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皋陶謨》篇只有400余字,卻是一篇不可忽略的大理卿政治智慧的經(jīng)典。
據(jù)《堯典》記載,皋陶是舜授命的大理卿(相當今之公檢法)。
《尚書·皋陶謨》之皐陶為人名,享舜同等聲譽,謨?yōu)槲捏w,今之絕少見之。
摘要:“謨”體是生成于諸侯朝聘天子之禮的。《皋陶謨》是春秋時人面對當時諸侯朝聘天子之禮的崩壞,而欲建構(gòu)新的政治組織結(jié)構(gòu),托之于上古的舜與大禹、皋陶的一次朝聘之禮,以君臣問對的方式對西周諸侯朝聘天子之義的當下詮釋,體現(xiàn)出了周公禮樂為治的精神和原則。關(guān)鍵詞:朝聘制度;“謨”體;《皋陶謨》;朝聘之義;禮樂精神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三認為偽古文《尚書》中,“謨,凡三篇,正二,攝一”36,但未曾給出具體篇名??追f達認為屬于“謨”體的有三篇,即《大禹謨》、《皋陶謨》和《益稷》19。根據(jù)篇名,我們可以推知,陸氏實際上是以《大禹謨》、《皋陶謨》兩篇為正體,《益稷》一篇為變體。然而,今文《尚書》中以“謨”名篇者僅存《皋陶謨》一篇。今傳《益稷》篇,實乃東晉偽古文《尚書》從原《皋陶謨》中截取出來的,為了論述方便,今將偽古文分出的《益稷》仍舊歸并到《皋陶謨》原篇之中。另外,西漢孔壁所出的古文《尚書》中曾有一篇以“謨”名篇者,即《大禹謨》,不過早已散佚。1993年10月湖北荊門郭店一號楚墓出土的竹簡《大?!罚ㄔ冻芍勚罚┮?/span>“《大禹》曰:‘余茲宅天心’”。李學(xué)勤認為《大禹》就是佚書《大禹謨》210—211。學(xué)界現(xiàn)在也較為認同這個觀點。不過,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此引文的篇名逕稱《大禹》,而無“謨”字。十分湊巧的是,《尚書》的《小序》將《大禹謨》也稱之為《大禹》,篇名中也沒有“謨”字。據(jù)此,我們可以推知,《大禹謨》在先秦時代可能就是被命名為《大禹》的。以往關(guān)于《尚書》“謨”體的研究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對“謨”體的釋名與篇章歸屬,及其對后世文體的影響等方面?,F(xiàn)據(jù)今傳《尚書》文本,并密切結(jié)合文化人類學(xué)材料,來深入探討《尚書》“謨”體的生成機制、文體形態(tài)及其文化功能。
一 朝聘制度與“謨”體的生成
“謨”之文體生成于諸侯朝聘天子之禮?!吨芏Y·秋官·大行人》云:“夏宗以陳天下之謨。”992《大戴禮記·朝事》又作:“夏宗以陳天下之謀。”236《司馬法》也說:“夏以禮宗諸侯,陳同謀。”993從上可知,“謨”,即“謀”,也就是指謀議、協(xié)商政事。意思是說,夏季,諸侯來朝聘天子時,要同君王議政謀事。事實上,不惟夏季,凡諸侯來朝聘君王時,君王都要同他們圖議政事?!吨芏Y·秋官·大行人》云:“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秋覲以比邦國之功,夏宗以陳天下之謨,冬遇以協(xié)諸侯之慮,時會以發(fā)四方之禁,殷同以施天下之政。”992
