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元十一世紀的東方,升起了兩顆耀眼的彗星:一顆是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顆是文學藝術家蘇東坡。彗星倏忽而逝,而它的光芒如此耀眼,并將閃耀在可以預見的人世的未來。
中唐以后,世俗地主取代了魏晉六朝以來的門閥地主,成了后期封建社會的主體。因而,這個主體必然要在自己的政治舞臺上和文學藝術舞臺上演出自己的戲劇,追求符合自己理想的境界,從而創(chuàng)造他們那個時代的高潮和高峰。王安石的政治改革,從一場正劇演變成了一場悲喜劇,王安石成就了一個政治上的悲劇人物。然而,他所留下的政治理想,他的敢于創(chuàng)造和蔑視一切舊的傳統(tǒng)的果敢精神,鼓舞了一代一代勇于革新的歷史人物,成為中國后期封建社會中富有活力的成分。作為政治家的王安石,他的失敗和悲劇,是屬于時代的。蘇東坡是一個不成熟的政治上的理想主義者,貫穿他一生的政治生活的悲劇,是屬于他個人的。也正是他人生的悲劇命運,造就了一個偉大的文學藝術巨匠,他結成的累累碩果,又是屬于他的時代,他是他的時代的光輝的文化標志。他的詞、他的詩、他的文、他的畫、他的書法,當然包括他的光輝的文藝思想,均是最好的佐證。
當然,在這里,我所探討的是他的書法,他留給我們的一幅幅如此鮮活的心靈圖畫,以及他的書法美學思想。但可以這樣說,研究他的書法作品,他的書法藝術的發(fā)展過程,是與他的詞、他的詩、他的文、他的畫密不可分的,尤其是與他的人生歷程——他的思想、情感和心路的歷程密不可分的,自然也是與他的時代、他在書法發(fā)展史上的創(chuàng)造與地位密不可分的。如果可以認定,書法作品是書法家思想、情感、心意的跡化,那么,我就企圖作這樣一種嘗試,即從這些『跡化』了的美的信息中,去探求、感覺、理解,以至復原它的原生物——書法家蘇東坡以及有關他的一切。研究的秩序不可能絕對的一成不變,但作品的研究理應成為藝術研究的中心。我將從這個我認為最接近真實的地方出發(fā)。
一 創(chuàng)造的準備
宋仁宗嘉祐二年(一○五七)春,京師發(fā)生了一場騷動: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知貢舉歐陽修從府廨出門,便遭到落榜士子的圍攻,以至『街邏不能制』①。這場騷亂,標志了以『西昆體』為代表的唐末五代形式主義文風的失敗,和以歐陽修為旗幟的北宋古文運動的勝利。學以致用,學問與現(xiàn)實相結合;形式服從于內(nèi)容,人的心境、意緒是文藝活動的中心,終于成為宋代文壇的『正統(tǒng)』。年僅二十二歲的蘇軾,成了這場風波的主要受益者,同時成了北宋文壇『正統(tǒng)』的主將。
這一年,蘇軾的父親蘇洵,這個科場戰(zhàn)斗的悲劇人物,帶著益州知州張方平和雅州知州雷簡夫的推薦信②,攜了二子——蘇軾和蘇轍從蜀西眉山來到汴京應進土試。蘇洵從天圣四年(一○二六),十八歲初舉進士不中算起,到這一年已在科場奮斗整整三十年,屢遭失敗。發(fā)愿經(jīng)世致用、學富五車、同為『唐宋八大家』的蘇洵,已知『天命』,放棄了最后的戰(zhàn)斗,而把希望寄托在兒子們的身上。時代終于寬慰了他的壯暮之心,年屆弱冠,初試鋒芒的蘇軾兄弟一舉成名。進士試蘇軾屈居第二,復試《春秋》對義居第一,殿試中乙科。蘇轍亦進士及第。主考官歐陽修拿著蘇軾的信對副主考官梅圣俞說:『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③蘇軾父子名動京師。『場屋之習,從是遂變?!唬ā端问贰W陽修傳》)求深務奇,文涉雕刻的『時文』被掃蕩。一代新的文風樹立起來了。
蘇軾在總結這段經(jīng)歷時說:『軾長于草野,不學時文,詞語甚樸,無所藻飾。意者執(zhí)事欲抑浮剽之文,故寧取此,以矯其弊。』(《上梅龍圖書》)蘇軾父子均『以西漢文辭為宗師』,自當受到倡導古文革新的歐陽修等的賞識。歐陽修在為蘇洵所作的墓志銘中亦記載道:『當至和、嘉祐之間,(蘇洵)與其二子軾、轍偕至京師,翰林學士歐陽修得其書獻諸朝。書既出而公卿士大夫爭傳之。其二子舉進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學稱于世。眉山在西南數(shù)千里外,一日父子隱然名動京師,而蘇氏之文章遂擅天下?!詠砭煟粫r后生學者皆尊其賢,學其文,以為師法?!辉栆嘤浿?,道:『三人之文章,盛傳于世。得而讀之者皆為之驚,或嘆不可及,或慕而效之。自京師至于海隅障徼,學士大夫莫不知其名,家有其書?!唬ā短K明允哀詞》)
當時,蘇軾應試的文章題目曰《刑賞忠厚之至論》,自為雄俊之文,但畢竟不是成熟期蘇軾的代表作。當時,王安石就有非議,云:『全類戰(zhàn)國文章。若安石為考官,必黜之。』(邵博《聞見后錄》)當然,王安石的評價并不意味著蘇軾文章價值的削弱,而意味著同一革新陣線內(nèi)的不同分野。王安石論文重道而輕辭章,蘇軾是重功用,也重辭章。王安石有很高的文藝才能,他的書法亦被評為『如斜風細雨』,『飄飄不凡』(宋張邦基《墨莊漫錄》),但他對之并不在意,只是到了他變法失敗,閑居金陵十年中,才刻意為詩。而蘇軾是質、文并重的。除了政治上的追求外,他從來就是重視文藝,重視各種文藝樣式的創(chuàng)作。蘇轍的《龍川略志》就記載道:『予兄子瞻,嘗從事扶風。開元寺多古畫,而子瞻少好畫,往往匹馬入寺,循壁終日?!痪蜁ǘ?,沒有明確的早期事例記載。但是,蘇軾的書法是與他的文章同時成功和發(fā)展著。這可以從他的《書所作字后》側面觀之。其文云:『治平甲辰(一○六四)十月二十七日,自岐下罷,過謁石才翁,君強使書此數(shù)幅。仆豈曉書,而君關中之名書者,幸勿出之,令人笑也。』④『關中之名書者』亦求其書,可見蘇軾書法名重當世。蘇軾書法當時所達到的水平,可以從嘉祐四年(一○五九)居母喪時,在蜀中所作之《奉喧帖》,與同年離蜀時所作之《眉陽奉候帖》作為實證。這兩帖精美而秀逸,是存世蘇帖最早期的作品。當然,這不是成熟期蘇書代表作,但它是蘇書的創(chuàng)造的基礎。
