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思問錄(三)
“形色，天性也”，故身體發(fā)膚，不敢毀傷，毀則滅性以戕天矣。知之始有端，志之始有定，行之始有立。其植不厚，而以速成期之，則必為似忠似信似廉潔者所搖。仁依姑息，義依曲謹(jǐn)，禮依便僻，知依纖察。天性之善，皆能培栽而覆傾；如物之始蒙，勿但憂其稚弱，正恐欲速成而依非其類，則和風(fēng)甘雨亦能為之傷，故曰“蒙以養(yǎng)正”。養(yǎng)之正者，學(xué)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則能不依流俗之毀譽(yù)，異端之神變，以期速獲而喪其先難，故曰“利御寇”。
“默而成之”，樂也；“不言而信”，禮也。樂存乎德，禮存乎行；而樂以養(yǎng)德，禮以敦行，禮樂德行，相為終始。故君子之于禮樂，不以斯須去身。然則無體之則而言尚行，無樂之意而言養(yǎng)德者，其為異端可知已。
知崇法大，天道必下濟(jì)而光明。禮卑法地，或從王事，則知光大，與天絜矣。天一而人之言之者三：有自其與地相絪缊化成而言者，有自清晶以施光明于地而言者，有以空洞無質(zhì)、與地殊絕而言者。與地殊絕而空洞無質(zhì)，詎可以知法乎？法其與地絪缊成化者以為知，其不離乎禮固已。即其清晶以施光明于地者，亦必得地而光明始凝以顯；不然，如置燈燭于遼廓之所，不特遠(yuǎn)無所麗，即咫尺之內(nèi)，亦以散而昏。彼無所麗而言良知者，吾見其咫尺之內(nèi)散而昏也。
知者，知禮者也。禮者，履其知也。履其知而禮皆中節(jié)，知禮則精義入神，日進(jìn)于高明而不窮。故天地交而泰，天地不交而否。是以為良知之說者，物我相拒，初終相反，心行相戾；否道也。
“茍志于仁矣，無惡也?！蔽镏?，己之欲，各歸其所，則皆見其順而不逾矩，奚惡之有？灼然見其無惡，則推之好勇、好貨、好色而皆可善，無有所謂惡也。疑惡之所自生以疑性者，從惡而測(cè)之爾。志于仁而無惡，安有惡之所從生而別為一本哉！
言性之善，言其無惡也。既無有惡，則粹然一善而已矣。
有善者，性之體也；無惡者，性之用也。
從善而視之，見性之無惡，則充實(shí)而不雜者顯矣。從無惡而視之，則將見性之無善，而充實(shí)之體墮矣。故必志于仁，而后無惡；誠(chéng)無惡也，皆善也。
茍志于仁，則無惡；茍志于不仁，則無善；此言性者之疑也。乃志于仁者，反諸己而從其源也；志于不仁者，逐于物而從其流也。體驗(yàn)?zāi)藢?shí)知之。夫性之己而非物、源而非流也明矣，奚得謂性之無善哉！
氣質(zhì)之偏，則善隱而不易發(fā)、微而不克昌者有之矣，未有雜惡于其中者也。何也？天下固無惡也，志于仁則知之。
五行無相克之理；言克者，術(shù)家之膚見也，五行之神，不相悖害，木神仁，火神禮，土神信，金神義，水神知。充塞乎天地之間，人心其尤著者也。故太虛無虛，人心無無。
得五行之和氣，則能備美而力差弱；得五行之專氣，則不能備美而力較健。伯夷、伊尹、柳下惠，不能備美而亦圣。五行各太極，雖專而猶相為備，故致曲而能有誠(chéng)。氣質(zhì)之偏，奚足以為性病哉！
“乘六龍以御天”，位易而龍不易也，乘之者不易也?！安W(xué)而詳說之以反約”，則潛見躍飛，皆取諸源而給之，奚隨時(shí)而無適守乎？此之不審，于是無本之學(xué)，托于乘時(shí)觀化，以逃刑而邀利。其說中于人心，而末流不可問也。
天德不可為首，無非首也；故“博學(xué)而詳說之，以反說約”?！皩W(xué)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不執(zhí)一以貫萬，乃可行乎變化，而龍德全也。
