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趣
袁行霈
古人談文論藝,常常拈出一個“趣”字,與這個“趣”字相關的還有“意趣”“興趣”“情趣”“理趣”等等說法?!叭ぁ保瑢嵲谑顷P于文學藝術(shù)的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袁宏道說得好:“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保ā稊㈥愓募罚┧貏e提到“花中之光”,可謂別具慧眼。一般人只注意花之色,難道花還有光嗎?敏感的文學家和藝術(shù)家會覺得有。唐詩中就屢見“花光”二字,如王勃《郊興》:“雨去花光濕,風歸夜影疏。”錢起《瑪瑙杯歌》:“花光來去傳香袖,霞影高低傍玉山?!崩畹略!妒鰤粼娝氖崱罚骸盎ü獬科G艷,松韻晚騷騷?!边@“花光”二字有時或可釋為“花色”,但“花色”不如“花光”新鮮,更不如“花光”有趣?!盎ü狻痹凇盎ㄉ敝膺€多了一些什么,如閃動的熠熠之感。由此我想起歐洲印象派的繪畫,他們重“光”的表現(xiàn),并且注意光線的變化所帶來的景物的變化。法國的莫奈,根據(jù)自己在吉維尼別墅花園中的荷塘景色畫過系列作品《睡蓮》,他筆下的那些睡蓮,由于光的不同而造成變化莫測的細微差別,真是趣味盎然。
書法固然講究筆法間架,但也少不了一個“趣”字。這“趣”仿佛是書法作品之能成為藝術(shù)的必備條件之一,說得夸大一點:有趣則生,無趣則死。試看王羲之的《蘭亭序》,“癸丑”二字扁扁的,夾在首行中間;后補上去的“崇山”二字大大的,擱在“峻領”的肩膀上;“極視聽之娛”這句話中的那個“視”字,左邊的“示”旁粗粗的;右邊的“見”字細細的,歪著。這些地方都透趣味,耐人尋思。
至于詩歌,對“趣”的講究就更多了。如嚴羽《滄浪詩話》說:“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碧K東坡說:“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讀有奇趣。”(《詩人玉屑》卷十引)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曰:“右丞、蘇州,趣味澄復,若清流之貫遠?!保ā短撇抛觽鳌肪砭拧锻躐{傳》引)謝榛喜歡引詩句加以評點,其《四溟詩話》云:“貫休曰'庭花蒙蒙水泠泠,小兒啼索樹上鶯?!皩嵍鵁o趣。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疤摱形丁j扆斆伞对伆咨彙吩?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此趣也?!笨梢?,“趣”對于詩歌來說是多么重要。近來重讀李長吉歌詩,發(fā)現(xiàn)他的一些詩句非但奇絕而且有趣,如:“一雙瞳仁剪秋水”(《唐兒歌》)中“剪”字,“銀浦流云學水聲”(《天上謠》)中的“學”字,“思牽今夜腸應直”(《秋來》)中的“直”字,“東關酸風射眸子”(《金銅仙人辭漢歌》)中的那個“酸”字,“天濃地濃柳疏掃”(《新夏歌》)中的“濃”字,越琢磨越覺得有趣,這是一種童趣,真虧他想得出來!
