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元和末年以來,大唐帝國歷穆、敬、文三朝,在藩鎮(zhèn)事務上一直采取妥協(xié)政策,對四方藩鎮(zhèn),尤其是河北三鎮(zhèn)割據自專和官爵世襲的現(xiàn)象始終予以默認,包括對此起彼伏的兵變也一直抱著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
只要各地藩鎮(zhèn)不公然起兵對抗中央,李唐朝廷就會把節(jié)度使的旌節(jié)斧鉞拱手交給那些驕兵悍將。
從前被朝廷視為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已然變成了一種司空見慣的社會現(xiàn)實。
這么多年來,大唐帝國的臣民們似乎也已經麻木了。
然而,到了武宗一朝,這樣的政治現(xiàn)狀注定要被改寫。
因為,武宗李瀍和宰相李德裕都不是那種得過且過、逆來順受的人。
一旦有機會,他們必將在藩鎮(zhèn)事務上擺出強硬姿態(tài),重塑李唐中央的權威。
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四月,一個改寫現(xiàn)狀的契機終于擺在了他們面前——昭義節(jié)度使劉從諫死了,其侄劉稹秘不發(fā)喪,以劉從諫病重為由,要求朝廷授予他留后之職。
給不給他這個繼承權?
武宗和李德裕很快就做出了回答——不。
昭義鎮(zhèn)位于河東,治所在潞州(今山西長治市)。本來,這個地方是李唐朝廷比較放心的一個藩鎮(zhèn),多年來很少出什么問題,甚至每當河北叛亂時,昭義的兵一直是朝廷的平叛主力。
但是,最近這些年來,昭義與朝廷的關系卻變得越來越差。究其原因,還要從八年前的甘露之變說起。
當年那場震驚朝野的流血事變發(fā)生之后,李訓、鄭注、王涯等朝中大臣全部遭到殘忍的屠殺和族誅,昭義節(jié)度使劉從諫出于義憤,于開成元年二月給文宗上了道奏疏,說了些公道話,并且把矛頭直指仇士良。
他說:“王涯等人不過是儒生,荷國厚恩,豈肯輕易謀反?
李訓、鄭注事實上也是為了除掉亂政的宦官,卻被誣陷為謀反,說到底其實也沒有罪。退一步講,就算宰相們真有異謀,也應交付司法審判,豈能讓宦官肆意屠殺?而且還連累了那么多無辜的朝臣和百姓。臣本想親赴朝廷,向陛下面陳是非善惡,又擔心遭人陷害,禍及子孫。雖然臣不能親往,但一定會克盡封疆之責,抓緊操練軍隊,希望在內為陛下之腹心,在外為陛下之藩籬。倘若奸臣仍舊橫行,臣會誓死入朝,以清君側!”
一看到奏疏,仇士良頓時暴跳如雷,叫囂說劉從諫有窺伺朝廷的野心。當時,文宗李昂已完全落入仇士良的掌控之中,只能象征性地給劉從諫加了個“檢校司徒”的榮譽官職,以示勉勵。但是,劉從諫卻斷然拒絕,并且對文宗的懦弱表現(xiàn)頗有微詞。
從此,昭義與朝廷便產生了隔閡。
武宗李瀍即位后,劉從諫為了改善與朝廷的關系,趕緊給新天子獻上了一匹舉世無雙的寶馬??刹恢莱鲇谑裁丛?,李瀍沒有接受。劉從諫越發(fā)覺得朝廷不信任他,一怒之下殺了那匹寶馬,隨后便開始積極擴展軍備,明里暗里與中央較勁。相鄰諸道見狀,頓時大為恐慌,連忙跟著打造兵器、招募士兵,跟他搞起了軍備競賽。
會昌三年春,劉從諫患了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對妻子裴氏說:“我以忠直事奉朝廷,可朝廷卻不明白我的心意,相鄰諸道又與我們極不和睦。我死之后,別人來主持軍政,我們家恐怕就沒有煙火了?!?/p>
