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經(jīng)把管理學(xué)稱為“權(quán)力控制的游戲”。如果從人與人之間利益博弈的角度來看,此言可謂確論。
作為大唐貞觀朝的CEO,唐太宗李世民之所以能夠在短短20年間打造出一個彪炳千秋的皇皇盛世,成就冠絕百代的一世偉業(yè),其根本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擁有一套極其高明的管理手段。
也就是說,李世民在權(quán)力控制的過程中,非常善于運用一些駕馭臣下的帝王術(shù)。
作為一個管理者,不論是古代的帝王,還是今天的一個組織領(lǐng)袖,在“權(quán)力控制的游戲”中,除了善于制訂一些明面上的規(guī)則之外,還要善于運用一些不便明說的“隱性手段”。這種隱性手段在古代稱為“恩威并施”;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胡蘿卜加大棒”;而用日本“經(jīng)營之神”松下幸之助的話來講,則是-慈母的手中緊握鐘馗的利劍!
那么,李世民到底是如何運用他的“慈母之手”,又是如何揮舞這把“鐘馗利劍”的呢?
看看李世民如何處理與李靖、尉遲敬德、李績、房玄齡等元勛功臣的關(guān)系,其中的微妙,頗值得我們細細玩味。
“慈母之手”與“鐘馗利劍”
貞觀四年(630年)春天,名將李靖一舉平滅了東突厥,為大唐帝國立下了不世之功。但是凱旋之日,本來滿腔豪情準備接受嘉獎的李靖突然被人狠狠參了一本。
參他的人是時任御史大夫的溫彥博,彈劾的理由是“(李靖)軍無綱紀,致令虜中奇寶,散于亂兵之手”。
聽到自己被彈劾的消息,李靖就像從三伏天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得勝凱旋的喜悅還沒退去,功高不賞的憂懼已經(jīng)襲來。
“虜中奇寶散于亂兵之手?”李靖一邊硬著頭皮入宮覲見皇帝,一邊回味著這個讓人莫名其妙的彈劾理由。
天知道溫彥博人在朝中,他是用哪一只眼睛看見數(shù)千里外的亂兵哄搶突厥寶物的。就算他所說屬實,可自古以來,在外征戰(zhàn)的將士一旦打了勝仗,隨手拿幾件戰(zhàn)利品也是常有的事,犯得著上綱上線嗎?更何況,相對于“平滅突厥”這樣的不世之功,那幾件所謂的“虜中奇寶”又算得了什么?
李靖搖頭苦笑。
這種事其實是可大可小的。往小了說,就是個別士兵違抗主帥命令,犯了軍紀,大不了抓幾個出來治罪就是了;往大了說,卻是主帥縱容部屬趁機擄掠、中飽私囊,不但可以把打勝仗的功勞全部抵消,而且主帥完全有可能為此鋃鐺入獄、前程盡毀。
李靖大感恐懼。他不知道此時此刻,會不會有一只“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翻云覆雨手正在那金鑾殿上等著自己。
見到太宗李世民的時候,李靖內(nèi)心的恐懼幾乎達到了頂點,因為李世民的臉上果然罩著一層可怕的冰霜。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似乎都在李靖的預(yù)料之中。李世民根據(jù)溫彥博奏疏中提到的那些事端和理由,把李靖劈頭蓋臉地訓(xùn)斥了一頓,然而卻矢口不提此戰(zhàn)的功勛。李靖不敢辯解,更不敢邀功,只能頻頻叩首謝罪。
后來的日子,李靖頗有些寢食難安,時刻擔心會被皇帝找個理由滅了。有一天,太宗忽然又傳召他進宮。李靖帶著一種赴難的心情去見皇帝。
李靖聽見太宗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對他說:“從前隋朝的將領(lǐng)史萬歲擊敗西突厥的達頭可汗,回朝后卻有功不賞,被隨便安了一個罪名就殺了。這些事情相信你也很清楚,不過你放心,朕是不會干這種殺戮功臣的事情的。朕想好了,決定赦免你的罪行,獎勵你的功勛!”
