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就是為你而敲響。
——約翰·鄧恩
《阿飛正傳》中的主人翁曾在獨白中提到一種名叫極樂鳥的鳥,這種鳥一生都在飛行,它必須飛,因為它找不到理想的棲居地?!?/span>
我不知道這世上是否真有飛行終生的鳥。若有,那真是太神奇了;若無,那也說明了人類對某種精神永無止境的追求。
用終生飛行不息的極樂鳥比喻某個人——哪怕是世上最堅強、最完美的斗士或許也是不恰當?shù)?,因為在這個世上,誰都不敢說他(她)在一刻不停地追求,誰都不敢說他(她)在追尋的路上不曾憩息過??墒?,當我閱讀了索爾仁尼琴的生平事跡后,我就不由自主地把他的一生比作極樂鳥的一生。這種比喻并不完全妥當,不過在這個世上,尤其是放眼二十世紀的歷史,他確實是少數(shù)配得上這個比喻的作家之一。
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Александр Исаевич Солженицын,1918年12月11日~2008年8月3日)
初聞索爾仁尼琴,是在一篇散文里,當時作者引用了索翁的一句話。如今我早已忘了那本書講的內(nèi)容,但索翁那句話卻讓我振聾發(fā)聵:
對一個國家來說,有一個偉大的作家就等于有了另外一個政府。
對文學(xué)沒有感情,甚至討厭文學(xué)的人來說,這實在算不上一句智慧的話,甚至愛鉆牛角尖的人還會認為這是一句妄言。但對我這個文學(xué)的嗜好者來說就別有一番風(fēng)味了。那時我剛接觸外國文學(xué),深受魯迅作品的影響,對文學(xué)救世的觀點深信不疑(現(xiàn)在想法有了很大變化),因此索翁此話正對那時我的口味。到了現(xiàn)在——大三(下)——對國外多數(shù)作家有了一定的認識后,再讀著這樣的話時,仍很感動。這樣的話除了對我的生活有某種鼓勵外,我還為索翁的所作所為所感動。
對索翁來說,這不是他為嘩眾取寵而作的驚人語。這是他的信念,他像魯迅一樣一直拿筆當武器對抗時代的虛假偽善;在那個謊言甚囂塵上的時代里,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敢于講出真話的知識分子之一。在他那著作等身的作品中,唯一不變的旋律就是對真實的追尋。通過他的作品和思考,他始終在提醒我們:生而為人,永遠不要靠謊言過日子。
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頒獎典禮上,他說,“一句話真話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這話不只是對蘇聯(lián)政治用道德裝飾謊言的批判,也指向整個世界,它還暗示了在現(xiàn)實處境中真話的稀缺。
索氏是個富于內(nèi)省的作家,像他的前輩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他也對人性洞若觀火。他在諾獎演講詞中說,“我們不要忘記,暴力并不是孤零零地生存的,而且也不能夠孤零零地生存:它必然與虛假交織在一起。在他們之間有著最親密、最深刻的自然結(jié)合。暴力在虛假中找到了它的唯一的避難所。”他意識到了向世人講真話的困難。
講真話算不上什么高尚的品質(zhì),它原本是出于人的本能,可是,在一個像蘇聯(lián)那樣用最高尚的政治理想來蠱惑人民的國家中,一般人能意識到他們生活的社會的荒謬嗎?非但不能,他們還會助紂為虐,并且自正派人、愛國者自居。
在此背景下,一個有良知且勇敢的作家,必然要站到政府和烏合之眾的對立面。索翁正是這樣的作家。
索翁深信文學(xué)的社會作用。他說,“作家絕不能以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去評論社會和自己的同胞,他應(yīng)該分擔(dān)自己的國家和同胞所犯的一切罪孽的結(jié)果。如果你的國家的坦克曾在鄰國首都的馬路上進行屠殺,那永不褪色的血跡將永遠噴在你的臉上?!彼魑桃赃@種介入文學(xué)的姿態(tài),人道主義的情懷,在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下依然進行著揭露真相的創(chuàng)作。
流放,絕癥,恐懼,……所有這些阻礙都不能迫使他逃避真實,遺棄理想,那些沒有殺死他的使他更篤信一位作家的擔(dān)當。他知道苦難有多深,人類的榮耀就有多高遠。他要對他的時代負責(zé);要對他的民族,他的國家發(fā)出他個人真誠的聲音。
他意識到社會發(fā)生的一切都與我們個人行為有關(guān),“我們誰能大言不慚地宣布,現(xiàn)在這個世界的弊病與我們無關(guān)呢?”如果我們每個人都領(lǐng)會到世界的弊病,并努力祛除它,美好的人間離我我們還會遠嗎?這不只是索翁一個人的期望吧?!
他篤信一種極端真實的現(xiàn)實主義和人道主義,他的作品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沒有做裝飾的花哨,娛樂性不強,可讀性也不如許多暢銷書,乍看之下非常平淡,這都是因為他把真實放到了第一的位置。
許多作家在獲諾獎后就再也寫不出高于其代表作的作品,即使這些作家在獲獎后仍會說“諾獎不是退休金”“寫作仍照常進行”之類的話,也確實未停止寫作,但他們誰也沒能像索翁那樣,在獲獎之后還會錐心泣血地寫在俄羅斯歷史上最宏大、規(guī)模最大的、字數(shù)達千萬的史詩巨作:《紅輪》。
這樣的創(chuàng)作是作家對死者的悼念、對民族的展望、對國家的熱愛的體現(xiàn),同時,這又絕不是一個浮躁、貪念功名利祿的作家所能完成的。他的寫作是自由的寫作,無論這部作品有何局限,我們都不能否定,這是一部遵循自己的良心和頑強的信念完成的作品。
在諾獎后被當局強行驅(qū)逐出境,又在國外流亡多年,但索氏仍對俄羅斯民族寄予厚望。他對古老的俄羅斯民族的愛從未減退過。他不是那種“崇洋媚外”的作家,雖然寄人籬下,但他從未妥協(xié);他既批判蘇聯(lián)的專制獨裁,又批判西方那種庸俗墮落的資本主義文明。他在東西方都褒貶不一,一些人把他當做英雄,另一些人把他看做叛徒;東西方都有著異常強烈的聲音在批判著他。而他呢,繼續(xù)著他的批判,堅持著他的斗爭,正如普京所說“對自己的觀點從不動搖,并且終生遵循”,也正因為如此,他是孤獨的。他因思想和信念而孤獨。
索氏激烈批判的蘇聯(lián)最終解體了,他也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里,本可以安享晚年,但其曲高和寡的思想和一貫的批判作風(fēng),使他的處境非常微妙。但放眼整個俄羅斯文學(xué)長河,他并不孤獨,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葉賽寧、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等,這些作家都曾在他們的時代里忍受著不被理解的孤獨和非議,但有什么呢?他們在孤獨中見證了作家的偉大,人類良知的偉大。
偉大的作家終會為人們所敬仰。不管世事滄海桑田,只要我們還在編撰蘇聯(lián)文學(xué),我們就不能不在其中為他留一席之地,我們無法回避他。他的作品不只屬于蘇聯(lián)文學(xué),也屬于二十世紀世界文學(xué)的一部分。
偉大的作家總是基于其偉大的人格。索氏的韌性,堅毅,悲憫和現(xiàn)實關(guān)懷,這些都將成為一個傳奇。斯人雖去,傳奇不老。索氏那不倦的極樂鳥精神將閃耀在人類精神的天穹,照亮我們前行的路。
文/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