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北游歸來,李白又重游吳越,漂流于淮陽、邳州、淮安、當(dāng)涂、武漢、岳陽一帶。仍是無功而返,郁郁不得志。此時的李白,已然步入了人生的后半程 。
更讓人沉痛的是,再次返回安陸,妻子許氏病重,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五歲的女兒平陽和兩歲的兒子伯禽。這一年,李白四十歲。中年亡妻,大不幸。更不幸的是,一雙兒女,更沒了依靠。
與許氏夫妻十多年,雖不是兩情相悅轟轟烈烈死生相依,卻也是平淡溫馨,細水流長。許氏像一朵寂靜的小白花,寂然開放,寂然凋落,寂然歸于塵土。她在李白的人生底色中,留下的不是濃墨重彩的華麗,只是一抹淡淡的悲涼。
許氏亡故,李白變賣居室和幾十畝山地,攜兒女遷居?xùn)|魯,離開了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安陸。
遷居?xùn)|魯,李白有幾種考慮:一是東魯乃孔子故里,儒學(xué)源地,禮儀之邦,能結(jié)交更多文人才士;二是李白有幾個遠房叔伯和兄弟在東魯做一些小官小吏,好歹能有些照應(yīng);三是想向當(dāng)時“三絕”之一的裴將軍學(xué)劍。
裴將軍,金吾大將軍裴旻,多次征戰(zhàn)吐蕃,屢立奇功,世人稱之“劍圣”。其劍與吳道子的畫,張旭的草書,并稱“三絕”。王維曾有詩贊其曰:腰間寶劍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戰(zhàn)勛。見說云中擒黠虜,始知天上有將軍。
此時的裴將軍正閑居?xùn)|魯,李白自小學(xué)習(xí)劍術(shù),對裴將軍的大名早有耳聞,一直欽慕不已。文無出路,求之于武。自己若是能像裴將軍一樣,上陣殺敵,建功立業(yè)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李白欣然規(guī)往,表示“愿出將軍門下”,然而李白只知裴將軍劍術(shù)高超,卻不知裴將軍和李白一樣遇上了人生的坎坷、時代的困局。
裴將軍一身武藝,卻為主將所忌,有志難伸,未到五十便解甲歸田,閑居在家,郁郁終日。劍術(shù)雖高,也只能在酒席宴會上,對著空氣揮舞。本該在戰(zhàn)場殺敵的絕技,卻淪落為供人嬉戲觀賞取樂的雜耍,怎能不讓人感到憤懣悲哀。
“我還想向先生學(xué)文寫詩呢,先生何必明珠暗投來學(xué)劍。”裴將軍的回復(fù),讓李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一個人的際遇忽然成了一堆人的際遇,這個時代似乎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
不幸的事從來不愛獨來獨往,它們總喜歡成群結(jié)隊。學(xué)劍不成,學(xué)儒亦不順?!棒斲耪勎褰?jīng),白發(fā)死章句。問以經(jīng)濟策,茫如墜煙霧”,他發(fā)現(xiàn)東魯?shù)奈娜松砩隙加兄还蓾鉂獾挠馗畾猓跏撬@種過慣了放浪不羈生活之人所受得了的。李白身上雖然有儒家的底蘊,但從行為處事和心性上,他完全是一個道家的人。于是,對迂腐的儒生們徹底失望的他,來到了徂徠山,與山東名士孔巢父、韓準(zhǔn)、裴政、張叔明、陶沔一同過上了隱居修道的生活,他們效仿魏晉“竹林七賢”,自稱“竹溪六逸”。
看著李白一人鰥居無偶,加之浪蕩不羈,還有一兒一女需要照顧的情況下,朋友們撮合他娶了鄉(xiāng)婦劉氏。李白對這個劉氏也不存在什么感情,只是考慮到一雙兒女平陽和伯禽的日常照料,有個后母燒燒飯做做菜也是好的,對于朋友的撮合也沒拒絕。劉氏原是一鄉(xiāng)中寡婦,比不上許氏書香門第大家閨秀,更不懂陽春白雪詩詞歌賦。只知道李白好歹是個詩人,在名士口中頗有些名望,與其再嫁一個鄉(xiāng)野農(nóng)夫,嫁個大詩人應(yīng)該還不賴。劉氏,這個歷史上的無名小卒,也幸運地搭乘了詩仙的云中快車,在歷史上留下了小小的一撇。
劉氏嫁過來不久,才知道完全被李白這個大詩人的名頭給騙了。鄉(xiāng)婦眼拙,大字不識,哪認(rèn)得什么詩歌好壞,李白成天吹得那些牛一個都沒實現(xiàn),只有數(shù)不清的菜米油鹽,還不完的酒債,吹不盡的兩袖清風(fēng) ……
時長日久,劉氏對李白整日東游西逛、呼朋喚友、喝酒尋道之事漸漸失去了寬容耐心。日子過得苦巴巴,錢財沒有來路,經(jīng)常要靠朋友接濟過活,李白卻瀟灑自如,成日爛醉,一副胸?zé)o大志的樣子。劉氏對李白頗有微辭,時不時挖苦揶揄一兩句,李白如咽蒼蠅,惡心難受,又如鯁在喉,無可辯駁。他只是一再強調(diào),我李白終有輝煌騰達的那一天!劉氏只是輕笑,把一兜爛白菜扯得吱吱作響。
十
天寶元年八月,四十二歲的李白終于迎來了人生的轉(zhuǎn)機:他接到朝廷召他入京的詔書!