古人重視“趣”,有推崇自然天真的意思,意欲尋找景物本來具有的活潑潑的微妙之處,感受情景契合時的愉悅之情。所以古人往往在“趣”字前面加一個“天”字,稱之為“天趣”。鄧椿《畫繼》引宋復古評陳用之的山水畫曰:“此畫信工,但少天趣耳?!狈交亍峨s書》將李商隱與李白對比,說:“亦焉用玉溪,纂組失天趣?!保ㄒ娡蹒ⅰ独钐兹犯戒洠?。王漁洋《池北偶談·談藝五》曰“桐城方爾止,瀟灑有天趣。”他們都以“天趣”為高。袁枚《隨園詩話》曰:“湯擴祖《春雨》云'一夜聲喧客夢遙,春風送雨夜瀟瀟。不知新水添多少,漁艇都撐進板橋’。”莊廷延《聽雨》云:'梅花風里雨霏霏,人臥空堂靜掩扉。一夜滄浪亭畔水,料應陡沒釣魚磯?!娤嗨疲刑烊??!痹端Q贊的這兩首詩都是寫雨后景物的變化,并非親眼所見,而是夜臥室中的猜想,但猜想得來有趣,因為恰如其分地捕捉到了雨后的變化。(我想這或許是從陸游的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中化出來的。)又如,《晉書·陶潛傳》說:“陛不解音,而畜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附而和之,曰:'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他收藏一張無弦琴,高興的時候便撫將起來,既然無弦當然無聲,他卻能在無聲之處聽到聲,得到趣,這是他本人之天趣借那把無弦琴表現(xiàn)了出來。
蘇東坡對“趣”另有解釋,他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保ā独潺S夜話》引)他對“趣”提出兩個條件:一是反常,二是合道。人云亦云,沒有自己獨特的發(fā)現(xiàn)當然無趣,但是獨特的離了譜、不合事理,仍然是無趣。既要反常,又須合道;既出乎意外,又得其中,其間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這就產(chǎn)生了趣。
我喜歡有趣的人、有趣的言談和有趣的東西;喜歡和孩子們一起玩耍,因為他們保留與生俱來的“天趣”。平時吟詩、讀畫、觀賞書法作品,也往往從其“趣”中領會作者的天真、天機和智慧,從而得到愉悅。
我真希望生活中多一些“趣”,多一些自然,多一些天真。■
詞人朱庸齋與《分春館詞話》
徐晉如
朱庸齋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詞人。人真,詞更真。陳永正《朱庸齋先生年譜序》云:“嗟夫,士君子生于陽九百六之世,龍火漂焚之秋,一身自保不暇,然猶閉戶吟呻,焦桐疏越,下鮫人之珠泣,成絕妙之好詞,於乎休哉,此真詞人也?!毕壬且晃弧凹兇狻钡脑~人。心地善良,敏感多情,真率自然,胸無城府。在一些人眼中,只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書呆子,“人知與不知,大率指目君以為笑者”。除了文藝之事外,別無長技,加以他的性格既狂狷又怯弱,在大動蕩的時代中,無法掌握個人的命運,每被裹挾進歷史狂流中,陷于窘境而不能自拔。然而,正如他十八歲時寫的《清平樂·揚州》一詞的結(jié)語:“猶有照人青眼,世情不似垂楊?!毕壬簧偸且郧嘌壅杖?,盡管世情變幻,還是保持詞人的一片赤子之心。他對朋友,以信以誠,對弟子,尤為關懷備至。雖貧困潦倒,多愁善病,但詞中從無嗟卑嘆窮的寒酸語。先生論詞,以“情”為主。《詞話》云:“學詞有偏重于性情,或偏重于詞藻。人各不同,情詞并茂,固是大佳;然情深意足,雖白描亦能真切動人,稍加詞藻則情文相生矣。”庸齋詞,正是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所稱道的“天真之詞”,情詞并茂,一字一句,都是個人心性的真誠流露。
