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林黛玉教香菱作詩,提出以盛唐為法,上溯前代的思路,但是考察她自己的詩歌,卻基本上沒有體現(xiàn)出這種審美追求。并不是曹雪芹缺少這種能力,而是故事的發(fā)展和情節(jié)的安排,使得林黛玉只能以非常個人化的形象出現(xiàn)。
《紅樓夢》中的詩詞創(chuàng)作都是代言體。代言使得作者能夠多方面發(fā)揮才能,但也對人物形象的發(fā)展和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安排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一、林黛玉關(guān)于詩歌的觀點
林黛玉論詩,見于《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因香菱欲學(xué)詩而起。文字如下:
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后,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xué)!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diào)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暘、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這一段,堪稱形象的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的教科書,在邏輯層次上,有漸次遞進的關(guān)系。首先,入手從近體律詩開始,重點放在聲韻格律上,詳細解釋承接對仗之類的技巧,這是從漢語的特點出發(fā),先解決"寫得像"的問題。其次,近體詩雖然重視聲韻格律,但又不能一味講求形式,必須恰當?shù)靥幚硇问胶蛢?nèi)容的關(guān)系,以立意為主。如果形式和內(nèi)容發(fā)生矛盾,寧可"不以辭害意"。第三,立意也有高下雅俗之分,所以功夫要從上做起。第四,對于初學(xué)者來說,功夫從上做起的關(guān)鍵是選擇合適的師法對象,并按照一定的順序漸次進步。
林黛玉論詩,提出了廣泛學(xué)習(xí)和選擇師法對象的問題,這在中國詩歌批評史上雖然并不鮮見,但究其具體思路,卻和宋代嚴羽的《滄浪詩話》有著直接淵源。嚴羽其人生活在南宋中后期,其《滄浪詩話》體大思精,見解深刻,堪稱中國詩歌批評的扛鼎之作,不過在當時,卻因為"持論傷太高"而"與世或齟齬" ,不被理解,默默無聞。林黛玉斥去陸游一路,倡導(dǎo)盛唐、魏晉,持論之高,也是同一思理。
試比較《滄浪詩話》中以下兩段:
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晩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隠者。倘猶于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
夫?qū)W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髙,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髙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逺,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xué)其上,僅得其中;學(xué)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于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詞,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讀熟,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xué)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前者講熟參,后者講選擇;熟參不是盲目地汲取,選擇是對詩史了解之后的提升。林黛玉的思路大致也是如此。不過,嚴羽所指出的學(xué)詩道路在程序上是嚴格地由前到后,從上做起,而林黛玉則似乎是由后溯前,其中又有并非嚴格的時間順序,應(yīng)該如何理解?林黛玉為香菱安排的學(xué)詩順序是這樣的:"你若真心要學(xué),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yīng)旸,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