聽完這一席話,李靖頓時感激涕零,連日來憂愁恐懼的心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喜獲重生的慶幸和感恩。
隨后李世民就下詔加封李靖左光祿大夫,賜絹千匹,并賜食邑(與前共計)500戶。
又過了幾天,李世民又對李靖說:“前些日子有人進讒言,說了一些對你不利的話。朕現(xiàn)在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點了,你可千萬不要為此介懷??!”隨即又賜絹2000匹,拜李靖為尚書右仆射。
那一刻,李靖真的有一種冰火兩重天之感。幾天前還在擔心被兔死狗烹,現(xiàn)在居然頻頻獲賞,并且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如此跌宕起伏、乍起乍落的境遇真是讓他不勝唏噓、無限感慨。
換言之,李靖算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領(lǐng)教了一回天子的“恩威”-一邊是皇恩浩蕩,如“慈母之手”化育萬物;一邊又是天威凜凜,如“鐘馗之劍”森冷逼人!李靖在感恩戴德之余,不免惶恐之至,從此平添了幾分臨深履薄的戒慎之心。
也許正因為此,所以當貞觀九年李靖再度出師大破吐谷渾卻又再次遭人誣告謀反時,他就汲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趕緊閉門謝客、低調(diào)做人。雖然史書稱太宗很快就把誣告的人逮捕治罪,證實了李靖的清白,可李靖卻從此“闔門自守,杜絕賓客,雖親戚不得妄進”。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又何嘗不是在李世民恩威并施的“特殊教育”之下,一個擔心功高震主的臣子到最后必然會有的一種選擇?
與李靖類似的故事也曾經(jīng)發(fā)生在尉遲敬德身上。
貞觀六年九月的某一天,李世民在他的出生地-武功(今陜西武功)的慶善宮賜宴百官。其時四夷賓服、海內(nèi)晏安,君臣們自然心情舒暢,于是在宴席上賞樂觀舞、飲酒賦詩,一派喜慶祥和之狀。但是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之間,卻有一個人滿面怒容,他就是尉遲敬德。
從一入席,尉遲敬德的怒火就騰騰地往上躥。因為有某個功勛并不高的將領(lǐng),此時此刻的座次卻在他之上,尉遲敬德無論如何也吞不下這口惡氣。他越想越是火大,于是借著酒勁發(fā)飆,對那個將領(lǐng)怒喝:“你有何功勞,座次居然在我之上?”
對方懾于尉遲敬德的氣勢,也怕破壞宴會的氣氛,只好低下頭不敢吱聲。坐在尉遲敬德下面的任城王李道宗見勢不妙,趕緊過來打圓場,不住地好言勸解。沒想到尉遲敬德突然怒目圓瞪,額頭上青筋暴起,猛然揮出一拳砸在了這位親王的臉上,李道宗當場血流如注,一只眼睛差點報廢。
慶善宮的喜慶氣氛在剎那間凝固。百官們目瞪口呆,搞不清這一幕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太宗李世民龍顏大怒,當即站起來拂袖而去。一場好端端的宴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宴席散后,李世民把尉遲敬德叫到了自己面前。
此刻尉遲敬德的酒早已醒了。他滿心惶恐,意識到接下來要聽到的,很可能是足以讓他一輩子刻骨銘心的話。
果然,尉遲敬德聽見李世民說:“朕過去對漢高祖劉邦誅殺功臣之事非常反感,所以總想跟你們同保富貴,讓子子孫孫共享榮華、世代不絕??墒悄闵頌槌⒚伲瑓s屢屢觸犯國法。朕到今天才知道,韓信、彭越之所以被剁成肉醬(菹醢之刑),并不是劉邦的過錯。國家綱紀,唯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常有!你要深加反省,好自為之,免得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身為人臣,聽見皇帝當面說這些話,盡管時節(jié)已近深秋,那一天尉遲敬德的全身還是被冷汗浸透了。
因為他知道,要想保住自己的頸上人頭和整個家族的榮華富貴,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學(xué)會自我克制,而且要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自我克制。
盡管尉遲敬德從這件事后就學(xué)會了夾起尾巴做人,凡事小心翼翼,但是,李世民還是沒有忘記隨時敲打他。
貞觀十三年,君臣間又有了一次非同尋常的談話。
李世民先是和尉遲敬德說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而后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有人說你要造反,是怎么回事?”