先生青年時遭逢喪亂,所為詞多鄉(xiāng)國淪亡的悲感。如《臨江仙·庚辰秋望》:
故國登臨多少恨,驚心片霎秋光。野旗戍鼓滿空江。重尋葵麥徑,猶識舊斜陽。 信道青衫無淚濕,何堪半壁秋光?;仫L驚雁欲辭行。江山如夢里,無處問興亡。
作于一九四〇年秋,先生年甫十九,時廣州已淪陷,一家生計,全靠他授徒維持,有時甚至衣食不繼,詞中充滿了徹骨的蒼涼:“征鴻信杳,寒鴉聲歇,滿地干戈?!保ā肚锊摹罚氨艿厝泽@燹劫,風掠馬蹄腥?!保ā陡手荨罚╊H近蔣春霖《水云樓詞》的格調(diào)。是年九月,被聘為廣東大學文學院講師,講授詩詞。十二月初,陳璧君突然約見,命先生即行到南京,旋被汪精衛(wèi)召見,委派為“行政院編纂”,負責整理所藏圖書及編目,并為其三女汪文恂講授詩詞。不可抗拒的因素,造成一生的陰影,先生不免受到良心的譴責:“故國繁弦,天涯倦客,消得醉時腸斷。青衫淚滿?!保ā洱R天樂》)在南京期間,寫下了當時頗為傳誦的《南樓令·冶城送客》詞:
風勁角聲干。孤潮寂寞還。問六朝、興廢漫漫。今古石頭城下路,追往事,有無間。 喪亂滿鄉(xiāng)關。歸舟落日寒。想庾郎、重賦應難。眼底滄桑千劫過,誰認取,舊江山。
繆鉞云:“若論'寄興深微’,在中國文學體制中,殆以詞為極則?!贝嗽~雖為小令,氣勢卻似長調(diào),風格沉郁頓挫,境界隱約凄迷,真如繆氏所言者。
幾個月后,先生因不諳事務而被辭退,返回廣州。此后幾年間生活無著,到處求職,當過中學代課教師、民社黨文書干事,又為報刊校對及接登廣告,甚至做過監(jiān)倉員的工作。曾遠赴湖南任鐵路審計處辦事員,《高陽臺·衡州守歲同靜庵》一詞,所寫的就是這段時期的生活及心情:
餞歲杯寬,偎人燭短,年年節(jié)序堪驚。染柳薰梅,東風漸入郵程。相看各自矜寒慣,拚終宵、臘鼓同聽。盡凄清、一夜芳樽,老盡吟情。 回燈試就家園夢,奈行云輸與,馬影雞聲。剩有新愁,待教重付平明。他時芳草江南滿,問迢迢、春路誰經(jīng)。恁飄零,能幾花前,更續(xù)馀酲。
動亂的四十年代,詞人完全遁入自我的精神世界中,個人無力擔荷眼前的一切,只得聽由命運的擺布,然“其專好之心,治之彌堅,鉆之彌至”,不問政治,不關心國家大事,詞中所寫的依然是個人的悲苦幽寂的心境,筆觸細致,意象凄迷。如《臨江仙》詞:
九十春韶無著處,經(jīng)過幾換晴陰。亂枝扶葉欲成林。熏風圓蝶夢,芳訊老鶯心。 依舊酒邊花外地,是誰一任消沉。粉綿飛絮莫相尋。謝他簾幕好,端護夕陽深。
一九四九年二月,通過葉恭綽的介紹,先生始得在廣州大學中文系任講師,又兼任文化大學講師,講授詞學、詞史、專家詞、詞選等科目。未久,大陸政權(quán)更替,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先生還很年輕,已被社會遠遠拋離。五十年代初,中醫(yī)界友人集資雇用為事務員,工資微薄,生活困厄,他并沒有像當時許多詩詞家那樣中止創(chuàng)作,讀書填詞,幾乎是活在人世上唯一的精神支柱。的確,包括其家人在內(nèi),人們一直都弄不清楚這位詞人,他仿佛只活在自己的夢中,才華學問固然令人仰慕,而日常生活中的怪癖,那天真甚至顯得有些稚氣的言行,卻令人難以捉摸和接受。王靜安云:“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家”文學家把他所創(chuàng)造的精神利益看得比物質(zhì)利益更重,先生唯以詩詞書畫,遣悶紓憂,此時詞中所反映的仍是那孤獨而中含隱痛的靈魂。如《三姝媚·團圓近矣,秋宵夜坐,棖觸無端。聊賦一解,寄北京葉遐庵》詞:
虛窗憐獨夜。任冰弦塵侵,經(jīng)年長卸。著意吟秋,奈病馀爭似,往時陶寫。絮語疏蟲,早聲入、相思臺榭。幾日西風,做冷催愁,盡將人惹。 休道芳韶先謝。嘆明鏡清輝,正須重借。駐夢回燈,念舊游心事,自成凄詫。照坐頹蟾,又孤影、偷分蘭炧。漫想來宵濁酒,伊誰共把。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經(jīng)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葉恭綽推薦,先生得以進入廣東省文史研究館任“干事”。飽經(jīng)憂患之身,從此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數(shù)年間事務繁忙,依然作詞不輟。如《渡江云·中秋芋園對月》:
清輝流萬瓦,素蟾夢隔,舊譜散鈞天。自憐風訊斷,叵耐關人,一笛故依然。分明鏡約,料滄江、幾誤嬋娟。應妒他、玉樓青女,竟夕斗秋妍。 何緣。芳樽重對,素手同攜,話銀河清淺。誰會卻、情銷星箔,淚擱金仙。暗塵不到高寒處,只山河、影換當年。圓缺事,未須商略吟邊。
篇終見意。盡管山河影換,圓缺陰晴,世氛擾攘,素娥青女,互斗嬋娟,鈞天夢隔,而塵凡萬事,仍不介于一己之懷抱。
一九六一年,為傳承詞學,先生在家設帳授徒。次年,兼任廣州文史夜學院中文系教師,授詩學及詞學。此后幾年,體弱多病,雖常在爐煙藥裹之中,然師生傳道問道之樂,也為黯淡的生涯抹上一痕明麗的色彩,先生寫下不少可傳的佳作。
真正“觸及靈魂”的還是六十年代中葉以后的一系列事件。一九六六年秋,歷史巨劫降臨,庸齋先生好像忽然清醒了,成長了,成熟了,一位關系密切的弟子被抄家鞭死,先生聞訊慟哭,寫下《高陽臺·九月初三悼楊生作》一詞:
趁暝鴉翻,堆寒葉積,畫樓消息重探。夢醒歡叢,家山望絕天南。燈昏羅帳沉沉夜,記年時、九月初三。更那堪,恨結(jié)垂楊,淚滿青衫。 閑來忍憶尊前句,甚涼秋搖落,先悼江潭。漫托春心,可憐怨宇冤銜。飆風倘逐羈魂去,怕九閽、天路難諳。渺煙嵐,楚些愁招,斷札誰緘。
《詞話》云:“楊生年長于余,從余學詞,不幸橫死于暴力,清夜思之,能無泫然?”此時詞中的家國情懷、憂患意識,較少作更為濃烈。一九六七年間,以朱彊村《庚子秋詞》為式,成《丁未夏詞》若干闋,可惜均在次年"清理階級隊伍"前焚毀,僅馀數(shù)闋被友人保存下來。如:
郭北飄風平地起。陌上繁花,過眼脂成紫。年少驅(qū)車憐意氣。不辭霜刃輕身試。 如墨戰(zhàn)云連十里。天若有情,應惜無名死。腐肉憑誰供野祭。饑烏號客斜陽里。《蝶戀花·書事》
茫茫誰吊中流血。怨魂凄對鵝潭月。錦纜斷西風。清宵檣櫓空。鮫珠徒自擱。也為人間落。此夕叩閽難。天高無處攀?!镀兴_蠻·書事》
兩詞分別寫一九六七年廣州兩次大武斗,為枉死的青年鳴冤,足見仁人長者之心。同時的《浣溪沙》詞“家家磨劍候黃昏”一語,尤為觸目驚心。時賢詠“文革”浩劫十年詩詞,多為后來追憶者,如此即境即事的創(chuàng)作,甚為罕見。在文明斷裂、文化斷層的時代,在惡劣甚至危險的處境中,分春館諸門人,受到先生的鼓勵和影響,堅持“潛在寫作”,成果甚豐,為當代詞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材料。
一九七八年后,是先生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安定的日子。才華學問得到社會的承認和尊重,他也主動積極參與許多社會活動,舉辦各種類型的詩詞、書法講座,此期間也寫了一些清新明快之作:
東風一夜回新綠,影浸玻璃玉。彎環(huán)九曲赤欄橋,人在曉鶯聲里度花朝。 桃蹊柳岸深深處,畫舸隨歌駐。春來湖水不曾閑,盡日漂紅漾翠過芳灣。 《虞美人·東湖春曉》
盡管如此,還是會寫出感情如此哀傷的作品:
微茫春腳遠。嘆暫來還去,空教凝戀。花陰夕陽亂。向花深紅透,行人妝面。相逢恁短。賺匆匆、將離淚點。料明朝、多少閑愁,分付隔簾孤燕。 凄斷。繁英換盡,杯酒誰同,較量深淺。垂楊倦挽。青衫上、絮塵滿。算此時一任、情牽緒引,自把芳華暗檢。問何從、乞與東風,更吹夢轉(zhuǎn)。 《瑞鶴仙·送春》
也許,這才是詞人真正的本色,永葆個人精神的自由,一縷幽微素潔的詞心,終生不變。
一九八二年,香港中文大學特邀朱庸齋先生赴港講授詞學,先生撰寫了一些講稿,后因病未能成行。次年春,病逝于廣州,終年六十三歲。
關于書
論詞完勝《人間詞話》,堪稱集千古詞話之大成。作詞開嶺南詞派道統(tǒng),門人弟子均成國學重鎮(zhèn)。
盡管《人間詞話》在普羅大眾那里享有極大的名氣,但在所有會作詩填詞的內(nèi)行那里,它的地位比不上《分春館詞話》。除了《分春館詞話》,還沒有第二部詞話能把填詞的幾乎所有的細節(jié)說得那么清晰。如果想要成為詞學的內(nèi)行,想要認真學習填詞,就不能不讀《分春館詞話》。
《分春館詞話》對唐宋詞和清詞名家名作,作出了精當?shù)脑u述,同時更從詞的風格、意境、聲韻、句法、學詞門徑等方面作出詳細的解說。不僅是為欣賞詞而作,而是為了金針度人,教人如何去填出優(yōu)美的詞作來??梢哉f,《詞話》堪稱填詞理論之大成,這是歷代詞話從所未有的成就。
與王國維生前就在《教育雜志》發(fā)表《人間詞話》不同,《分春館詞話》是朱庸齋先生去世后,由門人據(jù)其講課筆記和來往書札整理而成。
朱先生平生以填詞為事,以教學為業(yè),并無系統(tǒng)的著述,要為先生編定“詞話”,先要準備有關資料。一九八三年分工,由李國明、李文約、張桂光三人負責搜集師門往來信札,然后輯出其中論詞之語,這是編纂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先生性格和易,敦于友誼,好交游,有信必復,日間無事,則磨墨作札,才思敏捷,往往下筆千言,以行草疾書,一氣呵成;有時與友人日間談詞,意猶未了,晚上則作書細論,命子女持往投達,是以一生中所作函件甚多。然而近代世變頻亟,故交遺札未易訪尋。先生平生有三位文章知己,一位是葉恭綽。葉氏于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由滬返穗,得讀先生詞作,大為贊賞,此后二十馀年間,唱酬不斷,往來信札,多為討論詞學者,惜先生致葉氏之函始終未能求得。一位是吳三立,吳氏為華南師范學院教授,能詩,自一九七三年始,吳氏常親至分春館,與先生談詩論藝,數(shù)年間,來往書信多達十馀函,且多為累千百言之長文,錢鐘書所謂“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yǎng)之事情”,亦庶幾近之矣?!斗执吼^詞話》成書后,吳氏年近九十,還親為撰序。一位是傅靜庵。傅氏與先生少日齊名,人稱“傅詩朱詞”,傅氏后至香港,一九七〇年恢復通信,往還不斷。傅氏于一九七六年致先生函中云:“保存足下書函甚多,擬交與國明整理,將論詞部分分類剪存,第一類為分析問題,第二類為批評作品,用簿粘起,然后再抄?!币延姓碓~話的設想。又謂“來函分析填詞之法,精絕無倫”。編寫《分春館詞話》時,吳、傅二氏尚健在,其所藏先生之函件,已大多檢出。李國明負責摘錄傅氏藏品,李文約、張桂光、梁雪蕓負責摘錄吳氏藏品??上У氖牵瑓侨⑥o世后,家中藏札,今已全部不存。
