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開元29年,公元741年,詩佛王維在長安南部的終南山下建造別業(yè),從此過上了半官半隱的生活,因為終南山在輞川,故終南別業(yè)又被稱為輞川別業(yè)。
半官半隱,是唐朝時士大夫們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他們一邊有著致君堯舜上的向往,又有著采菊東籬下的隱士之心,兩全其美的生活狀態(tài)如何才能做到呢——工作日照常上朝,為君分憂,休息日就到山林中,建造一所別業(yè),游弋于山水之間。
輞川別業(yè)就是王維中晚年,為半官半隱的生活而修建的,在這里,他時時與好友吟詩作賦,相傳輞川別業(yè)有盛景20處,他曾和好友裴迪逐處作詩,那些流傳千古的佳句多出于此,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如“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又如這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終南別業(yè)》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從詩歌體裁上來說,《唐詩三百首》將其編入五言律詩,但也有詩集將其編入五言古詩,但嚴格地來說,這首詩應該是一首五律拗體詩,這是盛唐詩人作律詩的特點,不論五言、七言,都喜歡用古調作起聯(lián),像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崔顥的《黃鶴樓》,都屬于此類。清朝高步瀛曾在《唐宋文舉要》中評價這類詩說:
“此等作律詩,讀則體格極高,若在古詩則非其至者。”
就是說用這種方法作律詩,極難駕馭,但讀來具有非常高的格調。大概也只有盛唐詩人,才敢于在詩詞的創(chuàng)作上如此“賣弄”自己的才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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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佛的淵源
王維詩讀著非常有禪意,我們常說一個人最終的樣子,和他的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遇到了怎樣的人、經歷了怎樣的事,都可能決定他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王維就是如此,他詩中的禪意,不是憑空而來的,實際上,王維與“佛”的淵源,打他還沒出生就已經開始了,并伴隨了他一生,最終成就他“詩佛”的美譽。
中國歷史上有兩個非常了不起的王氏,一是瑯琊王氏,自東晉以降,就是頂級門閥士族的代表,出現(xiàn)過王導、王羲之等鼎鼎大名的人物;另一個太原王氏,自魏晉以來就是非常顯赫的家族,到唐朝更是“五姓七族”的高門貴族。
王維就生在太原王氏,可謂是含著金鑰匙出生。
優(yōu)渥的家庭背景,往往意味著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機會,王維的祖父王胄,官至協(xié)律郎,就是掌管朝廷禮樂音律,耳濡目染之下,王維在小小年紀就體現(xiàn)出了超高的音樂素養(yǎng),一首琵琶更是超逸絕倫;其父王處廉官至汾州司馬,十分擅長詩文,親自教導之余,望子成龍心切的老王還請過很多家庭教師,專門負責王維兄弟的詩文教學;他的母親崔氏,擅長畫畫,王維又從小隨其母學畫,所以王維在繪畫上也有很高的造詣,蘇東坡說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和王維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分不開的。
這里必須重點說說王維的母親,她出生于另一個高門大姓——博陵崔氏,想想也是,古代講究門當戶對,沒有家庭背景做支持,怎么可能嫁給太原王氏呢。
王維年紀很小時父親就去世了,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母親,而這位母親除了擅長畫畫之外,還篤信佛教,王維字摩詰,就連名字,都來源于佛經《維摩詰經》,由此可見,王維與佛的淵源之深,仿佛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他要成為“詩佛”。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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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俠夢
但家庭中佛教氣氛再濃郁,年輕的王維畢竟不可能對佛法有多高深的領悟,他和大多數(shù)少年一樣,充滿了豪俠之氣,初次進京應試,就寫下了“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的少年意氣。
也當真只有這樣的少年氣,才配得上盛唐的輝煌吧。
長相俊美,有豪俠氣質,還多才多藝的王維,很快就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受到眾人追捧,相傳他還因那一手冠絕當時的琵琶和文采華麗的詩文,受到了玉真公主的青睞,最后得中狀元,在朝中任太樂丞。這個官職和他祖父差不多,都是負責皇家音樂舞蹈的官,這種事兒對王維來說,簡直小菜一碟。
按理說,王維應該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可命運偏偏要捉弄他——王維受黃獅子舞的牽連,被貶官了。要知道,黃色在古代是皇家專用,特別是唐朝以后,對此十分重視,唐高祖李淵就命令規(guī)定了普通人不得穿黃色衣衫,唐高宗時期把范圍進一步縮小,規(guī)定只能皇家能著黃。王維這黃獅子舞,顯然犯了忌諱。