千里傳佳音,李白欣喜若狂!苦等了十幾年,終于等來了云開月明!
他急忙收拾行裝,告別兒女,寫下: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字里行間少不了對經(jīng)常挖苦揶揄他的劉氏有所戲謔,謂其愚婦拙眼看人低。
劉氏見李白一朝突然接到了天子召見的詔書,幸福得有些吃驚,對李白又十分不舍起來,溫順地跑過去扯著李白的衣角,撒起嬌來,關(guān)切的問:丈夫何時歸來?
李白“哼”地一聲甩開臂膀,寫下《別內(nèi)赴征》:
出門妻子強牽衣,問我西行幾日歸?歸時倘佩黃金印,莫學(xué)蘇秦不下機。
李白終于有了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戲謔道:等到我歸來,像蘇秦一樣,腰佩宰相黃金印,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庸俗了不理睬我,連織布機都不下。
正所謂“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從東魯?shù)介L安一千余里,李白竟只十日便趕到了!
再一次來到熟悉又陌生的長安,時過境遷,感慨萬千。只是心情已然完全不同,曾經(jīng)爛醉過的酒肆,曾經(jīng)拜倒過的臺階,曾經(jīng)匍匐過的街道,曾經(jīng)吞吐過的煙塵,一一從眼前滑過,喚起他狼狽的記憶,又迅速淹沒在等待召見的欣喜里。
在招賢館里住下,等待玄宗召見的日子里,李白照例喜歡外出游玩。一天游到了紫極宮,結(jié)識了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頭,這個老頭正是賀知章。賀知章才名比詩名大,曾是武則天證圣元年的狀元,先后歷任禮部侍郎、秘書監(jiān)、太子賓客,人稱“賀監(jiān)”,詩歌膾炙人口的就兩首,一首是“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的《詠柳》,一首“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回鄉(xiāng)偶書》。但老賀頭是歷朝歷代詩人中,難得的官運一帆風(fēng)順、亨通無阻的一個。原因在于老賀頭這個人“很會說話”,既能解決問題,又能化解矛盾,還不得罪人,這種修養(yǎng),這種功力,沒幾個文人能做到。一大把年紀(jì)了,皇帝仍不愿意讓他退休回鄉(xiāng),可見對其信賴。此時賀知章已八十三歲,卻容光煥發(fā),縱酒風(fēng)流,氣度雍容。兩人一見如故,仿佛在哪里見過,倍感親切。
老賀頭開始發(fā)揮他“會說話”的功力,見到李白,狂贊其姿、其貌、其氣質(zhì),李白心懷大悅,久聞賀監(jiān)大名,也知道賀知章可是集賢院學(xué)士,在皇上面前說話可是頗有分量的。李白也很靈光,趁著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際,恭敬呈上整理好的《蜀道難》,賀知章粗略一看,字里行間,豪氣直沖斗牛,大贊不已。“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也!好文!能寫出這樣的文章的人,非是神仙,則乃天上謫仙人也!”
老賀頭人老眼不拙,此話雖有夸張,卻并無虛言。賀監(jiān)回去不多日,玄宗皇帝便親召李白于金鑾殿。
這一天,李白精心整理過儀容,在內(nèi)監(jiān)的帶領(lǐng)下,第一次踏進了夢寐以求的皇宮!這個他朝思暮想的天子龍庭,這個他一飛沖天的金鑾寶殿,這個他實現(xiàn)管仲一樣夢想和抱負的圣地,來了,來了,一切都來了!曾經(jīng)朝思暮想,曾經(jīng)郁郁寡歡,曾經(jīng)無限憧憬,曾經(jīng)又瘋狂想象,而今,這一切都成現(xiàn)實。我李白,終于迎來展翅翱翔之時了!
