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書法藝術(shù)之“風骨”
詩人陸子寫過一首題為《虎標本》的短詩:“一眼便能認出/你是神旺的老虎/沒有皮看得更清/看這骨頭。”驚心動魄的意象,不也在說詩嗎?是的,詩也應(yīng)有骨頭,或曰風骨,即詩所蘊含的那種雄健有力、昂揚向上的正大氣象,那面永遠高揚在詩的軍陣上空的嘩啦掣動的大旗!
豈止是詩,舉凡一切堪稱優(yōu)秀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當然包括書法藝術(shù)在內(nèi),其中無不包含著或剛正挺拔、或凜然的審美風骨在。摒棄或忽視風骨的審美,無疑是有著嚴重缺失的不健全的審美。
最早提出風骨這一對文學(xué)藝術(shù)內(nèi)容與形式最高要求的,應(yīng)是一千四百年前南朝齊杰出的美學(xué)家劉勰。他在《文心雕龍》第二十八篇《風骨》中鮮明地提出“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這樣的論斷。意思是說,惆悵動人的敘述情懷必須從有感化力量的風力開始,反復(fù)沉吟地鋪排文辭沒有比注意骨力更重要的了。在這里,劉勰極其明確地將風骨推為一篇(部)文藝作品審美理論的首要地位。這一論述千百年來一直被人不斷引述并遵從,其影響力之大可見一斑。
自隋入唐,書藝大興。歐虞褚薛四大書家無不以各自獨具鮮明個性的書法實踐,證明著風骨之于書法的不可或缺。評歐有“若草里蛇驚,云間電發(fā);又如金剛瞋目,力士揮拳”之語;評虞則有“體段遒媚,舉止不凡”之贊;對褚則有“字里金生,行間玉潤”之譽;對薛則有“買褚得薛,不失其節(jié)”之說。而酷愛書法、以帝王之尊竭力倡導(dǎo)書藝發(fā)展的唐帝李世民,在其為《晉書·王羲之傳》論贊中說羲之書“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在弘文館題文中又說“王羲之筆勢如鳳翔阿閣,龍躍天衢,遒勁超逸”,如此之高的評價無一不是對王書呈現(xiàn)出的飄逸而又勁爽的風骨給予贊揚。李世民在《論書》中有言:“吾臨古人之書,殊不學(xué)其形勢,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勢自生耳。”在這里,他更是明白無誤地指出骨力對于書法不可替代的統(tǒng)攝作用,即在內(nèi)容與形式之間,骨力應(yīng)該始終居于靈魂主導(dǎo)地位。李世民關(guān)于書法重在骨力之說,還可從另一則跟他有關(guān)的故事中得到印證?!缎蜁V》說:“太宗乃以書師世南,然?;几昴_不工,偶作戩字,遂空其落戈,令世南足之,以示魏征。征曰:‘今窺圣作,惟戩字戈法逼真?!趪@其高于藻識?!蔽赫魇菍⒏曜炙憩F(xiàn)的力道跟太宗自己所寫字的筆力做過認真比較后,才得出這一判斷的。由此可見,骨力有無不是勉強可以得到的,它需要的是包括基本功在內(nèi)的書家個人長期練就的綜合藝術(shù)實力。
而不同時代的一些著名詩人們也喜歡游藝于書壇,常有觀賞品評書法的言論、詩作問世,其中不少就涉及到了風骨這個重要的審美命題。如“昔張旭善草書,出見公孫大娘舞《劍器》《渾脫》,鼓吹既作,言能使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而旭歸為之書”這一著名評述,便是出自沈亞之之口(《敘草書送山人王傳乂》)。李磎說過:“太宗文皇帝論學(xué)書骨力,喻政化根源?!保ā妒谒斡魪V都尉黃去惑臨安縣尉主簿顏溫鳳翔文學(xué)等制》)。杜甫在其著名的《飲中八仙歌》中賞贊“草圣”張旭之書藝:“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痹凇队^薛稷少保書畫壁》中則曰:“畫藏青蓮界,書入金榜懸。仰看垂露姿,不崩亦不蹇。郁郁三大字,蛟龍岌相纏。”詩中的“揮毫”“云煙”“蛟龍”“相纏”等,無一不是對風骨這一美學(xué)觀點的最形象生動的描寫。特別是其“書貴瘦硬方通神”這一著名論斷,更是對日趨肥腴、漸失風骨的中唐書風的奮力一擊。到了宋代,詩人陸游則在《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后》一詩中寫道:“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試無路空崢嶸。酒為旗鼓筆刀槊,勢從天落銀河傾。端溪石池濃作墨,燭光相射飛縱橫。須臾收卷復(fù)把酒,如見萬里煙塵清。丈夫身在要有立,逆虜運盡行當平。何時夜出五原塞,不聞人語聞鞭聲?!边@首詩是陸游52歲時于成都軍中所寫,他將自己一腔報國出征的豪情賦予酒后的草書之中,其書其詩風骨崢崢,堪稱典范!先行者們以上述種種成功的書藝實踐及其或詩或文的宣示,無一不在證明著包括書法在內(nèi)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風骨的蘊含對作品成功與否的至關(guān)重要性。
那么,書藝的風骨或曰骨力的獲得,又從何而來?