從嘉祐二年『名動京師』,到宋神宗元豐二年(一○七九)『烏臺詩案』前,這是蘇軾政治生涯的第一次上升期。當然,關于王安石新法的爭論,使蘇軾并非一帆風順,但總歸是仕途漸升。這一時期,蘇軾少年得志,才華橫溢,奮厲于『當世之志』,在治理杭州、密州、徐州等地時,確乎建立了一些『功業(yè)』。但是,如同他的文學一樣,蘇軾書法雖時有佳什,但經(jīng)典性作品,絕大多數(shù)不出于此一時期。與蘇軾同時,又是其門人的宋代另一大家黃庭堅對這一時期蘇軾書法的論斷,是基本符合事實的。他道:
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乃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
——《山谷題跋》卷五
黃庭堅關于蘇軾書法的這一著名論斷,可以從上述嘉祐四年的二帖,到元豐二年的《祭文與可文》和《次韻秦太虛見戲耳聾詩帖》得到印證。所以,我把中歲以前,即元豐二年『烏臺詩案』前的蘇軾書法,歸納為他的創(chuàng)造的準備期。分析、研究蘇軾書法的這一創(chuàng)造的準備期,不僅能使我們看到蘇軾書法與此前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而且更便于我們看到,蘇軾為時代、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些什么新東西。
(一)東晉風味
——亡伯蘇渙挽詩帖·問養(yǎng)生帖·遠游庵銘·祭文與可文
祭文與可文
蘇軾對唐代書法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這當然不是指唐代書法家,而是指盛唐以來重法的風氣。連他最為推重的顏真卿的書法形象,也是經(jīng)他修正過的:
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小大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于書,未易為言此也。
——《東坡題跋·題顏魯公書畫贊》
在蘇軾眼里,顏魯公也是字字來自王羲之的。
蘇軾推重二王,是終其一生的。當然,他這種推重并非一成不變的,而在各個階段有其具體的內(nèi)容。從客觀的角度看,他對唐代書法的否定態(tài)度,特別是對懷素一類狂草的排斥,是有局限和偏見的。但從主觀的角度看,沒有他自己的獨特的審美觀,他便不可能成為宋代書風的肇始者和旗手。這一點,可以從他對宋初書法的評價看出來。首先,他否定李建中,他在《評楊氏所藏歐蔡書》一跋中說:『國初,李建中號為能書,然格調卑濁,猶有唐末以來衰陋之氣。其余未見有卓然追配前人者。』其次,他否定周越,他在《跋懷素帖》中稱:『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劣。此近世小人所作也,而堯夫不能辨,亦可怪矣?!缓沃箞蚍颍褪屈S庭堅,當時也曾以周越為師⑤,學習草書。顯然,宋代的書法,沒有對因襲太多的李建中和一意追求形式的周越的否定,將不會有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以蘇、黃、米為代表的宋代書法。
蘇軾是推重蔡襄的。很顯然,蔡襄是一位大書家,但并非宋代書法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與蘇、黃、米等量其觀。但他看中了蔡襄書法中的晉人法度。他在早期的《跋君謨書賦》中稱:『余評近歲書,以君謨?yōu)榈谝?,而論者或不然,殆未易與不知者言也。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稱也?君謨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來矣?!恍】斎皇淄茣x人。他就是在推重唐代草書大師張旭的書法時,也不忘推崇張的楷書《郎官石柱記》,并發(fā)表了他關于學習書法的模式。他說:
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行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
——《書唐氏六家書后》
張旭也如晉、宋間人,蘇軾強調『東晉風味』(《東坡題跋·跋秦少游書》)、推重晉人書法,而自己最終并未成了晉人書法的重復者、再現(xiàn)者,而開創(chuàng)了宋代書風,值得我們作深一層的研究。
從本集看,蘇軾最早提到二王書法的,是治平四年九月他在四川老家居母喪時所作《書摹本〈蘭亭〉后》。它記載了蘇轍從河朔帶回一本唐人摹本《蘭亭》,由寶月大師惟簡找人摹刻于石。其后,又在元豐二年上巳在徐州時作《題逸少書三首其三》中云:
《蘭亭》《樂毅》《東方先生》三帖,皆妙絕,雖摹寫屢傳,猶有昔人用筆意思,比之《遺教經(jīng)》,則有間矣。