另一類材料是門人的聽課筆記。先生在家設帳課徒,一般以兩年為期,第一年講授唐、宋、金、元、明詞,第二年講授清詞。由蔡國頌、陳永正各自負責整理本人聽課筆記。
經(jīng)過一年多的籌集和撰寫,一九八四年冬,全部材料匯齊,可以說,真是滿目碎金,美不勝收。陳永正統(tǒng)一編定。
編好的五卷《分春館詞話》,1989年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當時僅印了1000冊,早已難覓蹤影。2016年,新星出版社重新出版該書,并搜集先生對友人弟子詞作的評語,編成《分春館詞話補遺》,一起出版。
近代以來的詞話,有很大影響力的是王國維《人間詞話》、顧隨《駝庵詩話》,前者更成為長盛不衰的經(jīng)典著作。然而,同王國維、顧隨以西方文藝美學觀審視歷代詞作不同,《分春館詞話》更強調(diào)實踐、更貼近傳統(tǒng),字字皆出于個人的體悟,因此也將會為讀者提供另一個層面的閱讀快感。傅靜庵曾致函先生,謂其“論詞左右逢源,而又是無可翻駁之論,如能有專著行世,恐王易、夏承燾、龍榆生輩,均覺失色”,今《分春館詞話》成書再版,亦可告慰先生矣。
與《分春館詞話》一起再版的,還有作者的《分春館詞》?!?/p>
本欄目刊登在2017年第一期“說藝錄集”欄目,已出版發(fā)行。
駝庵詞話
蘇詞說
顧隨
一
坡仙寫景,真是高手,后來幾乎無人能及。
二
難道老坡當年填詞時,即如苦水之所說枝枝節(jié)節(jié)而為之耶?決不,決不。只緣作者生來秉賦,平時修養(yǎng),性情氣韻中有此一番境界,所以此時此際,機緣觸磕,心手湊泊,適然來到筆下,成此妙文。若不如此,又是弄泥團漢也。所以苦水平日為學人說文,嘗道:苦水今日如此說,正是個說時遲;古人當日如彼寫,正是個那時快。當其下筆,兔起鶻落,故其成篇,天衣無縫。
三
論詞者每以蘇、辛并舉,或尚無不可。且不得看作一路。如以寫情論,刻意銘心,老坡實大遜稼軒。然辛之寫景,往往芒角盡出。神游意得,須還他蘇長公始得。
四
要知豪氣最是誤事,一不小心,便成顢頇;再苦左性,即成痛癢不知,一味叫囂。雅量亦非可強求,須是從胸襟中流出,遮天蓋地始得。要說坡公天性中,原自兼有此二者。
五
大凡古今文人,一到有意為文,饒他慘澹經(jīng)營,總不免周章作態(tài)。惟有不甚經(jīng)意之時,信筆寫去,反能露出真實性情學問與世人相見。吾輩所取,亦遂在此而不在彼。坡公書札、題跋與詞序之所以佳妙,高處直到魏晉,亦復正是此一番道理。
六
世人動以蘇、辛并稱,而苦水則以蘇為圭角盡去,而以辛為鋒芒四射。然其所以致此之因,苦水仍未說破。于此不妨再行漏逗。老辛一腔悲憤,故與自然時時有格格不入之嘆。饒他極口稱贊淵明,半點亦無濟于事。老蘇豪氣雅量化為自在,故隨時隨地,露出無入而不自得之態(tài)。鄉(xiāng)村野店,一碗面條子,其于坡老也又何有?
七
詩之為用,抒情寫景,其素也。漸而深之為說理,抑揚爽朗,而情與景于是乎為賓。擴而充之為紀事,縱橫捭闔,情輔景佐,包抱義理,蔚為大觀。詞出于詩,而其為體,紀事為劣,說理或可,亦難當行,茍非大匠,輒傷淺露。惟于抒情、寫景二者曲折詳盡,乃能言詩所不能言。
八
大凡大英雄行事,豈必件件盡屬驚天動地,但總有一二事,做到前人做不到處。大文人之作,豈必句句震古鑠今,但總有一二語,說到前人說不出處。
九