穿過林立的廊榭,跨過無數(shù)的臺階,爬上最后一級臺階,威嚴(yán)的侍衛(wèi)整齊地分列左右,李白恭敬地低著頭,面對著反射著金色微光的地板,用余光瞥見了侍衛(wèi)門黑青滾邊鞊鏌靴。他知道,此時端坐在前正是那大唐天子——李隆基。
李白正欲跪拜行禮,玄宗制止,并命人賜座。李白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上侍衛(wèi)抬過來的檀木黑椅,這才端直上身,大著膽子,一睹了天子真容。皇帝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威嚴(yán),面前這個身穿絳紗龍袍、腰系明珠寶袋的天子,除了穿著里透露著不可冒犯的威嚴(yán)與華貴,身材容貌與普通世人無異,甚至像一個和善的兄長。
此時的玄宗皇帝已五十七歲,他皮膚松弛,皺紋隱顯,須發(fā)微黃,只是雙眼還閃爍著年輕人的機敏與睿智的光芒,似乎有一顆永不服老的心,在他日漸老去的軀殼里不甘示弱地搏動著。
“天下人都說李白如仙人下凡,詩中有仙風(fēng)道骨,今日得見,仙風(fēng)道骨不止在詩也!”李白呈上詩稿,玄宗讀到“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驚嘆不已,謂其乃真仙人也!玄宗喜詩亦作詩,是皇帝中難得的文藝青年,青年雖老心不老??匆娎畎椎脑姫q如年輕的心回到了身體里,竟有種莫名的悸動!隨口吟出,快然不已,大贊妙哉妙哉!
“賀監(jiān)所言,果然不虛!如此才華,委屈你供奉翰林,侍詔左右,為朕書寫江山,可好?”
皇帝親賜,李白受寵若驚,連忙跪地謝恩。一切仿佛是一場夢,來時猝不及防,醒時又真假難辨,飄飄然,像喝了一夜的酒,醉得天昏地暗,然而從接到詔書至此,李白卻滴酒未沾。原來,夢比酒更醉人。
十一
李白從招賢院搬到了翰林院,這小小的翰林院,雖然地方不大,但卻供養(yǎng)著天下最有才華的人,集中了一批頂尖的知識精英。這些知識精英隨時等待皇帝的詔令,或編史、或修書、或擬詔、或填詞、或作詩……李白也成了其中一員。
起初,這樣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有事時,皇帝傳喚,弄弄筆,寫寫命題作文,皇帝高興了,揮揮手,就是一大堆賞賜;無事時,和同僚們談?wù)勌欤f說地,吹吹牛。瀟灑滋潤,不愁吃穿,好不愜意!
時長日久,李白發(fā)現(xiàn),翰林院的生活并非他想象得那樣,如一個桃花源般和諧美好,令人艷羨,而是另一個世俗的競技場。有才之士雖多,但真能交心者少之又少。大多數(shù)人,表面上言語和善、春風(fēng)滿面,背地里虛與委蛇、逢場作戲。嫉妒、揶揄、風(fēng)涼、較勁,不一而足。和他們在一起,不得不假意逢迎,這樣的日子,讓李白渾身難受,倍覺惡心。習(xí)慣了幽悠山林、瀟灑自如的李白,天真爛漫得,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怎么能受得了如此拘束。
除此之外,一些王公貴族、大臣官宦,眼頭活,見李白得勢,隨意揮筆便哄得皇帝開懷大笑恩賞不已,便紛紛前來攀交。真可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知”,李白紅了,翰林院的門檻也腫了。李白惹不起這些人,成天有躲不掉的應(yīng)酬、赴不完的酒局、陪不完的笑臉。但這些人,真正能有幾個知己,不過是些湊熱鬧的蒼蠅,待熱鬧散去,也就不見了蹤影。
李白生性不愛這些熱鬧,不愛曲意逢迎,他只能時常偷偷溜出去找賀知章喝酒,經(jīng)常夜不歸宿,縱使歸來,也是爛醉如泥。
