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大清王朝的金融中心,不是作為首善之區(qū)的北京,也不在商業(yè)繁華的江南,而是躲藏于一個不露山不顯水的北方小城——山西平遙縣。
當時晉商控制的票號與錢莊,遍布大江南北,幾乎每個大城市與大商埠都可以找到山西票號、錢莊,甚至在日本、朝鮮、俄羅斯、印度、新加坡、英倫的華僑聚居的城市,也設有山西票號的分號。票號業(yè)極盛之時,全國有51家,分號多達600余個。這51家票號中,山西票號占了43家,經山西票號匯兌的銀子,據(jù)稱差不多達到5億兩。說山西商人掌控著大清國的金融命脈,半點也不算夸張。
而在43家山西票號之中,有22家票號的總部就設在平遙縣。遙想一百多年前,在平遙城的一條青石板大街上,商號林立,其中便有“日升昌”、“蔚泰厚”、“蔚豐厚”、“蔚長厚”等聲名顯赫的票號總號。每一天,從各大商埠票號分號發(fā)來的大量金融信息匯集在這里;同時,一道道決定著數(shù)以萬兩計的資本流向的指令也從這里發(fā)出?!耙患堉欧b傳,百萬之巨款立集”,這一百多年前的平遙城,有點像今日美國的華爾街吧。
“日升昌”是有史可查的第一家山西票號,成立于道光初年,投資人(財東)為平遙商人李大全,創(chuàng)始人兼總經理(大掌柜)為雷履泰。日升昌成立之初,“資本僅三十二萬兩,不數(shù)年間獲利巨萬”,其他經營綢緞、布匹、茶葉、雜貨等業(yè)的山西商人,見票號有利可圖,也紛紛投資金融業(yè)。在后來的一百年間,山西票號一直維持著“執(zhí)中國金融之牛耳”的地位。
山西票號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如果要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信”。
(一)票號對客戶的信譽
山西票號重信義,特別在乎信譽、信用。當過山西“大德恒”票號經理的頡尊三曾自述說:“票號較優(yōu)于普通商業(yè)之點,雖亦以營利為目的,凡事則以道德信義為根據(jù),大有儒學正宗之一派,故力能通有無、濟公私,顯宦信足,行州里,旋蠻貊,近悅遠來,開銀行之先河,創(chuàng)久遠之盛譽耳?!边@并非“王婆賣瓜,自賣自夸”,而是平實之論,作為旁觀者的梁啟超也評價說:“晉商篤守信用。”
有一樁在平遙縣流傳甚廣的軼事,可以說明山西票號的信用。大約光緒年間,平遙的“日升昌”票號來了一名衣衫襤褸的老婦人,要求兌現(xiàn)一筆匯款?;镉嫿舆^匯票一看,大吃一驚:這是一張?zhí)畎l(fā)于同治七年、由“日升昌”張家口分號開出的巨額匯票,匯款數(shù)額為12000兩白銀。而這名前來提款的老婦人,大家也認識,是一個在平遙城街邊行乞多年的老寡婦。她怎么可能有12000兩銀的匯款?而且這匯票也是一張三十年前填發(fā)的舊票,一時間莫辨真?zhèn)巍?/p>
當時“日升昌”票號的大掌柜叫張興幫,他不敢怠慢,連忙調出票號的往年賬簿,仔細核對,最后確認匯票是真的。原來,老婦人的丈夫以前在張家口做皮貨生意,同治七年準備回平遙,便將做生意攢下來的12000兩銀子通過“日升昌”張家口分號匯回老家,不想半途暴病身亡,連遺囑都未能留下。老婦人一直都不知道丈夫有一筆巨額匯款存于票號,家道從此衰落,最后淪為乞丐。直到日前,她在整理丈夫遺物時,才在一件破棉襖中找到這張三十年前的匯票,便來“日升昌”碰碰運氣。票號核實了匯票為真之后,怎么做?立即連本帶利將銀子兌現(xiàn)給老婦人。
如果說這個故事有些像民間傳說,難以較真,那我們還可以來看一段確鑿無疑的記載:晚清庚子事變期間,北京的山西票號遭受亂民洗劫,連賬簿都被付之一炬。沒有賬簿,票號便無法核算存款數(shù)目,也難以核對儲戶資料。但山西票號還是決定:只要儲戶持存折到票號,便可立即兌現(xiàn)存款,不用核實賬目余欠,也不管銀兩數(shù)目多少。
山西票號雖然因此損失慘重,卻借此樹立起響當當?shù)墓帕?。經歷過此事的“尉泰厚”北京分號掌柜李宏齡后來回憶說,“至是之后,(票號)信用益彰,即洋行售貨,首推票商銀券最足可信,分莊遍于全國,名譽著于全球”;“不獨京中各行推重,即如官場大員無不敬服。甚至深宮之中亦知西號(山西票號)之誠信相符,不欺不昧”。
信用,這是票號業(yè)的生命線。人們前往票號匯款或存款,將白花花的銀子換成沒有任何擔保的一紙票據(jù),而當時的清政府并沒有制訂一部“金融法”來保護客戶利益,如果票號無法以自身的信用取信于人,怎么可能吸納存款與匯款?
