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達(dá)，深不可志。
夫唯不可志，故強(qiáng)為之容曰：與兮其若冬涉水，猶兮其若畏四鄰，嚴(yán)兮其若客，渙兮其若凌澤，沌兮其若樸，混兮其若濁，曠兮其若谷：濁而靜之徐清，女以重之徐生。
褒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襒而不成
頭句就表明了，本章是以“古之善為道者”為例說明人“應(yīng)該”怎樣為道，所以像是接著上章說下來的，全章主旨思想清楚明白，很容易把握。但有幾個重要的字與王本有所不同，因之對相關(guān)句義的理解有著頗大分歧，不好取舍。
【解說一】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達(dá)，深不可志。
1、這兩句無疑是說，古代的“善為道者”運(yùn)用道處理問題真是太高明了，以致常人根本說不清其高明之所在。讀來似乎有個語?。褐髡Z是“善為道者”，但謂語不像是對人的陳述，而是講他“為道方式”的特點。中間脫漏了“其行事也”四字吧？但我以為，與其這樣解釋，不如說老子這是有意“主謂不搭配”：不僅文字精練了，還突出了古之為道者“善為道”之所在?！┢淙绱耍盘匾庠凇盀榈勒摺鼻懊婕恿藗€“善”字。
2、“微妙玄達(dá)”何義？我以為，這是個聯(lián)合詞組，“微妙”就是通常理解的意思，“玄達(dá)”的意思差不多：“玄”是深奧義，“達(dá)”相當(dāng)于“通”（有的版本就作“通”），這里是說他的那些行事方式彼此相通，你簡直看不出有何區(qū)別。所以下句評之曰“深不可志”?！司涓黠@是針對“其為道方式”而發(fā)。注意：此“志”通“誌”，標(biāo)示出某對象的特征的意思。
【辨析】
1、頭句中的“道”字，許多版本都作“士”，而這兩個字是無法通假的，因此歷來多有爭論?！督褡ⅰ穼Υ吮響B(tài)說：“王弼本‘士’，帛書乙本作‘道’，同傅奕本，驗之郭店簡本（甲組），正作‘士’，此證‘士’字更近古義。”但沈先生看重的是文義，堅持從帛書，作“道”，他說：“‘為道者’乃君王，‘為士者’乃宰臣，此一字之改，有原則區(qū)別。也可見君權(quán)至高無上，唯我獨尊之后，對君主的善意進(jìn)言也被看作是犯忌的?！薄乙詾檫@個討論是多余的：“士”通“事”（楊樹達(dá)要釋中說：“‘士’‘事’一字，古通用?！保吧茷榈馈币簿褪恰吧茷槭隆?，在許多版本中“道”作“士”，蓋因此也。——《譯注》從王本，注釋說：“古之善為士者：古代明于治道之士?！茷槭俊?，即指善于行道之士。”并按此注釋將這兩句翻譯為：“古代明于治道之士，幽微精妙深奧通達(dá)，深邃得難以認(rèn)識?！本驮撜f是“武斷式誤解”了。又，該書又從王本，末句的“志”作“識”，以為是“認(rèn)識”義。這就更錯了，因為即使作“識”，這個“不可志（識）”也不能是“不可認(rèn)識”的意思：本章就是在講對它的認(rèn)識??！下句說“故強(qiáng)為之容”，更說明對它至少已經(jīng)有所認(rèn)識了啊！而在古代，“識”，正是常常借作“誌”的。
2、對這里的“微妙玄通”，沈先生有個意見：“‘微妙玄通’，現(xiàn)譯為‘精妙通達(dá)’（《陳注》）、‘細(xì)致、深遠(yuǎn)而通達(dá)’（《任譯》）等，都不免有望文生義之嫌?！⒚钚_(dá)’實際是指四個方面，‘微’是極小，‘妙’（渺）是極大，‘玄’是幽隱，‘達(dá)’是顯豁，‘微妙玄達(dá)’即是‘大小隱顯’，這四個方面都深不可志。”我以為他這意見可取。
【解說二】唯不可志，故強(qiáng)為之容，曰：與兮其若冬涉水，猶兮其若畏四鄰，嚴(yán)兮其若客，渙兮其若凌澤，沌兮其若樸，混兮其若濁，曠兮其若谷。
1、前兩句是承接上句的“不可志”說的，故頭上的“唯”字相當(dāng)于“就因為”；“強(qiáng)”是“勉強(qiáng)”義，“容”是動詞，描繪、形容的意思；“之”是“古之善為道者”的復(fù)指詞，作“容”的前置賓語。——這樣，“為”字只好視為助詞，同于“大為不滿”這種說法中的“為”了。自然，將“為之”理解“對他”，說“容”是“加以描述”的意思，也通。
2、接下的七個含“兮”字的感嘆句都是描述古之善為道者的行為表現(xiàn)與儀態(tài)，因為是直接征引“強(qiáng)為之容”者的話，所以前面加個“曰”字。世轉(zhuǎn)本多省去了“曰”字，于文義無損。這七句不難理解，只須指出以下幾點：
