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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逝世120周年:《悲劇的誕生》與尼采的誕生

弗里德里?!ねつ岵桑‵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年10月15日—1900年8月25日),十九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著有《悲劇的誕生》《不合時宜的考察》《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善惡的彼岸》《道德的譜系》等。

今天是尼采逝世120周年。120,一個頗具神秘意味的數(shù)字,總能與生死輪回的概念聯(lián)系到一塊兒。在未來的無數(shù)個120年內(nèi),尼采所說的“永恒輪回”或許永遠不會降臨;但至少,在這過去的120年內(nèi),在無數(shù)學者的闡釋下,他的思想已經(jīng)在生死之間往返了太多次——在某種意義上,它又從未死去。

這次,我無意介入爭議,只想做個應景的事:在尼采的忌辰,回顧其思想誕生的標志:《悲劇的誕生》。

文 | 徐傲群,學人scholar編輯

一、音樂:后塞壬時代的哀愁

1865年2月,21歲的尼采獨自來到科隆。他叫仆人帶自己去游覽名勝古跡,卻鬼使神差地踏進了花街柳巷的大門。那是一個眩暈的午后——

“我突然見到,”尼采第二天說,“自己被五六個絲光閃亮、薄紗蔽體、充滿期待神色的身影圍住。我頓時啞口無言。然后我本能地走向一架鋼琴,把它當作人群中唯一有靈魂的生物,擊出幾個和聲。它們使我脫離了木然狀態(tài),我就這樣獲得了自由?!?/p>

尼采,攝于1861年

音樂——盡管只是幾個即興的和聲——戰(zhàn)勝了肉欲。這趟科隆妓院的神游,使得尼采對那種獨屬于音樂的充盈感愈發(fā)著迷。對尼采而言,聆聽音樂,就是歸屬于存在本身。存在的真實本質(zhì)是音樂。音樂是一切的一切?!斑@是一種由誕生與死亡、成長與衰頹、統(tǒng)治與被征服所組成的世界游戲。音樂導入世界的心臟——不過,人們不會在那里喪命?!保ㄋ_弗蘭斯基:《尼采思想傳記》)這種認識絕非后天習得的“知識”;相反,它根源于原始的生命意志,通過現(xiàn)象學式的體驗直接顯現(xiàn)于尼采的意識之中——一種超越于任何形容的神秘體驗,近似于圣特蕾莎被“刺穿”時的狂喜:

我們脫離了自身,游離在一種謎一般的火熱元素中,我們不再能理解自己了,認不出最熟悉的東西,我們手中沒有了標尺,所有規(guī)律性的、呆僵的東西都開始運動起來,每一事物都在新的色彩中閃光,以全新的文字符號向我們講話。(尼采:《瓦格納在拜羅伊特》)

“沒有音樂,生活就是個謬誤?!币魳繁驹撚啦煌O?,尼采想。然而,在他所處的時代,音樂簡直如“來自遠古的童話”般虛無縹緲。在奧德修斯的世界中,海上還有塞壬凄美的歌聲出沒,水手們還會不顧喪命之虞心甘情愿被美誘惑,將自身獻祭給甘美而危險的通靈數(shù)術(shù)。而如今,塞壬沉默了,因為人們失去了能被她們誘惑的心。過往船只再無法在詩意的漩渦中分崩離析,而只能在乏味的海面上漫無目的地漂游。音樂式的激情被無形地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文明機器空虛的隆隆回響:

有一個結(jié)局:當你饑渴,便有人將你驅(qū)逐。(蘭波:《童年Ⅲ》)

在這個后塞壬時代,尼采對于音樂衰落的哀愁情緒豁然形諸紙面。尼采將音樂僅僅設想為空虛無聊者的逋逃藪,只是為了短暫地褻瀆這一圣物,對他那“不合時宜”的愛進行降溫。他以不甚嚴肅的腔調(diào)寫道:“逃避無聊是各類藝術(shù)之母”,音樂不過是“面對無聊的逃亡”而已。但同時,尼采又不愿舍棄音樂的崇高力量:在存在主義的意義上,音樂又是一項英雄的偉業(yè),因為它將人們從虛無主義的深淵中拯救出來。在極度的無聊狀態(tài)中,“外部世界發(fā)生的事無足輕重。就連自己,人們都覺得毫無意義。生命的進程失去其有意向的張力,它們在自己內(nèi)部崩潰,就像人們提前從爐中取出的一塊蛋奶酥”(《尼采思想傳記》)。而音樂那溢出得“恰到好處”的激情,則能使人們在巨大的充盈中重新領(lǐng)略不絕如縷的茫茫歌聲——一場召喚塞壬魂靈的儀式。

就這樣,癡迷于音樂形而上學的青年尼采,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與叔本華和瓦格納類同的道路。現(xiàn)在他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兩次時機成熟的邂逅。

二、生命意志:叔本華和瓦格納

1865年10月,就在尼采轉(zhuǎn)至萊比錫大學攻讀古典語文學后不久,他在一家舊書店里翻到了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的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此前,尼采之所以選擇走語文學的道路,是因為他想以此作為紀律教育的手段,以抵制塞壬危險的誘惑。彼時,他的內(nèi)心還沒有那么大膽,只是警告自己滿足于從岸上眺望遠方,不必冒險駛向廣袤大海的深處。他寫道:

避免在大學里走向毀滅的感覺,把我趕入嚴格科學的懷抱。然后是渴望,把自己從藝術(shù)愛好那快速的情感變換中,解救到客觀的港灣里。

然而,在邂逅叔本華的哲學后,這道自我困囿的心理堤壩轟然崩塌了:這對尼采而言是積極的變化。他將閱讀叔本華的感受形容為“在迷醉中蹣跚”,因為叔本華告訴他,感知藝術(shù)(尤其是音樂)理應就是“在迷醉中蹣跚”:它“是純粹的觀審,是在直觀中浸沉,是在客體中自失,是一切個體性的忘懷,是遵循根據(jù)律的認識方式之取消……(直觀中的事物和人)不再在時間之流和一切其他關(guān)系之中了”(《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這不正是尼采對音樂的切身體驗么?在這里,沒有嚴密的理性邏輯,只有本能——非理性的本能,幽暗的、生機勃勃的本能,如大江大河般洶涌鳴響。這是藝術(shù)觀照的至高境界。尼采幾乎虔誠皈依于這一觀念。因為他覺得,自己對音樂的狂熱得到了證實,這宣告了藝術(shù)精神對于拘束秉性的勝利。

叔本華

而對尼采而言,音樂的力量還在于,它為所謂“超驗的奇跡”提供了可能:從個體生命回歸整體生命。誠如歌德所說:“人不能長久地囿于知覺狀態(tài),他必須重新闖入無意識存在之中,因為那里生長著他的根?!倍岵伤鶎ひ挼摹案?,亦即叔本華所說的“意志”,可理解為一種神秘的世界本原,一種永恒流轉(zhuǎn)的強大力量,一種高于個體生命的生命本體——尼采稱之為“太一”或“永恒生命”。在這個超驗的本體界中,不再有“我”,不再有個體事物,不再有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萬事萬物的界限都盡數(shù)消弭,渾然天成地融為一體,浸潤于混沌幽微的羊水之中。這是整個世界最原始、最本質(zhì)的存在狀態(tài):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老子》)

與之對應的是表象化的“個體化原理”,即我們作為分化了的個體命定的存在方式:

這世界不會對個體認識表現(xiàn)出它自己,……而是模糊著未經(jīng)訓練的個體的視線,像印度人所說的“摩耶之幕”一樣。對于這樣的個體,……在他有限的認識形式中,他看不到事物的本質(zhì)(那是唯一無二的),而只看到這本質(zhì)的現(xiàn)象是特殊的、分立的、數(shù)不盡的、極不相同的,甚至是相反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被個體化原理支配的存在者無疑是痛苦的,因此“人應該注定成為某種超個體性的東西”,此即音樂被賦予的崇高任務——尼采和叔本華都同意這一點。但接下來,尼采卻與叔本華分道揚鑣了。叔本華認為,生命意志是盲目的、非理性的,它的役使是造成人類永恒痛苦的根源,因此應當徹底否定之,達到佛教的“涅槃”境界。這種否定生命意志的態(tài)度,是尼采無法接受的;相反,尼采極力肯定生命意志,認為返歸“太一”的結(jié)果雖有“原始痛苦”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原始歡欣”,是不可抑制的生命沖動,是被生命本體納入懷中的充盈感。對超越個體的渴求正是生命滿溢的表現(xiàn),因為只有熱愛生命,才會對其有限性深感痛苦。尼采太熱愛生命了,他那強烈的浪漫精神不允許他遁入虛無以求解脫,而是驅(qū)使他盡情擁抱生命的苦難與希望。用尼采本人的話說,叔本華是“因生命的貧乏而受難”,他自己則是“因生命的充溢而受難”。因此,說“尼采不過是叔本華的門徒”(勃蘭兌斯語)云云,顯然是不夠?qū)徤鞯臄嗾Z——盡管尼采確實使用了大量“叔本華式的語言”。

若說已逝的叔本華是尼采的靈魂在書中的回響,那么正值巔峰的音樂家瓦格納(Richard Wagner)則是能在現(xiàn)實中與尼采對話的“知音”。1868年11月,瓦格納從一位學者那兒聽說了尼采其人,表示愿意認識這位青年才俊。尼采受到邀請,興奮得忘乎所以:瓦格納的大名,他早就憧憬萬分。這兒還有個小插曲:尼采在裁縫那兒定做了一套新的禮服,衣服送到后卻沒錢付款。裁縫幫工欲攜衣服徑直離去,被尼采緊緊抓住。兩人一怒之下動了手,以尼采一敗涂地而告終。

瓦格納

經(jīng)過一番折騰,尼采終于衣著得體地出現(xiàn)在了瓦格納的家中。盡管年齡相差三十歲,兩人卻一見如故。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叔本華是他們共同的“精神兄弟”:瓦格納以“無法描述的熱情”談論叔本華,稱其為“唯一認識音樂之本質(zhì)”的哲學家,這無疑戳中了尼采的敏感點;同時,瓦格納又對尼采的才華印象深刻,相信他能“幫助我實現(xiàn)偉大的‘文藝復興’。在這復興中柏拉圖擁抱荷馬,而荷馬心中充滿柏拉圖的觀念,這樣才成為至高無上的荷馬”。瓦格納鼓勵尼采在古典語文學中作出大膽嘗試,用語言的舞蹈“指揮”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沒錯,是尼采“指揮”瓦格納,一位初出茅廬的古典語文學者“指揮”一位造詣高深的浪漫主義音樂大師。

