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朋友眾多、人緣甚好的徐志摩在北平成立新月社。一時間，眾多學界人士經常跑到石虎胡同7號的新月俱樂部去參加聚會。
1931年，梁思成夫婦由東北大學返平，住在北總布胡同3號，有名的“太太的客廳”形成，同樣有眾多學界人士去聚會。
這些人除了胡適、金岳霖、朱自清等大家耳熟能詳的學者，還包括一對夫婦，即社會學家陶孟和與他的嬌妻沈性仁。
很多人對這兩個名字并不熟悉，但若說起民國時期的重量級學者，陶孟和必算一個。他是我國著名的社會學家，建國后曾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
陶孟和這個人，年輕時候也是熱血青年。他1913年26歲時獲倫敦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先后任北京大學教授、系主任、文學院院長、教務長等職。
“小諸葛”白崇禧就是他的學生之一。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陶孟和作為活躍分子、急先鋒，與胡適、陳獨秀等人并肩戰(zhàn)斗。
陶孟和是個通人，除了本行經濟學，還通曉其它眾多領域的知識。他整日奮筆疾書，著作等身。受過同輩如魯迅的嘲諷，也受過后輩如蕭乾的崇拜。
陶孟和
但是有人發(fā)現，到了1940年，陶孟和輾轉到四川南溪李莊安定下來后，整個人生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有些疲軟消沉，不再是當年那個搖旗吶喊的熱血男子。
大家猜測這與他的夫人，一代名媛沈性仁的早逝有關。
沈性仁是一位魅力十足的才女。她雖然早在1917年就與陶孟和結婚了，但這仍不影響異性學者對她的傾慕與欣賞。其中就包括胡適、徐志摩、金岳霖及朱自清等學界大腕。
那么這個女子究竟有何不一般呢？我們先從她厲害的家世說起。
在上個世紀的浙江嘉興，出現了聲名顯赫的沈氏家族。沈家一共四姐弟，個個都是人尖，是了不得的人物，這難免讓人聯想到同樣是四姐弟的宋氏家族。
左起：沈性元、沈性仁、沈性真、黃郛、陶孟和、沈怡
沈家大姐叫沈性真，字亦云。這個女子不簡單，體內流著一股革命的血。她畢業(yè)于北洋女子師范學堂，師承民國四大才女之一——呂碧城。
沈性真干了件什么事？她在上海組織了女子北伐敢死隊，并自任隊長，在《申報》上發(fā)表了《女子軍事團警告》，號召婦女參軍參戰(zhàn)；之后她又率敢死隊馳赴金陵助戰(zhàn)。
在北伐期間，沈性真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黃郛。黃郛大家不會陌生，他曾任滬軍都督府參謀長，民國成立后，任外交部部長、上海市市長，與陳其美、蔣介石是結拜兄弟。
因此作為黃郛的妻子，沈性真可以算是蔣介石的“二嫂”。
黃郛
沈家三弟叫沈怡，是我國著名的水利專家。早在留德期間他就研究黃河治理，回國后先后任上海工務局局長、國民政府交通部次長、南京特別市市長等職。
沈怡將畢生精力都放在研究中國水利尤其是黃河治理的問題上，著有《水災與今后中國之水利問題》、《黃河年表》、《黃河問題》等專著。
沈家老幺是沈性元。畢業(yè)于天津女子師范學校，擅長書法，熱愛教育，上世紀八十年代被選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
她的丈夫是出生于江蘇常熟書香門第的錢昌照，其早年出國，就讀于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和牛津大學。
回國后通過黃郛結識蔣介石，先后出任國民政府教育部常務次長、國防設計委員會副秘書長等職。
沈怡（右）
而我們今天主要講的沈性仁，就是這個沈家的老二。她曾在日本長崎活水女學求學，后因父病回國，入北京女高師繼續(xù)學業(yè)。
沈性仁本人有什么技能呢？她是民國有名的翻譯家。
