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選注》__蕭滌非月 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1]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2]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3]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4]
* 這是至德元載（七五六）八月，杜甫為安史叛軍所俘淪陷在長安時所作，情感真摯，明白如話，毫不為律所束縛。
[1] 浦起龍說：“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卑矗翰徽f自己的痛苦，卻關(guān)心妻子的悲傷，情深故詩亦深，不應只作表現(xiàn)手法看。郵音孚，鄜州今陜西鄜縣，時杜甫妻子在鄜州。
[2] 二句流水對。承上點出看月的心事是為了憶長安。未解憶，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說小兒女們自己不解想念陷在長安的爸爸，一是說小兒女們無知，不懂得母親看月的心情是在想念他們的爸爸。故只能是獨看、獨憶。
[3] 這兩句想象閨中獨自看月的形象。霧本無香，香從鬟中膏沐生出。濕、寒二字，寫出夜 深不寐時光景。憶之深，故望之久。
[4] 這時，杜甫和他的妻子，死活都很難料，所以有這種愿望。大意是說：什么時候才能雙雙的隔著薄?。ㄌ摶希┮煌丛?，讓月光照干我們的淚痕呢！杜甫預料將來即便夫妻能萬死重逢，也一定是淚眼相看的（事實也正是這樣）。同時，“淚痕干”也反映了令夜淚痕的不能干。黃生說：“照字應月字，雙字應獨字，語意玲瓏，章法緊密，五律至此，無忝稱圣矢?！?/span>
悲陳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1] 血作陳陶澤中水！[2]
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 四萬義軍同日死！[3]
群胡歸來血洗箭， 仍唱胡歌飲都市。[4]
都人回面向北啼， 日夜更望官軍至。[5]
* 這和下篇《悲青坂》都是至德元載（七五六）冬杜甫淪陷在長安時所作。記載的是房琯在和安史叛軍作戰(zhàn)中的一次慘敗，充分表現(xiàn)了杜甫高度的愛國精神。《唐書：房琯傳》：“至德元載十月，琯自請將兵，收復京都，肅宗許之?，g分為三軍：楊希文將南軍，自宜壽人，劉悊將中軍，自武功入；李光進將北軍，自奉先入，琯自將中軍為前鋒。辛丑（二十一日），二軍（中軍北軍）先遇賊于咸陽縣之陳陶斜，接戰(zhàn)，官軍敗績。”陳陶斜又叫陳陶澤，在咸陽縣東。兵敗陳陶，故即以《悲陳陶》為題。[1] 孟冬，即十月，記其時。十郡，指陜西地區(qū)，記義軍的籍貫。
[2] 見死的人很多，且死得很冤枉。
[3] 二句悲官軍之慘敗，《房琯傳》：“琯用春秋車戰(zhàn)之法，以車二千乘，馬（騎兵）步夾之。既戰(zhàn)，賊順風揚塵鼓噪，牛皆震駭，因縛芻縱火焚之，人畜撓?。y），為（安史叛軍）所傷殺者四萬余人?！笨梢姰敃r由于房琯的“食古不化”，官軍簡直弄得不戰(zhàn)自潰，所以說“無戰(zhàn)聲”。盡管死得冤枉，但他們?yōu)閲鵂奚木袷遣蝗菽⒌?，所以稱為“義軍”。吳瞻泰云：“野曠天清無戰(zhàn)聲 七字，具天地人。蓋從來兩軍交鋒，天地變色，軍士號呼，乃成苦戰(zhàn)。今野曠天清，而人無戰(zhàn)聲，則天地人皆若不知有戰(zhàn)者，而輕輕四萬義軍同日受戮，豈不可悲！”接岑參《行軍》詩：“昨聞咸陽敗，殺戮凈如掃。積尸若丘山，流血漲灃鎬。”也是寫的這一史實。
[4] 二句憤安史叛軍之驕橫。血洗箭，是說箭和其他武器上都沽滿了血，就象用血洗過了似的，所謂“匣里金刀血未干”。有的解作“洗箭上之血”，有的解作“用血水以洗箭”，都未免太拘泥。血字一作雪，也不對。殺了你的人不算，仍要在你的家里喝你的酒來慶祝勝利。這情況，是詩人杜甫也是所有的長安居民所痛心的。
[5] 都人，京都（長安）的人民。這時唐肅宗在靈武，靈武在長安北，故向北啼。這兩句正反映了人民再接再厲、不屈不撓的愛國精神?？芍髂?，唐肅宗一舉而收復長安、洛陽，便是依靠了廣大人民的愛國力量。
——按戎昱《收襄陽城》詩：“日暮歸來看劍血，將軍卻恨殺人多。”又李咸用 《兵后尋邊》詩：“劍戟遠腥凝血在，山河先暗陣云來?！贝嗽娧醇菍懙奈淦魃系哪?。
悲青坂
我軍青坂在東門， 天寒飲馬太白窟。[1]