在瓦格納“文藝復興”的重托之下,尼采開始思考:該如何將音樂與古典語文學這兩個貌似風馬牛不相及的領(lǐng)域完美地結(jié)合為“詩性統(tǒng)一”(弗·施萊格爾語)的整體呢?難點在于,“這意味著不僅讓音樂主題化,而且創(chuàng)造一種音樂,它意外地不是用音符,而是用文字寫出。尼采尋找一個允許他用文字作曲的題目?!保ā赌岵伤枷雮饔洝罚?/p>

就在這時,尼采將目光投向了古希臘悲劇。

三、悲劇何為:阿波羅與狄俄尼索斯

1869年2月,年僅24歲的尼采被巴塞爾大學聘為古典語文學副教授,次年3月升任正教授。可以設想,倘若尼采日后沒有出版《悲劇的誕生》一書,他極可能成為一位學術(shù)巨擘。但同時,這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兒,因為他體內(nèi)充溢的生命絕不會滿足于學院體制的困囿。明面上,尼采是想用這本書為那份飽受質(zhì)疑的教席聘書辯護,穿上“博學的鐵鞋”別扭地展示才學;但實際上,“同關(guān)心保持距離的古典語文學不同,尼采試圖置身于譫妄之中,……在藝術(shù)的帝國中,所有的生成都必須在深邃的黑夜中發(fā)生。尼采要進入這樣的黑夜。”(《尼采思想傳記》)在叔本華和瓦格納的感染下,尼采試圖以古希臘悲劇為透鏡,將這門長久以來被理性分析“腐蝕”的藝術(shù)拯救出來,使之在兩千多年后的德意志涅槃重生。

早在尼采之前,就有不少學者論述過悲劇快感的起源,如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陶冶”說、席勒(F. Schiller)的“道德合目的性”說、黑格爾(F. Hegel)的“永恒正義”說。但在尼采眼中,這些理論大多不得要領(lǐng),因為其倫理化的共同傾向背離了審美快感的本質(zhì),也就從根本上曲解了古希臘悲?。骸懊慨斦胬肀唤衣稌r,藝術(shù)家總是癡迷于尚未揭開的面紗,理論家卻滿足于已揭開的那部分。”尼采認為,古希臘悲劇之所以堪稱“自由之美的高峰”(弗·施萊格爾語),其奧秘就在于超乎經(jīng)驗之上的“超驗的奇跡”。在此基礎(chǔ)上,尼采提出了一對著名的美學概念,即“日神-酒神”/“阿波羅-狄俄尼索斯”(Apollo-Dionysus)的辯證法(而非二元對立)。

先說說“日神”吧。不出意外,大家對古希臘藝術(shù)的第一印象,大概都是一尊尊完美無瑕的大理石雕塑,它們在薔薇色的晚霞下、在火紅的罌粟花和枯黃的麥芒叢中、在愛琴海邊空寂的斷壁殘垣間永久佇立,軀體凝固在琥珀般的時間中,守望虛無的面容沉靜得近乎哀愁。溫克爾曼(Winckelmann)“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一語高度概括了這種古典式的美感(盡管遭到萊辛等人的批判),而尼采又將“夢”的朦朧色調(diào)加諸其上。尼采認為,夢境似的美的假象是一切造型藝術(shù)的前提,他稱之為“日神藝術(shù)”:

造型之神(即日神阿波羅)的那種適度的自制,那種對粗野沖動的解脫,那種充滿智慧的寧靜。按其詞根來講,他的眼睛必須是“太陽般發(fā)光的”(筆者按:此處可見出尼采古典語文學的功底);即便在流露憤怒而不滿的眼神時,它也依然沐浴于美的假象的莊嚴中。(《悲劇的誕生》)

在這樣的“夢”中,人們被神性的光暈籠罩,得以暫時忘卻現(xiàn)實世界的苦難,向美的天堂尋求精神的庇護。但在夢的“現(xiàn)實性”面前,我們卻仍有對其為假象的朦朧感覺(這是尼采的經(jīng)驗,想必也是所有人的經(jīng)驗)。夢之所以是夢,關(guān)鍵就在于一條柔弱卻不可逾越的界線,將醒與睡、真與假、現(xiàn)實與幻象區(qū)隔開來。我們并不會將日神藝術(shù)與“粗鄙的現(xiàn)實性”相混淆,因為潛意識告訴我們:它是自然的“象征性類似物”。

據(jù)此,尼采將日神藝術(shù)與個體化原理聯(lián)系起來。邏輯是這樣的:既然日神藝術(shù)是自然(現(xiàn)象界)的象征性類似物,個體化原理是太一(本體界)的象征性類似物,那么日神藝術(shù)在類比意義上就成為“個體化原理的壯麗神像”。進而言之,個體相對于本體是夢,日神藝術(shù)相對于個體是夢,則日神藝術(shù)相對于本體就是“夢之夢”“現(xiàn)象之現(xiàn)象”。既然如此,日神藝術(shù)的智慧就在于恪守個體的界限,即“德爾斐神諭”之二:“認識你自己”和“凡事勿過度”。這種適度的道德要求與寧靜的審美效果并行不悖,此兩者皆源于個體化的神化。