“朝、覲、宗、遇、會、同”是諸侯朝聘天子的不同方式,所以,宋呂大臨《禮記解》說,“朝、覲、宗、遇、會、同,皆朝也”412,六者都屬于臣見君的朝禮?!吨芏Y·春官·大宗伯》云:“以賓禮親邦國,春見曰朝,夏見曰宗,秋見曰覲,冬見曰遇,時見曰會,殷見曰同。”464賈公彥疏引《大行人》云:“此六者,諸侯朝覲天子,春秋冬夏、時會殷同,各自相對為文。”993“相對為文”,也就意味著,凡諸侯朝聘君王,其具體議項內(nèi)容幾乎是沒有多大的區(qū)別,因而,沈文倬《覲禮本義述》說:“然何以夏不能協(xié)慮,冬不能比功乎?使互易其次,究亦何足病哉!所言未見其有當也。至注家謂春朝欲其來之早,宗尊也,欲其尊王云云,言俚義淺,更不足信。”116沈氏的說法是正確的。所謂“圖天下之事”,即“與諸侯圖謀一歲行事之可否”2946;“比邦國之功”,則是“比次其功之高下” 2946;“陳天下之謨”,即“陳列諸侯之謀議,而定其是非”2946;“協(xié)諸侯之慮”,則是“協(xié)合諸侯之志慮,而辨其異同”2946??梢韵胍?,凡諸侯朝聘天子之時,君臣之間必就此等國家政事進行謀議協(xié)商。“謨”體之文即由此而生成。謀議政事是朝聘制度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功能?!秲x禮·聘禮》云:“君與卿圖事。”356即卿大夫在朝見國君時,與國君圖謀大事。周人伐商后,箕子來朝見武王。今本《竹書紀年》載:“(武王)十六年,箕子來朝。”80箕子朝周,可以得到甲骨文的證實。陜西周原所出甲骨文有一片記載:“唯衣雞子來降,其執(zhí)暨厥史。在旃爾卜曰南宮辭其乍。”(H31∶2)陳全方釋“衣”為“殷”,“雞子”為“箕子”319—320?;觼沓⑶?guī)в须S行史官。武王應(yīng)當是在岐周的文武帝乙的宗廟里接見了箕子及其史官一行。在這次朝覲之禮上,武王向箕子討教安民之策,箕子便陳述了治國大法,也就是《尚書》中的《洪范》。“謨”之文體的表征就是以君臣對話的形式展開。在《洪范》里,武王向箕子問以天道,箕子就為武王陳述了天帝賜給大禹的洪范九疇:“五行、五事、八政、五祀、皇極、三德、稽疑、庶征、五福”,并對這九疇進行了闡發(fā)。宋林之奇就認為《洪范》屬于“謨”體,其《尚書全解》卷二十四說:“《洪范》作,蓋箕子為武王歷陳治天下之大法,其實謨之體也。”從謨體的問對形態(tài)特征來看,林氏的見解是很有道理的?!抖纫亍肥恰兑葜軙分休^為可信的西周時代的作品之一,今已得到了《何尊》銘文的證實10—12。文中記述了武王和周公謀劃定都洛邑和王位繼承的問題232—238。從其君臣問對的文體形態(tài)來看,也應(yīng)當屬于“謨”體?!兑葜軙分小洞箝_武》、《小開武》也是敘述武王和周公之間的對話132—145,應(yīng)當視為“謨”體。春秋時期,由于王道陵夷,政權(quán)下移,所以,諸侯朝聘天子進行謀政的事例已不多見,但謀事議政在諸侯相互之間的朝聘之禮中仍然發(fā)生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如《左傳·襄公元年》云:“凡諸侯即位,小國朝之,大國聘焉,以繼好、結(jié)信,謀事、補闕,禮之大者也。”816由此可以看出,“謀事、補闕”仍然是為朝聘之禮中的非常重要的儀式內(nèi)容,而且成為“禮”之重大者。《左傳·昭公三年》載,晉文公、襄公稱霸諸侯的時候,為了簡省,曾令“諸侯三歲而聘,五歲而朝,有事而會,不協(xié)而盟”1179,“命事、謀闕”則是霸主朝聘諸侯的主要動機和目的。《左傳·襄公二十八年》云:“孟孝伯如晉,告將為宋之盟故如楚也。” 1074原因是魯國是晉國的附庸國,如果要朝聘楚國,必須得到晉國的允許方可,所以,就派孟孝伯先朝聘晉國協(xié)商此事?!蹲髠?/span>·桓公六年》亦載:“夏,會于成,紀來諮謀齊難也。冬,紀侯來朝,請王命以求成于齊。公告不能。”178、184齊國要滅掉紀國,紀國國君一年兩度來朝,想請魯桓公從中斡旋講和,但是遭到了魯桓公的拒絕?!蹲髠鳌分羞€記載著諸侯相見來協(xié)商征討他國的許多事例,如隱公九年:“公會齊侯于防,謀伐宋也”117;桓公十六年:“會于曹,謀伐鄭也” 208;定公四年:“劉文公合諸侯于召陵,謀伐楚也”1542等??梢?,謀事議政是朝聘之禮中的一項很重要的儀式內(nèi)容,這種謀事制度應(yīng)當是自前代沿襲下來的。朝聘之禮的謀事制度當淵源于氏族社會的部落聯(lián)盟會議。