從中可以看出,
第一,學(xué)詩從王維、杜甫、李白的近體開始,仍然是取法乎上,因為從詩體發(fā)展成熟的時間看,近體雖然從齊梁開始即聲色大備,但其最終成熟卻在唐代,至上述三人,更是在不同方面發(fā)展到極致;
第二,特別提出王維之五律、杜甫之七律、李白之七絕,也確為三人之所獨擅,有前人詩評為證。如: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姚鼐語:"盛唐人詩固無體不妙,而尤以五言律為最。此體中又當以王、孟為最,以禪家妙悟論詩者正在此耳。" 施補華《峴傭說詩》:"少陵七律,無才不有,無法不備。" 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絃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太白有焉。"
第三,林所提出的由近體到古體的途徑,乃是從有形到無形,與所謂"魏晉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 ,從品質(zhì)上是相似的。照此辦理,則指出了具體的門徑,便于初學(xué)的具體操作;
第四,嚴羽持論甚高,當時已經(jīng)引起非議,他周圍多為江湖詩人,彼此取向不同,因而他心目中的學(xué)詩對象是虛的,操作方式也就顯得比較籠統(tǒng),而林黛玉所面對的是具體的對象,所以比較具體,更具有實踐性。因此,林黛玉所論雖然可以看作是嚴羽詩論的某種回響,但就操作層面而言,無疑更為切合實際。
那么,林黛玉為何貶斥陸游的詩,認為"斷不可學(xué)這樣的詩"呢?這是因為陸游這一路詩近于淺俗,得來太過容易,初學(xué)者從這里入門,就可能寫滑了手,改不過來,無法進一步提升。陸游詩題為〈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全詩如下:"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風(fēng)高時送雁聲過。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叩角歌。" 描寫士大夫閑暇的心境,也不能說沒有意趣,但是比較普通,而在文字修飾上則花了太多的功夫,對仗尤其講究,近于板滯。
中國古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也和其他藝術(shù)樣式一樣,當它的形式被確定下來以后,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家往往就要打破舊有均衡,在不和諧中進一步追求新的和諧。因此,近體詩自唐代沈、宋時期完全成熟后,就有杜甫開始大力創(chuàng)作拗體律詩,發(fā)展到宋代,就成為一種新的美學(xué)追求。例如,關(guān)于律詩的對仗,如果過求工穩(wěn)整齊,影響氣脈,那也是一病,是"俗"的一種表現(xiàn)。
南宋江湖詩派的詩歌有非常近俗的一面,而江湖詩派的成員大多非常推崇陸游,如該派領(lǐng)袖劉克莊在其《后村詩話》中就曾這樣寫道:"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箝紙尾,摸床綾';'烈士壯心,狂奴故態(tài)';'生希李廣名飛將,死慕劉伶贈醉侯';'下澤乘車,上方請劍';'酒寜剰欠尋常債,劍不虛施細碎仇';'空虛腹,壘塊胸';'愛山入骨髓,嗜酒在膏肓';'手版,肩輿';'鬼仔,天公';'貴人自作宣明畫,老子曽聞?wù)家?;'床頭周易,架上漢書';'溫巻,熱官';'醉學(xué)究,病維摩';'無事飲,不平鳴';'乞米帖,借車詩';'曲道士,楮先生';'土偶,天公';'長劍拄頥,短衣掩脛';'已得丹換骨,肯求香返魂';'子午谷,丁帽橋';'洛陽二頃,光范三書';'酒圣,錢愚';'茶七碗,稷三升';'一彈指,三折肱';'天女散花,麻姑擲米';'虎頭,雞肋';'玉麈尾,金褭蹄';'金鴉嘴,玉轆轤';'客至難令三握髪,佛來僅可小低頭';'百衲裙,雙鉤帖';'藏經(jīng)閣帖摩詰病,說法虞卿窮著書';'讀書十紙,上樹千回';'風(fēng)漢,醉侯';'見虎猶攘臂,逢狐肯叩頭';'天愛酒,地埋憂';'一齒落,二毛侵';'癡頑老,矍鑠翁';'曲肱,縱理';'竹郎,木客';'百錢掛杖,一鍤隨身';'百甕虀,兩囤棗';'煉炭,勞薪';'銅臭,飯香';'記書身大如椰子,忍事癭生似瓠壺';'笑爾輩,愛吾廬';'僧坐夏,士防秋';'麈尾清談,蠅頭細字';'巖下電,霧中花';'唐夾寨,楚成皋'。《劍南集》八十五巻,凡八千五百首,別集七巻不預(yù)焉。其似此者不可殫舉,姑記一二于此。" 不少江湖詩人正是模仿了這一路,所以嚴羽作《滄浪詩話》,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批評江湖詩派,他的這一思路,也就被歷代評論家所繼承。林黛玉之所論,可以視為這一理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回應(yīng)。