隨后,劉從諫便效仿河北三鎮(zhèn),任命他的侄子劉稹為都知兵馬使、族侄劉匡周為中軍兵馬使,同時把所有的親信全部安插在軍隊的要害部門,以確保在他死后,家族子弟能承襲節(jié)度使的職位。
四月,劉從諫死,劉稹秘不發(fā)喪,強迫監(jiān)軍宦官崔士康上奏朝廷,稱劉從諫病重,請立劉稹為昭義留后。劉稹堅信,只要嚴密控制監(jiān)軍宦官,重金賄賂朝廷使臣,暗中加強戒備,不出三個月,朝廷肯定會乖乖送上節(jié)度使的旌節(jié)斧鉞。
然而,劉稹萬萬沒料到,他這回運氣不佳,碰上了兩個注定要拿他開刀的人。
首先,武宗李瀍就不會上他的當。李瀍料定劉從諫已死,立刻命使臣前往宣旨,說:“若從諫的病尚未痊愈,就先到東都洛陽靜養(yǎng),等到病體稍愈,另有任用;此外,希望劉稹能來京朝見,朝廷定會重加官爵?!?/p>
隨后,武宗就此事征求宰相和百官的意見。其他宰相、諫官和大多數(shù)朝臣都認為,應該仿效河朔諸鎮(zhèn),授予劉稹留后之職,唯獨李德裕一人堅決反對。
李德裕的理由是,昭義的情況與河朔三鎮(zhèn)截然不同。河朔割據已久,人心難以挽回,所以歷朝以來都把他們置于度外。而昭義卻近在中央腹心,軍隊又一向效忠朝廷,只因為當年的敬宗皇帝荒疏朝政,宰相又缺乏遠見和謀略,才在劉悟死后把官位授予劉從諫。而今朝廷倘若一意因循,姑息縱容,試問天下藩鎮(zhèn)誰不想效法昭義?從今往后,又有誰愿意服從中央權威與天子號令?
武宗隨即問李德裕:“有什么辦法可以對付昭義?”
李德裕胸有成竹地說:“劉稹心目中的榜樣和靠山就是河朔三鎮(zhèn),只要能讓他們不與昭義結盟,劉稹必將無所作為。所以,應派遣大臣前去宣諭成德的王元逵和魏博的何弘敬,告訴他們,歷任天子都已經承認他們世代相襲的慣例,但是昭義的情況與他們不同,如今朝廷要對昭義用兵,如果他們不希望看到朝廷的軍隊進入河北,就應該配合朝廷出兵,攻打隸屬于昭義的邢州(今河北邢臺市)、洺州(今河北永年縣東南)、磁州(今河北磁縣),并向所有將士承諾,平叛之后,朝廷一定會厚加賞賜。如果這兩鎮(zhèn)服從命令,不阻撓中央的軍事行動,劉稹必定可以手到擒來!”
邢、洺、磁三州是昭義的財賦重鎮(zhèn),但卻遠離其治所潞州,是位于太行山以東的一塊飛地,而成德與魏博則一北一南把它夾在中間,如果王元逵與何弘敬能奉命拿下這塊飛地,朝廷基本上就穩(wěn)操勝券了。
武宗聞言大喜,立刻按照李德裕的計劃行事。
以往,每當河朔諸鎮(zhèn)有節(jié)度使死亡,后人或部將企圖自立,朝廷必定先派出吊祭使前往吊唁,其次再派冊贈使、宣慰使前去刺探和斡旋。如果不準備承認其自立,也會先封他一個官爵,直到出現(xiàn)軍隊抗命的情況,朝廷才會出兵。這么一套繁文縟節(jié)下來,往往一拖就是半年,等到戰(zhàn)事拉開,藩鎮(zhèn)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戰(zhàn)爭準備。而這次,武宗李瀍把所有裝模作樣的太極推手全部取消了,直接向河陽、河東、成德、魏博、河中五鎮(zhèn)下達了命令。
這個命令就一個字——打
會昌三年五月初,討伐昭義的戰(zhàn)爭迅速拉開了序幕。
按照李德裕的計劃,朝廷此次討伐昭義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河北的態(tài)度。如果成德與魏博愿意奉詔,這場仗還沒開打,朝廷就已經贏了一半;可萬一他們拒不奉詔,并且跟昭義抱成一團,那么朝廷就有陷入全面戰(zhàn)爭的危險了。
耐人尋味的是,面對朝廷的詔令,成德與魏博的反應截然不同。
