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國維云:《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币忸H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風人深致:詩人,按風雅騷分亦稱風人、雅人和騷人;深致,深遠的意趣。指詩人深遠的意味、情趣?!八娬哒?,所知者深?!惫识捌溲郧橐脖厍呷诵钠ⅲ鋵懢耙脖?/span>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tài)?!?/span>
詩者,貴在意趣。立意不高或無所立意,就不值得讀;光有好的立意,若無情趣,就沒人喜歡讀。
2、王國維云: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罔不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贝说谝痪辰缫??!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诙辰缫??!氨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贝说谌辰缫病4说日Z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遂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罔,沒有。
王國維之第一層境界:做學問成大事業(yè),首先必須認準方向,確定目標。摒除雜念,無所障目,然后登高望遠,俯視前程,鳥瞰路徑,掌握大概。
王國維之第二層境界:做學問成大事業(yè),必須經(jīng)過一番辛勞,不可能輕而易舉。認準目標,矢志不移,然后廢寢忘食,孜孜不倦,即使神勞形瘁亦無怨無悔。
王國維之第三層境界:做學問成大事業(yè),經(jīng)過反復追尋,不懈努力,終能“柳暗花明”。對目標要堅貞不渝,追求要百折不撓,才能偶爾靈感閃現(xiàn),意動天機,神合自然。
3、王國維云:太白(李白)純以氣象勝?!拔黠L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獨有千古。后世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堪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氣象:或指景色、景象,或指氣度、氣局,或指氣韻、風格,此處應指氣度、氣局。
差堪繼武:差堪意謂差不多可以;繼武意謂接上前人的腳印;指勉強可以繼承前人的風格。
不逮:意指不及或比不上。
4、王國維云:張皋文(張惠言,字皋文)謂:飛卿(溫庭筠,本名岐,字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劉熙載,字伯簡,一字融齋)謂:“飛卿精艷絕人?!辈罱?/span>
深美閎約:就是深厚、優(yōu)美、闊大、含蓄的意思,包括二層含意:一指溫柔敦厚,符合詩教的原則;一指寓深閎意旨于言外,即有寄托。
差近:差不多接近的意思。
張惠言《詞選序》云:“自唐之詞人李白為首,其后韋應物、王建、韓翃、白居易、劉禹錫、皇甫淞、司空圖、韓偓并有述造,而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
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云:“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彼^“精妙絕人”,意謂精致巧妙過人。
5、王國維云:南唐中主(李璟)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眾芳蕪穢,美人遲暮:意指香草容易衰敗,青春容易消逝,喻美好事物容易逝去。
吳梅《詞學通論》云:“中宗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為最,蓋賜樂部王感化者也。此詞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香銷,愁起西風,與韶光無涉也,而在傷心人見之,則夏景繁盛,亦易凋殘,與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則曰:'不堪看’;一則曰:'何限恨’。其頓挫空靈處,全在情景融治,不事雕鑿,凄然欲絕。至'細雨’、'小樓’二語,為'西風愁起’之點染語,煉詞雖工,非一篇中之至勝處,而后人竟賞此二語,亦可謂不善讀者矣。”
沉郁:低沉郁積;郁積,憂郁憤懣積聚于心。
頓挫:停頓轉(zhuǎn)折。
空靈:靈活而無法捉摸。清李漁《閑情偶寄·詞曲上·詞采》:“說話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脫;行文不板實,一篇之內(nèi)但有一二段空靈,此即可以填詞之人也?!?/span>
韶光:本指春光,故吳梅言無涉?!绊嵐狻庇邪姹咀鳌叭莨狻薄?/span>
王國維所以講“菡萏”二句比“細雨”二句好,是以為前二句當作含有“國家政權風雨飄搖”的寓意,而下二句卻不含寓意。其實,上二句也未必有此寄托。
6、王國維云: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中、后二主皆未逮精詣?!痘ㄩg》于南唐人詞中雖錄張泌作,而獨不登正中只字,豈當時文采為功名所掩耶?
風格:作者由于身世、學識、修養(yǎng)、個性等因素的不同,文學創(chuàng)作時,在選擇題材、運用語言、思想情感方面所形成的特點、特色,稱為個人風格。同樣,一個時代、一個流派,都有其風格特色。
堂廡:堂指正廳,廡指堂對面及兩側之屋宇。此喻意境和規(guī)模。
精詣:精到。謂學養(yǎng)精粹。
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云:“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span>
馮煦《唐五代詞選序》云:“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啟歐晏,實正變之樞貫,短長之流別?!?/span>
《蒿庵論詞》云:“詞至南唐,二主作于上,正中和于下,詣微造極,得未曾有。宋初諸家,靡不祖述二主,憲章正中,譬之歐、虞、褚、薛之書,皆出逸少。”逸少,王羲之字。
7、王國維云:“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
王國維提出了衡量詞的三條標準:一是寫情要感人至深,二是狀景要耳目豁然,三是遣辭要自然渾成。
8、王國維云:美成詞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作者。但恨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耳。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清真詞多用唐人詩語概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diào)尤善鋪敘,富艷精工,詞人之甲乙也?!?/span>
張炎《詞源》云:“美成詞只當看他渾成處,于輕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惜乎意趣卻不高遠。”
9、王國維云:詞最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兩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語妙則不必代,意足則不暇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所以喜歡使用代字,不是因為缺乏真實的思想內(nèi)容,就是因為缺乏語言的表達能力。
蓋語妙則不必代,意足則不暇代:如果有好的語言就不必用代字,有充實的思想內(nèi)容就沒有閑暇用代字。
10、王國維云:沈伯時(沈義父,字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事”。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沈義父《樂府指迷》云: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說書字;“玉箸雙垂”,不必更說淚。如“綠云繚繞”,隱然髻發(fā);“困便湘竹”,分明是?。徽槐胤謺?,如教初學小兒,說破這是甚物事,方見妙處。往往淺學俗流,多不曉此妙用,指為不分曉,乃欲直捷說破,卻是賺人與耍曲矣。如太,不可太露。
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如果真的把使用代字看作詞是否工巧的標準,那么古往今來有許多類書,又何必填詞呢?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又謂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說書須用“銀鉤”等字,說淚須用“玉箸”等字,說發(fā)須用“綠云”等字,說簟須用“湘竹”等字,不可直捷說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zhuǎn)成涂飾,亦非確論。
11、王國維云: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陸游)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惟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同時白石、龍洲學幼安之作且如此,況他人乎?其實幼安詞之佳者,如《摸魚兒》《賀新郎》《青玉案》《祝英臺近》等,俊偉幽咽,固獨有千古,其他豪放之處亦有“橫素波、干青云”之概,寧夢窗輩齷齪小生所可語耶?