尉遲敬德頓時一怔,可他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皇帝這是在對他念緊箍咒?。?/font>
“是的,臣是要造反!”尉遲敬德忽然提高了嗓門,悲憤地說,“臣追隨陛下征伐四方,身經(jīng)百戰(zhàn),今天剩下的這副軀殼,不過是刀鋒箭頭下的殘余罷了。如今天下已定,陛下竟然疑心臣要造反!”
話音未落,尉遲敬德嘩的一聲解下上衣-遍身的箭傷和刀疤赫然裸露在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不無尷尬地看著這個一路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心腹猛將,眼前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仿佛都在述說著當年浴血奮戰(zhàn)的悲壯和艱辛以及君臣之間同生共死的特殊情誼……
李世民的眼眶濕潤了,他隨即和顏悅色地對尉遲敬德說:“賢卿快把衣服穿上,朕就是因為不懷疑你,才會跟你說這事,你還埋怨什么?”
高明的帝王在運用“恩威術(shù)”的時候,都很善于把握一種“分寸感”,既不會一味施恩,也不會總是發(fā)威,而是在二者之間維系一種動態(tài)平衡。
李世民當然也是這方面的高手。
經(jīng)過這次敲打,尉遲敬德越發(fā)低調(diào)內(nèi)斂,而李世民對他的表現(xiàn)也感到滿意,所以自然而然地收起了“大棒”,很快就給出了一根足以讓尉遲敬德受寵若驚的“胡蘿卜”。
有一天,照舊是君臣間在說話,李世民說著說著忽然冒出一句:“朕打算把女兒許配給你,不知賢卿意下如何?”
雖然這次不再是什么壞消息,而是天大的好事,可尉遲敬德所感受到的詫異卻絲毫不亞于上次。
因為這一年,尉遲敬德已經(jīng)55歲了,而太宗皇帝本人也不過才43歲,他的女兒能有多大可想而知。暫且不說皇帝的女兒身份如何尊貴,讓人不敢高攀,單就年齡差異來說,雙方的懸殊也實在太大了,簡直大得離譜。
如此不可思議的恩寵,叫尉遲敬德如何消受?
好在尉遲敬德仕途多年、經(jīng)驗豐富,聞言立刻跪地叩首,謝絕了皇帝的好意。他說:“臣的妻室雖然出身卑微,但與臣共貧賤、同患難已經(jīng)幾十年了;再者,臣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但也知道古人富不易妻的道理,所以迎娶公主一事,實在非臣所愿。”
李世民微笑頷首,沒再說什么。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
假如尉遲敬德不開竅,真的順著桿兒往上爬,傻乎乎地應(yīng)承下來,那等待他的很可能不是“抱得美人歸”的美妙結(jié)局,而是“吃不了兜著走”的尷尬下場。
尉遲敬德當然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和李世民之間就配合得相當默契。
當皇帝的,要善于表明自己的慷慨,不妨偶爾表示一下額外的恩典;做臣子的,要懂得恪守自己的本分,知道什么叫做器滿則盈、知足不辱。大家把該說的話都說得漂亮一點,不該說的則一句也不說。許多事情點到為止,心照就好……
也許,就是在這種反復(fù)的君臣博弈之中,尉遲敬德居安思危的憂患之情越來越強烈,所以到了貞觀十七年,59歲的尉遲敬德就不斷上疏“乞骸骨”(請求退休),隨后便以開府儀同三司的榮譽銜致仕。
而就在致仕的前一年,尉遲敬德就已經(jīng)有意識地淡出現(xiàn)實政治,追求棲心于神仙道術(shù)了。史稱“敬德末年篤信仙方,飛煉金石,服食云母粉,穿筑池臺,崇飾羅綺,嘗奏清商樂以自奉養(yǎng),不與外人交通,凡十六年”。
直到唐高宗顯慶三年(658年)去世,尉遲敬德基本上一直保持著這種遠離政治的生活方式。這一點和李靖晚年“闔門自守,杜絕賓客”的結(jié)局可以說是如出一轍。
不過,比起歷朝歷代那些“功高不賞”、“兔死狗烹”的功臣名將,他們實在應(yīng)該感到慶幸了。就算是跟同時代的人比起來,他們也遠比因涉嫌謀反而被誅的張亮、侯君集等人聰明得多,也幸運得多。
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正因為唐太宗李世民能夠把這種“恩威并施”的帝王術(shù)運用得爐火純青,從而牢牢掌控手中權(quán)力,所以才能與絕大多數(shù)元勛宿將相安無事、善始善終,而不至于像歷代帝王那樣,在江山到手、權(quán)力穩(wěn)固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屠殺功臣,以致在歷史上留下難以洗刷的污點和罵名。
“龍須湯”與貶謫令
除了李靖和尉遲敬德外,還有一個初唐名將對李世民的恩威之術(shù)也體驗得非常深刻。
這個人就是李績。
貞觀十五年(641年)十二月,時任兵部尚書的李績突然患病,郎中給他開了一副藥方,說必須要用“須灰”做藥引子才能治病。所謂“須灰”,就是人的胡須所研成的粉末。李世民聽說這件事后,立刻前去探視李績,并且二話不說就剪下自己的胡須,把它賜給了李績。
可想而知,當李績雙手捧著這幾綹天下最尊貴的“龍須”時,內(nèi)心是何等地感激,又是何等地惶恐!