古希臘雕塑

然而,耽于幻象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當夢中人渴望擺脫個體化的幻象,去把握世界真實的本質(zhì)之時,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力量就從幽深的基底中噴薄而出。與日神藝術(shù)的“夢”相對,酒神藝術(shù)的關(guān)鍵詞是“醉”,其代表類型就是酒神慶典的音樂——被尼采視為悲劇起源的薩提爾歌隊。如前所述,伴隨著音樂直擊靈魂的節(jié)奏旋律,頭戴花冠、身纏常春藤的信徒們失去了個體性的意識,消隱于集體性的紛亂狂歡之中,狂喜同痛苦交纏的眩暈如傳染病的熱力般于其間恣意蔓延——舞!舞!舞!

但是,這一切又須同“由肉欲與殘暴組成的可惡的妖精淫酒”區(qū)別開來。正如藥物會令人聯(lián)想到毒鴆,酒神的狂歡也會令人聯(lián)想到獸性的縱欲——但事實并非如此。酒神的“沖動”并非生物學意義上的“獸性”,而是美學意義上的原始“神性”,即生命意志的勃發(fā)、釋放及宣泄——這在尼采眼中是最真實的力量,甚至是真實本身。在其中,夢的幻象灰飛煙滅,個體性原理失去效力,唯余不停流溢的血液、強烈搏動的心臟,以及永恒流轉(zhuǎn)的生命。關(guān)于這一點,讀讀尼采本人的詩性話語,就夠了:

在狄俄尼索斯的魔力之下,不僅人與人之間得以重新締結(jié)聯(lián)盟:連那疏遠的、敵意的、被征服的自然,也重新慶祝它與自己失散的子孫——人類——的和解之日?!F(xiàn)在,奴隸成了自由人;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所有頑固而敵意的藩籬,全都分崩離析了;現(xiàn)在,人人都感到自己與鄰人聯(lián)合了、和解了、融合了,仿佛摩耶之幕已被撕碎,唯余些許碎片在神秘的“太一”面前飄零。載歌載舞之際,人表現(xiàn)為一個更高的共同體的成員:他忘掉了行走和說話,正要起舞凌空飛翔。正如現(xiàn)在野獸開口說話,大地流出乳汁和蜜,同樣地,人身上也發(fā)出某種超自然之物的聲音:人感覺自己就是神,陶醉而飄然變幻。人不再是藝術(shù)家,人變成了藝術(shù)品:在這里,在醉的戰(zhàn)栗中,整個自然的藝術(shù)強力得到了彰顯,臻至“太一”最高的狂喜。(《悲劇的誕生》)

在這里,酒神精神完成了三重“去界限化”:人與自然的去界限化、自我與他人的去界限化、意識與潛/無意識的去界限化。但同時,在另一意義上,酒神精神本身就是一條絕對的界限,即哈貝馬斯(J. Habermas)所說的“忘川”:

在審美體驗中,酒神之現(xiàn)實被“忘川”阻斷,這條“忘川”抵御著理論知識、道德行為和日常世界。藝術(shù)打開了通往酒神世界的大門,然而其代價是陷于迷狂狀態(tài)——亦即個體痛苦地失去隔閡,從內(nèi)到外與無定形的自然渾然一體。(《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

酒神慶典

或問:既然古希臘悲劇的根源是酒神的,那么它是名副其實的酒神藝術(shù)嗎?就其精神基底而言,是的;但就其整體呈現(xiàn)而言,不是。悲劇是極其復雜的藝術(shù)現(xiàn)象(尼采甚至認為以往的解釋“連門兒都沒摸到”),其復雜性在于日神與酒神的交織配合。尼采認為,盡管歌隊音樂是悲劇的核心組成部分,用于引領(lǐng)觀眾進入“在迷醉中蹣跚”的迷狂境界,否定清醒的意識、嚴密的理性及世俗的道德,從而使“超驗的奇跡”得以降臨,但凡胎俗子是經(jīng)受不住這種洶涌襲來的生命狂潮的。因為,正如叔本華所說,“音樂乃是意志的直接寫照”。其他藝術(shù)必須依賴于物質(zhì)媒介描摹意志的影子,音樂卻能超越任何媒介直通形而上的本質(zhì),以超理性的力量揭示世界深處的“原始痛苦和原始歡欣”。凡人若直接觸碰它,無異于縱身躍入滾燙的巖漿。

因此,為了讓觀眾的精神在返歸太一的同時不至于崩潰癲狂,悲劇必須在酒神的內(nèi)核上套一層日神的外殼,將訴諸靈魂的音樂客觀化為訴諸視覺的形象,即神話人物、故事情節(jié)、場景布置等真實存在的要素,用作人與音樂之間的緩沖性媒介。其中,神話是尼采最重視的一環(huán),因為他認為,“神話希望被形象地感受為固執(zhí)地指向無限真理的唯一例證?!鄙裨挶灰暈閷κ澜绫举|(zhì)的“象征性類似物”(這一修辭手法再度出現(xiàn)),因此音樂要攫住觀眾,就離不開神話的輔助。如此,整個悲劇的結(jié)構(gòu)遂可用下面這個關(guān)系式粗略表示(從左到右由淺入深):