這一貶,王維就到了濟州,做了個參軍。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這被貶前后,王維的發(fā)妻因難產而死,他真正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王維還很重情義,發(fā)妻死后他獨居30年,終生未娶。
直到張九齡拜相,他重用王維,將其提拔為右拾遺。但經歷了人生厄運的王維,似乎對仕途有些倦怠,他不愿意呆在長安這個漩渦中心,他想重新拾起心中的波瀾壯闊,于是便踏上了塞外的旅途——去圓他的另一個少年夢: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來到邊塞,王維就被那迥然不同的異域風情打動了,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壯麗景象,寫下“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豪俠詩句,此時已年近中年的王維,血液中依然流淌著少年時期的豪情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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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任偽官
本以為他終于從悲傷中走出來,可這時賢相張九齡走了,奸相李林甫來了,野心蓬勃的安祿山來了,緊接著安史之亂也來了。
長安淪陷,來不及出逃的王維被安祿山俘獲,被迫做了偽官,平叛之后王維又被下獄,這可是叛國的大罪啊,九死一生。幸好他作有《凝碧池》一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一片忠心,日月可鑒。再加上他弟弟王縉在安史之亂時評判有功,自愿削籍為兄贖罪,又有好友裴迪等人從中周旋,唐肅宗本人也十分欣賞王維的才華,這才得到了寬恕。
俗話說否極泰來,經歷了重重厄運的王維,反倒官運亨通了,肅宗年間官居尚書右丞,故世人稱王右丞。
但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那個少年游俠,那個邊塞男兒,早已看透一切,投入了佛教的懷抱,世俗中的那些事,都與他的禪機一起,被寫入了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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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別業(yè)》
這首《終南別業(yè)》,是王維前半生的總結,也是他入佛的開端。
起句說“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自幼因母親的影響,受到了佛法的熏陶,到中年時代,經歷了人生坎坷,厭惡了世間凡俗,越來越有求道之心。很明顯,王維的道,就是對佛法的參悟。晚家南山陲,是點題,也是王維在人生際遇的夾縫中,做出的必然選擇。
頷聯(lián)寫“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他終于放下了那個少年游俠兒,在修禪崇佛的平淡人生中,獨自一人陶醉,也無需向他人訴說,所謂“空自知”,是看透了,萬事皆空。中年之后的王維,是真正領悟到什么叫“空”了,這一點從他的詩中就可以看出,“空”字出現(xiàn)頻率實在太高,我們熟悉的“空山新雨后”、“空山不見人”、“夜靜春山空”,都是王維對萬事皆空的注腳。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寫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信步在溪水邊,走到水的盡頭,干脆就坐下來,看天上云卷云舒,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這一句,是所有王維詩中,最為人熟知的一句,也是王維在通往“詩佛”的道路上,最有代表性的一句。讀著這句詩,仿佛就被王維代入了他的生活中,看到了他對自然、對生活的的領悟,能讓人感到安寧,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禪意吧。
在世俗人看來,王維這樣的生活未免太過高深,也太過平淡,但世俗人哪里知道,這樣的生活中,有著最愜意的樂趣,在山林中偶遇一個垂釣的老叟,或一個砍柴的樵夫,甚至一個普通的游人。和他們釣魚的100種方法,砍柴省力的竅門兒,聊一聊風景哪邊獨好,越聊越開心,甚至忘記歸家。
有人贊美王維這首詩,說此詩用語、意境、風格都和陶淵明相似,可謂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可不是嗎,他獨自一人,看遍了山中勝景,行到了水窮處,看見了云起時,最終歸于和林叟的笑談中。
正如王維的一生,經歷了少年成名、公主青睞的輝煌,經歷了黃獅被貶、叛軍偽官的低谷,人生大起大落,絢爛之極,最后歸于山林,成為了隱居的詩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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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結
醉心山水,參禪崇佛的王維,原本也和盛唐詩人一樣,有過游俠夢,有過邊塞情,他激昂過,也爭取過,如果所有劇本都按照最原始的發(fā)展,他可能會成為另一個飄逸絕塵的詩仙,又或者成為另一個風味獨特的邊塞詩人。
但世事沒有如果,而人世間也需要一個詩佛。
傳說故事中,凡人成佛,都會經歷無數(shù)劫難,要歷經人間滄桑,王維在這些劫難和滄桑中,參悟了紅塵,中年后,在南山陲為自己的心找到一個家,建造一所房子,面朝南山,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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