他當即跪倒在地,“頓首見血,泣以懇謝”。
這副藥引子的分量實在是太重了!以至于李績不但感動得熱淚漣漣,而且把頭都磕出了血??杉幢闳绱耍坪踹€遠遠不足以表達他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李世民寬宏地一笑,說:“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
李世民君臨天下23年,恩威之術(shù)施展得最典型的一次,是在貞觀二十三年四月,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當時李世民已經(jīng)病勢沉重,知道自己即將不久于人世,于是把太子李治叫到身邊,給他交代政治遺囑。在李世民的遺言中,主要提到的人就是李績。
李世民對李治說:“李績才智過人,但是你于他無恩,恐怕難以使他效忠。我現(xiàn)在把他貶黜到地方,如果他馬上出發(fā),等我死后,你就重新起用他為仆射;要是他遲疑拖延,你只能把他殺了!”
五月十五日的朝會上,李世民一紙詔書頒下,把時任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李績貶為疊州(治所在今甘肅迭部)都督。
沒有人知道在接到貶謫令的那一刻,李績心中作何感想。相信他肯定有過一瞬間的震驚和困惑,然后就是一陣緊張而激烈的思考。
在皇帝病重、帝國最高權(quán)力即將交接的這一重大時刻,自己突然無過而遭貶,這到底意味著什么?!
李績不知道彌留中的皇帝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結(jié)局究竟是福是禍,但是有一點他可以確定-一切都取決于他當下這一刻的選擇。也就是說:是散朝后直接離開長安、趕赴疊州,還是暫時回到家中、靜觀事態(tài)演變?
走還是不走,這是一個問題。經(jīng)過片刻思索,李績很快作出了決定-他連家都沒回,連妻兒老小都來不及告別,徑直揣上詔書就踏上了貶謫之途。
聽到李績當天就啟程前往疊州的消息,即將登基的太子李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而彌留中的太宗李世民也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李績被貶當月,李世民撒手人寰。次月,李治即位。登基僅三天后,李治就把李績擢升為洛州(今河南洛陽)刺史兼洛陽宮留守;半個月后,又加開府儀同三司并“同中書門下,參掌機密”;同年九月,正式拜其為尚書左仆射。
至此,所有的人肯定都會為李績當初所作的那個決定慶幸不已。
因為這個決定不但讓李世民父子避免了誅殺功臣的惡名,而且也為高宗一朝留下了一位忠肝義膽的開國元老和輔弼重臣。假如李績當初不是當機立斷毅然離京,而是多一念遲疑、回家多耽擱幾天,那么下面這一頁輝煌歷史,有可能就不會出現(xiàn)(或者不會這么快就出現(xiàn))-
高宗總章元年(668年),李績以75歲高齡掛帥出征,一舉平滅了高句麗。這個曾經(jīng)讓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和唐太宗李世民三個皇帝傾盡國力、終其一生都無法戰(zhàn)勝的強悍小國,終于匍匐在了須發(fā)皆白的老將李績的腳下,也匍匐在了大唐帝國的腳下!