亡伯蘇渙挽詩帖
這三帖的后二帖均是小楷,且是晉人小楷的典范杰作。由是觀之,我們對蘇軾在創(chuàng)造準備期中的這幾篇小楷代表作——《亡伯蘇渙挽詩帖》《問善生帖》《遠游庵銘》《祭文與可文》所建立的書法形象,可以說,便有了清楚的認識。
問養(yǎng)生帖
《亡伯蘇渙挽詩帖》書于治平元年(一○六四),《問養(yǎng)生帖》《遠游庵銘》與《祭文與可文》書于熙寧十年(一○七七)到元豐二年(一○七九)之間,前后近十五年。而這四帖的面目,尤其前三帖,幾如出一轍——典型的晉人小楷風范。
遠游庵銘
就剛剛提到的王羲之《樂毅論》《東方朔贊》,或再加上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可以作為蘇軾小楷的最好參照。就《挽詩》一帖來看,完全可以置于晉人小楷之叢而無愧、無異。其凝重、雍容處如右軍,其雋麗、飛動處如大令。其用筆、結構、意態(tài)上,與二王小楷逼肖。已是十多年后所書之《問養(yǎng)生帖》,在意態(tài)上似已有變化,但其字法,仍出二王。如其中三個『變』字,與《東方朔畫贊》中的兩個『變』字,連結字偏左的傾斜度幾乎都是一致的。
《遠游庵銘》應屬蘇軾的精意之作,因其是受文同所屬而書,其意不在文而在書。其點畫的精美、雋秀,其用意的恬適、超妙,絕像《洛神賦十三行》韻致和形態(tài),真如精金美玉。其對晉人小楷精髓的把握,超過顏、超過歐,與虞世南可伯仲之間。智永的《真草千字文》亦顯得僵仆整飭而乏味了。唐、宋之間,真難以有出其右者。
與晉人風規(guī)如此密切的聯(lián)系,使我們想到些什么呢?
(二)任情縱意的前兆
——治平帖·廷平郭君帖·北游帖
唐代,是一個如此輝煌的年代。或鐵馬金戈,意氣風發(fā);或花前月下,一醉方休。蘇軾所推重的杜詩、顏字、韓文,無不與風煙海潮同氣概。人的命運,在時代的命運和歷史的變異面前,幾乎微不足道。地主階級知識分子在自己的全盛時代里,即使在戰(zhàn)亂饑餓之中,生死轉折關頭、升降沉浮之間,所思、所言、所作,都有一種所謂的『盛唐氣象』,令人神往。人的意氣和功業(yè)是首要的。幾乎在所有的領域內(nèi),唐朝人的建樹都是超越古人的。書法的『法』,是中唐以后的規(guī)范,在盛唐是『無法』的。張旭、懷素的狂草、顏真卿的行、楷,其實是『無法』的。與李白的歌行絕句,杜甫的五、七律,白居易的新樂府一樣,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造物。宋人和他們的時代,是如此格格不入的,甚至是難以理解的。所以,他們終于把『無法』的東西,框入『有法』的東西來規(guī)范、理解、認識。
但是,宋代并非一個愚昧的時代,而是中國封建文化的另一個全盛時代。不過,政治和經(jīng)濟上,它已不是『盛時』了。封建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的全盛時代——唐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文化的高度發(fā)達,與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上的貧弱,構成了后期封建社會初起的宋代的時代和社會特征。
蘇軾出身在世俗地主家庭,當然沒有門閥可恃。他的父親蘇洵續(xù)家譜,也只找到初唐神龍年間當過眉州刺史的蘇味道。自蘇味道遺一子于眉后,眉山蘇氏皆不顯。所聯(lián)姻親,無非鄉(xiāng)里富人而已。這一時代知識分子的成功,首先在于科舉。科舉的失利,將是其終生命運的悲劇。即使科舉成功了,它為你建功立業(yè)所需要的政治、經(jīng)濟基礎,也是非常有限的。宋代官僚政治冗員,為任何人提供的開拓的天地都極為窄小。有為如宋神宗與王安石,他們所建立的功業(yè),與他們所經(jīng)歷的精神的痛苦與折磨,是完全不相稱的。一個新興的世俗地主階級,它既然成了這個時代的主體,它必然要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上一展抱負和才能,從而建功立業(yè)。于是,巨大的、悲劇性的矛盾產(chǎn)生了。終其北宋一百七十年,幾乎難以找到一兩個宦途順利,未經(jīng)沉浮的知識分子官僚。蘇軾,一旦科舉成功,便步入了這種怪圈中:你越具有建功立業(yè)的愿望、你越意識到自己獨立的人格、見解和人生的價值,你所遭遇的命運越具有其悲劇性。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里闡述『蘇軾的意義』時,歸納其『進取與退隱的矛盾雙重心理發(fā)展到一個新的質變點』,我認為,這個『質變點』正好與魏晉知識分子的某種心理、趣味有合拍處,這就是所謂的『魏晉風度』。
魏晉時代的文化藝術,一破漢代文化藝術的整體性民族氣息與精神,而把人作為主題。其險惡萬變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又使魏晉知識分子敏感的心靈蒙受其極大痛苦。對人生的執(zhí)著,和對命運的懷疑、悲觀,便產(chǎn)生那樣多具有悲劇美的詩歌和書法。《樂毅論》《告誓文》《喪亂帖》,以及《蘭亭敘》《十七帖》等所創(chuàng)造的死生無常、人世炎涼的悲劇氛圍,必然吸引像蘇軾這樣的人,將深切的情意,化為動人的佳制。《治平帖》,便可稱為這種抒情寫意的肇始之作。
《治平帖》