頡頏:謂不相上下。《晉書·文苑傳序》:“潘夏連輝,頡頏名輩?!?/span>
祧:超越。清·江順詒《詞學集成》:“非先有詞而后有唐人之詩,亦不能祧詩而言詞。”
12、王國維云:周介存(周濟)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唯“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二語乎?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夢窗非無生澀處,總勝空滑。況其佳者,天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span>
13、王國維云: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span>
14、王國維云:夢窗(吳文英)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亂碧”;玉田(張炎)之詞,亦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span>
15、王國維云:雙聲疊韻之論盛于六朝,唐人猶多用之。至宋以后則漸不講,并不知二者為何物?!岳钍纭对娫贰穫卧焐蚣s之說,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后世詩家多廢而不講,亦不復用之于詞。余謂茍于詞之蕩漾處用疊韻,促節(jié)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于前人者。惜世之專講韻律者,尚未悟此也。
16、王國維云:昔人但知雙聲之拘四聲,不知疊韻亦不拘平、上、去三聲。凡字之同母者,雖平仄有殊皆疊韻也。
17、王國維云:詩至唐中葉以后,殆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詞勝于詩遠甚。以其寫之于詩者,不若寫之于詞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殆:大概、幾乎之意。
羔雁之具:羔雁,小羊與雁?!抖Y記·曲禮》:“凡摯,天子鬯,諸侯圭,卿羔,大夫雁,士雉。庶人之摯匹,童子委摯而退?!惫糯浯蠓蛳嘁姇r的禮品。此指詩詞作為人間之間饋贈的禮品,則失去了真情。
替:興替之替,意謂衰廢。
對于詩詞的興衰,王國維從其功用上探究原因,以為當詩詞淪為文人間的饋贈禮品之時,則多成應酬之作,失去了真情,便逐漸衰落。
18、王國維盛贊馮正中,云:馮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shù)闕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敘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韋應物)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孟浩然)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間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坐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為繼?!?/span>
19、王國維云: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晃補之,字無咎)謂:只一“出”字后人所不能道。余謂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但歐語尤工耳。
吳曾《能改齋漫錄》引晃無咎評本朝樂章云:“歐陽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越^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處?!?/span>
20、王國維云:美成《青玉案》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贝苏婺艿煤芍窭碚摺SX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所謂“得荷之神理”,即詞人能“模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
21、王國維云:曾純甫(曾覿,字純甫)中秋應制作《壺中天慢》詞,自注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謂宮中樂聲聞于隔岸也。毛子晉(毛晉,字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近馮夢華(馮熙,字夢華,號蒿庵)復辨其誣。不解“天樂”二字文義,殊笑人也。
曾覿《壺中天慢》序云:此進御月詞也。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辟n金束帶紫番羅水晶碗,上亦賜寶盞。至一更五點還宮。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
毛晉跋《海野詞》:“(曾覿)不時賦詞進御,賞賚甚渥。至進月詞一夕,西興共聞天樂,豈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耶?”
馮熙《蒿庵詞論》云:“曾純甫賦進御月詞,其自記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訒x遂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于《平調(diào)滿江紅》,于海野何譏焉?”
解義不確,便落笑柄。
22、王國維云: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姜夔)。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落第二手。其志清峻則有之,其旨遙深則未也。
西亭謂:格調(diào)者人之體貌,意境者人之思想,體貌若不清峻則無人欣賞,思想若不深邃則徒有其表。王國維評白石格調(diào)高而意境淺。
23、王國維評南宋諸家:梅溪(史祖達)、夢窗(吳文英)、中仙(王沂孫)、玉田(張炎)、草窗(周密)、西麓(陳允平)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
賈誼《吊屈原》:“烏虖哀哉兮,逢時不祥!…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蔽樱D(zhuǎn)也。周鼎,周代傳國寶器。康瓠,瓦盆底也。蹇,跛也。驥,駿馬也。
王國維以為南宋除辛棄疾外均不及北宋,主因是“失之膚淺”。
24、王國維自評:余填詞不喜作長調(diào),尤不喜用人韻。偶爾游戲,作《水龍呤》詠楊花用質(zhì)夫、東坡倡和韻,作《齊天樂》詠蟋蟀用白石韻,皆有與晉代興之意。余之所長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寧以他詞稱我。
與晉代興:《國語·鄭語》史伯為桓公論興衰:“公曰:'若周衰,諸姬其孰興?’對曰:'…武王之子,應韓不在,其在晉乎?’…及平王之末,而秦、晉、齊、楚代興。”王國維此指自己的和韻詞,繼承了古人的長處,與古人原作相比毫無愧色。
25、王國維云: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戀花》一闋云:“簾外東風隨燕到。春色東來,循我來時道。一霎圍場生綠草,歸遲卻怨春來早。錦繡一城春水繞。庭院笙歌,行樂多年少。著意來開孤客抱,不知名字閑花鳥?!贝嗽~當在晏氏父子間,南宋人不能道。
沈紘,字昕伯,王國維就讀于東文學社時同學。
26、王國維云:樊抗夫謂余詞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戀花》之“昨夜夢中”、“百尺高樓”、“春到臨春”等闋,鑿空而道,開詞家未有之境。余自謂才不若古人,但于力爭第一義處,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鑿空而道:鑿,開也;空,通也;原意為對未知領域的探險,此處意謂對原有境界的開拓。
王國維說自己的詞,雖才力不如古人,但在用意方面勝于古人。
27、王國維云: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原唱,章質(zhì)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楊花詞指《水龍吟·楊花》。
28、王國維云:叔本華曰:“抒情詩,少年之作也。敘事詩及戲曲,壯年之作也?!庇嘀^:抒情詩,國民幼時代之作,敘事詩,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也。故曲則古不如今,詞則今不如古。蓋一則以而已為主,一則須佇興而成故也。
隨著王國維對戲曲史研究的進展,對元曲的評價發(fā)生了變化。其著《宋元戲曲考序》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朝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薄巴咦x元人雜劇而善之:以為能道人情,狀物態(tài),詞采俊拔而出乎自然,蓋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庇衷凇端卧獞蚯肌分性疲涸烟幒卧??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于元曲。”由此可見,于王國維胸中,自然作為衡量文學作品的分量是何等之重!