此時此刻,唐太宗李世民倘若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因為他在臨終前所走的最后一步棋,似乎仍然影響著他身后數(shù)十年的歷史。
假如當初沒有施展那一招先抑后揚、恩威并施的帝王術(shù),李績能否對重新起用他的新天子李治感恩戴德呢?假如沒有貞觀二十三年“乍落乍起”的人生際遇,李績能否深刻意識到,只有在新朝再立新功,他才能福祿永固、富貴常保呢?如果沒有這一切,李績有沒有那么強的動力在75歲高齡創(chuàng)造出“平滅高句麗、鷹揚國威”的歷史功績呢?
這些問題或許永遠沒有答案。
政治是聰明人之間玩的游戲
以上這些君臣博弈的故事,都是在李世民和武將之間展開的。那么,在李世民與文臣之間,演繹的又是一個什么樣的版本呢?
說起貞觀時期的文臣,其代表性人物當非房玄齡莫屬。
作為后人心目中居功至偉的一代良相,房玄齡對“貞觀之治”所作出的努力和貢獻是有目共睹、不言而喻的。史稱其“既任總百司,虔恭夙夜,盡心竭節(jié),不欲一物失所……明達吏事,飾以文學(xué),審定法令,意在寬平……論者稱為良相焉”。
毫無疑問,在貞觀群臣中,房玄齡絕對是李世民最為信任、最為得力的心腹股肱之一。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兢兢業(yè)業(yè)、一心為公的宰輔重臣,也依然會時刻感受到李世民手中那把“鐘馗利劍”的森寒之光。
據(jù)《舊唐書》記載,大約在貞觀初年,房玄齡“或時以事被譴,則累日朝堂,稽顙請罪,悚懼,若無所容”。意思是他時常會因某些過錯而遭到太宗的譴責,以至于一連數(shù)日都要到朝堂上叩頭請罪,內(nèi)心恐懼不安,一副彷徨失措、無地自容的樣子。
史書并未記載房玄齡到底犯了什么錯,不過這一點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房玄齡這種位高權(quán)重、深受寵信的臣子,身為皇帝的李世民自然要時常給他念念“緊箍咒”。這一點我們從李靖、尉遲敬德等人的遭遇就可以明顯看出來。
也正因此,所以房玄齡有時候就不僅僅是被“譴責”那么簡單。只要太宗李世民認為“有必要”,房玄齡甚至?xí)焕樟钔B殹?/font>
按史書記載,房玄齡在貞觀年間至少被停職過三次。
第一次大概是在貞觀十年,也就是長孫皇后病重的那些日子。《資治通鑒》稱“時房玄齡以譴歸私第”,也就是說他遭到太宗的譴責,被勒歸私宅。長孫皇后臨終前,特意為此事勸諫李世民說:“房玄齡侍奉陛下時日已久,一貫謙恭謹慎,所有的朝廷機密從未泄露半句。如果沒有什么重大過失,希望陛下不要舍棄他。”
此次房玄齡的停職原因史書同樣沒有交代,但是有一點我們很清楚-李世民之所以將房玄齡“譴歸私第”,絕不是要“舍棄”他,充其量只是想“冷卻”他。
暫時冷卻的目的,當然是希望在適當?shù)臅r候再把他“解凍”,然后讓他以更加謹慎的態(tài)度和更加飽滿的熱情,加倍地發(fā)揮光和熱!
所以,不管有沒有人勸諫,李世民在適當?shù)臅r候肯定是會召他回來的。
對此長孫皇后其實也是心知肚明。不過該勸諫她還是得勸諫,因為第三者的勸諫有時候也是給皇帝一個臺階下,好讓君臣雙方在“握手言和”的時候顯得比較自然,也顯得比較有面子。
比如貞觀二十年,房玄齡又一次被停職,時任黃門侍郎的禇遂良就連忙上疏,列舉了房玄齡對國家的諸多貢獻:“玄齡自義旗之始翼贊圣功,武德之季冒死決策,貞觀之初選賢立政,人臣之勤,玄齡為最。”然后禇遂良說,假如不是犯了什么不赦之罪,就不應(yīng)該把他摒棄;如果是因為他年邁體衰,陛下可以暗示他主動致仕。若非如此,只是因為一些小過失,希望陛下不要拋棄跟隨數(shù)十年的元勛老臣。
禇遂良的諫言句句在理,當然給足了雙方面子,所以李世民很快就把房玄齡召回了朝廷。
但是,并不是每次都有和事老出來打圓場。比如房玄齡這次復(fù)職沒多久,就再一次“避位還家”,史書還是沒有說明具體原因,但卻記載了這次復(fù)出的過程。
再次把房玄齡“譴歸”后,一連過了好幾天,始終沒人來勸諫,李世民不免有些著急。朝中政務(wù)繁冗,絕不允許他把房玄齡晾太久,可李世民一時又找不到什么好聽的理由公開讓房玄齡復(fù)職……
該怎么辦?