坡公以此詞得名。世之目坡詞為豪放,且以蘇與辛并舉者,亦未嘗不以此詞也。吾于論詞,雖不甚取豪放之一名,然此《念奴嬌》,則誠豪放之作?!按蠼瓥|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本極可悲可痛之事,而如是表而出之,遂不覺其可悲可痛,只覺其氣旺神怡。即其過片“故國神游”以下直至結(jié)尾,亦皆如是。更無論其“江山如畫”兩句及“遙想公瑾當年”以下直至“灰飛煙滅”之兩韻也。然謂之豪放即得,遂以之與稼軒并論,卻未見其可。辛詞所長:曰健 ,曰實。坡公此詞,只“亂石”三句,其健、其實,可齊稼軒。即以其全集而論,如謂亦只有此三句之健、之實,可齊稼軒,亦不為過也。全章除此三句外,只見其飄逸輕舉,則仍平日所擅場之出字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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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讀梅云先生詩詞之體會
劉紅霞
每讀梅云(熊盛元——編者)先生詩詞作品,總會生發(fā)一種無以言傳的痛感,卻又忍不住反復吟誦,痛感隨之轉(zhuǎn)化為快感,一如按摩酸脹肌體后的那份感覺。不說先生詩詞體式上的多樣化,內(nèi)容上的博大精深,就其立意上的兩大特色,在當世已然是“高處不勝寒”了。
一是屈子之“香草美人”。
先生受屈子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屈子曾以其獨造的“香草美人”意象唱盡了人間滄海桑田,唱盡了心中千絲萬縷之惆悵,唱盡了他忠君愛國之思想,唱盡了他不同流合污之主張,亦把他畢生價值追求寄托其間,多少痛苦多少無奈多少夢想都包含在他的作品中,包含在他的“香草美人”中,屈子就是“香草美人”,“香草美人”就是屈子。
先生非常敬仰屈子,理解屈子,甚至常?;砬?。他研讀騷辭,寄語湘靈,沉吟楚些。逢端五必抒懷,欲抒懷必香草美人。這既與先生的家庭背景有關,更與其骨子里的孤傲品性有關,與先生交往愈長了解愈多對其詩詞作品之疼痛感就體會愈深。
“擷取蘭皋云一片,清芬盡入壺觴”,“欲采芳蘭遺所思,縹緲人何許?!薄稗屘m銷兮,傷吾故土……瑤姬神瘁兮,鏡鎖愁顏?!薄皸鹘m徑魂未返,石榴紅欲迷蕙畹?!薄皦粼坡錈熗?,汀上杜若馨。反顧高丘休流涕,遠山螺黛依約是湘靈。”先生在端午節(jié)以香草美人吟詠,一則紀念屈子,二則抒發(fā)自己的幽怨情懷。
除了端午吟詠外,先生逢某些特殊日子,或特殊事件,或當前時事,有不得不發(fā)之“興”,都會大量使用“香草美人”意象?!坝竦汛岛?,翠禽驚夢,美人初醒”“柔荑滴露,懶云垂野,清夢盈襜。遠山眉蹙黛,螺鬟聳、素娥淺著霓衫?!薄靶涞姿剀澳?,枝上黃鶯語。幽恨蟠胸鳥不知,煙瘴迷今古”“蕙些蘭騷香未冷,紅顏白發(fā)酒同斟”“喚取紅巾翠袖,領略玄言妙諦,花蕊盡飄空”。
先生偶爾抒發(fā)悠閑淡遠之情,亦喜歡借用“香草美人”意象?!白碚Z喃喃呼仙子,葭影蒼蒼橫秋水。”“邀得何仙姑,騎鶴按簫譜?;杏X空山中,蘭芝芳馨吐?!薄扒绾媪窒?,遙見半天霞綺。倚竹人簪鳳尾釵,綴玉枝綻春前蕊。香滿峻岑,眸橫清水。”“獨下,遙見半天霞綺。倚竹人簪鳳尾釵,綴玉枝綻春前蕊。香滿峻岑,眸橫清水?!薄蔼毎央x騷枕竹眠,一池霞影袂翩翩。漸離擊筑湘妃舞,夢繞豪蘇膩柳邊?!?/p>