觀眾--神話(日神)—音樂(酒神)--意志

于是乎,在夢與醉的接榫處,在酒神精神的日神式表達中,成熟的悲劇藝術(shù)得以誕生,如尼采所說:“兩位神祇的兄弟聯(lián)盟:狄俄尼索斯講的是阿波羅的語言,阿波羅也講起了狄俄尼索斯的語言?!钡@并不代表悲劇中的日神式個體能得到拯救;恰恰相反,它們是用于毀滅的。因為,悲劇藝術(shù)的內(nèi)核畢竟還是酒神的,日神只是達到酒神的藝術(shù)手段而已。觀眾目睹悲劇人物的受難,由此獲得一種玄妙的悲劇快感,尼采稱之為“形而上學的慰藉”:無論現(xiàn)象界如何變遷,本體界卻不可摧毀;個體生命可以毀滅,主宰蕓蕓眾生的生命本身卻長存不朽。

由此可見,從最初單純的酒神合唱,到后來成熟的悲劇藝術(shù),其間發(fā)生了一次微妙的轉(zhuǎn)換:從“從個體生命回歸整體生命”,到“通過個體生命回歸整體生命”。

四、走向式微:歐里庇得斯和蘇格拉底

在上述這番神魂顛倒的抒情論述后,尼采平復了激動的心情,開始以冷靜的批判性眼光進一步審視悲劇藝術(shù)的演變趨勢。不幸的是,同任何一種有過輝煌的藝術(shù)形式一樣,古希臘悲劇終究不可避免地迎來了慘淡的黃昏,最終在希臘文明的廢墟中歸于寂滅。而尼采所要找的,就是其式微結(jié)局背后的根源。

不出意外,尼采將矛頭直指歐里庇得斯(Euripides)——“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的最后一位。說實話,批判歐里庇得斯算不得什么新鮮事,因為歐氏此前遭受的責難已經(jīng)夠多了。如著名的施萊格爾兄弟(A. W. Schlegel & F. Schlegel),就將歐氏稱為“在市井中閑言碎語”的“夸夸其談的詭辯家”,其“活躍而混亂的驕奢”最終將悲劇導向“枯竭”,并細數(shù)其劇作一系列不堪的“罪名”:冷落歌隊、放縱激情、仇視女性、庸俗的平民觀、膚淺的宿命觀、專橫的神話處理……誠然,尼采的批評似乎并未超出施氏兄弟的思考范圍:說歐里庇得斯用“殘暴的鐵腕”讓神話奄奄一息,“貪得無厭地想把所有音樂花園洗劫一空”,“把他全部的政治希望都建立在市民的平庸性上”……這些大都是老生常談。因此,單說尼采如何如何批判歐里庇得斯,是無法見出其獨創(chuàng)性的。

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由左到右)埃斯庫羅斯、索??死账?、歐里庇得斯

但尼采的大膽之處在于,他并未將悲劇的衰落盡數(shù)歸咎于歐里庇得斯,而是相反,認為歐氏“在某種意義上也只是面具”:

借他之口說話的神祇不是狄俄尼索斯,也不是阿波羅,而是一個完全新生的惡魔,名叫蘇格拉底(Socrates)。(《悲劇的誕生》)

尼采眼中的“罪魁禍首”不是歐里庇得斯,而竟然是著名哲人蘇格拉底——這毋寧說是對整個西方哲學理性主義傳統(tǒng)的逆反,即使放到當下也是相當離經(jīng)叛道的。尼采認為,蘇格拉底的“罪愆”在于,他相信可以憑借理性去窮盡自然,因而視知識為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視推演自然奧秘為人類唯一崇高的任務;他還以改造倫理道德為己任,極力宣揚“美德即知識”的口號,以所謂“智慧”啟迪民眾。而這一切,都是與悲劇非理性、非道德的酒神精神背道而馳的。

因此,在蘇格拉底主義的猛攻下,悲劇自然是首當其沖,被毆打得體無完膚。悲劇的陣地土崩瓦解了:悲劇不再“言說真理”,被迫附麗于辯證法的樹干上,淪為知識的淺薄附庸。構(gòu)成酒神精神之核心的音樂理所當然地遭到放逐,邁向了幽暗的墳塋:

樂觀主義的辯證法用它的三段論皮鞭把音樂從悲劇中驅(qū)逐出去了,也就是說,它摧毀了悲劇的本質(zhì)——這種本質(zhì)只能被解釋為狄俄尼索斯狀態(tài)的形象化呈現(xiàn),解釋為音樂的明顯象征,解釋為狄俄尼索斯式陶醉的夢幻世界。(《悲劇的誕生》)