29、王國維評兩宋詞人:北宋名家以方回(賀鑄)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李攀龍)、新城(王士禛)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至宋末諸家,僅可譬之腐爛制藝,乃諸家之享重名者且數(shù)百年,始知世之幸人不獨曹蜍、李志也。
華瞻:看上去華美漂亮。
宋末諸家:指南宋史達祖、吳文英、陳允平、周密、王沂孫、張炎等人。
制藝:指科舉考試的八股文。
劉義慶《世說新語》:庾道季云: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懔懔,嚴正、剛烈貌。厭厭,微弱、精神不振貌。
30、王國維云:散文易學而難工,駢文難學而易工。古體詩易學而難工,近體詩難學而易工。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diào)難學而易工。
古體詩與近體詩二句,應為王國維筆誤,故按原意改正。
31、王國維首云: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境界 (http://www.zhsc.net/Item/35300.aspx)
“境界”一詞作為一般習慣用法,如云“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此所謂境界,便當是泛指作品中的一種抽象界域而言者。境界有以空間之廣度衡量者,有以事物程度衡量者。
意境是屬于主觀范疇的“意”與屬于客觀范疇的“境”二者結合的一種藝術境界。這一藝術辨證法范疇內(nèi)容極為豐富,“意”是情與理的統(tǒng)一,“境”是形與神的統(tǒng)一。在兩個統(tǒng)一過程中,情理、形神相互滲透,相互制約,就形成了“意境”。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附錄》中對意境進行了進一步的解釋: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ハ噱e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文學之工不工,亦視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
又:“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特疑端(猶到底)為我輩設?!\哉是言!抑豈(猶難道)獨清景而已,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世無詩人能以此須臾之物,鐫諸不朽之文字,使讀者自得之。遂覺詩人之言,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妙秘也?!?/span>
又:“文學之事,其內(nèi)足者以攄(發(fā)表或表示的意思)已,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
在《文學小傳》中對于情景進行了闡述:文學中有二原質(zhì)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的態(tài)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后者主觀的也;前者知識的,后者感情的也。自一方面言之,則必吾人之胸中洞然無物,而后其觀物也深,而其體物也切,即客觀的知識,實與主觀的情感為反比例。自他方面言之,則激動之感情,亦得為直觀之對象、文學之材料,而觀物與其描寫之也。亦有無限之快樂伴之。要之,文學者,不外知識與感情交代之結果而已。茍(猶如果、假使)無銳敏之知識與深邃之感情者,不足與于文學之事?!?/span>
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中云:詩歌之題目,皆以描寫自己深邃之感情為主。其寫景物也,亦必以自己深邃之感情為之素地(意猶基礎),而始得于特別之境遇中,用特別之眼觀之。
32、王國維云: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區(qū)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于理想故也。
詩有造境、寫境,誠然難分。緣于造境者將自然之境優(yōu)化組合,寫境者將自然之景去蕪存菁。故造境合乎自然,而寫境臻至理想。
33、王國維云: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此即主觀詩與客觀詩之所由分也。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非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兩種境界之說,應源于叔本華和宋邵雍二人。叔本華《世界是意志和表象》云:“在抒情詩和抒情的心境中,…主觀的心情,意志的影響,把它的色彩染上所見的環(huán)境?!庇衷疲骸懊慨斘覀冞_到純粹客觀的靜觀心境,從而能夠喚起一種幻覺,仿佛只有物而沒有我存在的時候,…物與我完全融為一體。”
邵雍(http://baike.baidu.com/view/145158.htm)《皇極經(jīng)世緒言》云:“圣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于其間哉?!薄耙晕镉^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span>
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其意為:對此,有才華的作家是能夠自己有所建樹的。
34、王國維云: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span>
《子夜歌》: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韓愈《送孟東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己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韓愈《荊譚倡和詩序》云:“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span>
35、王國維將感情列為境界的范疇:“境非獨謂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span>
王國維《文學小言》云:詩人體物之妙,侔(相等,齊)于造化,然皆出于離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
36、王國維云:無我之境,人唯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
叔本華《世界是意志和表象》云:“美是純粹客觀的靜觀心境。”“如果物象是與意志對抗,并以其不可抵抗的力量使得意志感到威脅,或者其不可測量的體積使得意志自慚形穢,但是如果欣賞者…默默靜觀那些威脅意志的物象,…他就充滿了崇高感?!?/span>
王國維《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云:“美之中又有優(yōu)美與壯美之別。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關系,而玩之而不厭者,謂之曰優(yōu)美之感情。若其物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為之破裂,唯由知識冥想其理念者,謂之曰壯美之感情?!?/span>
王國維以西方美學崇高的理論糅合中國古代美學陰陽柔剛說而提出?!懊乐疄槲镉卸N:一曰優(yōu)美,一曰壯美?!比粑崛伺c審美對象無利害關系,又毫無生活之欲存在,則“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tài),名之曰優(yōu)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yōu)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我人,而吾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紅樓夢》評論)。
優(yōu)美:婉約柔和之美。
壯美:凡事物能使人有崇高、嚴肅、雄壯之感者謂“壯美”。
37、王國維云: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故不能有完全之美。然其寫之于文學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叔本華《世界是意志和表象》云:“實際的物象幾乎總是它們所表現(xiàn)的理念之極不完全的摹仿,所以天才就需要想象力以洞察事物。那不是說大自然確已創(chuàng)造出來的事物,而是大自然企圖去創(chuàng)造,但因為事物間自然形式的沖突而未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薄疤觳拧蛔⒁馐挛锏穆?lián)系的知識,他忽略了符合充足理由律的那種事物關系的知識,是為了要在事物中只看它們的理念?!薄坝腥藭f:藝術摹仿自然而創(chuàng)造了美的東西?!@是多么固執(zhí)而愚蠢的成見啊。…美的知識絕不可能純粹是后天的,至少有一部分是先天的?!挥幸蕾囘@種預料,我們才能認識美?!@種預料就是理想。因為它得之于先驗,至少有一半是先驗的,所以它也是理念。而且它對于藝術具有實用意義,因為它符合并且補充我們通過自然后驗(經(jīng)驗)地獲得的東西?!?/span>
意境是詩人并非對實際物象的完全摹仿,而是詩人借助想象力洞察事物,描繪大自然企圖創(chuàng)造,但由于事物間相互沖突而未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盡善盡美的東西。
詩人,所以要忽略符合充足理由(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那種事物聯(lián)系的知識,是為了要在事物中只看它們的理念。這種理念就是撇開了事物間的相互沖突,而大自然企圖創(chuàng)造出來的盡善盡美的東西。
理念、觀念與信念:
觀念指觀點、看法、想法,是中性詞;
理念指絕對正確的觀點,可以作為道理、真理來形容;
信念是自己認為可以確信的看法,引申為對某人或某事信任、信賴或有信心的一種思想狀態(tài)。
先驗:由康德所首創(chuàng),同“經(jīng)驗”相對。意為先于經(jīng)驗的,但為構成經(jīng)驗所不可獲缺的??档抡J為客觀物質(zhì)世界只能給人們一堆雜亂無章的感覺材料,而知識的構成全靠用人的頭腦里固有的“先天形式”來加工整理,因此先天形式和后天的經(jīng)驗是構成知識的根本要素。那些不是與對象有關,而是與我們關于對象之認識方式有關的認識,只要它們是先天可能的,都稱作先驗。先驗并不意味著某種超越出經(jīng)驗的東西,而是某種雖然先于經(jīng)驗,但除了使經(jīng)驗成為可能以外還沒有得到更進一步規(guī)定的東西。
38、王國維云: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天才至少還必須依賴于先驗,而習慣則必然源于經(jīng)驗,故有王國維之說。
39、王國維云:詩之三百首、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diào)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其可笑孰甚。詩詞之題目為自然及人生。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
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云:“詩歌者,描寫人生者也。此定義未免太狹,今更廣之曰:描寫自然及人生可乎?”