毛筆無疑是人類自有文字誕生以來,最為柔軟的書寫工具了。可正是借助這種柔軟的魔幻般神奇的工具,我們的先賢們創(chuàng)造出了人間最具風骨的偉大的書畫作品。就書法技法論,首要的便是用筆的方法,即用筆了。按照沈尹默的說法,這筆法,大王是內(nèi)擪,小王是外拓。內(nèi)擪重骨力,外拓重風采。從書藝歷史及審美傾向來看,羲之趨古,獻之趨今。公允地說,“二王”父子書法用筆雖各有側(cè)重,但他們書作中所呈現(xiàn)出的那種光彩照人的風骨,卻是一樣地纖毫畢現(xiàn),一樣地凜然。早在初唐,唐太宗就曾在其《筆法訣》中說:“為點必收,貴緊而重;為畫必勒,貴澀而遲;為撇必掠,貴險而勁……”這里說的緊、重、澀、遲、勁,正是大王內(nèi)擪筆法的內(nèi)涵。此可作沈說之補充。自漢至清兩千年來,種種關(guān)于筆法的論述觸目皆是。而到了今天,孫曉云在《書法有法》的《“內(nèi)擪”“外拓”詞詮》一節(jié)中,對這兩種重要的筆法,做了詳盡的詮釋。在此基礎(chǔ)上,她還更加明確地提出了“骨法即筆法”這一論斷。所有這些無一不在提醒我們,書作中風骨的獲得,其來源首先在于對傳統(tǒng)技法不懈的學(xué)習(xí)、吸納與實踐。
但這樣做僅僅是書作獲得風骨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而書藝風骨的最終獲得還得仰賴于書者情操學(xué)養(yǎng)對其綿綿不息的哺育。如果不將個人人品與學(xué)養(yǎng)的修煉當作與技法同等重要地位的大事來抓,那么,即使筆法再熟諳、再老練,也很難讓自己的書作自然而然呈出或挺拔勁健、或浩氣逼人的風骨來。這樣,即使作者傾畢生之力,最終也只能止步于書匠這一淺淺的層面上。劉勰在《風骨》中還指出過:“是以綴慮裁篇,務(wù)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逼湟馐钦f,所以構(gòu)思作文務(wù)必保持充沛的生氣、剛健的文辭,切實地表達思想感情,只有這樣,文章才能放射出嶄新的光芒。還說,風骨對于文章的作用,好比善飛的鳥兒使用有力的雙翼那樣。這段話中所說的“氣”,是指主導(dǎo)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的精神狀態(tài),或者干脆理解做精氣神吧。如果不努力做到這一點,所謂風骨的獲得,仍是一句空話。想想看,只剩下一只翅膀的鳥兒,你能指望其翱翔云天,馳騁千里百里么?
說到底,包括書法在內(nèi)的,任何一件堪稱風骨峻厲、技法精嚴,形式與內(nèi)容達到至臻至美境界的藝術(shù)作品的獲得,全靠的仍然是一條千古不易的四字真經(jīng):技道并進?。▉碓矗骸吨袊鴷媹蟆窌ò妫?div>
月雅書畫中國網(wǎng)編輯整理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