李世民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有了辦法。
這一天,李世民忽然告訴侍臣,說他要去芙蓉園游玩。芙蓉園位于長安東南角的曲江,要去那里必然要經(jīng)過房玄齡的宅邸。房玄齡得知消息后,立刻命子弟灑掃門庭。子弟問其故,房玄齡笑著說:“皇上隨時會駕到!”
片刻之后,龍輦果然“順道”來到了房府的大門口,然后太宗李世民就“順便”進來看望賦閑在家的房玄齡,最后又“順帶著”用御輦把房玄齡接回了皇宮。
這個故事很經(jīng)典!
除了表明李世民和房玄齡之間的默契和相知之外,這個故事的經(jīng)典之處還在于,它告訴我們-政治是聰明人之間玩的游戲。
換言之,只有讀懂人心,才能讀懂政治!
綜觀李世民跟房玄齡玩的這些政治游戲,我們不難解讀出這樣一些內(nèi)涵:
首先,不管是身為皇帝的李世民還是身為宰相的房玄齡,他們心里都很清楚,要把貞觀的政治局面玩好玩大,要想建功立業(yè)、青史留名,他們兩個就誰也離不開誰。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是“伙伴”關(guān)系;但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這個界限到任何時候都是不能模糊的,所以,他們之間更主要的還是“主仆”關(guān)系。
在這兩重關(guān)系之下,情況就變得有些微妙而復(fù)雜。
作為皇帝的李世民,必須“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一方面,李世民必須給予房玄齡最尊崇的地位和官爵,對他寄予最大的信任,賜給他人臣所能享有的最高恩典。比如把女兒高陽公主嫁給房玄齡的次子房遺愛,又讓弟弟韓王李元嘉娶了房玄齡的女兒當王妃,以此加強雙方的情感紐帶和利益聯(lián)結(jié)。
這些都屬于“恩”的范疇,目的是為了贏得房玄齡對自己的絕對效忠。
另一方面,李世民又必須經(jīng)常玩一些“小動作”,時不時把房玄齡“譴歸私第”、晾在一邊。這么做的目的有三:一、檢驗自己對權(quán)力的掌控程度,以防被暗中坐大的“權(quán)臣”架空;二、借此顯示皇權(quán)的威嚴,讓房玄齡懂得君與臣之間有一道永遠不能跨越的界限,所以,保持一個適當?shù)木嚯x對雙方都有好處;三、提醒房玄齡:雖然你很重要,但是你千萬不要以為朝廷離了你就不轉(zhuǎn)了,你應(yīng)該始終保持戒驕戒躁、謙虛謹慎的態(tài)度,永遠不能驕傲自大、忘乎所以。
這些都屬于“威”的范疇,目的是讓房玄齡時刻牢記-我是君,你是臣;政治第一,友誼第二!