西亭以為:詩詞意境多于寫景,意境者,集眾自然之美于一體也,故應不為實景所拘。
40、馮夢華(馮煦)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談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蓖鯂S不以為然,云: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余,但稍勝方回耳。古人以秦七、黃九或小晏、秦郎并稱,不圖老子乃與韓非同傳。
所謂談語,指語言風格的輕淡、人生感嘆的輕淡,似在有意無意、若有若無之間。
所謂淺語,指無深意的語言。
所謂有致,指有意味、有情趣。
王國維認為,把晏幾道與秦觀相提并論,就象《史記》把老子與韓非放在同一個列傳中那樣。
41、王國維云: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懷古詠史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裝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
42、王國維認為:白居易《長恨歌》之壯采,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余也。而吳梅村(吳偉業(yè))歌行,則非隸事不可。白吳優(yōu)劣由此可見。不獨詩為然,詞亦然。
43、王國維云: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
屈原《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币穑篮妹?。宜修,修飾得恰到好處。
詞之為體,要眇宜修。王國維認為,詞這種體載(或謂體制),是帶有修飾性的精巧的美。
繆越《論詞》:“人有情思,發(fā)諸楮墨,是為文章。然情思之精者,其深曲要眇,文章之格調(diào)詞句不足以盡達之也,于是有詩焉。文顯而詩隱,文直而詩婉,文質(zhì)言而詩多比興,文敷暢而詩貴醞藉,因所載內(nèi)容之精粗不同,而體裁各異也。詩能言文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文之所能言,則又因體裁之不同,運用之限度有廣狹也。詩之所言,固人生情思之精者矣,然精之中復有更細美幽約者焉,詩體又不足以達,或勉強達之,而不能曲盡其妙,于是不得不別創(chuàng)新體,詞遂肇興。…此新體有各種殊異之調(diào),而每調(diào)中句法參差,音節(jié)抗墜,較詩體為輕靈變化而有彈性,要眇之情,凄迷之境,詩中或不能盡,而此新體反適于表達?!首云涫栝熣哐灾?,詞與詩為同類,而與文殊異;自其精細者言之,詞與詩又不同,詩顯而詞隱,詩直而詞婉,詩有時質(zhì)言而詞更多比興,詩尚能敷暢而詞尤貴醞藉?!?/span>
44、王國維云:“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澄江凈如練”、“山氣日夕佳”、“落日照大旗”、“中天懸明月”、“大漠孤煙直,黃河落日圓”,此等境界可謂千古壯語。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45、王國維云:言氣質(zhì),言格律,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zhì)、格律、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隨之矣。
曹丕《典論·論文》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span>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云:“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
劉勰《文心雕龍·體性》云:“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深淺,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span>
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主張詩歌要有“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強調(diào)沖淡平和的風格,“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要求具有含蓄蘊藉之美。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標舉“興趣”,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應該“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瑩徹玲瓏,不可湊泊”。
王士禛在司空圖、嚴羽的基礎上提出“神韻”說,主張詩要“神韻天然”、“興會超妙”、“興會神到”、“得意忘言”。這種不早理論強調(diào)了藝術思維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特點,但卻有脫離現(xiàn)實的傾向,給人一種恍惚迷離不可捉摸的感覺。
氣質(zhì)說:氣質(zhì)指風骨;詩文慷慨的風格。曹丕《典論·論文》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鄙蚣s《宋書謝靈運傳論》云:“自漢至魏,四百馀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於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んw性》云:“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深淺,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span>
格調(diào)說:清沈德潛提出格調(diào)說:《說詩啐語》云:“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搞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jié),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睂懺姴痪窒抻陧嵚晒?jié)拍,更要讓讀者通過韻律節(jié)拍來體會情思。《說詩啐語》又云:“詩貴性情,亦須論法。亂雜而無章,非詩也。然所謂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應,承接轉(zhuǎn)換,自神明變化于其中。若泥定此處應如何,彼處應如何,不聽意運法,轉(zhuǎn)以意從法則死法矣。試看天地間,水流云在,月到風來,何處著得死法?!睂懺娂确磳o法,又求神明變化;不泥死法,但要按意運法。
神韻說:清王士禛提出神韻說:講寫景,貴清遠;講寫情,貴朦朧;講用詞,貴清俊。寫景要選取有詩意的景物,詩意含蓄在景物之中,景清而意遠。寫情由境來透露,朦朧而萌坼,含蓄而不露。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主張詩歌要有“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強調(diào)沖淡平和的風格,“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要求具有含蓄蘊藉之美。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標舉“興趣”,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應該“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瑩徹玲瓏,不可湊泊”。王士禛在司空圖、嚴羽的基礎上提出“神韻”說,主張詩要“神韻天然”、“興會超妙”、“興會神到”、“得意忘言”。這種理論強調(diào)了藝術思維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特點,但卻有脫離現(xiàn)實的傾向,給人一種恍惚迷離不可捉摸的感覺。
46、王國維云:“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霸破圃聛砘ㄅ啊保弧芭弊侄辰缛鲆?。
錢鐘書《通感》引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和蘇軾“小星鬧若沸”云:“宋祁和蘇軾所以用'鬧’字,是想把事物的無聲的姿態(tài)描繪成好像有聲音,表示他們在視覺里仿佛獲得了聽覺的感受。用現(xiàn)代心理學或語言學的術語來說,這兩句都是'通感’或'感情移借’的例子。”“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身等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ǜ械母鞣N現(xiàn)象里,最早引起注意的也許是觸覺和視覺向聽覺里的挪移。…好些描寫通感的詩句都是直接采用了日常生活里表達這種經(jīng)驗的習慣語言。…不過,詩人對事物往往突破了一般經(jīng)驗的感覺,有更深刻、更細致的體會,因此也需要推敲出一些新穎、奇特的字法,例如前面所舉宋祁和蘇軾的兩句?!?/span>
47、王國維對浪仙“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兩句詩入周美成詞和白仁甫曲云: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境界不為我用。
如果不是自己已有境界,古人境界也就不會為我所借用,融為自己的境界。這里王國維不單說借用詩句,而是主要強調(diào)借用境界,但是以詩境入詞境,并不能生搬硬套,其前提是自身要有境界在,這樣的借用才能為我所用。單純的借用,缺乏創(chuàng)造精神,有似于摹仿,那是不足取的。
48、王國維云: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薄皩毢熼e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也。
何遽,猶言怎么就,表示反問。
49、王國維云: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50、王國維云:“豈不爾思,室是遠而?!笨鬃幼I之。故知孔門而用詞,則牛嶠之“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等作,必不在見刪之數(shù)。
《論語·子罕》:“'康棣之花,偏其反爾,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尤眨?#39;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豈不爾思,室是遠而”的意思是:豈不想念你啊,而是你和我隔得太遠了。孔子反對說假話,認為并不是因為距離太遠,而是根本不曾思念。因為有孔子刪詩說法,故王國維認為像牛嶠“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那樣發(fā)自內(nèi)心、有性情的詩句必定不在被刪除的范圍。王國維主張詞要有真景物、真感情的。
51、王國維云:詞家多以景寓情。其專作情語而絕妙者,如牛嶠之“甘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顧夐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睔W陽修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贝说仍~古今曾不多見,余《乙稿》中頗于此方面有開拓之功。
賀裳《皺水軒詞筌》云:“小詞以含蓄為佳,亦有作決絕語而妙者。如韋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愂且?。牛嶠'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抑亦其次。柳耆卿'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韋意,而氣加婉矣?!?/span>
52、王國維云:梅圣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興化劉氏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弟長相續(xù),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
劉熙載《藝概·曲詞概》云:“少游詞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則過之。梅圣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此一種似為少游開先。”