二、林黛玉的詩歌創(chuàng)作取向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是創(chuàng)作詩歌最多的人物之一,也是作者最著意作為詩人去刻畫的形象之一。林黛玉所創(chuàng)作的詩,基本上都是她有感于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事情,借以抒發(fā)身世之感,非常個人化和情感化,很難將之納入某種格套。南朝梁代鐘嶸所提出的"直尋" ,宋代戴昺辨析風(fēng)格時提出的"性情元自無今古,格調(diào)何須辨宋唐" ,都可移來作為對她詩歌的評價。但是,作為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放在中國詩史中,林黛玉的詩歌仍然有跡可循,只是我們所尋覓出的痕跡和她的詩歌主張并不能吻合。試說之如下。
和作為一個主要人物的精彩出場不同,作為一個詩人的林黛玉的出場是平淡的。元妃省親時的大觀園題詠是林黛玉詩才的第一次展露,她寫了〈世外仙源〉和〈杏簾在望〉(代寶玉所擬)兩首。前首云:"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后首云:"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酒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二詩筆力皆不強,如果說是為應(yīng)制之體所限,但應(yīng)制亦可表現(xiàn)出氣象,即如林黛玉所推崇的盛唐詩,就有不少頗有氣象的作品,如以下幾首:
梁王池館好,曉日鳳樓通。竹町羅千衛(wèi),蘭筵降兩宮。清歌芳樹下,妙舞落花中。臣覺筵中聽,還如大國風(fēng)。--張說〈侍宴武三思山第應(yīng)制賦得風(fēng)字〉
回鑾青岳觀,帳殿紫煙峰。仙路迎三鳥,云衢駐兩龍。園林看化塔,壇墠識馀封。山外聞簫管,還如天上逢。--張說〈侍宴蘘荷亭應(yīng)制〉
侍從有鄒枚,瓊筵就水開。言陪柏梁宴,新下建章來。對酒山河滿,移舟草樹回。天文同麗日,駐景惜行杯。--王維〈奉和圣制賜史供奉曲江宴應(yīng)制〉
萬乘親齋祭,千官喜豫游。奉迎從上苑,祓禊向中流。草樹連容衛(wèi),山河對冕旒。畫旗揺浦溆,春服滿汀洲。仙樂龍媒下,神皋鳯蹕留。從今億萬歳,天寶紀春秋。--王維〈三月三日曲江侍宴應(yīng)制〉
如果說林黛玉不長于寫此類作品,可她又懂得如何頌圣;如果是林黛玉不屑于寫此類作品,可以她的爭強好勝,以及她在詩學(xué)方面的修養(yǎng),寫得中規(guī)中矩想也不難。試比較寶釵所題〈凝暉鐘瑞〉:"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文風(fēng)已著宸游夕,孝化應(yīng)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就更加堂堂正正,有盛唐之風(fēng),是應(yīng)制正體。也許,曹雪芹并不想讓林黛玉在這個無法真正體現(xiàn)詩才的地方糾纏,因而一筆帶過,不過,他卻沒有考慮到讓林黛玉一直保持尊崇盛唐的形象。
在《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詩作既多,又涉及不同的文體,籠統(tǒng)討論其風(fēng)格取向,似乎有一定的困難,但若說和盛唐之風(fēng)相去較遠,則似乎可以成立。
以下就其歌行、七律和七絕略作分析:
歌行
在《紅樓夢》中,歌行差不多為林黛玉所獨擅,舉其著者,如〈葬花吟〉、〈代別離·秋窗風(fēng)雨夕〉等,都寫得聲情并茂,感人至深。不過,從風(fēng)格上看,這些作品卻明顯有初唐之風(fēng),甚至后者即明言是"擬〈春江花月夜〉之格"。
試看林黛玉〈葬花吟〉:"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以及〈秋窗風(fēng)雨夕〉:"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fēng)雨助凄涼。助秋風(fēng)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比較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fù)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滄田變?yōu)楹!9湃藷o復(fù)語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fēng)。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句式格調(diào)都多有可以互參之處 ,聲情律調(diào)甚至意蘊也頗為相似。