顯然,尼采的攻擊對象絕不僅有蘇格拉底一人,而毋寧說是整個理性主義、科學主義和樂觀主義的思潮,蘇格拉底不過是其代言人而已。此時,科學與藝術(shù)構(gòu)成了極端對立的兩極,前者的內(nèi)核是恣意擴張的日神精神,后者則是日漸衰落的酒神精神。在古希臘的黃金時期,日神之為日神就在于“適度之適度”,即對“適度”的要求本身就是適度的,這使其擁有黃金分割式的優(yōu)雅效力,既在必要時克制酒神精神的外泄,又不致流于簡單粗暴的理性中心主義。然而,日神精神內(nèi)部隱含的庸俗化危險終隨時間推移而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來,經(jīng)過一段漫長的醞釀,最終將“一個完全新生的惡魔”蘇格拉底推上了歷史舞臺。自此,“精巧的鐘表機構(gòu)”(席勒語)式的規(guī)定性,將生命意志這一整體切割得七零八落。

蘇格拉底

就這樣,酒神頌歌再無法在葡萄酒漿飄香的森林中回蕩,失落的祭壇在青苔覆蓋下坍圮為亂石遺跡,常春藤失去了春天——

這就是尼采的夢魘。

五、復活神話:浪漫主義傳統(tǒng)的還魂

然而,夢魘并非極夜。正如夢魘遲早會有猛然驚醒的一刻,蘇格拉底臨死前總是夢見同一句玄之又玄的“神諭”:

蘇格拉底,去搞音樂吧!

要知道,這個將音樂從悲劇中驅(qū)逐出去的人,如今卻在夢中為音樂招魂:多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敱娙艘苫笾H,尼采卻忽然激動萬分。因為在他眼中,這句“神諭”絕非所謂“神靈憑附”的產(chǎn)物,而是蘇格拉底潛意識深處的“自我悔悟”:

他就像一個野蠻族的國王,理解不了一個高貴的神的形象,而由于他毫無理解,他就有褻瀆神靈的危險。蘇格拉底夢里的那句話乃是唯一的標志,表明他對于邏輯本性之界限的懷疑:他一定會問自己,也許我不能理解的東西未必就是不可理解的東西吧?也許存在著一個智慧王國,邏輯學家被放逐在外了?也許藝術(shù)竟是科學的一個必要的補充呢?(《悲劇的誕生》)

自以為能窮盡真理的理性此刻終于敗下陣來:這恰恰是尼采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當自詡無限的科學走到有限的邊緣,又有什么能反過來解救科學呢?答案就是:“藝術(shù)?!倍嗝粗S刺啊!在科學的初級階段,對知識的渴求呈現(xiàn)出反藝術(shù)的特征,酒神精神在其威力下蕩然無存;而在其第二階段,陷入死胡同的它反而需要藝術(shù)的解救。這是歷史的二律背反。

蘇格拉底在獄中

于是,在羞恥窘迫的科學面前,藝術(shù)光明正大地迎來了再生的曙光。尼采滿懷信心地宣告,掘墓人將被埋葬,酒神精神正在我們這個時代悄然蘇醒,不在別的民族,正是在叔本華、瓦格納、他本人所在的德意志民族!尼采深愛的與其說是古希臘,不如說是腳下的這片土地,“一個沉睡的騎士”,“一片神話的故鄉(xiāng)”:

但德國精神依然在美妙的狄俄尼索斯力量中未受毀損,就像一個沉睡的騎士,安睡于一個無法通達的深淵——從這個深淵里升起狄俄尼索斯的歌聲?!蓜e以為,德國精神已經(jīng)永遠丟失了它的神話故鄉(xiāng)?!谐蝗眨聡駮挥X醒來,酣睡之后朝氣勃發(fā),然后它將斬蛟龍,滅小人,喚醒布倫希爾德——便是沃坦的長矛,也阻止不了它的前進之路?。ā侗瘎〉恼Q生》)

確實,這段話很容易同反人道的納粹主義聯(lián)系到一起。至于事實是否如此,在此不下定論;關(guān)于尼采同納粹的復雜糾葛,亦不再過多討論。但確鑿無疑的是,尼采的民族主義論調(diào)從德國浪漫主義傳統(tǒng)中汲取了太多的養(yǎng)分。自啟蒙運動及其后的狂飆突進運動起,德國就在文化民族主義道路上越走越遠,這在一定程度上是文化滯后下激越的自我期許、自我正名乃至自我標榜;法國大革命更是幫助德國從“前民族的、地方性的從屬意識”中擺脫出來,使其致力于建構(gòu)民族文化的整體性。若要細數(shù)德國文化民族主義的譜系,這根鏈條簡直長到?jīng)]有盡頭:

……-高特雪特-萊辛-赫爾德-維蘭德-席勒-費希特-施萊格爾兄弟/蒂克/霍夫曼/諾瓦利斯/克萊斯特/施萊爾馬赫/瓦肯羅德爾/……-黑格爾-……-瓦格納/尼采-……

在這群文人自尊心極強的頭腦中,“德國人的世界是由德國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赫爾德語),而天才的德國人所創(chuàng)造的“德意志語言是最精美的財富,它表達著一切,最深刻與最輕靈的精神、靈魂,蘊含著最深遠的意義”(席勒語),以此為精神基底,“新世界的曙光已經(jīng)來臨,把山巔照得金光閃閃,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白晝”(費希特語),“無窮的才能被開發(fā)出來,新奇的寶藏正在被采掘”(諾瓦利斯語),自由人的國度最終會在德意志“臻于理想”(黑格爾語)。