53、王國維云:人知和靖《點絳唇》、圣俞《蘇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diào)。不知先有馮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寫春草之魂者也。
吳曾《能改齋漫錄》云:“梅圣俞在歐陽公座,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春草誰為主’為美者,圣俞因別為《蘇幕遮》一闋:'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亭,迷遠道??霸雇鯇O,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瘹W公擊節(jié)賞之,又自為一詞云:'欄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w《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雖置諸唐人溫、李集中,殆與之為一矣。”
54、王國維云:詩中體制以五言古及五、七言絕句為最尊,七古次之,五、七律又次之,五言排律為最下。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均不相適,殆與駢體文等耳。詞中小令如五言古及絕句,長調(diào)如五、七律,若長調(diào)之《沁園春》等闋,則近于五排矣。
55、王國維云:長調(diào)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詞,精壯頓挫,已開北曲之先聲。若屯田之《八聲甘州》,玉局之《水調(diào)歌頭》(中秋寄子由),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詞論也。
56、王國維云: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也。
57、王國維云:“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已(韋莊)語也,其詞品亦似之。若正中詞品欲于其詞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58、王國維云:“暮雨蕭蕭郎不歸”,當是古詞,未必即白傅所作。故白詩云:“吳娘夜雨蕭蕭曲,自別蘇州更不聞”也。
59、王國維云:稼軒《賀新郎》詞:“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庇?,《定風波》詞:“從此酒酣明月夜。耳熱?!薄熬G”、“熱”二字皆作上去用。與韓玉《東浦詞》《賀新郎》以“玉”、“曲”葉“注”、“女”,《卜算子》以“夜”、“謝”葉“食”、“月”,已開北曲四聲通押之祖。
《賀新郎》“綠”、“熱”二字原屬入聲,都作上聲與去聲用。
《定風波》“綠”與“熱”屬入聲,而“路”、“去”、“夜”屬去聲,“語”、“苦”為上聲,詞中為入聲與上去通押。
《賀新郎》、《卜算子》“玉”、“曲”、“節(jié)”、“月”屬入聲,“注”、“謝”、“夜”屬去聲,“女”屬上聲,亦為入聲與上去通押。
以上韻例,宋詞中較為罕見,王國維認為,辛韓詞中以入聲與上去通押,為北曲四聲通押開了先河。
60、王國維云: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送月詞”,調(diào)寄《木蘭花慢》云:“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痹~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事,與科學上密合,可謂神悟。
61、王國維云:譚復堂《篋中詞選》謂:“蔣鹿譚《水云樓詞》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間分鼎三足?!比弧端茦窃~》小令頗有境界,長調(diào)惟存氣格?!稇浽圃~》亦精實有余,超逸不足,皆不足與容若比。然視皋文、止庵輩,則倜乎遠矣。
譚獻《復堂詞話》云:“文字無大小,必有正變,必有家數(shù)?!端茦窃~》固清商變徵之聲,而流別甚正,家數(shù)頗大,與成容若、項蓮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豐兵事,天挺此才,為倚聲家杜老,而晚唐兩宋一唱三嘆之意,則己微矣?!?/span>
62、王國維云: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云:“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蹦c京:這是別人所不能相比的。
王績《答馮子華處士書》云:“吾往見薛收《白牛溪賦》,韻趣高奇,詞義曠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壯哉!邈乎揚、班之儔也。高人姚義常語吾曰:'薛收此文,不可多得,登太行、俯滄海,高深極矣。’”
63、王國維云: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貴婦人與倡伎之別。
64、王國維云:賀黃公裳《皺水軒詞筌》云:“張玉田(張炎)《樂府指迷》其調(diào)葉宮商,鋪張藻繪抑亦可矣,至于風流蘊藉之事,真屬茫茫。如啖官廚飯者,衣不知牲牢之外別有甘鮮也?!贝苏Z解頤。
《樂府指迷》實為《詞綜》之誤。解頤:《漢書·匡衡傳》:“匡說《詩》,解人頤?!鳖亷煿抛⒁绱驹唬骸笆谷诵Σ荒苤挂病!?/span>
65、王國維云:周保緒濟(周濟)《詞辨》云:“玉田(張炎),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詣力亦不后諸人,終覺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庇衷疲骸笆逑?張炎)所以不及前人處,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換意?!?/span>
《介存齋論詞雜著》:“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詣力亦不后諸人,終覺積谷作米、把纜放船,無開闊手段;然其清絕處,自不易到?!薄笆逑乃圆患扒叭颂?,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換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輝玉映,不可指摘。近人喜學玉田,亦為修飾字句易,換意難?!?/span>
66、王國維云:詞家時代之說,盛于國初。竹垞(朱彝尊,字錫鬯)謂:詞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后此詞人,群奉其說。然其中亦非無具眼者。周保緒(周濟)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渾涵之詣?!庇衷唬骸氨彼卧~多就景敘情,故珠圓玉潤,四照玲瓏。至稼軒、白石,一變而為即事敘景,使深者反淺,曲者反直。”潘四農(nóng)德輿(潘德輿,字彥輔,號四農(nóng))曰:“詞濫觴于唐,暢于五代,而意格之閎深曲摯則莫盛于北宋。詞之有北宋,猶詩之有盛唐。至南宋則稍衰矣。”劉融齋熙載(劉熙載)曰:“北宋詞用密亦疏、用隱亦亮、用沈亦快、用細亦闊、用精亦渾。南宋只是掉轉(zhuǎn)過來?!笨芍耸伦杂泄?。雖止庵詞頗淺薄,潘、劉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則與明季云間諸公同一卓識,不可廢也。
陳子龍《三子詩余序》:“詩余始于唐末,而婉暢秾逸極于北宋。”
67、王國維云:唐五代北宋之詞,所謂“生香真色”。若云間諸公,則彩花耳。湘真(陳子龍)且然,況其次也者乎!
王士禛《花草蒙拾》云:“'生香真色人難學’,為'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難學’所從出。千古詩文之訣,盡此七字?!?/span>
68、王國維云:《衍波詞》(王士禛詞集)之佳者,頗似賀方回。雖不及容若,要在錫鬯(朱彝尊),其年(陳維崧)之上。
69、王國維云:近人詞如復堂(譚獻)詞之深婉,彊村(朱孝臧)詞之隱秀,皆在吾家半塘翁之上。彊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王安石)、廬陵(歐陽修)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夢見。
學人之詞,斯為極則:意猶在學者詞中,這已經(jīng)達到極致。
半塘,王鵬運,字佑遐,一字幼霞,自號半塘老人,晚年又號鶩翁、半塘僧鶩。
70、王國維云:宋直方《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弊T復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可謂寄興深微。
71、王國維云:《半塘丁稿》(王鵬運詞集)中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乃《騖翁詞》之最精者?!巴h愁多休縱目”等闋,郁伊惝怳,令人不能為懷?!抖ǜ濉分淮媪牐鉃槲丛室?。
郁伊惝怳,令人不能為懷:苦悶、憂郁、失意、惆悵,使人讀后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72、王國維云:固哉!皋文(張惠言)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珪、亶舒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庇山裼^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己耶?
張惠言《詞選》評溫詞云: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而節(jié)節(jié)逆敘。此章從夢曉后領起“懶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評歐詞云:“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皹歉卟灰姟?,哲王又不寤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皝y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
評蘇詞云:此東坡黃州作。鲖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奥唷保禃r也。“幽人”,不得志也?!蔼毻鶃怼?,無助也?!绑@鴻”,賢人不安也?!盎仡^”,愛君不忘也?!盁o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凹拍持蘩洹?,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span>
命宮磨蝎:磨蝎,天上星宿名。命宮磨蝎是說命運不佳,受到種種折磨。蘇軾《東坡志林》云:“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磨蝎為身宮,而仆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span>
王士禛《花草蒙拾》在引用了鲖陽居士對蘇軾《卜算子》的解釋后,云:“村夫子強作解事,令人作嘔。”“仆嘗戲謂:坡公命宮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珪、稟舒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
73、王國維云:周介存(周濟)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劉熙載)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
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云:“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解頤:頤,本義下巴?!稘h書·匡衡傳》:“匡說《詩》,解人頤?!鳖亷煿抛⒁绱驹唬骸笆谷诵Σ荒苤挂病!?/span>
74、王國維云:賀黃公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輕語商量’,而稱其'柳昏花螟’,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比弧傲e花螟”自是歐、秦輩,以屬為勝。吾從白石,不能附合黃公矣。
“然'柳錯花螟’自是歐、秦輩,以屬為勝?!痹遄畛踝鳌岸渚辰缱砸院缶錇閯佟?,后改為“前句畫工之筆,后句化工之筆”,最后改成現(xiàn)在的文字。通行本作“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后有畫工化工之殊。
75、王國維云: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詠楊花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片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fā)”,“竹外一枝斜更好”,“疏影橫斜水清淺”等作何如耶!