七律
大觀園起詩社,林黛玉每以七律技壓群芳,如菊花社中被李紈評為第一的林黛玉〈詠菊〉曰:"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fēng)說到今。"詠物寄懷,感傷身世,確是佳作。不過林黛玉自己卻說:"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于纖巧些。"雖是謙虛之言,就缺少渾厚之氣這一點來看,卻也如實。又如海棠社中被眾人評為第一而被李紈改為第二的〈詠白海棠〉:"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寫得镵刻尖新,雕琢而不失自然,整體上卻更像宋調(diào),而非唐音。這從句法或用典上也可以看出來??梢杂脕磉M行比較的如蘇軾〈次韻楊公濟奉議梅花〉:"梅梢春色弄微和,作意南枝剪刻多。月黑林間逢縞袂,霸陵醉尉誤誰何。" 盧梅坡〈雪梅〉:"梅雪爭春不肯降,騷人擱筆費評章。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這些出自宋人之手的作品,都可以讓我們看出林黛玉詩句所自出。
七絕
七絕也是林黛玉喜愛的詩體,這里僅舉被寶玉"贊不絕口"的〈五美吟〉為例?!次迕酪鳌凳且唤M詠史之作。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題為"詠史"的作品最早可以追溯到左思的《詠史詩》八首,但詠史往往實為詠懷,即如沈德潛所說:"太沖〈詠史〉,不必專詠一人,專詠一事,己有懷抱,借古人事以抒寫之,斯為千秋絕唱。" 放在這一特定系統(tǒng)來考慮,則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已開其端。沿至唐代,陳子昂〈感遇詩〉三十八首、張九齡〈感遇詩〉十二首、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共同構(gòu)建了這一傳統(tǒng)。不過,發(fā)展到晚唐,雖然詠史往往還是詠懷,可是題材的單一性更為明顯,因而在某種意義上,詠史便可以被視為一個獨特的部類,如胡曾的大規(guī)模詠史詩,即代表著這種題材的更趨成熟。由此來考察林黛玉的〈五美吟〉,恰可以在晚唐詠史詩的系列中找到參照。論者曾經(jīng)指出晚唐王渙的〈惆悵詩〉十二首是〈五美吟〉的直接淵源,十二篇作品皆為七言絕句,其中有十首詠女子,分別為崔鶯鶯、李夫人、謝秋娘、樂昌公主、楊貴妃、霍小玉、綠珠、張麗華、王昭君,而且兼及歷史上之女子與小說中之女子,借以抒懷,都和林黛玉之所作若合符契。歐麗娟因此指出:"無論是內(nèi)容題材、形式體制、組織結(jié)構(gòu)或表現(xiàn)風(fēng)格各方面,王渙的〈惆悵詩十二首〉都與林黛玉的〈五美吟〉最為接近,也使得《紅樓夢》與晚唐詩之密切關(guān)系再次得到證明。"歐氏說得很有道理,但還要略作補充,即關(guān)于"表現(xiàn)風(fēng)格",林黛玉諸作比較新巧,這和盛唐的渾成判然有別,而和晚唐的風(fēng)格非常相似,這是需要從整體上去加以體味的。
所以,我們基本上可以說,林黛玉雖然在創(chuàng)作理論尤其是師法對象上有比較明確的追求,但卻并沒有完全體現(xiàn)在她的創(chuàng)作實際之中。
三、論詩和寫詩不統(tǒng)一的原因試測
《紅樓夢》中林黛玉詩論中所體現(xiàn)的一些創(chuàng)作追求和她本人創(chuàng)作實際的不相符合的現(xiàn)象,是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
《紅樓夢》作為一部體大思精的作品,許多事實已經(jīng)證明其結(jié)構(gòu)的嚴謹和勾連的細密,因此我們不能草率地認定它的作者曹雪芹出現(xiàn)失察。但是,問題確實是存在的。下面我們就試著從創(chuàng)作的層面予以解釋。
