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對于多民族國家來說，設定官方語言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語言政策的差異化，正體現(xiàn)了民族政策的差異化。以色列在其1948年《獨立宣言》中強調(diào)了自己國家的猶太屬性；然而，它在設定官方語言時，卻同時保留了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這樣的選擇值得深思。
文 \ 詹舒才
圖文編輯 \ 程安祺
一、作為民族政策的語言政策
語言從來都不只是人類溝通所使用的自然語言，更是一種民族文化屬性表達的生動載體。對于一個單一民族國家的語言，官方語言的選定顯得毫無懸念；但是對于一個擁有多種少數(shù)族群的國家，官方語言的選定則相當大程度上是一國內(nèi)外政治勢力博弈的結果。
少數(shù)族群的語言是否能得到尊重和應有的保護，通常揭示了該國少數(shù)族群的權利和地位得到尊重的程度。共同的民族語言，通常代表著共同的民族歷史情感認同和類似的經(jīng)濟生活方式；因此，它常常被視為民族性的一個強烈特征，以及加強民族認同的不二工具。
拿撒勒城是一座包容了穆斯林和基督徒的古老城市，也是以色列最大的阿拉伯人聚集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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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一個國家，民族政策都事關國家的長治久安。設定官方語言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語言的政策差異化，體現(xiàn)的是民族政策的差異化。在一個多民族國家，制定相關的語言政策,選擇相關的語言作為官方語言，一方面是為了適應一個國家多種分裂的差異化社會現(xiàn)狀的審慎之舉；另一方面也是政府為維持社會穩(wěn)定，而在民族政策方面所作的求全之策。
中東地區(qū)的重要少數(shù)族裔德魯茲人，沒有自己的民族語言，長期被各國統(tǒng)治者視為順民，他們從未謀求過像庫爾德人一樣建立自己的國家。而在庫爾德人追求獨立建國的不懈努力中，庫爾德語作為民族認同的維系紐帶，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阿爾及利亞在建國后將阿拉伯語規(guī)定為唯一的官方語言，這一決定遭到了當?shù)氐陌匕貭柸说膹娏曳磳?。?jīng)過多年的不斷抗爭，占據(jù)阿爾及利亞六分之一人口的柏柏爾人終于在2002年成功推動政府將柏柏爾語添加到憲法規(guī)定的國家語言中——這被譽為是推進阿爾及利亞民族團結的重要一步?？梢姡Z言作為一項重要的個人和民族認同因素，以及一種重要的政治和文化互動基礎，其作用早已為世人接受。
當然，在一些國家，比如比利時、瑞士等等，多種語言作為官方語言和諧共存的例子也并不鮮見，這樣的雙語或者多語種的共存也是一種社會民主的體現(xiàn)。多種語言的共存常常出現(xiàn)在社會中幾種不同語言實力相對接近的狀態(tài)下，多種語言接近平等的社會，代表著各個部分都獲得了相對合適的代表權。
而這樣的社會本身就是一種多方合作型而不是一方主導型，所以不存在從中挑出有限數(shù)目的某些語言作為官方語言的選擇難題。但即便是加拿大這樣的雙語國家，法語區(qū)由于保持較高程度的自治，也出現(xiàn)了一些社會隔閡。
二、以色列的官方語言抉擇
以色列，因其不太容易被歸入到現(xiàn)存任何民主政體中的地緣歷史文化特殊性，而成為了比較政治學中一個尷尬但有趣的案例。從它在官方語言的選定中，我們也能發(fā)掘其特殊性。
以色列在1948年《獨立宣言》中確立了國家屬性：以色列首先是一個猶太國家，其次才是一個民主國家。相關數(shù)據(jù)顯示，截止2014年以色列已經(jīng)成為全球最大猶太人聚居區(qū)。根據(jù) 2014 年年初的最新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世界猶太人口總數(shù)為 1390 萬 (約占世界總人口的 1.96‰), 其中以色列的猶太人口為 610.3 萬, 占 43.9% , 美國的猶太人口為570 萬, 占 41% 。
