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曰：為道者非以明民也”章
故曰：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民之難治也，以其知也。故以知知邦，邦之賊也；以不知知邦，邦之德也。恒知此兩者，亦稽式也。恒知稽式，此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大順。
（帛書甲本）
古之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夫民之難治也，以其知也。故以知知國，國之賊也；以不知知國，國之德也；恒知此兩者，亦稽式也。恒知稽式，是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也，乃至大順。
（帛書乙本）
這一部分亦是《老子》中被嚴重錯解的內(nèi)容。其歷來被作為《老子》推行愚民政策的最主要的罪證。
故曰：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民之難治也，以其知也。故以知知邦，邦之賊也；以不知知邦，邦之德也。
此從帛書甲本，帛書乙本與世傳本均非“故曰”，多數(shù)注家認為“故曰”置于文首無所著落而多從帛書乙本或世傳本。但此理由未必站得住腳，因為：一則《老子》本不分章，此“故曰”承接前文之“能輔萬物之自然，而弗敢違。”于文于理可通；二則，如沈善增先生所分析，“故曰”引出前人所之語作為“重言”亦可通。而且這句話無論采何版本，于文意均無大礙。故從帛書甲本，甲本、乙本從總旨上無甚差別。
本章的關(guān)鍵，同時也是被曲解最嚴重的內(nèi)容在于“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民之難治也，以其知也。”。
對于此句如何解譯，歷來有兩類代表性的意見。一類如任繼愈先生所理解的“從來貫徹“道”的原則的人不是用“道”來教人民聰明，而是用“道”來教人民愚昧?！?；一類如陳鼓應(yīng)先生所理解的“不是教人民精巧，而是使人民淳樸?！?。第一類解釋盡管從文字訓(xùn)釋的角度看似乎顯得言之鑿鑿（實際未必真正能夠經(jīng)得起考問），但在整個《老子》的主旨和本章的邏輯上都是有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的；第二類解釋，盡管可上溯到河上公，則明顯注入了太多譯者的主觀臆斷，從文字上很難讓人信服。
要正確理解此段的意思，可從思想邏輯和文字訓(xùn)釋兩方面著手。
從思想邏輯上來分析，讓我們先從本段“故以知知邦，邦之賊也；以不知知邦，邦之德也。”入手，這句話無論采用哪一個版本，各路注家得出的結(jié)論可說是完全的一致，即“因此，以智謀來治理邦國，將會對邦國造成損害；不以智謀來治理邦國，將造福于邦國?！敝狻ｏ@然，此句的行為主體應(yīng)當(dāng)是“侯王”，對于此，均無異議。不過，大家似乎都無可奈何的忽略或逃避了“故”字，因為無論采用上述的哪類解釋，都是認為“民之難治也，以其知也。”中的“其”是指代“民”，而對于民的知所導(dǎo)致的民的難治何以能夠“故”出侯王的“以不知知邦，邦之德”，都無法有一個合理順暢的邏輯解釋。實際上，“故”字已經(jīng)非常明確的提示我們，這兩句的行為主體應(yīng)當(dāng)是一致的，只有，也只有，如此理解才能在文理和義理兩方面都解釋得通，即“民眾之所以難治，是因為侯王想通過智謀來進行治理。因此，以智謀來治理邦國，將會對邦國造成損害（用智謀治國導(dǎo)致民之難治）；不以智謀來治理邦國，將造福于邦國。”（因此，我在對此章的斷句上使用了“——”，以表明其間的論說層次。）如此理解亦與世傳本七十五章“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的思想相一致。順利的理解了這兩句是在講侯王不能以知治國及其之所以得出此結(jié)論的原因，我們便不難推斷“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睉?yīng)當(dāng)是在講侯王不應(yīng)“以知”，或者說，聯(lián)系到文本涉及侯王與民兩個方面，是在講侯王與民的知的比較關(guān)系的問題。但推理畢竟只是提供了一種邏輯上的可能，如果不能找出文字訓(xùn)釋方面的依據(jù)，勢必亦將如上述第二類理解那樣陷入主觀。