首先,小說中生活情境的展開,決定了林黛玉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風(fēng)貌?!都t樓夢》情節(jié)的發(fā)展,對于林黛玉來說,基本上就是一個少女在一個規(guī)定好了的環(huán)境中感傷身世,她的喜怒哀樂都是她本人生活變化的體現(xiàn),帶有其個性與遭際的明顯痕跡,而她的生活環(huán)境,相對來說卻是較為狹窄的。從她所推崇的盛唐詩人來看,王維號稱"詩佛",杜甫號稱"詩圣",李白號稱"詩仙",他們詩歌主體風(fēng)格的形成,除了和性分、才力、學(xué)識有關(guān)外,還和他們所處的時代有關(guān),和他們對時代的感受以及在時代中的表現(xiàn)有關(guān),而林黛玉則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所以她的詩不可能自然地具有她本人所向慕的那些詩人的風(fēng)格。作為一個少女,盡管她從小被當作"假子"看待,也入學(xué)讀書,但進賈府之時,也還"只剛念了《四書》",就算她涉獵廣泛,以她的年齡,對如此高妙的詩歌境界恐也無法完全貫通到自己具體的生活情境中,除非她有意模仿,那又不一定有真性情了。不過,以林黛玉的脫俗,如此論詩方才符合她的形象,此又不能僅僅認為曹雪芹故意以此炫才而已。所以,作者從精神層面出發(fā),賦予林黛玉以具有超越性的文學(xué)思想,成為作者本人的代言人;而在小說的具體情節(jié)發(fā)展中,則不得不按照生活的邏輯處理。這是一個作者志意和人物生活之間的矛盾,處理方式或許有齟齬之處,但也有值得理解的地方。
其次,林黛玉身上出現(xiàn)的這個現(xiàn)象其實也是實際生活的某種反映,即批評和創(chuàng)作之間的不平衡。這一點,《紅樓夢》中其他的地方也曾有所涉及。如第三十七回探春倡議結(jié)海棠吟社,大觀園中諸人一齊響應(yīng),但吟社的掌壇之人卻是李紈。李紈其人,以其賢良方淑的品格在賈府有著崇高的威信,但作詩卻似乎并非強項。誠如她自己所一再謙稱的,是"不會作詩"、"不能作詩",偶然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如元妃省親時"勉強湊成一律",也確實不見精彩。詩云:"秀水名山抱復(fù)回,風(fēng)流文采勝蓬萊。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珠玉自應(yīng)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臺。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即使除去應(yīng)制禱頌因而多有限制的因素,這首詩也平平。正如蔡義江所評:"她所作的七律,也很符合這種雖乏才情,但尚有修養(yǎng)的情況:詩中或湊合前人詩句,或借用唐詩熟事,都還平妥穩(wěn)當。" 但這并不影響她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其原因,正如第三十七回結(jié)海棠社時寶玉所說:"稻香老農(nóng)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yōu)劣,我們都服的。"寶玉的這個看法,眾人也都同意。"善看",就是有眼光,有識力,書中的描寫也證明了這一點。如海棠社諸作,當眾人寫完,黛玉打好腹稿之際,寶玉認為探春的好,李紈推重寶,釵的詩"有身份",而當黛玉寫了出來,眾人就"都道是這首為上"。不過,最后李紈卻是這樣總結(jié):"若論風(fēng)流別致,自是這首(按指林黛玉之作);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于是一錘定音,推薛詩第一,林詩次之。
第三十八回菊花社,又是李紈加以總評:"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后〈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眾人也都無異議,非常服氣。
在包括詩歌創(chuàng)作在內(nèi)的文學(xué)活動中,眼高手低原是普遍的現(xiàn)象,善評詩者無法將觀點完全落實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并不罕見。古代的批評家已經(jīng)指出過這一問題,如吳喬《圍爐詩話》卷四:"讀詩與作詩,用心各別:讀詩心須細密,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詞如何,如織者機梭,一絲不紊,而后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無益也。作詩須將古今人詩一帚掃卻,空曠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后成篇,定有可觀。" 如果這個說法可以成立,則心手不合的現(xiàn)象就完全可以理解。以古人而言,遠的如梁代鐘嶸,其作《詩品》,識力精湛,頗有盛名,可是本身卻未有作品流傳,不免使人心生疑竇,于是陳僅借答問這樣說道:"問:鐘嶸《詩品》為千古評詩之祖,而記室之詩不傳,豈善評詩者反不能詩乎?