩子大哭起來。老人嘴里喝到:“讓你往字紙上坐!”
“為什么那兒不能坐?”我好奇地問。
“那上面有字!”老人說。
“有字為什么不能坐?”我又問。
“字是倉頡造的!”老人氣哼哼地說。
“倉頡是誰?”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老師也沒告訴過我這樣的知識。
“倉頡是老祖宗!”老人說。
“那為什么不能坐?”我不解這與倉頡造字有什么關(guān)系。
“那上面是文章?!崩先藨阎缇凑f道。
“文章為什么不能坐?”我又不解了。
“文章是孔夫子寫的。”老人告訴我。
“孔夫子是誰?”這也是二年級老師沒有給我們講過的。
“孔夫子是圣人!”老人又說。
“你識字嗎?”我沒有再深入問他那些高深的問題,他這樣有學(xué)問,一定是認(rèn)識許多字的。
“我不認(rèn)字,認(rèn)字就不撿字紙了!”
老人不再理我,他趕緊將孩子坐過的那摞舊書報捧起,舉過頭頂,并恭敬地在光頭上頂了頂,像是替他的孫子向倉頡和孔夫子謝罪。
自此以后,我會經(jīng)常把字紙簍兒里的廢紙壓得緊緊的,總是等那背著“敬惜字紙”筐子的老人來,然后一股腦兒倒入他的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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