其次,作為房玄齡而言,或許一開始對李世民的帝王術(shù)還比較陌生,所以在貞觀初年一被批評就嚇得惶惶不可終日,可他后來就逐漸明白了-皇帝手中的那把“鐘馗利劍”盡管看上去有些可怕,可它通常只是起一種威嚇作用的;只要你忠心不改、恪盡職守,那把劍就不會真的往你身上招呼。
一方面,他雖然仍舊對他的本職工作兢兢業(yè)業(yè),但卻時刻有著被皇帝“譴歸私第”的心理準備。他不但再也不會被皇帝的批評嚇得寢食難安,而且就算被停職,他也權(quán)當是度假。因為他知道皇帝離不開他、朝廷離不開他,所以不管怎么“譴歸”他都能很快官復(fù)原職,一點也不用擔心。
可另一方面,他也深深懂得,自己所享有的一切榮寵和恩澤都是天子的賜予,假如稍有不慎,隨時有可能被天子全盤收回。所以,必須時刻保持臨深履薄、戒慎恐懼之心,越是皇恩浩蕩,越要謙遜辭讓??偠灾痪湓挘簽楣僖M職,做人要低調(diào)。
這一切當然也被李世民看在了眼里,所以他對房玄齡越來越感到滿意。
貞觀十六年,李世民又晉封房玄齡為司空,仍舊讓他總攬朝政,并且監(jiān)修國史。房玄齡再次上表請辭,李世民又下詔勉勵他說:“昔留侯讓位,竇融辭榮,自懼盈滿,知進能退,善鑒止足,前代美之。公亦欲齊蹤往哲,實可嘉尚。然國家久相任使,一朝忽無良相,如失兩手!公若筋力不衰,無煩此讓。”
這段話看上去好像是普通的慰勉之辭,實則大有深意。所謂“自懼盈滿,知進能退,善鑒止足”,其實正是李世民對臣下的一種要求。假如做臣子的都能具備這樣的美德,或者說都能諳熟這樣的游戲規(guī)則,那皇帝自然就沒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換言之,臣子越是謙讓,皇帝反而會更加信任他,越敢把權(quán)力交給他。所以李世民才會毫不避諱地說了一句大實話:“朝廷一天沒有好宰相,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樣!”
正是由于對房玄齡的信任,所以貞觀十九年,當李世民御駕親征高句麗的時候,他才會命房玄齡留守長安,把朝政大權(quán)全部委托給他,讓他“得以便宜從事,不復(fù)奏請”。
這實際上就是賦予了他皇權(quán)代理人的身份和權(quán)力。
那么,面對李世民交給他的無上信任和權(quán)力,房玄齡又是怎么做的呢?
有一天,房玄齡正在留守衙門辦公,有人突然闖進來,口口聲聲說要告密。房玄齡問他告誰的密,那人說:“告你的密!”
房玄齡一聽,連想都沒想,立刻命人準備車馬,把這個告密者直接送到了前線的天子行在。
李世民聽說留守送來了一個告密者,剛開始頗為詫異。因為以房玄齡的能力而論,他是不可能隨隨便便把皮球踢給皇帝的,更何況此時皇帝還在前線打仗。所以李世民斷定,若非出于某種特殊原因,房玄齡是絕不會這么做的。
李世民轉(zhuǎn)念一想,馬上就猜出了答案。
他隨即命人持刀列隊,然后接見告密者,問他要告誰,那人回答說:“房玄齡。”
李世民冷笑一聲:“果然!”當即喝令左右,二話不說就把那個告密者腰斬了。
事后李世民給房玄齡下了一道手詔,責怪他不夠自信,還說:“更有如是者,可專決之!”
這又是一個典型的按照規(guī)則來玩的政治游戲。
作為房玄齡,雖然被皇帝賦予了專斷之權(quán),但是碰上這檔子事,他是萬萬不能專斷的。因為這件事實際上是把房玄齡推到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那就是要恪盡一個留守的職責,還是要謹守一個臣子的本分?
如果房玄齡選擇前者,自作主張把這個人殺了,那固然是盡了留守的職責,可皇帝過后一旦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對房玄齡起疑心呢?會不會覺得房玄齡過于獨斷專行,因而對他產(chǎn)生不滿和戒備呢?
完全有這種可能。
所以房玄齡寧可挨罵,也必須把事情交給皇帝處理。這么做,一來可以證實自己的清白,二來可以表明自己的忠誠,最后還能夠向皇帝傳遞出這樣的信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謹守人臣本分,碰到必須由皇帝親自處理的事情,他絕不會越俎代庖。
而作為李世民,他內(nèi)心對房玄齡這種做法其實是很滿意的。他之所以在聽到告密者的回答時會說出“果然”二字,是因為他猜出了告密者的來意;而他之所以能猜出告密者的來意,恰恰是因為他了解房玄齡的性格,也知道房玄齡這么做的用心所在。
可即便李世民覺得房玄齡這么做是對的,表面上他也必須“責怪”他,并且重申對他的授權(quán)和信任,這樣才能展示一個皇帝用人不疑的胸懷。
總之,君臣雙方其實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都要按照游戲規(guī)則把屬于自己的那個角色演好。所以我們說,政治是聰明人之間玩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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