然而,翰林院的生活,侍詔的職責(zé)又容不得他“玩忽職守”。原則上是要呆在翰林院,隨叫隨到的,生性放誕不羈的李白,可不是那籠中的金絲雀,他做不到。慢慢地,李白對這樣的生活,生出厭惡來,有時明知也要故犯。他終日與賀知章混在一起,不是醉倒在酒肆店鋪,就是醉倒在山間竹林 。
天寶二年,興慶宮里的牡丹花開得正艷,一朵大過一朵,朵朵爭艷,爭相炫耀著大唐國花的妖嬈。玄宗皇帝心情歡喜,攜楊貴妃賞花聽曲,新花配舊曲,玄宗皇帝聽著,滋味索然,總感覺不夠應(yīng)景。忽然想到李白,讓他來重填新詞。遂命左右,即刻召李白前來。
真可一頓好找!傳話太監(jiān)找遍了各個地方,才在賀知章家里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李白從酒桌上拉下來。李白踉踉蹌蹌,說話時舌頭都在打顫,如何做得詩?無奈天子有命,只得醉酒疾行。
來到興慶宮,跪地行禮的李白,如一灘軟泥,直接癱坐在地,直不起身來。滿身酒氣,熏得一旁的宮女太監(jiān)紛紛以袖掩面,面露鄙夷之色。玄宗皇帝發(fā)自內(nèi)心地欣賞李白,也知道李白不羈的個性和喝酒的愛好,這樣的李白就是詩中的李白,李白不喝酒,哪來連珠妙語,哪來神來之筆。
見此情景 ,皇帝并不發(fā)怒,反倒謙虛地表明寫作意圖,李白欣然應(yīng)諾。只是這一路跑來,渾身發(fā)熱,加上酒勁上頭,更是燥熱難耐,腳底汗發(fā)如雨。李白說到:臣文思如泉,只是腳底燥熱,飲酒過多,雙手無力,脫靴不得,阻塞了思慮。
玄宗遂命高力士幫李白脫去靴子。高力士愣了一下,以為聽錯了,恍惚了一下,才知并沒有聽錯?;实勖约航o李白脫靴。他俯下身,幫李白脫去袍靴,靴子離腳的那一刻,高力士像被蟲子蜇了手指一般,靴子脫手飛出。
李白又說:無人磨墨,筆無從下,文無從出。
玄宗便命貴妃磨墨,楊貴妃亦素來喜歡李白詩詞,欣然研磨。
李白便趁這力士脫靴、貴妃磨墨之機,稍加構(gòu)思,揮筆寫下《清平調(diào)詞》三首:
其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其二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這三首詞,可把貴妃夸贊得天上有地下無,楊貴妃臉上露出了羞怯的笑意,玄宗見貴妃笑了,甚是歡喜。大賞!命樂師百工奏樂高唱,群臣百官飲酒盡歡。這一夜,大唐國,長安城,興慶宮,燈火通明,弦歌不絕,曼舞不息,天子、貴妃、百官、李白都笑了!
只有一個人冷冷地打量著這歡娛的燈火,靜寞著,心里兜著憤恨與怒火——高力士。
李白無意中得罪了這個在皇帝面前點頭哈腰,卻在他人面前頤指氣使的大太監(jiān),高力士。高力士,皇帝身邊的貼身大太監(jiān),皇帝的第二只耳朵,也是皇帝的第二張嘴巴。可以讓皇帝聽他想聽見的,也可以讓他無意間聽到他不想聽見的,可以傳達皇帝想說的,也可以誘導(dǎo)皇帝不想說的。甚至,皇帝的奏章都是由高力士代為批閱。群臣百官,見到高力士,都要恭敬三分,而李白竟然讓力士捧臭腳脫臭靴!
加之李白是一個生性愛吹牛的人,什么芝麻大點的小事就被他吹得山呼海嘯的,到處炫耀。曾經(jīng)皇帝給翰林院每人換一匹馬,讓他去領(lǐng),被他寫成了“朝天數(shù)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榮耀之極的感覺;玄宗皇帝去溫泉宮泡溫泉,詔命李白隨行,被他寫成“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zhí)祚R駒”,比自己泡了溫泉還高興。這“貴妃磨墨、力士脫靴”的事,在他嘴里就成了傲視天下放浪不羈的英雄故事,不久便天下皆知。貴妃量大,倒是能理解李白這種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贊美,高力士人小,哪受得了這般侮辱?