《治平帖》書于宋神宗熙寧三年(一○七○),這一年,蘇軾經(jīng)歷了政治生涯的第一次挫折。王安石變法進入高潮。主張人治的蘇軾,與主張法治的王安石展開了劇烈沖突。蘇軾這時在京任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從熙寧二年起,他連續(xù)上書反對新法。他上《議學校貢舉狀》,反對王安石變科舉、興學校;上《諫買浙燈狀》,反對神宗以耳目不急之玩,奪民口體之資;又兩上《上神宗皇帝》萬言書,全面批評新法。這自然遭到以王安石為首的變法派的反擊。神宗皇帝擬委之重任,王安石則堅決反對,并讓他擔任了開封府推官,作為一種勞務性的懲罰。就在書《治平帖》的同時,他還遭到御史知雜事謝景溫的彈劾,誣他護送父喪回川時借機販賣私鹽,『妄冒差借兵卒,窮治無所得』,使初經(jīng)宦場斗爭的蘇軾,飽嘗了蒙冤之苦。這一年,在制置三司條例司工作的蘇轍也因反對新法,被逐出了這個主要的變法機構,到陳州去做了一名賦閑的學官。他這種郁結不達的心境,在《治平帖》中盡意表達出來了。他在這封給故鄉(xiāng)友人的私信中,念及祖墓,稱:『石頭橋、堋頭兩處墳塋,必須照管』,『非久求蜀中一郡歸去』。這使我們想起了王羲之誓墓不再作官的《告誓文》。當然,這還沒有王羲之那樣情切詞厲,而只是一種淡淡的憂郁與悲傷,充溢在字里行間。但這確實可以稱之為『進取與退隱的矛盾雙重心理發(fā)展到一個新的質變點』的開始。
從形質到意蘊,《治平帖》都更近于《蘭亭敘》。蘇軾存世題跋中,數(shù)論《蘭亭》,可以說從技法到意境皆入其三昧。《治平帖》用筆精致,字態(tài)風度翩翩。郁結的意緒,是用輕松而超然的筆調表達出來的。其中的消息,倒可以從其《東坡題跋·題逸少帖》的夫子自道中透露出來。
逸少為王述所困,自誓去官,超然于事物之外。嘗自言:『吾當卒以樂死。』然欲一游岷嶺,勤勤如此,而至死不果。乃知山水游放之樂,自是人生難必之事,況于市朝眷戀之徒,而出山林獨往之言,固已疏矣。
——《蘇軾文集》卷六九
王羲之向往蜀中山水之勝,這自然要觸動蘇軾思蜀歸隱的鄉(xiāng)思。這種『超然于事物之外』的精神意趣,就是《蘭亭》的主旨。《洽平帖》可以稱為蘇軾對王羲之的亦步亦趨的杰構。而一年之后所作的《廷平郭君帖》,雖與《治平帖》相仿佛,但已稍失其超然、輕快的意蘊了。
熙寧四年四月,司馬光判西京留臺;六月,歐陽修致仕。與蘇軾志同道合之士,大多散出朝廷了。蘇軾在困擾中連連乞外補,終于在這年六月僥幸得到通判杭州的差事(新法派是要把他貶到小郡邊地去的,而蒙神宗的眷寵得到杭州)。臨行前,他所作的這封告別友人的信札,也是一種抑郁情懷的表達,只不過,這有了更多一些的憤嫉之情和對將去的新環(huán)境的某種煩躁,不寧的意緒。那種神明清朗,超然物外,帶著憂郁情懷的《蘭亭》精神,在七年之后的《北游帖》中,達到了更為成熟、超妙的體現(xiàn)。
北游帖
《北游帖》作于熙寧十年到元豐元年之間,蘇軾四十二三歲,這與王羲之作《蘭亭》的年際相接近⑥,表現(xiàn)出一種對庸俗生活的厭倦,對山林生活的傾慕。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的四年,雖然生活清貧,卻也充分地領略了湖山之樂。但其后的五年,即從熙寧七年五月到元豐元年這五年的『北游』生活,即先后知密州、徐州這些邊、難州郡,窮于應付公務,而終無法施展其才能。這種對平庸生活的厭倦倒并非是對生活的絕望,而是一種未泯希望的不滿。蘇軾在密州捕蝗、捕盜,在徐州治水,還是頗建立了一些『功業(yè)』的。但新法的『不便民』,以及他的許多政治設想不能實現(xiàn),他對政治局勢基本持一種消極態(tài)度。他的許多詩,終于被人羅列起來,構陷他于『烏臺詩案』的危難之中,并非皆是『莫須有』。因此,他此時的『進取與退隱』的心理沖突基本處于平衡的狀態(tài)。筆觸之間,他的悠游、從容、自信與超然的情態(tài)流露無疑。《北游帖》可以說是蘇軾書法的前期,即創(chuàng)造準備期的最后一張杰作,它與這一時期的其他杰作一起,為創(chuàng)造的突變奠定了技法語言和審美傾向的堅實基礎。
廷平郭君帖
在這一時期,黃山谷說他學《蘭亭》,他沒有表示過異議,但關于似徐季海(浩),我認為并非準確,蘇軾自己亦未茍同。他說:『昨日見歐陽叔弼,云:「子書大似李北海。」予亦自覺其如此。世或以為似徐書者,非也。』(《東坡題跋·自評字》)這是斷然的否定。徐浩所缺少的,正是蘇軾抒發(fā)心意的情感因素。至于山谷所謂『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似柳誠懸』,這倒是的評。《治平帖》《廷平郭君帖》《北游帖》皆有一種瘦勁硬朗的瀟灑姿態(tài)。在這里,得提一下另一杰作《天際烏云帖》。清翁方綱氏用長篇大論論證了它的真實性,還考訂為熙寧十年書。此帖字字是肥腴的體態(tài),我們在暫時尊重翁氏之論時,必須指出,它更近于黃州以后的書風。
二 創(chuàng)造的突變
黃州五年⑦,是蘇軾一生命運、觀念、藝術的大關節(jié)、大轉換、大突變,這當然包括書法。而這一切的變化、發(fā)展,都直接導源于震驚一時、亦震驚后世的『烏臺詩案』的發(fā)生。
由秦始皇創(chuàng)造的、兩千年封建統(tǒng)治不斷使用的『以言治罪』手段,釀成了知識分子的大悲劇,便是『烏臺詩案』的實質。發(fā)生在北宋神宗元豐二年的這場大風波,又是新法之爭帶給蘇軾個人的悲劇命運。
元豐二年四月,蘇軾剛到湖州任,七月二十八日,太常博士皇甫遵便來到湖州,在公堂上不由分說,將蘇軾立即逮捕緝走,其罪名有四條:一是『怙終不悔,其惡已著』;二是『傲悖之語,日聞中外』;三是『言偽而辨』,『行偽而堅』;四是『陛下修明用事,怨己不用』。并『訕上罵下,法所不宥』。(參見曾棗莊《蘇軾評傳·烏臺詩案》)還有一首有名的『反詩』,云:
凜然相對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
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只有蟄龍知。
——《王復秀才所居雙檜》
副相王珪道:『陛下飛龍在天,而軾求之地下之蟄龍,其不臣如此!』朝廷的大多數(shù)當政者皆言蘇軾該殺。以詩文口實而殺人,令知識分子中的有識之士感到不安。素為政敵的王安石反而一言以救:『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王安石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宋太祖趙匡胤曾勒石訓嗣君,其戒有三,其二『不殺士大夫』。(王夫之《宋論》)神宗好名而畏議論,蘇軾幸免一死。五個月煎熬于生死線上的黑牢生涯,沒有銷磨完蘇軾的才情意氣,但必然使這種才情意氣發(fā)生顯著的變異,在一個并非政壇的新領域里升華,這個新領域之一隅,便是書法。
(一)突變的前奏
——梅花詩帖·定惠院月夜偶出詩稿·讀孟郊詩二首帖
元豐二年(一○七九)十二月二十九日,蘇軾出獄,以『責授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流放黃州。在大雪朔風中,倉惶赴黃,于二十日后,即元豐三年正月二十日度關山,在春風嶺上,被幾束紅梅勾得驚魂離魄。匆忙回首剛剛逃離的虎口,真是感慨萬千,不能自已。這時,便也顧不得寫詩會遭殺頭的教訓了,信口吟出《梅花二首》,吟之不夠,尚須用筆揮灑之,其一詩云:
春來空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
昨夜東風吹石裂,半隨飛雪渡關山。
梅花詩帖
此帖開篇還是有所克制的行草、小草,隨著不可壓抑的郁勃、憤懣、悲涼的心情,一發(fā)不可收,迅速由小草轉入大草、狂草了。前面說過,蘇軾對懷素的狂草是有所否定的,但到『半隨飛雪渡關山』兩三行時,已純?nèi)粦阉毓P法了。這就難怪,到元祐年間,他在《跋王鞏所收藏真書》中,已對懷素作了重新評價:
然其為人儻蕩,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操舟,無意于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其近于有道者耶?
——《東坡題跋》
這又是一番夫子自道。這幅流竄途中急就詩帖,絕沒有閑適悠游的條件和用意,完全是一種感情的盡情宣泄,『如沒人之操舟』,使情緒心意在一種幾乎失控之中跡化。這是一幅奇異之作??v觀蘇軾一生,前此或此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這樣可稱『失態(tài)』的奇作了。再觀書法史,也少見這短短二十八字的簡短之作,竟會如此自然,如此奔放地由行入行草、由行草入小草,再由小草入大草、狂草。春風嶺可能是一個分水嶺,它使蘇軾的『東晉風味』一掃殆盡,而流向了一個新的、未知的方向。
定惠院月夜偶出詩稿
在這里,必須同時提到的是旬日之后初到貶所黃州所作的《定惠院月夜偶出詩稿》。這也是一幅奇異之作:蘇軾作書,每每精意而不露痕跡,使人竟以為信手而成,但毫無一點破綻。但此《詩稿》卻是一篇點畫狼藉、修修改改之作,這在東坡是絕無僅有的。這也是一種驚魂未定,情緒劇烈沖突的產(chǎn)物,也可以說是《梅花詩帖》的續(xù)篇。蘇軾到黃州后的最初兩三年里,極少作詩,即使作,也絕不輕易示人,這完全是心有余悸的原因。也許正是這種不擬示人的打算,反倒留下了兩件奇異難得的名跡。這其中為我們又透出什么消息呢?這使我記起了他前此一年多,即元豐元年(一○七八)所作的《讀孟郊詩二首帖》。此帖雖仍翩翩有『東晉風味』,但它的兩句詩令人深思。詩云:
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
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
——《蘇軾詩集》卷一六
出之以情意,動之以情意:這中間必須有一個轉換過程,這過程就如同黃河之魚,用自己的膏油,煮自己的皮肉,方有人間之至味:一場『烏臺詩案』,蘇軾如同黃河之魚,自己把自己煎熬了一番,其詩其書,能不愁人肺腑?詩人在呼喚抒情寫意,用出自心靈的至性至情,去創(chuàng)造一種能『愁肺腑』的悲劇美。這詩,與其說是對孟郊的贊譽,不如說是一年多以后詩人生死之變的讖言了。
(二)寫意之尤
——黃州寒食詩帖·前赤壁賦卷
清梁巘說:
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
——《評書帖》
『宋尚意』這個『意』,熊秉明先生認為這就是現(xiàn)代語匯的『抒情』,『相當于英語的Lyric,指一種恬靜、愉悅的創(chuàng)作』。(《中國書法理論體系》)我認為,強調『意』所含『情』的傾向,這是恰當?shù)?。但是,這個『意』還應有其他相關的成分。比如說:意味、意趣、意境、意象、意緒、意態(tài)、意氣、意匠,等等。就『意味』來說,就是指意趣情味。《朱子全書·學》云:『但實下功夫,時習不懈,自見意味?!粭钶d《敗裘》云:『意味存雞肋,寒涼視馬毛?!豢四朔颉へ悹栐岢觥好朗怯幸馕兜男问健唬⊿ignificantForm)的著名觀點(參見李澤厚《美的歷程》),這里提出的『意味』是否與『宋尚意』之『意』有更多聯(lián)系呢?再說『意象』,乃指內(nèi)心之意想?!段男牡颀垺ど袼肌罚骸邯氄罩?,窺意象而運斤?!弧阂馊ぁ唬侵敢庀蛑既??!阂饩场唬瑒t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拈出的一個指情景交融和意境交融的藝術境界。而其他諸如『意緒』『意態(tài)』『意氣』『意匠』等等,與『意』皆是相通相融的。那么,哪一個詞意傾向更接近梁巘的原意呢?我認為『意味』,即意趣情味更接近。