從擁有猶太人口的數(shù)量看, 根據(jù) 2013 年年初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 特拉維夫已超越紐約成為世界上猶太人口最多的城市;同時，在世界猶太人口排名前十位的城市中, 以色列占據(jù)四席 (特拉維夫、 耶路撒冷、 海法、 貝爾謝巴), 其中耶路撒冷與海法分別位居第三、第四。 這些數(shù)據(jù)印證了以色列的猶太屬性。
正是這種猶太國家的屬性讓人對這個國家的語言政策的自由和靈活性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也正是這樣一個猶太屬性的國家，卻保留了兩種官方語言：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其中的政治和文化背景引人深思。在建國初期，以色列的語言政策本身是沿襲巴勒斯坦在英國委任統(tǒng)治時期的基本框架。
在1948年，以色列做出決策，從官方語言中刪掉了被以色列人認為是殖民者語言的英語。（然而對于巴勒斯坦阿拉伯人來講，謀求在這片土地上重建猶太國的以色列猶太人也是殖民者。）當然，由于后期的猶太移民來自全球各地，在這些移民接受希伯來語教學，掌握流利的希伯來語之前，英語在以色列社會有著較高的通用度。
盡管一開始就明確的了國家的猶太屬性，以色列卻并沒有將希伯來語設定為唯一的官方語言。而盡管以色列的建國遭到了當?shù)匕⒗说膹娏曳磳?，建國后迅速爆發(fā)了和阿拉伯國家的戰(zhàn)爭，其依然沒有試圖將所謂敵人的語言“阿拉伯語”從官方語言的名單中刪除。從這一點上來講，以色列的猶太社團，在語言的制定上采取了較為溫和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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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阿語困境
毫無疑問，從官方政治層面，以色列給予了阿拉伯語政治層面上完全的平等權。但是從官方層面宣布某種語言成為本國官方語言僅僅是第一步，具體對語言的保護性政策的實施和踐行程度都是同等重要的考量標準。而且我們必須意識到的是，承認一個語言作為官方語言，承諾尊重該語言和相關語族，并不一定代表這門語言是一門真正“活”的社會語言。
我們無法否認的是任何一個社會都存在的對少數(shù)族群的政治文化壓迫，這種壓迫和不平衡相當大程度上會體現(xiàn)在語言的使用環(huán)境中。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少數(shù)族群語言本身的存活都是一個很艱難的問題，若談及保持語言的活力則更是難上加難；而以色列作為一個社會分裂和斷層十分明顯的國家，這一點體現(xiàn)的更加明顯。
以色列的通用阿拉伯語（黎凡特阿拉伯語中的巴勒斯坦方言）由于長期處在一個希伯來語主導的社會語境中，對最新科技發(fā)展方面的一些詞匯和表達出現(xiàn)了缺失現(xiàn)象，這種語言表達能力的被削弱，嚴重影響了阿拉伯語的使用程度和范圍。
在筆者所在的希伯來大學，偶爾能見到以色列阿拉伯人之間用希伯來語交流，當筆者追問其中原因時，對方表示，在本地阿拉伯語方言中，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所以轉(zhuǎn)而使用希伯來語。這種現(xiàn)象并不是非常常見，但是確實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信號。
阿拉伯語的官方語言地位并沒有得到徹底的貫徹，還體現(xiàn)在希伯來語才是實際上以色列唯一的官方語言這一點上。在關于以色列的《獨立宣言》是否應該發(fā)布阿拉伯語版本的討論中，有著“以色列國父”之稱的本古里安則表示：沒有人反對使用語言的自由，但是我們國家的語言首先應該是希伯來語。即便到現(xiàn)在，以色列依然算不上是一個標準的雙語運作政體。
以色列政府的相關條例法規(guī)，通常是以雙語版本存在的。但是實際上，阿拉伯語版本的出版和和發(fā)布，和希伯來語的版本并非同時；更有甚者，是在希伯來語版本發(fā)布一年之后才予以公布。同時很多官方文件表格的版本并不提供阿拉伯語版本下載；一些官方網(wǎng)站的阿拉伯語版本只停留在首頁，點進二級界面之后，又會跳回到希伯來語界面。從這一方面來講，阿拉伯語作為官方語言，可謂形式大于內(nèi)容。