美國人類學(xué)家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一書中以易洛魁人的社會組織作為典型例子,將氏族社會的組織系統(tǒng)從低級到高級分為氏族、胞族、部落、部落聯(lián)盟四個層級。每個層級都有它的謀議政事的形式,分別稱之為氏族會議、胞族會議、部落會議、部落聯(lián)盟會議,并認為這種會議制度在人類早期社會具有一定的普適性61—148。易洛魁人的部落聯(lián)盟會議就是由五個部落的巫師和酋長等五十人組成,“該會議有立法、行政及司法之權(quán),不過這些職權(quán)尚未如此劃分清楚而已”126,聯(lián)盟會議每年秋季定期召開,如果遇到緊急事務(wù),會議即可隨時召集。會議提案一般要通過正規(guī)的辯論和平等的協(xié)商等議程才能得以解決,體現(xiàn)了一種強有力的民主精神和民主制原則。從考古發(fā)掘遺址來看,我國氏族社會時代,也存在類似于易洛魁人的這種謀事制度。半坡氏族居住區(qū)的中央有一座大房子的遺跡??脊艑W(xué)者認為:“根據(jù)其它遺址和民族學(xué)材料考知,氏族公社的大房子是作為氏族成員公共集會議事的場所,……或者作為酋長接待外族客人的地方。”3半坡人就是在這座房子里舉行氏族會議以解決氏族公共事務(wù)的。那么,此后兩千年的、文明時代到來之前的堯舜禹時代,應(yīng)當也是以諸如此類的氏族會議來共商和處理部族和部族聯(lián)盟事務(wù)的。我國上古堯舜禹時代,尚處于部族聯(lián)合體時代54。舜、禹、皋陶分別為不同部族的酋長,所以,《皋陶謨》所記錄的當為氏族社會最高級的會議形式,即部落聯(lián)盟會議的活動。朝聘之禮在氏族社會的部族之間的交往中就已經(jīng)萌芽。徐旭生說:“堯、舜、禹時代以前,黃河兩岸,氏族林立,不相統(tǒng)屬。某族有特出的首長,鄰近各族如有爭端,或請調(diào)處,或請仲裁,后代就稱頌他為訟獄之所歸;因為請調(diào)處或仲裁,遂致過往繁密,后代就稱頌他為朝覲之所歸。因為訟獄、朝覲暫時歸到他那里,他也可以為一定的宗主。”110或調(diào)處或仲裁,朝聘之禮即已產(chǎn)生。經(jīng)過堯舜禹時代、夏商王朝,朝聘之禮逐漸形成定制,至西周而系統(tǒng)化和等級化。周公東征后,曾經(jīng)進行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制度文化革命,史書盛稱“周公制禮作樂”,朝聘制度當然也不例外。殷商以前的朝聘之禮與西周的朝聘制度,其形式雖然相似,但其性質(zhì)卻迥然相異,這是由兩者所處時代的政治組織結(jié)構(gòu)的不同而導(dǎo)致的。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說:“自殷以前,天子、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蓋諸侯之于天子,猶后世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周公東征之前,古代社會的政治組織形式是比較松散的部族或方國聯(lián)盟制,部族或方國之間基本上是處于一種平等關(guān)系。“逮克殷踐奄,滅國數(shù)十,而新建之國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魯、衛(wèi)、晉、齊四國,又以王室至親為東方大藩,夏、殷以來古國,方之蔑矣。由是天子之尊,非復(fù)諸侯之長而為諸侯之君,其在喪服,則諸侯為天子斬衰三年,與子為父、臣為君同。蓋天子、諸侯君臣之分始定于此。”238周公東征之后,周室成為天下共主,通過“封建親戚”,大批分封諸侯,變更了前代的社會政治組織,建立了具有一定程度的中央集權(quán)化王朝,制訂了一套嚴格的君臣等級規(guī)范,因而,朝聘之禮的平等原則也隨之被打破了,被賦予了鮮明的等級色彩,和其它制度一樣,成為周天子對諸侯的有效統(tǒng)治管理方式,對維護周代統(tǒng)治秩序發(fā)揮了重大的作用?!兑葜軙?/span>·明堂》記載了周公一次朝聘天下諸侯的盛大活動:
周公攝政君天下,弭亂六年而天下大治,乃會方國諸侯于宗周,大朝諸侯明堂之位。天子之位:負斧扆,南面立,率公卿士侍于左右;三公之位:中階之前,北面東上;諸侯之位:阼階之東,西面北上;諸伯之位:西階之西,東面北上;諸子之位:門內(nèi)之東,北面東上;諸男之位:門內(nèi)之西,北面東上。九夷之國:東門之外,西面北上;八蠻之國:南門之外,北面東上;六戎之國:西門之外,東面南上;五狄之國:北門之外,南面東上;四塞九□之國、世告至者,應(yīng)門之外,北面東上。宗周明堂之位也。309—310
《禮記·明堂位》所載與此略同。周公在明堂大朝諸侯,公、侯、伯、子、男、夷、蠻、戎、狄皆來朝覲,規(guī)模宏大,整齊有序,等級森嚴,顯示了一種真正王權(quán)制度的確立。周公此次朝見天下諸侯,應(yīng)當是他改造前代朝聘制度之后的一次實踐性行為,所以,《逸周書·明堂》又云:“明堂,明諸侯之尊卑也,故周公建焉,而明諸侯于明堂之位。”311
二 《皋陶謨》的整編時代及其性質(zhì)
《皋陶謨》篇首也有“曰若稽古”字樣,表明了此篇顯然也是后世所追述的,而不是堯舜時代的作品。關(guān)于《皋陶謨》的成篇和整編時代,學(xué)界形成了不同的意見。有周初、晚周、春秋、戰(zhàn)國、秦漢、孔子、子思等諸說169—172。他們多從《皋陶謨》被古籍文獻征引的情況來作推測,即從史料學(xué)的角度來判斷它的成篇時代。如果我們從文化歷史語境來看,《皋陶謨》當編成于春秋時代,與《堯典》差不多同時出現(xiàn)。如果說《堯典》是春秋史官所設(shè)想的是有關(guān)帝王行政的大法典,那么,《皋陶謨》所提供的便是有關(guān)國家政體的實施模式。前文已述,“謨”體生成于朝聘之禮的謀事制度。作為謀事制度發(fā)生的朝聘之禮,周公在因革損益前代相關(guān)文化制度的基礎(chǔ)上,使之嚴整而系統(tǒng)化,成為西周國家政治制度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對維護西周的統(tǒng)治秩序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李無未將其功能概括為四個方面:(一)突出西周天子的至尊地位;(二)調(diào)節(jié)天子與諸侯的關(guān)系;(三)調(diào)整諸侯與諸侯之間的關(guān)系;(四)維護等級制體制171—183。然而,平王東遷后,天下政治形勢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周天子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政權(quán)開始下移,“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一變而為“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春秋中后期,甚至出現(xiàn)了“禮樂征伐自大夫出”的現(xiàn)象。伴隨著這種政治局勢的發(fā)展變化,西周的文化精英們苦心構(gòu)建的禮樂制度也發(fā)生了衰變,朝聘之禮當然亦在其中。春秋時期,一些諸侯雖然仍按舊制朝聘周天子,如《左傳·隱公八年》所載:“八月,丙戌,鄭伯以齊人朝王,禮也”112,但是,這種嚴格遵守朝聘禮儀的行為,已經(jīng)為數(shù)極少,而更為值得注意的,卻是西周朝聘之禮的變異和崩壞。《谷梁傳·昭公三十二年》云:“天子微,諸侯不享覲。”312到了春秋時代,周天子地位式微了,諸侯也就不再重視對王者的朝聘了。