很顯然,『意趣情味』是屬于特定個人的主觀產(chǎn)物。然后,用這個范疇來界定蘇軾創(chuàng)造突變期書法的美學特征,也即是由他開創(chuàng)的『宋尚意』的書法美學特征,是符合實際的。
『烏臺詩案』的殘酷現(xiàn)實,迫使蘇軾的社會理想、政治觀念、人生價值、文藝的內(nèi)容和形式傾向,收縮而轉向個人,首先是個人的生命存在、身家性命、吃穿生計問題,然后是個人的情感意志問題。在強大的黑暗統(tǒng)治面前,在強大的敵對政治勢力面前,在流放地饑寒交迫面前,個人是渺小脆弱的,個人的命運是不可把握的。往日的翩翩風度、瀟灑情懷,連同那些清詞麗句一掃而空,對殘酷現(xiàn)實身受心感的悲劇情懷成了他詩歌和書法的主導,并從而創(chuàng)造了體現(xiàn)這一主導的獨特形式?!饵S州寒食詩帖》便是這種突然勃發(fā)的創(chuàng)造產(chǎn)物。
黃州寒食詩帖
先聽聽詩人欲哭無淚的呼喊: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哪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涂窮,死灰吹不起。
——《黃州寒食二首》
初觀、再觀、再再觀,你都無法去追逐它詩的形式和書的形式。一次一次,濃烈沉重的悲劇情感在撞擊你的心靈,令你難以自持。可以說,除了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外,幾乎難以找到第三件如《黃州寒食詩帖》這樣強烈的具有情感沖擊力和穿透力的作品。邱振中先生《〈黃州寒食詩帖〉的一點啟示》(見《中國書法》一九八六年第四期)一文,從創(chuàng)作心理學角度,去追索作者在書寫此二詩時的情感遞進層次,顯然是這種強烈的情緒感染之后難以自抑的理性思考。
《黃州寒食詩帖》不是沒有形式,而是一種讓你忘記形式的形式,又是一種你不可忘記的形式。悲劇,就是美的破壞。悲劇美,就是美被破壞后帶給你的情感體驗。讀過《黃州寒食詩帖》后,那些破碎的美的事物和形象,總在你眼前晃動。小屋……漁舟……空庖……寒菜……破灶……濕葦……烏銜紙……墳墓……死灰……不是用鉛字,而是用那么節(jié)奏鮮明、那么淋漓深切的書法形象,在編織屬于作者藝術創(chuàng)造的意味、意境、意緒、意態(tài)……
如果需要找到某種參照物的話,我認為,《祭侄文稿》是一種不加節(jié)制的激情的表現(xiàn),而《黃州寒食詩帖》則是對激情加以約束以后的抒發(fā)。這當然不是指那種冷靜的平衡美、結構美、技術美,而是建立在人的激情基礎上的主觀藝術創(chuàng)造,一種在于更多體現(xiàn)情意、意趣、意味的包含著某種主觀意念的藝術創(chuàng)造。我認為,這大概就是宋人書法與唐人書法(包括理性的法度美和非理性的表現(xiàn)美)的分野,也是宋代文人繪畫與唐代職業(yè)繪畫的分野。而這個分野的制高點就在蘇東坡,在《黃州寒食詩帖》。
這當然不是我的純主觀的臆測,東坡是有這種創(chuàng)造的主動觀念的。如果可以說《祭侄文稿》是不期而傳,那么,《黃州寒食詩帖》應是有期而傳的。且聽東坡自道:
此紙可以镵錢祭鬼。東坡試筆,偶書其上,后五百年,當成百金之直。物固有遇不遇也。
——《東坡題跋·戲書赫蹏紙》
又道:
書此以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賈如是,不亦鈍乎?然吾佛一坐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
——《東坡題跋·書贈宗人熔》
東坡對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價值是自覺追求的,充分自信的。這當然不是指商業(yè)價值。匠心獨運,與不可重復——這就是《黃州寒食詩帖》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價值。
這使我們不得不提到黃山谷對東坡此帖的論斷: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
——《跋黃州寒食詩帖》
山谷只有中間一句還未說透。顏、楊、李,一身而三任之,這便是東坡從唐人出,而不同于唐人處!這一點,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的,則要算他第二年,即元豐六年(一○八三)同在黃州所書的《前赤壁賦卷》了。