從文字訓(xùn)釋上分析，沈善增先生在《還吾老子》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得出了可以說是決定性的結(jié)論。沈先生遍查《老子》中“以”后面跟動詞的十四個句子，分析后歸納出“以”+動詞都能夠改成“以”+名詞或短語+動詞的形式。由此可見，“以明”、“以愚”作“使明”、“使愚”解，在《老子》文本中沒有依據(jù)。而其中最有說服力也是最可比照的證據(jù)是“大邦以下小邦”和“小邦以下大邦”中“以”后的動詞“下”作“下于”解（各注家均持此解而無異議）。故在此“明”、“愚”當(dāng)作“明于”、“愚于”解。我認為沈先生的考證翔實充分，可以為據(jù)。
另提供兩點作為參考：
一、“明”、“愚”作“使明”、“使愚”的用法，在《老子》之前的先秦其他文獻中未見作證；
二、先秦文獻如《尚書》、《虞夏書》、《商書》、《周書》、《左傳》、《國語》等中均未見有愚民思想。
另外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此處的“知”與“不知”，如果結(jié)合上下文來理解的話，明顯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比較級的概念，也就是說侯王在主觀認識層面相對于民眾是將自己擺在一個“知”的位置上還是擺在一個“不知”的位置上。以往的的注家都就字論字斷章取義不考慮上下文之間的關(guān)系將“知”與“不知”理解為絕對意義上的對于“知”的態(tài)度，如此則難免得出一個奇怪的所謂“治國不需要智能”的結(jié)論了。
至此此段可通譯為：
因此說：依道而行的君主，不認為自己比民眾高明，而是認為自己比民眾愚鈍——民眾之所以難治，是因為侯王想通過智謀來進行治理（侯王以為自己比民眾高明）。因此，（侯王若是以為自己比民眾高明，妄圖以自己的）智謀來治理邦國，將會對邦國造成損害（用智謀治國導(dǎo)致民之難治）；（侯王若是不將自己放在比民眾高明的位置）不（妄圖）以（自己的）智謀來治理邦國，將造福于邦國。
恒知此兩者，亦稽式也。
兩者，當(dāng)是指“故以知知邦，邦之賊也；以不知知邦，邦之德也?！?div style="height:15px;">
稽：考也?；锌己艘猓ù艘猬F(xiàn)仍沿用，如稽查），《書.大禹》“無稽之言勿聽。”
式：法也。
稽式：考核的標準，衡量的法則。對此各注家多有不同但總旨無異。
需要特別一提的是“亦”，多數(shù)注家都忽略了該字，同時又不約而同的將下句“恒知稽式”譯為“恒知“此”稽式”之意，好像“稽式”就是特為“此兩者”量身定做的一般。我認為這是忽略了老子思想在平凡處的深刻。為了突出“亦”我將之翻譯為“……之一”。
此段可通譯為：
是否一貫了解（堅持）這兩條，是對侯王的衡量標準之一。
恒知稽式，此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大順。
為突出在理解上的不同，實際也是尊重老子的本意（也許是我個人理解的老子的本意），我將“恒知稽式”理解為：一貫了解掌握對侯王的（那些）衡量標準
玄德與物反矣，孔德之容唯道是從，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老子之文，呼應(yīng)多矣。
順：《說文》“順，理也?！?div style="height:15px;">
因此說：依道而行的君主，不認為自己比民眾高明，而是認為自己比民眾愚鈍——民眾之所以難治，是因為侯王想通過智謀來進行治理（侯王以為自己比民眾高明）。因此，（侯王若是以為自己比民眾高明，妄圖以自己的）智謀來治理邦國，將會對邦國造成損害（用智謀治國導(dǎo)致民之難治）；（侯王若是不將自己放在比民眾高明的位置）不（妄圖）以（自己的）智謀來治理邦國，將造福于邦國。是否一貫了解（堅持）這兩條，是對侯王的衡量標準之一。一貫了解掌握對侯王的（那些）衡量標準，叫做玄德。玄德深遠，與大家對事物的通常理解相反，由此而達到天下順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