《春秋會要》卷四賓禮“隱九年,春,天王使南季來聘”下引程子曰:“諸侯不修臣職,朝覲之禮廢,不能正典刑,而反聘之,又不見答,失道甚矣”124。諸侯朝聘天子之禮幾近廢棄。據(jù)顧棟高統(tǒng)計:“終春秋之世,魯之朝王者二,如京師者一。”597魯國,作為春秋時周禮保存最為完善的諸侯國,二百四十二年間,朝聘周天子竟然不過三次,并且這三次,也未能嚴格遵守西周朝聘禮儀。顧棟高《春秋大事表》引華氏曰:“僖公朝于王,非公之能朝王也。天子在踐土,在河陽,晉文率諸侯以朝王而公亦與朝也,又非晉真能尊天子也。……成公朝于京師,則并不書朝,何也?僖之朝,雖朝于外,朝也;成公會晉厲伐秦道過京師,因而朝焉,則意不在于朝也。” 597魯國尚且如此,更何況其它諸侯國?春秋時代,甚至發(fā)生了諸侯召王的事情。《春秋·僖公二十八年》載:“天王狩于河陽。”442關(guān)于這件事,《左傳》同年記述得更為翔實:“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xùn)。’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457—458上引《春秋》文杜預(yù)注:“晉地,今河內(nèi)有河陽縣。晉實召王,為其辭逆而意順,故經(jīng)以王狩為辭。”442晉文公將周王召至?xí)x地舉行會盟,實際上,是將天子視同一般的諸侯了。春秋時代,不僅諸侯國君違背朝聘之禮,而且周天子也不嚴守舊制?!蹲髠?/span>·隱公六年》云:
鄭伯如周,始朝桓王也。王不禮焉。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善鄭以勸來者,猶懼不蔇,況不禮焉?鄭不來矣!” 104
鄭莊公來朝聘天子,周桓王竟然不以禮相待。這就表明了周天子對朝聘制度也已不甚遵守了?!蹲髠鳌冯m然記載了一些諸侯來朝聘天子,但可以明顯看出,這種朝禮,同西周朝聘之禮相較,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異。如《左傳·僖公二十五年》云:“戊午,晉侯朝王。王饗醴,命之宥。請隧,弗許。”427隧本為王者的葬禮,晉文公這次來朝覲周襄王,原來是抱著請求王者葬禮的目的而來的,這種行為違背了朝聘之義。又如《左傳·莊公十八年》云:“虢公、晉侯朝王,王饗醴,命之宥。皆賜玉五瑴、馬三匹。”258—259虢公、晉侯爵位不同,所受到的禮遇也應(yīng)當有所差等,然而周王對兩者的賞賜卻是一樣的,這表明了周天子自身也在破壞朝聘之禮了。春秋諸侯爭霸,霸主已經(jīng)取代周天子,成為事實上的朝聘之禮的實施主體。前文已言,春秋二百多年,魯國國君朝聘周天子才不過三次,然而“如齊至十有一,如晉至二十,甚者旅見而朝于楚焉”597。魯國國君朝聘齊晉楚之所以如此的頻繁,原因就在于齊晉楚國勢強大,都曾取得過“霸主”的地位。不僅魯國,其它諸侯國也是如此,如鄭國君臣就疲于應(yīng)付晉楚爭霸,常年奔走在朝聘晉楚兩國的途中?!蹲髠?/span>·襄公二十二年》記載,晉人征朝于鄭,子產(chǎn)歷數(shù)鄭國君臣朝聘晉君的情況和苦衷:
在晉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于是即位。即位八月,而我先大夫子駟從寡君以朝于執(zhí)事。執(zhí)事不禮于寡君,寡君懼,因是行也,我二年六月朝于楚,晉是以有戲之役。楚人猶競,而申禮于敝邑。敝邑欲從執(zhí)事,而懼為大尤,曰,“晉其謂我不共有禮”,是以不敢攜貳于楚。我四年三月,先大夫子蟜又從寡君以觀釁于楚,晉于是乎有蕭魚之役。謂我敝邑,邇在晉國,譬諸草木,吾臭味也,而何敢差池?楚亦不競,寡君盡其土實,重之以宗器,以受齊盟。遂帥群臣隨于執(zhí)事,以會歲終。貳于楚者,子侯、石盂,歸而討之。湨梁之明年,子蟜老矣,公孫夏從寡君以朝于君,見于嘗酎,與執(zhí)燔焉。間二年,聞君將靖東夏,四月,又朝以聽事期。不朝之間,無歲不聘,無役不從。以大國政令之無常,國家罷病,不虞薦至,無日不惕,豈敢忘職?大國若安定之,其朝夕在庭,何辱命焉? 979—980