五四時期，她用白話語體翻譯了外國話劇《遺扇記》發(fā)表于《新青年》，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以算是中國白話文運動的源頭；
1920年，她與丈夫陶孟和合譯了凱恩斯的《歐洲合議后的經濟》；1925年，她又因翻譯了荷裔美國科普作家房龍的《人類的故事》，而在中國掀起了經久不衰的“房龍熱”。
這本書火到什么程度，當年民國著名報人曹聚仁買到后（當然是沈性仁的譯本），于當天通宵達旦地看完了。
在之后的五十年中，他總是反復地翻看，并將其推崇為自己最愛的三部書之一，另外兩部是《儒林外史》和《紅樓夢》。
除了以上這些，沈性仁還與徐志摩共同翻譯了《瑪麗·瑪麗》等文學作品。
就這樣，這個“入山惟恐不深”的低調才女火了，引起文化界的廣泛關注，其中就包括上面提到的一批頂級文人學者，金岳霖、胡適、朱自清等。
尤其是金岳霖，對沈性仁的欣賞之情絲毫不遜色于其對林徽因的欣賞。
他在初次見到沈性仁時就驚為天人，并詩性大發(fā)。于是揮毫潑墨寫下了兩句藏頭詩贈予沈小姐：“性如竹影疏中日，仁是蘭香靜處風?！?/span>
婆娑的竹影與幽幽的蘭香，這就是性仁帶給老金的第一印象。
眼看愛慕自己的兩個男人，徐志摩與金岳霖，一個與沈小姐合譯，一個為沈小姐寫詩，林徽因對貌美才高的沈性仁是既羨且佩。
實際上，我們熱愛交友的胡適博士比金岳霖和徐志摩還要更早認識沈性仁。
1918年的4月5日，胡適在丁文江夫婦家做客，當時一起作陪的就有陶孟和與沈性仁。胡博士在當日給家鄉(xiāng)母親的信中如此感慨：
“我在外國慣了，回國后沒有女朋友可談，覺得好像社會上缺了一種重要的分子。在北京幾個月，只認得章行嚴先生的夫人吳弱男女士。……，很有學問。故我常去和她談談。近來才認得上面所說的幾個女朋友?！?/p>
信中最后一句提及的“幾個女朋友”之一就包括沈性仁。
想想家中那個只會打牌，沒啥文化的老婆江冬秀，胡適估計只能搖頭苦笑，對于陶孟和等人娶到受過良好教育的秀外慧中的女子，他只能在旁羨慕了。
再看那個見了女人就臉紅的靦腆男朱自清呢，其1933年在友人處吃午飯聊天之際，陶孟和夫婦來訪，朱自清在當日日記中如是感嘆：
“旋陶孟和夫婦來，陶夫人余已不見數載，而少年似昔，境遇與人生關系真巨哉?！?/p>
1933年的沈性仁，已經38歲，不年輕了，但在朱自清眼中，她仍然“少年似昔”，美貌風采均不減當年，甜怡透人。
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就是指沈性仁這樣的女人吧，縱使光陰流逝，其談吐舉止中的高雅氣質仍然不減當年，甚至更勝當年幾分。
然而“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span>
令眾多學界男神為之傾倒的美人沈性仁，卻過早地離開了這個她所熱愛的世界。
沈性仁（中）
都說金岳霖是最懂女性的人，他在自己傾慕的如蘭花、如竹影的“靜女”性仁離世后，悲痛地寫了一篇《悼性仁》，其被公認為是民國時期散文作品中寫女人最優(yōu)美、最細膩的文字。
文中所寫到的沈性仁，是“雖然站在人群的旁邊，然而對于朋友她又推赤心于人、肝膽相照、利害相關，以朋友的問題為自己的問題”的人。
老金覺得自己與性仁是有相似之處的，他這篇文章，表面上在寫性仁，其實也在剖析自我。
他認為性仁比自己偉大——他們都怕人，但老金是“不大看得起人類這樣的動物”；而性仁非但“不鄙視人類”，還“非常之同情于人的苦痛”，她有時甚至“是為人生活，不是為己生活”。
因此老金才對性仁毫不吝嗇其贊美之情，說她的心靈是“中國文化最優(yōu)秀的作品”。
青年時代的金岳霖
這也許就是金岳霖非常傾慕沈性仁的重要原因，除了才貌，更是美德。我總覺得，老金雖然獨身一世，但對于自己所仰慕的女性，似乎比她們的枕邊人更了解她們。
反觀陶孟和，在沈性仁去世后，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梁思成呢，在林徽因去世后就娶了林洙。當然我的意思并不是他們不愛自己的老婆，而是感嘆老金的愛慕，顯得更高級，更純粹。
最最巧合的不幸是，老金所傾慕的這兩位女神，都死于當時相當于絕癥的肺結核。沈性仁死于1943年，48歲；林徽因死于1955年，51歲。這該死的肺結核！