當然，郵票，貨幣，以色列身份證都是阿拉伯語希伯來語雙語版本，然而以色列護照這種對外宣示國家性質(zhì)的重要文件，卻只有希伯來語和英語兩種語言。類似于此的軟性弱化阿拉伯語的地位還體現(xiàn)在特拉維夫的本·古里安機場：該機場僅播放希伯來語和英語音樂。
在以色列境內(nèi)，大部分的指示路牌，直到1980年，都是希伯來語單語版本，80年代后期，阿拉伯語的指示牌才開始出現(xiàn)。但是即便是多語種同時出現(xiàn)，希伯來語總是位于第一位，其次才是阿拉伯語或者英語。
作者攝于以色列
由于以色列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巨大的族群差異，以色列的基礎教育存在兩套不同的體系。阿拉伯人從小學高年級起，開始每周接受4到5小時的希伯來語課程，課時等同于阿拉伯語標準語教學。
同時，進入中學后，阿拉伯學校中的標準語教學就趨于弱化，而希伯來語教學被進一步加強。同時因為希伯來語是以色列主要高等教育機構的使用語言，以色列阿拉伯人如果想要接受高等教育，則必須掌握希伯來語到達母語程度。
但是反之，猶太人的教學中，不會安排任何阿拉伯語相關的課程。這樣一來造成了社會上，幾乎所有阿拉伯人都會講希伯來語，但是會講阿拉伯語的猶太人則寥寥無幾。這種語言的隔閡毫無疑問會造成巨大的社會斷裂。
近年來以色列境內(nèi)的新聞媒體發(fā)展迅速，但是即便如此，也無法抗衡本地相對質(zhì)量較高、制作精良的希伯來語媒體的話語主導權。在這種情況下，以色列阿拉伯人通常會轉(zhuǎn)而關注巴勒斯坦相關母語媒體的宣傳，而雙方的宣傳，在核心利益上存在重大的在分歧，這種分歧，反過來又會滲透進整個以色列阿拉伯族群，降低他們對以色列的認同感。
同時，由于以色列的勞工政策，相當多的社會基礎性服務工作都是阿拉伯人在從事，如果希望從事技術含量相對較高的工作，則必須學習希伯來語。這樣就人為建立了社會上的語言等級，將同是官方語言的阿拉伯語放在了一個不利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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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阿拉伯語被明顯邊緣化的情況下，以色列為什么要保留阿拉伯語作為一官方語言之一呢？
筆者認為主要有一下幾點原因。
首先是外交需要和國際政治的宣傳。以色列作為一個民主政體，按照原則保護全體公民的言論自由，所以，相當大程度上，以色列將阿拉伯語制定為官方語言只是為了表達國家對個人言論自由等基本人權的保護。
在阿拉伯國家環(huán)繞的中東，設定阿拉伯語為官方語言，也有助于解構外界對以色列打壓當?shù)匕⒗说呢撁嫘蜗螅瑸閲覡幦≥浾摽臻g。如今，以色列一直對外宣稱以色列阿拉伯人比起加沙地區(qū)哈馬斯政權領導下的阿拉伯人和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統(tǒng)治下的阿拉伯人享有更多的民主和更加透明開放的社會上升渠道。
其次是對既成現(xiàn)實的理性化處理和國內(nèi)政治的考量。目前以色列境內(nèi)阿拉伯人達到171. 9 萬,占到以色列總人口的20%；同時，阿拉伯人還保持著相對較高的生育率。按照目前的阿拉伯人的生育率，到2020-2025年間，以色列的阿拉伯人占以色列人口比重會超過50%，將帶來一系列新的問題。
這樣數(shù)目巨大的人口，是國家的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即便是在以色列政治生態(tài)明顯右傾的當下，在以色列阿拉伯選民近年來的投票率持續(xù)走低的情況下，阿拉伯人依然是任何一個以色列政黨都無法忽視，并且希望積極爭取其選票的一個族群。
所以，以色列保持阿拉伯語作為官方語言，只是一種基本的尊重言論自由等基本人權的表現(xiàn)而不是真正意義上將其作為一種官方語言。這種自由不是出于對阿拉伯群體的尊重，而是出于對個人言論自由的尊重；這種自由正是使以色列得以立國的合法性來源之一。
最后筆者想套用 《動物莊園》中的一句話結尾：所有的語言一律平等，但是有些語言比其它語言更平等。
The Challenge of Survivability of Democracy in Deeply Divided Societies.
AyeletHarel-Shalev,Tel Aviv Universit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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