從子產(chǎn)這段辭令中,我們可以看出春秋時期一般諸侯國夾在大國爭霸戰(zhàn)爭中以求生存的尷尬和困窘。“不朝之間,無歲不聘,無役不從”,比之西周諸侯朝聘天子的“五年四王”、諸侯之間的“歲相問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要頻繁得多了,由此也可見,西周朝聘之禮已經(jīng)崩壞殆盡了。上引《左傳·僖公二十五年》載晉文公向周襄王請隧,即王之葬禮,這表明了晉文公已經(jīng)不滿足于霸主的地位,而流露出了王者的心態(tài)。從他朝見諸侯的規(guī)模和設(shè)施也能看出這點,《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鄭子產(chǎn)說:
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無觀臺榭,以崇大諸侯之館。館如公寢,庫廄繕修,司空以時平易道路,圬人以時塓館宮室。諸侯賓至,甸設(shè)庭燎,仆人巡宮,車馬有所,賓從有代,巾車脂轄,隸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屬,各展其物。公不留賓,而亦無廢事。憂樂同之,事則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賓至如歸,無寧菑患?不畏寇盜,而亦不患燥濕。1128—1129
從子產(chǎn)的這番對話中,可以看出晉文公接待諸侯朝聘的設(shè)施和安排事項已經(jīng)具有王者朝見諸侯的氣派,反映了春秋霸主對天子朝聘之禮的僭越。春秋時代,朝聘之禮既已崩壞如此,一些有識見的士大夫卻表現(xiàn)出了對恢復(fù)西周朝聘之禮的焦慮?!秶Z·魯語上》載魯莊公如齊觀社,曹劌進諫說:
不可。夫禮,所以正民也。是故先王制諸侯,使五年四王、一相朝。終則講于會,以正班爵之義,帥長幼之序,訓(xùn)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jié),其間無由荒怠。夫齊棄太公之法而觀民于社,君為是舉而往之,非故業(yè)也,何以訓(xùn)民?土發(fā)而社,助時也。收攟而蒸,納要也。今齊社而往觀旅,非先王之訓(xùn)也。天子祀上帝,諸侯會之受命焉。諸侯祀先王、先公,卿大夫佐之受事焉。臣不聞諸侯相會祀也,祀又不法。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嗣何觀?153
此事亦見于《左傳·莊公二十三年》。莊公如齊觀社,曹劌以為違背了“先王之訓(xùn)”,是非禮行為,即不合于先王所制作的朝聘之禮:“五年四王、一相朝”。所謂“先王”,當然是指周初“制禮”之王者,也就是周公旦。曹劌以“正班爵之義,帥長幼之序,訓(xùn)上下之則,制財用之節(jié)”的朝聘之義諫誡莊公,表明了他極力維護西周朝聘之禮的觀念和急迫心情。又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載:
會于商任,錮欒氏也。齊侯、衛(wèi)侯不敬。叔向曰:“二君者必不免。會朝,禮之經(jīng)也;禮,政之輿也;政,身之守也;怠禮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亂也。”976