正如前文所說，上世紀40年代，正是陶孟和輾轉到李莊的時期。當年的熱血青年，已經變成了消沉的中年人。而這個中年人的消沉，多半與喪妻有關。
陶孟和
要追溯沈性仁的肺病，應該是起于抗戰(zhàn)爆發(fā)后的流亡生活。當陶沈二人從昆明遷到李莊后，那里糟糕的空氣無疑是令沈性仁速死的催化劑。
因為川南一帶經常燃燒含硫量很高的煤塊，而這些煤塊釋放出的濃煙整日繾綣于李莊及周邊地區(qū)上空不散。
這讓本就患肺病且體弱的沈性仁一病不起，終日纏綿于病榻。陶孟和對著逐漸消瘦的愛妻深感無力——因為李莊缺醫(yī)少藥，看病也不方便。就這么拖到了1942年秋。
當時，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組織了一個考察團去西北各地旅行，并有在蘭州設點的打算。陶孟和急忙找到連襟錢昌照，讓沈性仁順便搭車去蘭州養(yǎng)病。
因為蘭州的空氣質量比李莊要好得多，這樣對患肺病的人比較有益；且那里的醫(yī)療條件也優(yōu)于李莊。因此，沈性仁就先陶孟和一步，奔赴蘭州去了。
陶孟和當時正在籌備著社科所蘭州的分所，因此認為與愛妻的分離不會太久，他們應該很快就能見面了。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遠。
沈性仁到蘭州僅僅幾個月后，就于1943年的1月，突發(fā)肺炎而撒手人寰，年僅48歲。
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如晴天霹靂，將陶孟和打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以至于他一直無法寫出任何關于妻子的只言片語；
金岳霖在聽到消息時，“就好像坐很快的電梯下很高的樓，一下子昏天黑地”；費正清則哀惋地慨嘆道：“她是我們朋友中最早去世的一個”；
林徽因也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她本來想看沈性仁若是在蘭州不錯，自己也打算過去養(yǎng)病呢……
當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李約瑟不久后到達李莊時，57歲的陶孟和給了他“頭發(fā)花白，身軀佝僂，沉默寡言且有幾分恍惚，望之令人心酸”的印象。
縱然有一些消沉，但陶老仍然對扶植研究事業(yè)抱有一如往昔的熱忱，常常一個人默然地徒步往返于鎮(zhèn)上與門官田。
不管怎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不是么？
沈性仁的死，對于陶孟和來說，是喪失了愛妻；對金岳霖來說，是喪失了傾慕的女神；對親朋來說，是喪失了家人、好友；但對社會、歷史來說，是喪失了一個好的翻譯家，一個大才女，一個“非常同情于人”的美麗善良的女子。
但令人感到惋惜的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沈性仁已幾乎消逝于歷史的長河。她沒有林徽因那樣幸運，被上天所眷顧，得以永生于后世人的記憶之中。
不過這也是世間常態(tài)，試問歷史上又有幾個人，能獲此殊榮呢？無非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沒法在世間留下一絲痕跡。
我之所以寫下這篇文章，是覺得沈性仁是一位值得被銘記、被尊敬的女性。她在自己極有限的生命里，為人類文明的進步，貢獻了一份力量。
倘若以后，有人在閱讀如《人類的故事》這樣的名著時，在看到譯者“沈性仁”這三個字時，會稍作停留，想到：
哦，這就是那個白話文運動的發(fā)起者之一，那個貌美才高的、悲天憫人的才女。這樣就足夠了，我的這篇文章就有了它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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