《黃州寒食詩帖》的詩作于元豐五年三月,大約也書于其后不久?!肚俺啾谫x卷》的文作于元豐五年七月,書于元豐六年初。這一年,即元豐五年,東坡到黃州的第三年,在生活上、精神上經(jīng)歷了一場幾乎死去的搏斗⑧。一如《黃州寒食詩二首》所述,生活困苦之至尚可忍受,不能忍受的是『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即報國無門,有家難歸!在流放地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地方官的監(jiān)視,動態(tài)情況按時上報朝廷,萬里之外的眉州老家祖墓所在,想歸也歸不了。這時,已經(jīng)不只是進取與退隱的矛盾沖突了,而是人生觀、人生價值在哲學層次的大搏斗。《前赤壁賦》則是這個大搏斗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產(chǎn)物。在文學上,還有《念奴嬌·赤壁懷古》與《后赤壁賦》等杰作?!肚俺啾谫x》是蘇東坡以儒家正統(tǒng)為主導轉向以老、莊思想為主導,融合儒、釋觀念的文學標志。如同屈原《天問》一般,滿腔的政治熱情,化為一種極其深切的懷疑。這正如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蘇軾的意義》中所概括的那樣:『蘇軾詩文中所表達出來的這種「退隱」心緒,已不只是對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種對社會的退避?!粡臅ㄐ蜗髞碚f,《前赤壁賦卷》是其文章境界的最完美的藝術再創(chuàng)作。
前赤壁賦卷
明董其昌對《前赤壁賦卷》有一著名的跋語,云:
東坡先生此賦,楚騷之一變也;此書,《蘭亭》之一變也。宋人文字俱以此為極則。(《故宮歷代法書全集二》影印本)
他在《畫禪室隨筆》中又道:
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此《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真跡在王履吉家,每波畫盡處,每每有聚墨痕,如黍米珠,恨非石刻所能傳耳。嗟乎,世人且不知有筆法,況墨法乎?
我認為,這是對《前赤壁賦卷》的最為深切而崇高的評價。董其昌將其文與楚騷并論,將其書與《蘭亭》并提,這既抓住了相互的聯(lián)系處,又抓住了在同一制高點上的不同處。
《蘭亭》的主題,就是人的主題;《蘭亭》的價值,就是對人的價值的肯定。王羲之慨嘆:
『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人世的功業(yè)名利,乃身外之物,而短暫的生命更可寶貴。這種對儒家正統(tǒng)倫理思想的反叛,是驚世駭俗的。這與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比如朝露,去日苦多』;與曹丕的『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發(fā),生亦何早』;與曹植的『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與阮籍的『人生若塵霧,天道邈悠悠』;與陶淵明的『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于百年,何歡寡而愁殷』是『同一哀傷,同一感嘆,同一種思緒,同一種音調』(李澤厚《美的歷程·魏晉風度》)。其上,與屈原相通,其下與蘇軾相通。這個相通點,也就是說這個核心,則是在懷疑論哲學思潮下對人生的執(zhí)著。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欲求和留戀,深藏在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嘆喟之中。『正是對外在權威的懷疑和否定,才有內(nèi)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同上)不同的是,魏晉藝術突出的是人的風神和思辨,而以《前赤壁賦卷》為代表的『尚意』藝術所渲染的是人的心境和意緒。蘇東坡拋棄了魏晉士人追求外表華麗、追求儀態(tài)、名聲等等多少帶著虛偽掩飾的東西,而將最為真實、質樸無華、微妙的心靈,自自然然地和盤托出。他不需要置氈于竹林之下,飲酒服藥,坐而玄談。他是在黃州東坡廢營地墾荒、灌園中談論人生,追尋人生價值。因此,《前赤壁賦卷》一洗魏晉唐人的高華風貌、瀟灑姿態(tài)、精美儀容、輕靈音調,而以『偃筆』『正鋒』『聚墨』,作豐腴肥厚的『石壓蝦蟆』體⑨。這是對以《蘭亭》為代表的傳統(tǒng)書法觀念的反叛,也是對自己在黃州以前奉二王家法為圭臬的前期書法的反叛。這就難怪通達如歐陽修者也要驚呼:『書之盛莫盛于唐,書之廢莫廢于今了?!?/span>
《說文》云:『偃:僵也。段注:凡仰仆日偃?!贿@『仰仆』的字體,卻如黃山谷開玩笑挖苦的『石壓蝦蟆』。黃山谷也確曾提到過時人批評東坡的『戈』法有毛?。骸夯蛟茤|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话凑斩鹾吞迫说囊?guī)范,這些『毛病』在《前赤壁賦卷》中全有。此卷字短而臥,便顯『僵』,而《蘭亭》字瘦長而挺,足見『逸』;此卷筆沉而遲,《蘭亭》筆輕而?。淮司砟穸?,《蘭亭》墨活而靈;此卷全用中鋒而拙,《蘭亭》參用側鋒而多姿。《蘭亭》如輕靈的快板,此卷如穩(wěn)健的慢板;《蘭亭》使人超脫,此卷使人悲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簡而言之,這一切不同處,便是東坡創(chuàng)造的價值所在:這不是東坡的毛病,而是東坡的追求!且聽他說:
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
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
貌妍容有顰,璧美何妨橢。
吾聞古書法,守駿莫如跛。
世俗苦筆驕,眾中強嵬騀。
鐘張忽已遠,此語與時左。
將丑變成美,這便是藝術個性化原則。這一原則的實踐,是藝術發(fā)展史上的突破。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東坡的這一藝術精神,不僅開拓了宋代書法,而且是明代徐渭、傅山,清代金農(nóng)、鄭燮的先聲,甚至與七八個世紀以后的現(xiàn)代藝術精神一脈相傳,東坡完全可以自豪地在九百年前說:『曉書莫如我?!晃覀冊诔浞挚隙ǘ洳龑Α肚俺啾谫x卷》的重要評價時,也不能不指出他尚未意識到的一種審美缺陷。
(三)妙趣橫生
——啜茶帖·一夜帖·人來得書帖·覆盆子帖·獲見帖·職事帖
《啜茶帖》《一夜帖》《人來得書帖》三帖大約書于黃州的前期,即《黃州寒食詩帖》前;《覆盆子帖》《獲見帖》《職事帖》三帖大約書于黃州后期,即《黃州寒食詩帖》后。如果把《黃州寒食詩帖》作為創(chuàng)造突變的爆發(fā)點作分界,那么,前三帖則與創(chuàng)造準備期聯(lián)系更多,后三帖則與創(chuàng)造成熟期聯(lián)系更多。它們共同組成了黃州時期尺牘——東坡『抒情小品』最為精彩的代表作,如同一叢耀眼的火花或一捧晶瑩的明珠,在宋人尺牘中閃閃發(fā)光。
啜茶帖
一夜帖
人來得書帖
覆盆子帖
晉人尺牘小品味較少,它以風韻外溢、氣勢連屬見長。宋人尺牘,則是典型的小品,以精致而富有意趣取勝。元、明以后文人尺牘,便再也脫不出宋人樊籠了。宋人尺牘以長短句為節(jié)奏,章法錯落有致,具有強烈的形式感。但又最可能落套,如許多清人尺牘一般,透出一股酸腐氣來。而東坡黃州尺牘則件件不同,妙趣橫生,讀之不厭。這中間有一個要害,便是出自然于匠心。
『志于道,游于藝』——這是儒家的文藝觀,對奠定后期封建社會的秩序和理法觀念的宋人來說,這是一種流行觀念。像唐人張旭、懷素、歐陽詢、柳公權以及包括那些宮廷書家,用全部身心投入書法,幾同職業(yè)書法家那樣,宋代除了米芾難找第二人。宋代的書家都同時是政治家、文學家、畫家,他們既把藝事作為余事,又相對提高了書法的文化品位。政治家中如王安石、歐陽修、司馬光等,均是上流的書家和學者。這構成了宋代尚意書風的社會基礎。綜覽存世宋人書法,文人尺牘占絕大多數(shù),是宋人書法的主體。人物眾多,千姿百態(tài),卻很少有低劣之作。在其中,蘇軾的尺牘具有尤其鮮明的個性和風采。這與他的『游于藝』的文藝觀是有關的。他說:
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蘇籀《欒城遺言》)
如果說像《黃州寒食詩帖》《前赤壁賦卷》這樣的大型作品,或者是先有詩、文,后得其書的,那么,東坡的尺牘,便是文、書不分,文、書同構的。除了極短的便條外,東坡的尺牘均是好的小品文字??梢韵胍姡谪毨?、偃蹇的流放生活中,擬文作書,并表現(xiàn)于人,其快活之情、之態(tài)可以想見。
職事帖
《職事帖》是寫給親家翁的一封信。光州主簿曹演甫專程到黃州來看望身處困危之境的東坡,東坡的欣慰可以想見。其詞深切親近,抑揚頓挫,其書如溪流婉轉,俯仰生姿。再加上『新酒兩壺』附上,何等意態(tài)陶然!
獲見帖
《獲見帖》作于元豐五年(一○八二)。帖中『長官董侯』者,乃是十分崇拜東坡的董毅夫。董毅夫掛冠歸里路過鄂州,經(jīng)鄂州太守朱壽昌介紹,到黃州看望東坡,一見如故,傾慕備至,甚至不想走了,企圖在黃州買田,與東坡卜鄰而居。卜鄰未成,東坡遣書送行,情詞深切,溢于筆端,有一唱三嘆,留連難舍之意趣。其『感慰兼極』四個大字,有多少相知相憐的情愫,在濃墨厚筆中,展露無遺。第八行寫誤的『慰』亦不愿涂去,而是用一個小圈圈去,非常小心,不損整帖的和諧與清麗。這不能不說是東坡的匠心,使你在自然感染中而不覺察的匠心。
此兩帖均是黃州后期所書,除用墨濃重外,亦多用偃筆扁形。但因其輕而流暢的行氣、布白,使質樸、厚重的新書風中增添了活潑、流麗的韻致??芍^剛柔相濟,婀娜多姿。
《啜茶帖》《一夜帖》《覆盆子帖》是短柬、便條,較前述二帖尤得自然、奇逸之趣。其章法全無預謀痕跡,信筆書之,當行當止,全從文意,書法在有意無意之間,機趣無窮。《覆盆子帖》大約書于元豐后期,多屬凝重,而前兩札約書于元豐前期,雖字形已無元豐前的瘦長華彩之韻,但筆法仍露爽利、灑落、雋美之姿。雖不失為上品,終乏東坡老辣味。
新歲展慶帖
《人來得書帖》與元豐四年的《新歲展慶帖》,均是東坡信札中極少的長簡墨跡。《新歲展慶帖》書于前,即東坡到黃州后的第二年新春,其字仍多《蘭亭》遺意?!度藖淼脮窌谠S四年到六年之間,正處在創(chuàng)造的突變期中,其風韻雖仍屬《蘭亭》,逐字已見厚重質樸之筆。這一帖,可以充分看到伴隨著《黃州寒食詩帖》《前赤壁賦卷》主體突變過程中,仍然展現(xiàn)的一些漸變過程。有人說,最引人入勝的不是實現(xiàn)目的,而是實現(xiàn)目的的過程。黃州五年,東坡書法創(chuàng)造突變期中的小品——尺牘,正因此呈現(xiàn)了如此多姿多彩、妙趣橫生的格局,成了東坡書法乃至宋人書法的不可或缺的優(yōu)秀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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