張炎《詞源》云:“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lián)(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qū)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太白所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誠哉是言也?!?/span>
76、王國維云: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絕高,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過江遂絕,抑真有風會存乎其間邪?
77、王國維云:問“隔”與“不隔”之別,曰:淵明之詩不隔,韋、柳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深淺厚薄之別。
78、王國維云: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猶為皮相。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少游到郴州,作長短句云:'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盡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東坡絕愛其尾兩句,自書于扇,曰:'少游己矣,雖萬人何贖?!?/span>
79、王國維云:嚴滄浪《詩話》曰:“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但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嚴羽《滄浪詩話》:“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span>
80、王國維云:“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薄疤焖岂窂],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81、王國維云:“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陳師道),可憐無補費精神?!贝诉z山(元好問)《論詩絕句》也。美成、白石、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82、王國維云: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奇壯采,為元曲冠冕。然其詞干枯質(zhì)實,但有稼軒之貌而神理索然。曲家不能為詞,猶詞家之不能為詩,讀永叔、少游詩可悟。
王國維《宋元戲曲考》云:“關漢卿一空倚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為元人第一。白仁甫、馬東籬(馬致遠),高華雄渾,情深文明。鄭德輝麗芊綿,自成馨逸,均不失為第一流。其余曲家,均在四家范圍內(nèi)?!?/span>
83、王國維云:朱子(朱熹)《清邃閣論詩》謂:“古人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庇嘀^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后便無句,如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84、王國維云:朱子謂:“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庇嘀^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85、王國維云:“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薄澳軒追??看花又是明年?!贝说日Z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費力。
陸輔之《詞旨》:“警句凡九十二則”,其中有“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和“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86、王國維云:文文山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圣與(王沂孫,字圣與)、叔夏(張炎)、公謹(周密)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劉基,字伯溫,封誠意伯)詞,非季迪(高啟、字季迪)、孟載(楊基,字孟載)諸人所敢望也。
87、王國維云:和凝(字成績)《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沈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贝嗽~前半,不減夏英公(夏辣)《喜遷鶯》也。
88、王國維云:宋《李希聲詩話》曰:“唐人作詩正以風調(diào)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庇嘀^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后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后人寫詩,有的人追求逼真,過于拘泥約束,氣質(zhì)格調(diào)低下,終究使人感到面目可憎。
89、王國維云:毛西河《詞話》謂:趙德麟令疇作《商調(diào)鼓子詞》譜西廂傳奇,為雜劇之祖。然《樂府雅詞》卷首所載秦少游、晃補之、鄭彥能(名僅)《調(diào)笑轉(zhuǎn)踏》,首有致語,末有放隊,每調(diào)之前有口號詩,甚似曲本體例。無名氏《九張機》亦然。至董穎《道宮薄媚》大曲詠西子事,凡十只曲,皆平仄通押,則竟是套曲。此可與《弦索西廂》同為曲家之蓽路。曾氏置諸《雅詞》卷首,所以別之于詞也。穎字仲達,紹興初人,從汪彥章、徐師川游,彥章為作《字說》。
蓽路:蓽路藍縷,語出《左傳·宣公十二年》:“蓽路藍縷,以啟山林?!焙笫烙靡孕稳輨?chuàng)業(yè)之艱辛。這里王氏是說鼓子詞、大曲、諸宮調(diào)為元雜劇的形成開辟了道路,雜劇的體制是從這些藝術形式發(fā)展深化而成的。
90、王國維云:宋人遇令節(jié)、朝賀、宴會、落成等事,有“致語”一種。宋子京、歐陽永叔、蘇子瞻、陳后山、文宋瑞集中皆有之?!秶[余譜》列之于詞曲之間。其式:先“教坊致語”(四六文),次“口號”(詩),次“勾合曲”(四六文),次“勾小兒隊”(四六文),次“隊名”(詩二句),次“問小兒”、“小兒致語”,次“勾雜劇”(皆四六文),次“放隊”(或詩或四六文)。若有女弟子隊,則勾女弟子隊如前。其所歌之詞曲與所演之劇,則自伶人定之。少游、補之之《調(diào)笑》乃并為之作詞。元人雜劇乃以曲代之,曲中楔子、科白、上下聲詩,猶是致語、口號、勾隊、放隊之遺也。此程明善《嘯余譜》所以列致語于詞曲之間者也。
91、王國維云:自竹垞痛貶《草堂詩余》而推《絕妙好詞》,后人群附合之。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絕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甚矣,人之貴耳賤目也。(按:另有已刪之“古人云:'小好小慚,大好大慚’,洵非虛語?!?
小好小慚,大好大慚:韓愈《與馮宿論文書》:“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蓖鯂S引用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雖然《草堂詩余》有許多適合下里巴人的作品,有時語涉褻諢,但它們十之八九都是充滿著真景物、真感情的作品,這樣的作品比《絕妙好詞》這類十之八九都是空洞無聊生硬的作品要好得多。
92、王國維云:明顧梧芳刻《尊前集》二卷,自為之引。并云:明嘉禾顧梧芳編次。毛子晉刻《詞苑英華》疑為梧芳所輯。朱竹垞跋稱:吳下得吳寬手鈔本,取顧本勘之,靡有不同,因定為宋初人編輯。《提要》兩存其說。按《古今詞話》云:“趙崇祚《花間集》載溫飛卿《菩薩蠻》甚多,合之呂鵬《尊前集》不下二十闋?!苯窨碱櫩趟d飛卿《菩薩蠻》五首,除“詠淚”一首外,皆《花間》所有,知顧刻雖非自編,亦非復呂鵬所編之舊矣?!短嵋酚衷疲骸皬堁住稑犯该浴冯m云唐人有《尊前》《花間集》,然《樂府指迷》真出張炎與否,蓋未可定。陳直齋《書錄解題》'歌詞類’以《花間集》為首,注曰:此近世倚聲填詞之祖,而無《尊前集》之名。不應張炎見之而陳振孫不見?!比弧稌浗忸}》“陽春錄”條下引高郵崔公度語曰:“《尊前》《花間》往往謬其姓氏?!惫仍?/span>祐間人,《宋史》有傳。北宋固有,則此書不過直齋未見耳。又案:黃升《花庵詞選》李白《清平樂》下注云:“翰林應制?!庇衷疲骸鞍福禾茀矽i《遏云集》載應制詞四首,以后二首無清逸氣韻,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載太白《清平樂》有五首,豈《尊前集》一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乃花庵所見之本略羿歟?又,歐陽炯《花間集序》謂:“明皇朝有李太白應制《清平樂》四首。”則唐末時只有四首,豈末一首為梧芳所羼人,非呂鵬之舊歟?
