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兼畫家——豐子愷筆下的“粥趣”)
清代褚人獲的《堅瓠集》里有兩首《長壽詩》,粥作為養(yǎng)生之道被人推崇,其中之一寫道:“少飲酒,多啜粥;多茹菜,少食肉;少開口,多閉目;多梳頭,少沐??;少群居,多獨宿;多收書,少積玉;少取名,多忍辱;多行善,少干祿;便宜勿再往,好事不如沒。”
這則長壽秘訣無疑是韜養(yǎng)之術(shù)的翻版,中國人篤信清淡、內(nèi)斂、寡欲的老莊哲學(xué);而平民化的粥被賦予了中庸、隱忍的文化色彩。當(dāng)然,粥的功用首先是果腹,其次才談到養(yǎng)生。文人怎會不知道“人間惟有讀書好,世上無如吃飯難”?粥是“碗里的貧民”,比叫花子略好,同大官人卻有霄壤之別。湯劑草藥是醫(yī)生,燕窩參羹是名補(bǔ),谷米雜糅的粥往哪里擺?不過是文人敝帚自珍,為自己的生活尋找一個文雅的借口而已。
(遍布中國民間的“粥鋪”)
曹雪芹家道中落,老來喪子,在北京西郊過著“蓬牖茅椽,繩床瓦灶”的苦日子。好友敦誠說他是“舉家食粥”,在他的眼里,這已經(jīng)是值得憐憫的悲慘境遇了,昔日的官宦子弟混到這一步,也算窮到頭兒了。話說回來,曹雪芹畢竟還有粥可食,他還掌握著活命的底限。與曹雪芹大異其趣的鄭燮就把粥夸成了一朵花,在他看來,熬粥、啜粥皆是人生一樂,在山東范縣作知縣時,他曾寫信給胞弟鄭墨談?wù)撨^這個話題:“要須制碓、制磨、制篩羅簸箕、制大小掃帚、制升斗斛。家中婦女,率諸婢妾,皆令習(xí)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種靠田園長子孫氣象。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姜醬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涂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長為農(nóng)夫以沒世乎!”
(鄭板橋一輩子愛喝粥)
說諸葛亮“躬耕壟畝”,是嗎?劉備三顧茅廬他都不在家,羽扇綸巾,跑到外地云游去了。家里的稻田菜地呢?誰愛種誰種。陶淵明41歲便辭官歸隱,他種地了嗎?不知道,他在給五個兒子的家書中說:“(吾)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fù)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至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書生就是書生,即使偶然下地,也是“玩票”,他們想的是“羲皇上人”的生活,與汗滴禾下土的職業(yè)性差著十萬八千里呢!文人標(biāo)榜的田園是一廂情愿的虛構(gòu),也是他們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境界。這點念頭至多屬于“詩意的棲居”,心一動、嘴一動就有了,當(dāng)真有誰丟了筆桿子去握鋤把子?少極了。
盡管文人雅士張嘴閉嘴罵錢財,其實,詩情畫意多是依靠大把的銀子“養(yǎng)出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根本就騰不出筆墨紙硯的位子,也不容你直起腰身、獨立思考的工夫。田園只“寄存”詩情,“寄生”詩人;詩人與詩情卻不能終生寄于田園籬下,除非萬不得已。恐怕,鄭燮那碗熱粥也煮成了這種“說得卻做不得”的滋味。
中國文人的本事就是找話茬兒,稀松平常的事總能抻出一縷絲來,即使再勉強(qiáng)也要和修身、立世搭上關(guān)系。粥,反映出中國文化階層對貧窮極其矛盾的心態(tài)。他們根本就不待見貧窮,卻近乎病態(tài)地吹捧貧窮所帶來的精神享受。
孔子是無意之中把這種品格固定在儒家典籍里的?!墩撜Z》學(xué)他說:“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吃粗糧,喝冷水,睡覺枕著胳膊,慘到這個份兒上還覺得挺美。
梁實秋嘲笑說:“大雪紛紛落,我住柴禾垛,看你窮人怎么過!”窮人背后還有窮人,總有解釋窮困的開心果。顏回就是這種人,他一直是孔子的頌揚(yáng)“大賢”:“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改其樂。”
安貧樂道、君子固窮的偶像規(guī)定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裝扮:布衣菜根,青燈黃卷。有錢,卻不能入詩;沒錢,則正好罵娘。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就要想別的辦法;韓愈撰寫了一回《送窮文》,最終還是把“智窮、學(xué)窮、文窮、命窮、交窮”等“五鬼”請到了上座。真窮也好,裝窮也好,這是文人躲避不及而又津津樂道文化宿命。粥,正是絕佳的借口,誰都玩得起,誰都有話說,甚至把它作為美德,饋贈給子孫。清人朱柏廬的傳家格言是:“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小農(nóng)社會的幸福,就盛在那一碗稀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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