事實上,山西票號正是憑著過硬的信用,在晚清的金融市場競爭中脫穎而出。當時在上海、漢口等繁華商埠,中外商人發(fā)往內陸的匯票,以及海外貿易中簽發(fā)的票據(jù),多通過山西票號。上海匯豐銀行的一位經理說:二十五年來,與山西商人做了幾億兩的巨額交易,從來“沒有遇到一個騙人的中國人”。
(二)票號對客戶的信任
山西票號極重自身信譽,對從票號貸款的客戶,也給予完全之信任?!肚灏揞愨n》總結了山西票號的經營特色:“向重信用,不重契據(jù),不做押款?!币簿褪钦f,山西票號向他的客戶發(fā)放一筆貨款,通常情況下,并不要求客戶提供抵押與擔保,只要票號認為他這個人值得信賴便可以了。山西票號界中流傳一個說法:“萬兩銀子一句話?!闭f的便是山西票號的“信用貸”模式。
這樣的放貸方式,跟現(xiàn)代銀行業(yè)的借貸制度很不一樣,跟中國的借貸傳統(tǒng)也有區(qū)別。我們舉個例子:宋代的大宗交易,往往不需要現(xiàn)金,而是采取信用支付的方式,但每一筆交易之前,雙方通常必須訂立合約,有中間人擔保,以避免發(fā)生商業(yè)糾紛,或者發(fā)生糾紛后有訴訟的證據(jù);宋代的官私營貸款機構,每放出一筆貸款,也會要求借款方提供抵押。而山西票號的做法簡直是反其道而行之,所以被時人視為是“固執(zhí)不通之處”。但晚清人同時又不得不承認,山西票號“所以能歷百年而不敗者,亦未始非‘固執(zhí)不通’四字之效也”。
毫無疑問,無抵押、無擔保的“信用貸”,風險非常大。為控制風險,山西票號一般只給商號、錢莊、官府等大客戶放貸,并不接受尋常小客戶的借貸要求。票號又將大客戶分為若干個信用等級,不同的信用等級有著不同的貸款額度,如“大德通”票號規(guī)定:“上上招牌,貸款不得過三萬元;上招牌不得過二萬元;上中招牌不得過一萬元;中招牌必須審慎?!边@種信用等級劃分,跟現(xiàn)代銀行的做法也有差異,現(xiàn)代銀行會精確評估客戶的資產、債負、還貸能力,而山西票號只是籠統(tǒng)地把握客戶的信譽度。
應該說,在一個熟人社會、人情社會中,山西票號“信用貸”的效率是非常高的,不需要什么繁瑣的手續(xù),“萬兩銀子一句話”嘛。相比之下,宋代商人的信用交易要麻煩得多,既要先簽合同,又要找保人,還要時刻準備著訴訟。然而,山西票號的“信用貸”也存在一個致命的問題:信用半徑有限,很難擴展至陌生人社會、復雜社會,一旦借款方違約,不還貸款,票號便可能血本無歸。而宋代模式盡管手續(xù)繁瑣,卻可以適用于陌生人之間的交易。
清末民國之時,時局動蕩,世道人心飄搖不定,埋伏在貸款制度中的隱患終于給山西票號帶來了滅頂之災。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大商號“東盛和”五聯(lián)號突然倒閉,負債500萬兩銀,其中200萬兩銀借自票號,其余的300萬是拖欠外國銀行與政府銀行的債務。銀行貸款均有抵押,所以損失不大;票號借給“東盛和”的錢,由于沒有抵押,全打了水漂。作為債權人之一的“源豐潤”、“義善源”票號因此而元氣大損,最終在隨后發(fā)生的上海金融風暴中破產。
“源豐潤”與“義善源”非山西商人所開,不過它們的命運,其實就是山西票號乃至中國整個票號業(yè)的縮影。時逢亂世,又迎面碰上近代銀行的競爭,守舊的山西票號終于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亡。1911年10月以前,全國尚有26家票號存世,次年減為24家,1913年減為20家,1915年再減為17家,1917年只剩下12家,1920年只有9家,1921年只有5家,到1934年,只剩下三家山西票號還在垂死掙扎,那就是山西喬家的“大德通”、“大德恒”與祁縣的“三晉源”。
又過了幾年,票號完全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只給后人留下無盡喟嘆,以及若干經驗與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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