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這項職業(yè)所帶給我的種種好處,是其他的工作(諸如工程師、機關職員、新聞記者)所無法替代的。我是一個喜歡獨處的人,不喜歡共謀和合作,喜歡冥想而倦于人事交往,寫作至今還算是一門職業(yè)或手藝,它尚能給我提供低限的經(jīng)濟保障,使我于無所事事之中并不感到太大的恐慌和慚愧。我坦率地承認,寫作常常能夠給我?guī)硪恍┪宜释目鞓?。每當我寫完一部較長篇幅的作品,走在陽光下,在慵懶的倦意中常能感到一種隱抑的激動,我常常想起莊子“朝菌不知晦朔”這句話來,它也總是在提醒我,與日常生活的享樂應當保持怎樣的距離。我想,除了寫作之外,對我來說,還有一個誘人的職業(yè),那就是在大學任教?,F(xiàn)在,我同時兼有這兩項職業(yè),不僅心滿意足,而且簡直有些喜出望外。
成為一個作家的夢想不時受到了如下一些情形的慫恿和鼓勵:寫作意味著個人的獨立工作,它是不與人合作而生存的合法手段??僧斘乙庾R到這樣一種構想也許只是個人對外界生活表示的恐懼和怯懦時,焦慮跟著就來了……魯迅這個在我的印象中熱衷于社會生活的思想家和活動家,到了中年被一種不可思議的虛無感纏住了。他甚至對母親和妻子的存在也表示了某種程度的不耐煩。我當時的感受是,他打算從虛無的礦砂中提取有價值的鉆石?!兑安荨放c其說是一個可供閱讀的文本,還不如說是作家個人內(nèi)心沖突的粗略記錄。
我開始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一扇大門的關閉,同時也意味著另一扇窗戶的開啟。障礙,不僅給寫作活動提供了必要的強度,而且它本身就是重要的資源。卡夫卡也許是一個相反的例子。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具有使一切局限性轉(zhuǎn)化為寫作資源的無與倫比的能力。他所關注的概念只有一個,那就是“障礙”。而在卡夫卡的筆下,這種障礙同時具有喜劇和宿命的色彩??ǚ蚩ú⒉皇且驗橐热祟惒砰_始寫作的,他所關注的始終是他個人的局限。交流的不可逾越的障礙也許正是他從事寫作的基本動力。
也許是剛剛從西藏高原下來,整整一個下午他都顯得恍恍惚惚。許多人后來回憶說,盡管他們到底也沒弄清馬原那天下午都說了些什么,但無疑卻得到了許多重要的啟示:僅僅是一種氛圍即可打開一扇塵封多年的窗戶。馬原是屬于那種真正博覽群書、而個人風格又十分突出的作家。在他身上,我?guī)缀蹩吹搅艘晃粋ゴ笞骷宜仨毦邆涞乃兴刭|(zhì)和稟賦,但他卻在某一天突然停止了寫作。隨著馬原在文壇的斂跡,隨著這個社會正在發(fā)生著的一系列深刻的變化,我似乎感到,一段生機勃勃的歲月已經(jīng)悄然結束。我想重新反省一下如下的事實:馬原的寫作方式對于當時矯揉造作之風盛行、缺乏想象力的文學界形成了怎樣的沖擊。我相信,當余華先生在遼寧文學院的一次講課中談到,他之所以決定來沈陽僅僅是為了向馬原表達一種敬意,并不是虛妄的奉承之語。
“呼喊”和“細雨”這兩組中心意向作為余華向童年記憶回溯的兩條線脈,構成了他揭示現(xiàn)實處境的經(jīng)緯?!昂艉啊绷钊寺?lián)想到醫(yī)院空空蕩蕩的走廊,山崗失去皮膚后在手術臺上流動的金黃色脂肪,被捆綁的瘋子死在街旁的郵筒前,血還沒有凝固……而“細雨”則讓人回憶起馮玉青在朝陽下鎏光溢彩的烏黑發(fā)辮,搖著撥浪鼓向村莊走來的白癜風貨郎,以及少女楊柳使人流淚的面容。在余華本人所供述的閱讀啟示錄的名單上,卡夫卡和川端康成占有十分顯赫的位置??ǚ蚩üP下的“呼喊”大多以沉默和接受的姿態(tài)來加以呈現(xiàn);川端的“雪國”肌理細密,婉約沉潛,而余華作品中的相類意象與他筆下的浙江農(nóng)村一樣,粗糲,有力,充滿著喧囂和躁動,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活力。他記錄了心靈的歷險、戰(zhàn)栗以及尋求慰藉的全部吁求。
蘇童的語言簡潔,質(zhì)樸,饒有韻致;他的形式不事雕琢,而又蔚為大氣。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安德森、考德威爾、威廉·??思{敘事風格的影響;假如加上蘇童本人一度推崇備至的麥卡勒斯、雷蒙德·卡佛,我們可以看出美國文學,尤其是南方文學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在蘇童的小說中,我們卻很難看到明顯的智力特征。這并不是說他根本缺乏這種智慧,只是它一直處在暗中,為作品的敘事提供著必要的保證。記得幾年前,蘇童在去美國的途中經(jīng)過上海時,曾以出人意料的激烈口吻對我說:“我才只有三十二歲……”我已記不清他為何要這樣說。但我想,三十二歲正是福克納醞釀《喧嘩與騷動》時的年齡,而對于馬爾克斯和普魯斯特來說,《百年孤獨》和《追憶似水年華》還遠未動筆。
當我試著就二十世紀的小說創(chuàng)作寫下一些浮光掠影式的感想時,我對于以下一些名字懷有敬意:卡夫卡、普魯斯特、威廉·??思{、博爾赫斯、雷蒙德·卡佛。他們所探索的不僅僅是未知世界,而且是未知世界的真理;不是了解,認識和記述,而是領悟和啟示。中世紀有了但丁就有了一切,同樣,卡夫卡和博爾赫斯的存在為二十世紀的文學挽回了尊嚴。
卡夫卡的寫作起源于個人感受到的難以逾越的障礙,起源于個人和他面對的世界所構成的緊張關系。他始終關注的一個問題,是個人封閉狀況的黑暗背景,它的局限和可能性??ǚ蚩ǖ臄⑹陆Y構正是個人面對世界時產(chǎn)生的迷惘,掙脫形形式式羅網(wǎng),試圖抵達真實的焦慮的轉(zhuǎn)喻或仿制。
作家史鐵生曾經(jīng)向我打過這樣一個比方:博爾赫斯相對于二十世紀的敘事文學,有些類似于愛因斯坦對于現(xiàn)代物理學所作出的貢獻。假如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試圖在地獄般的人間重建天國,博爾赫斯則是在語言的領域內(nèi)創(chuàng)造另一個宇宙。他發(fā)現(xiàn)并記述了一個個奇跡,但卻是無可奈何的奇跡,只有在想象中才有意義。
盡管疾病、顛沛流離和貧窮伴隨了莫扎特一生,但莫扎特很少在作品中直接表現(xiàn)苦難,即便是偶爾流露的憂傷也往往一閃而過。與貝多芬所不同的是,命運的主題在莫扎特的作品中總是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加以表現(xiàn)的。與命運的抗爭在莫扎特那里則意味著平靜的接受和忍耐。每當我在南方漫長的雨季中感受到突然降臨的陽光,我首先想到的一個詞匯就是“莫扎特”,每當我掙脫心緒的折磨,感到萬物自由、精神復蘇,肌體充滿生命力,我所想到的還是莫扎特。莫扎特成了流逝歲月中永遠的慰藉和見證:假如真有天國,它一定就是塵世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