面對朝聘之禮的崩壞,晉國大夫叔向也將會朝禮提到了“禮之經(jīng)”的高度來加以認識,并指出悖禮行為將會導(dǎo)致禍亂的嚴重后果?!秶Z·周語中》載周定王給隨會講解諸侯朝聘天子之禮的功能,說:“今我王室之一二兄弟,以時相見,將和協(xié)典禮,以示民訓(xùn)則”62。周王指出朝聘的作用在于教育諸侯共同遵守周禮,引導(dǎo)人民尊王從周。隨會聽后,“歸乃講聚三代之典禮,于是乎修執(zhí)秩以為晉法”66?;貒?,隨會重修舊禮,將恢復(fù)西周禮儀的行為付諸了實踐。周定王在講解朝聘之禮時,也流露出了明顯的重建西周禮樂秩序的意識。春秋時代,朝聘之禮衰變的最大的一個表征就是諸侯朝覲天子之禮已為朝覲霸主所取代了,霸主成為實施朝聘之禮的主體。對應(yīng)于朝聘之禮的崩壞,與朝聘密切相聯(lián)的謀事制度也發(fā)生了變異。因而,重振王綱,恢復(fù)周禮的重任就落在了富有歷史責(zé)任意識的史官和士大夫肩上。春秋史官或士大夫根據(jù)前代流傳下來的史料,以其獨特的文化書寫方式,整編了《皋陶謨》,敘述了舜與禹、皋陶在朝聘之禮上的一次議事場面?!陡尢罩儭芳脑⒘舜呵锸饭俸褪看蠓蛑卣沃刃颍謴?fù)西周朝聘之禮,建構(gòu)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權(quán)責(zé)。
三 《皋陶謨》是對朝聘之義的當下詮釋 《皋陶謨》云:“虞賓在位,群后德讓。”“虞賓”,即前代帝王之后來作虞舜的賓客;“德”,《說文解字》彳部云:“升也。”76意思是說,虞舜的賓客已經(jīng)就位,諸侯之君升堂相互揖讓。由此可見,《皋陶謨》實際上敘述的是一次朝聘盛會。其中,虞舜、大禹和皋陶之間的對話是對西周朝聘之義的解說?!豆攘簜?/span>·隱公十一年》云:“天子無事,諸侯相朝,正也??级Y修德,所以尊天子也。”30《禮記·王制》云:“天子無事,與諸侯相見曰朝??级Y、正刑、一德,以尊于天子。”369《大戴禮記·朝事》亦云:“諸侯世相朝,交歲相問,殷相聘,以習(xí)禮考義,正刑一德,以崇天子。故曰朝聘之禮者,所以正君臣之義也。”232從上可知,“習(xí)禮、考義、正刑、一德”正是朝聘之禮所特有的政治文化功能,也就是所謂的“朝聘之義”。這些朝聘之義,應(yīng)當是周公文化革命,改造前代朝聘制度時所賦予的意識形態(tài),目的在于建構(gòu)君臣等級制統(tǒng)治秩序。“一德”,是指修德使其專一。“德”是周人的核心性的價值范疇,在周初諸誥中最為常見。郭沫若在《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中說:“這種‘敬德’的思想在周初的文章中就像一個母題的和奏曲一樣,翻來覆去地重復(fù)著,這的確是周人所獨有的思想。”259“德”在周人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系統(tǒng)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李春青先生認為:“周初的執(zhí)政者如此強調(diào)‘德’之重要,正是要人們自覺地進行道德的自律,完善自己的人格,從而和睦人際關(guān)系,使‘禮’的原則得以順利貫徹。從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入手以求達到確定社會價值秩序之目的。”50《皋陶謨》同樣充滿了德教思想,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皋陶提出了“行有九德”,即“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此“行有九德”與周公的“九德之行”當有淵源關(guān)系。周公晚年在告誡成王建立官制的《立政》中,有“忱恂于九德之行”一語,但周公未說出“九德之行”的德目,而《皋陶謨》將九德的內(nèi)容具體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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