(答)非特善評詩者不能詩,即善吟詩者多不能評詩?!ぁぁぁぁぁひ蛑烁饔心懿荒芤?。" 近的如宋代的嚴羽,其《滄浪詩話》,提倡盛唐,鼓吹興象,有大名于后世,但其所自為詩,錢鐘書曾這樣評道:"批評家一動手創(chuàng)作,人家就要把他的拳頭塞進他的嘴,--毋寧說,使他的嘴咬他的手。大家都覺得嚴羽的實踐遠遠不如他的詩論。他論詩著重'透徹玲瓏'、'灑脫',而他自己的作品很粘皮帶骨,常常有模仿的痕跡。" 具體來說,他提倡盛唐,而自己的詩,用盡功力,卻往往只能到達中唐。如〈和上官偉長蕪城晚眺〉:"平蕪古堞暮蕭條,歸思憑高黯未消。京口寒煙鴉外滅,歷陽秋色雁邊遙。清江木落長疑雨,暗浦風(fēng)多欲上潮。惆悵此時頻極目,江南江北路迢迢。"程師千帆評道:"在江西派推崇杜甫、繼而四靈及江湖派學(xué)習(xí)晚唐的時候,嚴羽獨具只眼,提倡學(xué)盛唐。但由于才力不濟,并不能達到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所達到的高度。如這首寫得不錯的詩,風(fēng)格倒頗接近大歷十才子中的劉長卿。"
由此看來,林黛玉的詩論與詩作出現(xiàn)彼此矛盾的現(xiàn)象,置于《紅樓夢》全書的藝術(shù)架構(gòu)中,似乎有前后勾連不夠緊密之嫌,但如果從創(chuàng)作與生活的關(guān)系即生活決定創(chuàng)作出發(fā),從詩歌創(chuàng)作中實際存在的心手不應(yīng)的狀況來看,則也可以予以理解。
四、馀論:關(guān)于小說中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點思考
但是,盡管如此,林黛玉的形象在這里畢竟有所分裂,這或者可以認為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作為代言的詩詞所面臨的某種困境。
所謂代言,就是把作者的創(chuàng)作當成書中主人公的創(chuàng)作。這是刻畫人物的重要方式之一,但對作者卻也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因為代言詩詞時,不僅要考慮主人公的身份、地位、修養(yǎng)、學(xué)識等,而且還要考慮歷史背景、情節(jié)發(fā)展等,這些方面的任何一點疏忽都會給全書的邏輯進程造成損失。
《三國演義》中劉備去隆中懇請諸葛亮出山,如我們所熟知的,他第三次才見到諸葛亮。諸葛亮在房里睡覺,劉備不敢打攪,就在外面等候。良久,諸葛亮才睡足,醒來以后,吟詩一首。詩云:"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詩,很好地刻畫了雖然以隱士自居,但卻胸懷天下的諸葛亮的形象。不過,作者千慮一失,卻沒有考慮到,這是一首聲韻格律都非常嚴格的五言絕句,而在諸葛亮生活的三國時期,對詩歌聲律的探討還沒有展開,因而不可能出現(xiàn)這樣的作品。當然,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缺點,但就應(yīng)該盡量追求達成歷史真實的歷史小說來說,仍然是一個美中不足之處。
所以,作者代書中主人公寫詩,如果只是一般意義上的抒情言志,則對于具有創(chuàng)作能力的作者來說,一般尚不是太大的問題,頂多只有工拙之分。但是,一旦將情境具體化,則所處理的問題就更為復(fù)雜。即如林黛玉,既要讓她的創(chuàng)作符合她本人的年齡、身份、情懷、口吻,又要顧及到為了宣揚她的學(xué)識,從她口中說出的詩歌理論,并水乳交融地置于作品之中,還要考慮情節(jié)發(fā)展,保持其一貫性,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如果說,曹雪芹在這個問題上確有失察的話,那可能是因為他把這個問題處理得太實了?;蛘撸M可能避免具體的因果關(guān)系,也就是給予一定的虛化,才是處理這類問題的最佳方式。
退一步說,在《紅樓夢》中,即使非常實地處理這個問題,其實也完全可以在某些可能予以協(xié)調(diào)的地方加以呼應(yīng),比如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林黛玉所作一詩以及替寶玉所代擬一詩,雖然在眾作中也算不錯,但距離其所標榜的境界仍有不小距離,而這種應(yīng)制頌圣一類作品原是可以只見才情,而與性格經(jīng)歷等無關(guān)的,曹雪芹完全可以代她寫得更具有盛唐之風(fēng).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論詩和寫詩,我們雖不必求全責(zé)備,但似乎也應(yīng)該把它看作小說中運用代言的一個問題來提出,以便更好地加以思考。(來源:雁夢云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