93、王國維云:《提要》載“《古今詞話》六卷,國朝沈雄篡。雄字偶僧,吳江人。是編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然維見明嘉靖前白口本《箋注草堂詩余》林外《洞仙歌》下引《古今詞話》云:“此詞乃近時林外題于吳江垂虹亭?!卑福荷帧对~品》云:“林外字豈塵,有《洞仙歌》書于垂虹亭畔。作道裝,不告姓名,飲醉而去。人疑為呂洞賓。傳入宮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無鎖”,“鎖”與“老”葉韻,則“鎖”音“掃”,乃閩音也?!瘋蓡栔?,果閩人林外也?!眲t《古今詞話》宋時固有此書。豈雄竊此書而復益以近代事歟?又,《季滄葦書目》載《古今詞話》十卷,而沈雄所篡只六卷,益證其非一書矣。
94、王國維云: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薄短嵋否g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逼溲陨醣?。然謂詞格必卑于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fā)于詩余,故其所造獨工?!碧萍疚宕~獨勝,亦由此也。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花間集”條云:“后有陸游二跋,…其二稱'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力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余。律詩降于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于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95、王國維云:“君王枉把平陳業(yè),換得雷塘數(shù)畝田”(羅隱《煬帝陵》),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后隴,異日誰知與仲多”(唐彥謙《仲山高祖兄仲隱居之所》),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長陵亦是閑后隴,異日誰知與仲多:長陵亦只是普普通通的丘陵布局,他日怎能知道是否能與老二比較多與少呢?
《漢書·高帝紀》:“置酒前殿。上奉玉卮為太上皇壽,曰:'始大從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chǎn)業(yè),不如仲力。今某之業(yè)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稱萬歲?!?/span>
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詩人不能局限于政治上的利害得失,進入純粹的審美靜觀的境地,才能縱觀歷史的發(fā)展,識見通達超脫。
96、王國維云: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臺州知府唐仲友眷官伎嚴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臺,蕊乞自便。岳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云:“住也如何住”云云。案: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則《齊東野語》(周密著)所紀朱、唐公案,恐亦未可信也。
97、王國維云: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shù)人而已。
98、王國維云: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yōu)也。南宋后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yōu)而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yōu)為甚故也。
99、王國維云: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如韋、柳之視陶公,非徒有上下床之別。
伯夷、柳下惠在古時被認為是高風亮節(jié)之士。伯夷為殷孤竹君之子,柳下惠為春秋時魯人?!睹献印とf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
如韋、柳之視陶公,非徒有上下床之別:這就好象韋應物、柳宗元比不上陶淵明那樣,姜白石和蘇東坡、辛棄疾相比,不止有上下床的區(qū)別。王以為,姜雖超脫清高,但不及蘇辛有氣度、有胸襟。
100、王國維云:東坡、稼軒,詞中之狂。白石,詞中之狷也。夢窗、玉田、西麓、草窗之詞,則鄉(xiāng)愿而已。
《論語·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如果找不到“中行”的人為友,就與狂狷者交往。狂者敢做敢為,大所有為;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不為。“狂”是指不拘一格,氣勢猛烈,蔑俗輕規(guī)。“狷”指潔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污。中國古人“狂”而進取,進取之途被堵塞,就要學會“狷”而自守。一張一弛乃文武之道,狂狷是中庸之道的進守辯證。
《論語·陽貨》:“子曰:'鄉(xiāng)愿,德之賊也?!?/span>
101、王國維云:《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見《六一詞》,亦見《樂章集》。余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語固非歐公不能道也。
102、王國維云:讀《會真記》者,惡張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艷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詩云:“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其人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柳永)、伯可(康與之)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范仲淹)小詞何如耶?
儇薄語:儇,輕浮,耍小聰明。輕薄話。
張炎《詞源》云:“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也?!睗诧L,浮薄的社會風氣。
沈曾植《全拙庵溫故錄》云:“宋人所稱'雅詞’,亦有二義。此《雅典詞》,義取大雅;若張叔夏所謂'雅詞協(xié)音一字不放過’者,則以協(xié)大晟府音律為雅也?!币源硕?,宋詞之雅,或“義取大雅”,或“協(xié)大晟府音律”。前者所謂“志之所之”,源于先秦以來“詩言志”之說,是傳統(tǒng)之“雅正”;后者所謂“協(xié)音一字不放過”,源子六朝以來“詩賦欲麗”之說,是唯美之“雅麗”;而宋詞的“俗”,所謂“為情所役”,則是失去雅正和諧的淫聲(情感過度強烈激切)。因此,蘇軾的豪曠詞“志之所之”,為雅詞;周邦彥的格律詞,協(xié)音律講句法,亦為雅詞;而柳永的艷情詞“為情所役”,緣情而言情,當為俗詞。參閱網(wǎng)址:http://www.sczh.com/asp/showart.asp?art_id=592&cat_id=21
103、王國維云: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104、王國維云: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已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105、王國維云: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白允侨松L恨水長東?!薄傲魉浠ù喝ヒ?,天上人間?!薄督疖酢?、《莞花》能有此種氣象耶?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已,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span>
王氏認為:李煜詞眼界闊大、感慨深沉、神采飛揚,遠在辭句華美的溫庭筠詞和風清骨俊的韋莊詞之上。在他之前,早已有人提出類似的看法。明人胡應麟《詩藪》云:“后主…樂府為宋人一代開山祖。蓋溫、韋雖藻麗,而氣頗傷促,意不勝辭,至此君方是當行作家,清便宛轉(zhuǎn),詞家王、孟?!焙椭軡瑢俪V菖傻淖T獻對李煜詞十分推崇。他在《詞辨》中評李煜《虞美人》二首為“神品”。另一位常州派詞論家馮煦認為北宋詞源于南唐二主和馮延巳。晚清詞人王鵬運贊美李煜詞“超逸絕倫,虛靈在骨”,甚至稱李煜為“詞中之帝”。
106、王國維云: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故后主之詞,天真之詞也。他人,人工之詞也。
《孟子·離婁下》:“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span>
袁枚《隨園詩話》云:“余常謂: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span>
叔本華《世界是意志和表象》云:“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嘧幽芨幸?,能思也,能教也。其愛知識也,較成人為深。而其受知識也,亦視成人為易?!首阅撤矫嬗^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點觀之皆赤子也?!?/span>
107、王國維云:客觀之詩人,不可不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性情:邵雍《皇極經(jīng)世緒言》云:“圣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既能以物觀物,又安有(我)于其間哉?!薄耙晕镉^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參閱網(wǎng)址:http://baike.baidu.com/view/145158.htm)
108、王國維云: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焙笾髦~,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宋徽宗趙佶內(nèi)禪宋欽宗后尊為教主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也。
尼采《蘇魯支語錄》云:“凡一切已經(jīng)寫下的,我只愛其人用血寫下的書。用血寫書;然后你將體會到,血便是精義?!?/span>
109、王國維云:楚辭之體,非屈子(屈原)所創(chuàng)也?!稖胬恕贰而P兮》之歌與三百篇異,然至屈子而最工。五七律始于齊、梁而盛于唐。詞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故最工之文學,非徒善創(chuàng),亦且善因。
《滄浪》歌見《孟子·離婁》:“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span>
《鳳兮》歌見《論語·微子》:“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面!今之從政者殆而!”