頭句中的“與”通“豫”，本應(yīng)和下句頭一字“猶”構(gòu)成雙音節(jié)詞“猶豫”，但和“恍惚”也常被拆開說“惚兮”、“恍兮”一樣，也分開來單用了。這是《老子》特有的文風(fēng)。因此，頭兩句是說那古之善為道者行事總是小心謹(jǐn)慎，顯得猶豫不決膽小怕事似的?！叭舳嫠本褪亲置媪x：這“水”是泛指江河湖海，“涉”是行走義；“若畏四鄰”，我以為就是指早晨起床時怕影響鄰人就躡手躡腳地走路和動作，以此說明“他”嚴(yán)以律己，關(guān)心他人。
第三句的“嚴(yán)”字有嚴(yán)肅端莊而不敢放肆，拘謹(jǐn)擔(dān)心卻不失威嚴(yán)的意思，這是對于在別人家作客的人的最好寫照；想到這一點，該句句義自明?！谒木涞摹皽o”字是“水盛貌”，“凌”是逾越義，故是穿越波濤洶涌的湖泊的意思，喻指“他”勇敢堅強(qiáng)，有膽量，有氣魄，與上句恰相對照。
第五、六句說“沌兮”、“混兮”，又是將“混沌”拆開單用。聯(lián)系到二十章模擬圣人的口吻說：“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兮”，和十九章說圣人教人“見素抱樸，少知寡欲”，再想到“樸”的本義是指未加工的木材，“濁”的本義是指液體未予澄清時的狀態(tài)，也就大體上可以領(lǐng)會這兩句的含義了，不必太計較其他版本文字的差異，因為必定是意思差不多的。
末句“曠兮其若谷”好懂：“谷”在《老子》中多次出現(xiàn)，都是比喻虛懷若谷，所以這一句我以為最好翻譯為：“胸懷寬廣啊，真是虛懷若谷”?！司錄]有“對應(yīng)句”，是脫漏了，還是老子又有意來個“參差美”？考慮到第四章開頭說“谷神不死”，我以為是老子特意用此句收尾，暗示前幾句的根本乃在于“谷”，古之善為道者的“善”可概括為“谷神品格”。
【辨析】
1、這一段前兩句，世傳本大多頭上都有“孰能”二字，第二句多作“孰能安以久，動之而徐生”?！督褡ⅰ返淖g文是：“誰能在動蕩中安靜下來而慢慢的澄清？誰能在安定中變動起來而慢慢的趨進(jìn)？”《譯注》的是：“誰能讓濁流不再洶涌，在安靜中慢慢澄清？誰能在長久的安定之后，又讓它逐漸萌動生機(jī)？”沈先生在批評幾家的譯文“不比原文更易解”之后，自己給出的譯文是：“混濁的水由靜態(tài)而會慢慢地變清，像女子懷孕一樣，弱小者持重，就能慢慢地萌發(fā)生機(jī)?！薄戳诉@樣的譯文，我估計注家們其實誰也不相信自己讀懂了這兩句的，只好強(qiáng)作注譯。我則愿意公開承認(rèn)“我沒有讀懂”，同時認(rèn)定“此乃衍文”。因此，我將這兩句放到括號中，不作解說了。
2、下面三句則明白得很：對“古之善為道者”做了多方面的具體描述之后，就對他的德性做個概括、總結(jié)。所以這三句正是本章的落腳點?！⒁猓?/span>“葆”即第九章“揣而銳之，不可長葆”的“葆”，不過在那里是“隱藏”義，這里只是表示小心謹(jǐn)慎地保持著；“此道”即古之善為道者“為”的那個“道”；“不欲”是“不愿意”的意思，“盈”是“滿”義，“滿”意味著容易溢出，這個“不欲盈”理當(dāng)意在“不溢出”；“襒”是“拂拭”義（《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騶行）適趙，平原君側(cè)行襒席”。）“成”有“既成、現(xiàn)成”義，又可當(dāng)“法式、格式”講，故“襒而不成”字面義是經(jīng)常拂拭，不固守既成定式，由于這是說明“不欲盈”的“目的”和結(jié)果，所以是喻指經(jīng)常去掉自身缺點，不斷進(jìn)步。
3、這一章，王蒙的轉(zhuǎn)述是：“從前那些好好學(xué)道和實行道的人，精微、智慧、深刻、明白。
【譯文】
古代善于依道行事的人，其行為表現(xiàn)可說是微妙玄通，深奧得簡直不可描述。
但也正因為不可描述，我要來勉強(qiáng)形容他一下。這樣說吧：他總是謹(jǐn)小慎微，就像是冬天里在結(jié)了冰的江河上行走，處處小心翼翼，像是早晨起床時躡手躡腳以免驚動鄰人；他做事一定嚴(yán)肅認(rèn)真依規(guī)依矩，就像是在別人家里做客，又勇敢堅強(qiáng)極有魄力，像是在驚濤拍岸的湖泊中破浪前進(jìn)；他待人敦厚樸實，像是未被加工的木料，又寬宏大量像是能夠容納任何一種意見?？傊?，他虛己下人，心胸開闊，充滿谷神品格與情懷。[濁而靜之徐清，女以重之徐生。]
保持這種“為道”態(tài)度的人是不愿意把事情做得太滿的。正因為他不把事情做得太滿，所以他能夠隨時發(fā)現(xiàn)和克服自己的缺點，從不固守舊模式舊套路行事，總是與時俱進(jìn)，不斷取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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