雖然先生受屈子的影響頗深,然畢竟他們所處時代不同,個人性情也相差甚遠,一如繆鋮先生曾提出的一種見解:“吾國古人之詩,或出于《莊》,或出于《騷》。蓋詩以情為主,故詩人皆深于哀樂;然同為哀樂,而又有兩種殊異之方式,一為入而能出,一為往而不返,入而能出者超曠,往而不返者纏綿,莊子與屈原恰好為此兩種詩人的代表?!f子雖深于哀樂,而不滯于哀樂,雖善感而又能自遣。屈原則不然,其用情專一,沉綿深曲,生平忠君愛國,當遭讒被放之后,猶悱惻思君,潺湲流涕,憂傷悼痛,不能自已?!w莊子之用情,如蜻蜓點水,旋點旋飛;屈原之用情,則如春蠶作繭,愈縛愈緊。自漢魏以降之詩人,率不出此兩種類型?!蔽乙詾橄壬赡芨咏谇f子之用情。
二是子美之悲天憫人。
每個人對生活的體悟不同,反映在詩詞作品中的價值觀便不同,但有些東西似乎是天生俱有的,先生對世態(tài)對人生有著不同于常人的先知先覺。他在十二歲那年寫了一首詩,題曰《晚望》,詩云:“斜陽無力臥西山,裊裊東風喚鳥還。流水有情何不語,覺來皆是夢中歡。”雖然先生自已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但從這首詩里我們不難看出先生小小年紀已然就有一種憂思情結(jié),似乎洞察到了什么天機。后先生又親歷了動亂十年、下放農(nóng)場,兼之家族成員發(fā)生的諸多變故等等,使得先生的詩詞作品更加沉郁頓挫,充滿了子美式的悲天憫人情懷。
子美之悲天憫人情懷是屈子精神的一脈相承,是其身世悲劇及人格魅力之大融合,又受著儒家思想的深刻影響,詩人總是不自覺在把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民族的命運統(tǒng)一起來。其實子美二十歲以前還是過得比較富足的,對前途充滿理想,是典型太平盛世知識分子。先生還沒有子美這么幸運,當然中年后比子美在物質(zhì)生活上強多了,至于精神之困頓與壓抑比子美恐有過之而不及了。
先生感懷詩詞有如斫地之聲,振人耳撼人心?!棒W隨草同衰,夢與鷗俱杳……蒼天果有情,緣何不速老?”“蕭條異代不勝悲,淚灑滄波千萬點”“絳雪辭枝風簌簌,荒寒誰吊慧娘墳?”“危崖中裂膽肝摧,脫鎖狂蛟去不回。虹影長橫千尺劍,濤聲怒挾九天雷。難憑精衛(wèi)填冤海,欲共胡僧話劫灰。一曲悲歌今古續(xù),飛湍濺處夕陽頹?!薄盀閳笄臧鏊?,共我擷珠還。惟恐塵寰險,避地難安?!薄袄萧~不復鼓浪兮,靈均休再問天。流民轉(zhuǎn)徙失所兮,空泣涕而漣漣。自焚香以祈雨兮,偏日出而杲杲。蒼冥果有情兮,胡不與人同老?!薄肮幟鲿r摧肺肝,我生末世怯春寒。落紅盈野風蕭瑟,異代同悲行路難?!?/p>
重九日沒來由的幽寂情懷,逃不脫的窅渺愁腸,化作片片詩詞如怨如泣?!八W漫插黃花,蘭成未老,萬劫都寄愁賦?!薄皯{欄淚眼枯,叱月吟肩瘦。”“高調(diào)只獨舒,渺邈沉百感。不聞鶴唳聲,但見云慘慘?!薄跋己媛淙栈\秦殿,夢隔非煙怨楚蘺?!薄邦l歲劫,幾時休。蝶飛宮苑蟻通侯?!?/p>
逢劫日必動悲懷,頻灑紅淚,尤為激憤沉郁?!懊шP河,冥鴻影為誰留?孤懷寄與蒹葭浦,對西風、又動清愁?!薄敖犯栾w,歡筵醉淺,誰記青衿血。鶴歸華表,也應驚此灰劫?!薄叭Ы偻鈫紊揽?,念二年間萬古愁?!薄柏撌诛h風驟雨前,恍聞山鬼鼓湘弦。一腔幽憤無從訴,空倚修篁苦問天?!?/p>
我不想對先生的詩詞作任何具體的肢解式剖析,怕因自己的淺陋之見褻瀆了詩詞中靜好的靈魂,黯淡了詩詞中明澈的慧光。唯有朝夕伏讀,沐心而誦,從而“修到無聞無見地”,以使自己在濁世中獲得一處安寧。
本欄目刊登在2017年第二期“說藝錄集”欄目,已出版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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