之所以羅列這些名字,只是想表明,不能慣性式地將尼采的相關(guān)思想視為開天辟地的頭一遭:它是根植于德意志民族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中的。同樣地,尼采重建悲劇藝術(shù)的策略亦取諸德國詩哲荷爾德林(F. H lderlin)與弗·施萊格爾(F. Schlegel),即在文化中復活被遺忘既久的“神話”。尼采認為,神話是對平時無意義事物的意義給予,在平平無奇的諸物中窺見諸神若即若離的身影,在瑣碎庸常的生活中重現(xiàn)詩性棲居的靈光。擁有神話意識的人們抗拒獨處,他希望自然對他作出回應:神話是同自然對話的嘗試。而這種神話性的觀念,早在數(shù)十年前的荷爾德林那里就已醞釀成熟:

對荷爾德林來說,神話的發(fā)現(xiàn)是一種生命權(quán)力的發(fā)現(xiàn),這種生命權(quán)力把歡樂的充盈歸還給存在。在自然漠然的中央開辟一個充滿意義的區(qū)域,最為有效的方式當然是文化?!幕闪顺志玫呐?,它至少在一個內(nèi)在的區(qū)域中有效地克服世界的漠然。同對荷爾德林一樣,對尼采來說,此時“眾神的夜晚”也給文化投下了陰影。巨大的漠然侵入到了文化的內(nèi)部,讓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麻木死亡。……神話對自然的偉大沉默、對社會的意義腐蝕給出答案。(《尼采思想傳記》)

這與弗·施萊格爾的“新神話觀”在實質(zhì)上不謀而合:

我認為,我們的詩缺少一個中心,就像神話之于古代人的詩一樣?,F(xiàn)代文學落后于古典文學的所有原因,可以概括為這樣一句話:因為我們沒有神話。但是我補充一句話,我們將很快就有一個新的神話,或者更確切地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需要我們嚴肅地共同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新神話的時候了?!F(xiàn)代神話必須產(chǎn)生于精神最內(nèi)在的深處;現(xiàn)代神話必須是所有藝術(shù)作品中最人為的,因為它要包容其他一切藝術(shù)作品,它將成為載負詩的古老而水恒的源泉的容器,它本身就是那首揭示所有其他詩的起因的無限的詩。(《關(guān)于神話的談話》)

荷爾德林

作為浪漫主義者的尼采就是這樣,終其一生都無法割舍同神話、詩歌、藝術(shù)的酒神式聯(lián)系。這種無限尋覓的“鄉(xiāng)愁”并不獨屬于他;相反,他道出了自后希臘時代以來擁有神話意識的人們共同的審美理念,諸多詩哲在他身上一同還魂于世——就在他耽于悲劇之美的那個瞬間。(在此意義上,浪漫主義的本質(zhì)并非一般所說的“主義”,而是潛藏于人類精神深處的普遍情懷。)說到這兒,拿尼采與蘇格拉底對照是極有趣的:若說蘇格拉底的“音樂之夢”是其潛意識的“小我言說”——日神式的言說,那么尼采的“音樂之夢”則恰恰相反,是“集體無意識”(榮格語)的“大我言說”——酒神式的言說。

六、尼采的誕生:強人哲學的蓄勢

但毋庸置疑的是,“強人哲學”是尼采的專有名詞。以“日神-酒神”的辯證法為起點,尼采制造出了一整套驚世駭俗的思想武器,將千百年來理性的“巴別塔”轟擊得七零八落——當然,這在《悲劇的誕生》一書寫作時還尚未真正成形。至今,諸多學者仍在其部分主題上爭論不休,但這些爭議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內(nèi);筆者只想說明,尼采的悲劇之書同其日后思想究竟有何種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先從“日神-酒神”的辯證法說起。盡管在悲劇藝術(shù)中日神與酒神是統(tǒng)一的,但二者實質(zhì)上畢竟還是互相對峙的,任何一方在彼此眼中都是恐怖的,由此就構(gòu)成了薩弗蘭斯基(L. Safranski)所說的“雙重恐怖”:

從日常意識的角度看,酒神狀態(tài)是恐怖的;從酒神狀態(tài)的角度看,日常意識又是恐怖的。有意識的生命在這兩種可能性之間活動,遭受分裂:為了使生命不至于荒蕪,必須與酒神保持聯(lián)系;為了不成為酒神那分解性暴力的犧牲品,又必須依賴于文明的保護措施。(《尼采思想傳記》)

尼采已經(jīng)指出,古希臘一年一度的大酒神節(jié),其設立初衷正是為了從日神式的節(jié)制中釋放酒神式的力量。文明的日常生活必須在特定的倫理規(guī)范內(nèi)運轉(zhuǎn),難免造成生命意志的壓抑,而寫入日歷的酒神節(jié)為縱情狂歡的行為賦予了合法性。除此之外,奧林匹克運動會、豪奢揮霍的酬神宴飲、甚至兵戎戰(zhàn)事,在古希臘人那里都有類似的效力。對此,歷史學家布克哈特(J. Burckhardt)在《希臘人和希臘文明》一書中已經(jīng)論述得很清楚。