110、王國維云:“風雨如晦,雞鳴不已?!?span style="">(《詩經(jīng)·鄭風·風雨》)“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屈原《九章·涉江》)“樹樹皆秋色,山山盡落暉?!?王績《野望》)“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秦觀《踏莎行》)氣象皆相似。
111、王國維云:《滄浪》《鳳兮》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辭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而后此王褒、劉向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才,實推阮嗣宗(阮籍)、左太沖(左思)、郭景純(郭璞)、陶淵明,而前此曹(曹植)、劉(劉禎),后此陳子昂、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后主(李煜)、正中(馮延巳)、永叔(歐陽修)、少游(秦觀)、美成(周邦彥),而前此溫(溫庭筠)、韋(韋莊),后此姜(姜白石)、吳(吳文英),皆不與焉。
112、王國維云:讀《花間》《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臺新詠》。讀《草堂詩余》,令人回想韋轂《才調(diào)集》。讀朱竹垞《詞綜》,張皋文、董子遠《詞選》,令人回想沈德潛《三朝詩別裁集》。
《詞綜》:朱彝尊編,汪森增定。朱、汪為清浙西詞派創(chuàng)始者,論詞主張“醇雅”,推崇南宋姜白石等格律派詞人。
《詞選》:張惠言編選。張為清常州詞派創(chuàng)始者,論詞強調(diào)“比興”,反對“茍為雕琢曼辭”。但解詞往往深文羅織、牽強附會。
《三朝詩別裁集》:沈德潛選編。沈論詩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反對淫靡。
113、王國維云:明季國初諸老之論詞,大似袁簡齋(袁枚)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薄。竹垞以降之論詞者,大似沈歸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114、王國維云: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莊子·天運》:“西子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span>
115、王國維云: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阿堵:本義,這,這個。劉義慶《世說新語》云:“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焙笫浪煲浴鞍⒍隆睘殄X之代稱。
《戰(zhàn)國策·齊策》:齊人馮諼寄食孟嘗君門下。他在夫孟嘗君云薛收債時,把債務全部取消,并且當眾燒毀債券。薛地的民眾對孟嘗君感恩戴德。幾年后,孟嘗君被罷相回到薛,民眾扶老攜幼歡迎他,馮諼對他說:“狡兔有三窟,僅得免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為君復鑿二窟?!庇谑撬值搅簢ビ握f,梁惠王派使者聘請孟嘗君云當宰相。齊王聽到這個消息十分害怕,馬上重新任命孟嘗君為宰相。馮諼又讓孟嘗君請示齊王同意薛建立宗廟。廟成后,馮諼說:“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span>
116、王國維云:永叔“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東風容易別”。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
117、王國維云:詩人對自然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118、王國維云:“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經(jīng)·小雅·節(jié)南山》),詩人之憂生也?!白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蝶戀花》)似之?!敖K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陶潛《飲酒二十首之二十),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馮延巳《踏鵲枝》)似之。
119、王國維云:“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蔽膶W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nèi)美。無內(nèi)美而但有修能,則白石耳。
王國維《文學小言》云:“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眱?nèi)美,指詩人高尚的人格。
120、王國維云: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同憂樂。
所謂“輕視外物”與“重視外物”,實際上就是“出乎其外”與“入乎其內(nèi)”的體現(xiàn),因為重視外物,入乎其內(nèi),深入宇宙人生,體驗生活,所以能夠與包括花鳥蟲魚在內(nèi)的客觀外物共憂樂,這是詩人進入創(chuàng)造境界的首要前提。又因為“輕視外物”,“出乎其外”,站得高,看得遠,“超然于物之外”所以能夠以奴仆命風月,成為客觀外物的主人。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必要條件。
121、王國維云: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zhì),亦不可缺一也。
王國維《文學小言》云:“文學者,游戲的事業(yè)也。人之勢力,用于生存競爭而有余,于是發(fā)而為游戲?!扇艘院?,又不能以小兒之游戲為滿足,于是對其自已之情感及所觀察之事物而摹寫之、詠嘆之,以發(fā)泄所儲蓄之勢力?!?/span>
122、王國維云:金朗甫作《詞選后序》,分詞為“淫詞”“鄙詞”“游詞”三種。詞之弊盡是矣。五代北宋之詞,其失也淫。辛、劉之詞,其失也鄙。姜、張之詞,其失也游。
金應珪《詞選后序》云:“近世為詞,厥有三蔽;義非宋玉而獨賦蓬發(fā),諫謝淳于而唯陳履舃,揣摩床第,污穢中苒,是謂淫詞,其蔽一也。猛起奮末,分言析字,詼嘲則俳優(yōu)之末流,叫嘯則市儈之盛氣,此猶巴人振喉以和陽春,黽蜮怒嗌以調(diào)疏越,是謂鄙詞,其蔽二也。規(guī)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嘆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其蔽三也?!标愅㈧獭栋子挲S詞話》云:金氏“此論深中世病,學人必破此三蔽,而后可以為詞”。
123、王國維云:“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無為久貧賤,轗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然讀之者但覺其沈摯動人。非無鄙詞,然但覺其精力彌滿??芍~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為病,而游之為病也?!柏M不爾思,室是遠而?!倍釉唬骸拔粗家?,夫何遠之有?”惡其游也。
124、王國維云: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筆寫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同時朱、陳、王、顧諸家,便有文勝則史之弊。
文勝則史:《論語·雍也》:“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質(zhì),質(zhì)樸,這里指作品的內(nèi)容。文,文采,文飾,指作品的形式。野,野鄙。史,本指宗廟之祝史,或在官府之掌文書者,這里指文意虛浮,虛偽。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過于重視形式,忽視內(nèi)容,那么作品就會顯得不真實。文中提到的朱、陳等人的詞,就有“文勝質(zhì)”的弊病同。
125、王國維云: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陳套。豪杰之士,亦難于中自出新意,故往往遁而作他體,以發(fā)表其思想感情。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今不如古,余不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126、王國維云:“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贝嗽笋R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shù)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天凈沙》小令,純是天籟,仿佛唐人絕句。馬東籬《秋思》一套,周德清評之,以為萬中無一,明王元美等亦推為套數(shù)第一,誠定論也。此二體雖與元雜劇無涉,可知元人這于曲,天實縱之,非后世之人所能望其項背也?!?/span>
王國維生平簡介
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又字伯隅,號禮堂,晚年改號永觀、觀堂,浙江海寧人。王國維自小受到嚴格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
1903年起,任通州、蘇州等地師范學堂教習,講授哲學、心理學、邏輯學,著有《靜安文集》。
1907年起,任學部圖書局編譯,從事中國戲曲史和詞曲的研究,著有《曲錄》、《宋元戲曲考》、《人間詞話》等,重視小說、戲曲在文學上的地位,開創(chuàng)了戲曲史的風氣,對當時文藝界頗有影響。辛亥革命后以清室遺老自居。
1913年起,轉(zhuǎn)治經(jīng)史之學,專攻古文字學、古器物學、古史地學,先后致力于歷代古器物、甲骨金文、齊魯封泥、漢魏碑刻、漢晉簡牘、敦煌唐寫經(jīng)、西北地理、殷周秦漢古史和蒙古史等的考釋研究,還做了很多古籍的校勘注疏工作。
1916年,從日本返回上海,先后任倉圣明智大學教授,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通訊導師。
1923年,被廢帝溥儀任命為南書房行走(五品)。
1925年起,應聘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教授。
1927年6月2日上午,在北京頤和園投湖自盡。
王國維3歲喪母,29歲喪父,30歲繼母和妻子相繼去世一,此時,又是國難當頭。經(jīng)歷了國難人亡磨難的王國維,只身來到上海,接觸到了西方的哲學思想,并深受德國唯意志論哲學家叔本華的悲觀人生哲學所感染,認識到要救國就要學習西方的先進思想,特別是用西方的哲學思想來改造國民思想。叔本華認為“生命因意志而存在,現(xiàn)實中意志是得不到滿足的,所以人生就是痛苦的?!笔芩挠绊懀鯂S認為“人只有知苦痛才能奮起,才能避免麻木?!?904年,發(fā)表了《紅樓夢評論》,將文學與哲學結合起來,全面系統(tǒng)地闡發(fā)其唯意志論思想和悲觀主義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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