成德節(jié)度使王元逵一接到詔令,就親率大軍南下趙州,并很快就攻克了邢州外圍的一座堡壘??墒牵钡剿那颁h攻入邢州境內月余,魏博的何弘敬卻依然按兵不動。
王元逵頻頻向朝廷呈上密奏,稱何弘敬首鼠兩端,不可不防。接到密奏后,李德裕當即對武宗說:“給何弘敬下一道詔書,稱朝廷準備派遣王宰(討伐昭義的主帥)率軍借道魏博,直取磁州。如此一來,何弘敬必然擔心朝廷打他的主意,不出兵也得出。”
武宗依計而行,隨即命王宰率部直趨魏博。
果然不出李德裕所料,何弘敬得到消息后大為震驚,再也不敢耽擱,趕緊集結部隊匆匆北上,兵指磁州。
從會昌三年七月到次年年初,昭義軍在朝廷軍的強大攻勢下節(jié)節(jié)敗退,劉稹惶恐,不得不兩次上書請降,但均被李德裕斷然拒絕。
會昌四年(公元844年)閏七月,劉稹的心腹將領高文端向朝廷投誠,并提供了許多至關重要的軍事情報。朝廷軍利用這些情報,又打了好幾次勝仗,逐漸對潞州形成合圍之勢。八月,在王元逵與何弘敬的威逼下,作為昭義財賦重鎮(zhèn)的邢、洺、磁三州又相繼歸降。至此,劉稹的敗亡已成定局。
眼見昭義大勢已去,劉稹身邊的兩個人就開始尋找退路了。
他們是劉稹的親信大將郭誼、王協(xié)。
當初唆使劉稹擁兵自立時,這兩個家伙最賣力,可眼下劉稹馬上就要完蛋了,他們當然不想給他當陪葬。
郭、王二人決定殺了劉稹投降朝廷,用他的人頭換取富貴。
在郭誼和王協(xié)看來,劉稹年少懦弱,要除掉他易如反掌,可問題在于,劉稹身邊還有一個厲害角色——他的族兄劉匡周。
劉從諫臨死前,有意安排劉匡周擔任中軍兵馬使,目的就是讓他輔佐劉稹。
所以,要想除掉劉稹,就必須先擺平劉匡周。
為此,郭誼找了一個機會對劉稹說:“十三郎(劉匡周排行十三)坐鎮(zhèn)帥府,向來剛愎自用,所以諸將都不敢向您進言獻計,怕被他猜忌而獲罪。山東三州之所以丟失,其根源就在這里。依在下所見,只有請十三郎離開,眾將才有可能開誠布公,也才敢向您提出轉敗為勝的策略。”
少不更事的劉稹信以為真,隨即叫劉匡周以生病為由主動辭職。
劉匡周大怒:“我身在帥府,諸將才不敢心懷異圖,我要是走了,我們劉氏必遭滅門!”
劉稹認為劉匡周是危言聳聽,堅持讓他走人。
劉匡周萬般無奈,只好交出中軍兵馬使的兵權,黯然離開了節(jié)度使府。
他一走,劉稹的滅頂之災就降臨了。
郭誼和王協(xié)隨即設計殺了劉稹,同時將劉氏宗族的男女老少全部捕殺——上至劉匡周、下至襁褓中的嬰兒,無一幸免。
隨后,郭誼和王協(xié)又把劉從諫原來的親信故舊全部滅門。
八月十六日,昭義平定的消息傳到長安,宰相入朝稱賀。
武宗問李德裕:“應該如何處置郭誼?”李德裕說:“劉稹不過是一個無知小兒,之所以對抗朝廷,都是郭誼等人指使,可到了劉稹勢窮力孤的時候,他們又賣主求榮,這種人要是不殺,何以懲惡!”
武宗點點頭:“朕也是這么想的。”
幾天后,劉稹的首級被傳送京師。
郭誼、王協(xié)等人眼巴巴地等著朝廷的封賞,可他們萬萬沒想到,最后等到的,居然是朝廷的一紙逮捕令。
與劉稹被殺時隔不過半個多月,郭誼、王協(xié)等參與謀殺劉稹的昭義舊將,便悉數(shù)被綁送長安,然后全部斬首。
昭義之戰(zhàn),朝廷既收回了對昭義的直接管轄權,又極大地震懾了河朔三鎮(zhèn)與天下諸藩,可以說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勝利。
自 “元和中興”以來,歷穆、敬、文三朝,李唐中央與跋扈藩鎮(zhèn)的較量無一不以失敗告終,只有這一次贏得這么漂亮,忠于李唐的萬千臣民無不為之歡欣鼓舞、揚眉吐氣。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