巴塔耶

在這一點上,哲學家巴塔耶(G. Bataille)承繼了尼采的衣缽。巴塔耶補充道,這些活動的意義在于,它們是純粹的“耗費”。因為,當日常生活所積累的能量遠遠超出維持生命機能和促進系統(tǒng)增長之所需,此時就需要上述活動將它們不顧一切地“耗費”掉,才能開啟新一輪的生產(chǎn)活動,如此這般周而復始?!昂馁M”不同于一般所說的“消費”:后者是經(jīng)濟人的交換行為,前者則是無緣無故的揮霍,其結(jié)果無異于將金銀珠寶直接扔進火堆;后者是獲取生活物品的手段,前者則本身就是最大的目的,此外別無目的,至多是康德所說的“合目的性”:就文明延續(xù)的整個進程而言,酒神精神這一可怕的基底像一座火山的熔巖,階段性地爆發(fā)出來,讓土地有可能變得更加肥沃。在此意義上,既可以說耗費與生產(chǎn)(片段)毫無關(guān)聯(lián),又可以說耗費是生產(chǎn)(整體)的必要環(huán)節(jié)。此即“生產(chǎn)-耗費”的辯證法。

巴塔耶的另一辯證法,就是“禁忌-僭越”:“禁忌”即日神式的個體化原理,“僭越”即酒神式的去界限化。我們可將“禁忌”比作“鎖”,將“僭越”比作“鑰匙”。毫無疑問,“鎖”的作用是守護“神圣”之物免受侵擾。但以現(xiàn)象學觀之,每一把鎖都是對開鎖者的呼喚,畢竟“沒有鎖可以抵擋住所有暴力”(巴什拉語),更無法抵擋動用“鑰匙”的潛在欲望;甚至說,沒有被“鑰匙”褻瀆的可能性,“鎖”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版i”集結(jié)了封閉與敞開的雙重情結(jié):

柜子沒有鑰匙!

……

我們許多次地夢見

沉睡在它兩側(cè)木板中間的秘密

我們以為聽見了張開著的鎖孔里面

傳來一聲遙遠、空洞、愉快的聲響

(蘭波《孤兒的新年禮物》)

“鎖”本就是反諷性的意象:既致力于守護神圣,又暗自期待神圣遭受褻瀆。換言之,日神精神的存在就是為了被酒神精神打破的;同樣,酒神精神的力量在日神精神的保護下得以蓄積。

以巴塔耶為透鏡,我們或可更好地理解尼采的思想演變:自《悲劇的誕生》起,強人哲學的勢頭在他身上日漸高漲。按照同樣的邏輯,為達到“文化繁榮”這一最高目標,尼采視階段性的戰(zhàn)爭為必不可少的手段,因為以文化為合目的性的戰(zhàn)爭相當于一場“耗費”、一次“僭越”,日神式文化所積累的能量必須在酒神式戰(zhàn)爭的“洗禮”中得到宣泄疏導。但尼采并非希特勒式的戰(zhàn)爭狂魔,因為尼采明確反對以文化以外的東西(如經(jīng)濟、軍事、權(quán)力)為直接目的的戰(zhàn)爭,而在希特勒那里,文化政策更像是掩人耳目的面罩。尼采認為古希臘的戰(zhàn)爭是文化戰(zhàn)爭的典范:盡管“可怕的戰(zhàn)爭風暴”不停席卷于各個民族體之間,但在戰(zhàn)爭的間隙中,社會有機會在“戰(zhàn)爭內(nèi)聚力的作用下”創(chuàng)造出“天才的燦爛花朵”。

與此同時,奴隸制被賦予了文化上的必要性。尼采在審美意義上指出,多數(shù)人須服務于最高級的少數(shù)人,這樣那些天才就能在物質(zhì)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偉大的精神財富,甚至將自己造就為一件藝術(shù)品。這些創(chuàng)造者不改善人類,而是代表一種更好的可能性,這使得一種文化的繁榮成為可能。尼采贊賞古希臘的奴隸社會,因為它足夠真誠,不掩飾那些“天才的燦爛花朵”的可怖基底。至于現(xiàn)代社會,分明仍在各方各面剝削可憐的民眾(只是不把他們稱為奴隸),以供給精英藝術(shù)的養(yǎng)料,卻忸怩作態(tài)地否認奴隸制的實際存在,這比奴隸社會無情的公開承認更加卑劣。

顯然,時人不會原諒這樣的“癡心妄想”。迎接《悲劇的誕生》的,最終是學界劈頭蓋臉的痛斥:尼采的恩師里切爾教授評價該書為“有才華的胡說”;默倫多夫——日后古典語文學的“教皇”——發(fā)表了一篇致命的批評文章,寫道:“尼采先生履行諾言,他攫住狄俄尼索斯,從印度遷往希臘,但他邁下本該在上面講授科學的講壇,召集虎豹——而非學習語文學的青年——跪在自己的膝下?!睂W生們紛紛回避這位“恐怖分子”,因為這位“當代酒神”的“分解性暴力”實在過于駭人:對于酒神,人們不再歡迎,而是轉(zhuǎn)身逃離。

尼采,攝于1899年

就這樣,尼采的名聲一落千丈。這位高傲的孤家寡人,自此開始了漫長的漂泊之旅。等待著世界的,將會是一位新生的查拉圖斯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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