不久,高力士開始使壞。他知道自己無法左右皇帝的好惡,改變皇帝對李白的欣賞,但有一個人可以——楊貴妃。
皇帝可以為了求得貴妃一笑,傾國之力,專門開辟一條快遞線,從嶺南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運送荔枝,只因貴妃愛吃。只要貴妃喜歡的,皇帝必然喜歡,同樣,只要貴妃討厭的,皇帝也自然愛不起來。
高力士跟隨皇帝這么多年,算是摸到了皇帝的七寸,準(zhǔn)確地把準(zhǔn)了皇帝的軟肋,而他一出手,幾乎就把李白幾十年的苦苦打拼和努力,一掌打翻在地,隨水東流而去……
高力士見到貴妃,貴妃嘴里正好哼唱著李白的清平調(diào),高力士納悶道:
原以為貴妃娘娘很恨李白才是,誰知貴妃娘娘還在哼唱此含沙射影之曲?
貴妃不解,復(fù)問高力士。高力士道:
李白在詩中,竟然拿趙飛燕跟貴妃娘娘作比,這趙飛燕雖美,卻是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這不是在諷刺娘娘嗎?
正好當(dāng)時天下言楊貴妃禍國殃民,迷惑皇帝,致使皇帝醉心歌舞不理朝政的聲音也時有耳聞。這正好戳中了貴妃心中的隱痛!
之后一段日子,李白忽然發(fā)現(xiàn)玄宗皇帝越來越少地召見他了。甚至一連半月,得不到詔命。熱得發(fā)燙的一塊寶玉,忽然冷落了下來。李白也覺出了這之間的微妙變化,只是頗為納悶,不明所以,又只能無端猜測,悶悶不已。只能一如既往地喝酒,只是這酒中,多了一絲淡淡的苦味。
后來,從賀知章等酒友口中也得出了一些消息。大唐盛世,小人當(dāng)?shù)?,忠直之士有志難伸。宰相李林甫與宦官高力士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玄宗又一味沉迷歌舞,迷戀貴妃,不理朝政。像賀知章等老臣的奏章都上達不了天聽,都是高力士草草批閱了事。雖然極不愿意相信心中的明君,已然走正在昏聵的邊緣,但一個人微言輕自身難保的人,又怎能力挽狂瀾,改天換地呢?
恩寵如驟雨,來時快,去時更快。他滋養(yǎng)了久旱的李白,又迅速呼嘯而去,留給他無限的希望與幻想。望著疾馳而去的恩寵,李白不甘心,奮斗了這么多年的,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幾乎快接近當(dāng)初的夢想了,那一步,只觸手可及。此時,就這樣暗淡下去,這絕非他的初衷。李白并不是一個留戀于權(quán)力與虛名的人,只是他沒法給一生所學(xué)、滿腔雄志一個交待。李白理想的狀態(tài)是“待吾盡節(jié)報明主,然后相攜臥白云”,只可惜,此時,主已不“明”,節(jié)更難“盡”!
李白決定做最后的掙扎:辭職!
辭職有兩種,一種是真心渴望離開;一種是表達對現(xiàn)狀的不滿,以退為進。李白的辭職屬于后一種,他希望以這種方式激發(fā)玄宗尚未完全泯滅的愛才之心,下意挽留,許以重任。這樣的奇跡曾經(jīng)發(fā)生在賀知章身上,那時的玄宗,年輕有為,卓識且惜才。然而,奇跡并沒有再次降臨,李白被放逐了!
玄宗順?biāo)浦?,以李白“非廊廟器”,賜金遣之。
仿佛一只酒杯墜地,碎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甚至來不及思索,來不及惋惜。李白捧著“賜金”,揮淚走出大明宮,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每一步都是那么感概,每一步心中都惻愴難平。
落羽辭金殿,孤鳴托繡衣。能言終見棄,還向隴西飛。
老友賀知章已告老還鄉(xiāng),離開了長安。此時的李白,如一只落羽的孤鳥,舉目四望,無枝可棲。孤獨,凄惶,失落,不滿,從久沉的心池翻浮而上,一齊涌來。偌大的京城,忽然顯得陌生又哀傷,朦朧而凄涼。持一杯酒,不知敬與誰?只有一輪孤月,清清朗朗地照著。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天寶三年,四十三歲的李白,帶著孤獨和傷感,凄惶地離開了長安。漫天烏云,席卷而來,遮蔽了紅日的光芒,大唐的天,漸漸暗淡了下來。一個偉大的詩人,走向了落寞的晚境。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