統(tǒng)此一物，形而上則謂之道，形而下則謂之器，無非一陰一陽之和而成。盡器，則道在其中矣。
圣人之所不知不能者，器也；夫婦之所與知與能者，道也。故盡器難矣；盡器，則道無不貫。盡道所以審器；知至于盡器，能至于踐形，德盛矣哉！
“—陰一陽之謂道”，不可云二也。自其合則一；自其分則多寡隨乎時(shí)位，繁賾細(xì)密而不可破，抆抆而不窮，天下之?dāng)?shù)不足以紀(jì)之，參差裒益，莫知其畛。乃見一陰一陽之云，遂判然分而為二，隨而倍之，瓜分縷析，謂皆有成數(shù)之不易，將無執(zhí)與！
“繼之者，善也”；善則隨多寡損益以皆適矣?！俺芍?，性也”；性則揮然一體，而無形埒之分矣。
以數(shù)言理，但不于吉兇成敗死生言之，則得。以數(shù)言吉兇、成敗、死生，喻義乎？喻利乎？吾不知之也。
“成章而后達(dá)”；成章者，不雜也，不黯也?！把灶櫺校蓄櫻浴?，則不雜；“較然易知而易從”，則不黯。異端者，始末倏忽，自救其弊以無恒，人莫能執(zhí)其首尾；行所不可逮，而姑為之言說，終身而不得成其章，奚望達(dá)乎？
德成而驕，非其德矣；道廣而同，非其道矣?！疤┒或?，和而不同”，君子之守也?！拔┚┮?，允執(zhí)其中”，至矣；而申之以“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酌行四代之禮樂，盛矣；而申之以“放鄭聲，遠(yuǎn)佞人”。圣人洗心退藏而與民同患；邪說佞人，移易心志，凡民之公患也，圣人不敢不以為患。若厐然自大，謂道無不容，三教百家，可合而為一冶，亦無忌憚矣哉！
謂井田、封建、肉刑之不可行者，不知道也；謂其必可行者，不知德也。勇于德則道凝，勇于道則道為天下病矣。德之不勇，褐寬博且將惴焉，況天下之大乎？
“所欲與聚，所惡勿施”；然匹夫匹婦，欲速見小，習(xí)氣之所流，類于公好公惡而非其實(shí)，正于君子而裁成之。非王者起，必世而仁，習(xí)氣所扇，天下貿(mào)貿(mào)然胥欲而胥惡之，如暴潦之橫集，不待具歸壑而與俱泛濫；迷復(fù)之兇，其可長(zhǎng)乎？是故有公理，無公欲；公欲者，習(xí)氣之妄也。不擇于此，則胡廣、譙周、馮道，亦順—時(shí)之人情，將有謂其因時(shí)順民如李贄者矣；酷矣哉！
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用皆因體而得，而用不足以盡體；故才有或窮，而誠(chéng)無不察。于才之窮，不廢其誠(chéng)，則性盡矣?！岸嗦勱I疑，多見闕殆”；“有馬者，借人乘之”；借猶請(qǐng)也，謂有馬而自不能御，則請(qǐng)善御者為調(diào)習(xí)，不強(qiáng)所個(gè)能以僥幸。玩“之”字可見。皆不詘誠(chéng)以就才也。充其類，則知盡性者之不窮于誠(chéng)矣。
“不屑之教誨，是亦教誨之”；教誨之道有在。不屑者，默而成之，卷而懷之，以保天地之正，使人心尚知有其不知而不逮，亦扶世教之一道也。釋氏不擇知愚、賢不肖，而皆指使之見性，故道賤；而托之者之惡，不可紀(jì)極；而況姚樞、許衡之自為枉辱哉！
“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自盡之道也?！安豢膳c言而不言”，衛(wèi)道之正也?！安豢膳c言而與之言”，必且曲道以徇之，何以回天而俟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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