黃頭奚兒日向西 [2]，數(shù)騎彎弓敢馳突。[3]
山雪河冰野蕭瑟， 青是烽煙白人骨。[4]
焉得附書與我軍： 忍待明年莫倉卒！[5]
* 房琯既以北軍、中軍敗于陳陶，存者只數(shù)千人，十月癸卯（二十三日）又率南軍作戰(zhàn)，復敗。（見《唐書：房琯傳》）《悲青坂》便是寫的這第二次的敗仗，地點大概離陳陶斜不遠。[1] 青坂東門是駐軍之地。太白，山名，在武功縣，離長安二百里。這里泛指山地。當寒天， 住寒山，飲寒水，見得我軍處于劣勢。
[2] 奚兒，猶胡兒。黃頭，指黃頭室韋，《新唐書》卷二百十九：“室韋，契丹別種。分部凡二十余：日嶺西部、山北部、黃頭部，強部也?！庇郑骸稗?，亦東胡種。元魏時，自號庫真奚。至隋，始去庫真，但曰奚?！薄栋驳撋绞论E》：“祿山反，發(fā)同羅、奚、契丹、室韋、曳落河（胡言壯士）之眾，號父子軍，”
[3] 寫安史叛軍得勝后的驕橫。
[4] 白人骨，即白是人骨。“是”字從上文而省，文章中也常有此格。這兩句寫敗后慘景。
[5] 倉卒，猶倉猝。是說要作好準備：不要魯莽急躁，忍，堅忍?！斗楷g傳》說：“琯與賊對壘，欲持重以伺之，為中使（宦官）邢延恩等督戰(zhàn)，蒼黃失據(jù)，遂及于敗?！彼韵Ｍ曳饺檀６鸥@時正陷安史叛軍中，行動不自由，又找不到捎信的人，所以很焦急。
對 雪
戰(zhàn)哭多新鬼 [1]，愁吟獨老翁。[2]
亂云低薄暮， 急雪舞回風。[3]
瓢棄樽無綠， 爐存火似紅。[4]
數(shù)州消息斷， 愁坐正書空。[5]
* 這也是陷安史叛軍中所作。
[1] 即指上陳陶和青坂慘敗事。
[2] 因想起官軍慘敗，故不免對雪愁吟。獨字感慨很深。當時在長安的唐朝官吏都投降了安 祿山.無人關(guān)心祖國命運。
[3] 這兩句寫景中兼寓世亂時危之象。光景如此，益增愁苦。
[4] 這兩句寫生活的窮困。無綠，即無酒。酒色綠，故以綠代酒。沈約詩：“憂來命綠樽?！?火似紅，是說沒有火。生不起火，往往不自覺的伸手向空爐取暖，苦況如畫。
[5] 二句總結(jié)。消息，包括妻子弟妹和國家大事。《世說新語：黜免篇》：“殷浩坐廢，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span>
春 望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1]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2]
烽火連三月[3]，家書抵萬金。 [4]
白頭搔更短， 渾欲不勝簪。[5]
* 這是至德二載（七五七）三月所作。春天是個好季節(jié)，但當國亡家破時，就反而使人傷心了。[1] 起二句是望中所見，極概括，極沉痛。山河在，山河如故，是說江山換了主人。革木深，草木叢生，見得人煙稀少。（胡人入長安曾大肆焚殺）吳見思《杜詩論文》：“杜詩有點一字而神理俱出者，如國破山河在，在字則興廢可悲；城春草木深，深字則薈蔚滿目矣?！?br>
[2] 感時緊接上兩句來。杜詩中“時”字，多指“時事”或“時局”說。如“時危思報主”， “濟時敢愛死”，“詞客哀時且未還”等皆其例。這兩句和“曉鶯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贈王二十四侍御》）的寫法極相似。司馬光說：”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唯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春望》詩國破山河在，明無馀物矣，城春草木深，明無人跡矣?；B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遍舉?！焙迍e句起下。
[3] 三月，指季春三月。連三月，連逢兩個三月，是說從去年一直打到現(xiàn)在的仗。
[4] 抵是抵當。抵萬金，極言家書的難得可貴。
[5] 頭上白發(fā)本來稀少，不斷搔爬，就更少了。差不多連發(fā)簪也戴不住了。杜甫的頭發(fā)是在陷安史叛軍期間變白的，所謂“及歸盡華發(fā)”。
——關(guān)于“感時”句，有人認為“感時花濺淚”，“花” 并不“濺淚”，但詩人有這樣的感覺，因此，由帶著露水的花，聯(lián)想到它也在流淚。按果如此說，濺字就很難講得通。濺淚并不同于一般的流淚，濺是迸發(fā)，有跳躍義。謝靈運詩：“花上露猶泫”，如果是寫帶露的花，也許可以說。“泫淚”，卻不能說“濺淚”，因為花上的露水是靜止的。故此處“淚” 字仍以屬人為是，所謂“正是花時堪下淚”也。又白居易《聞早鶯》詩：“鳥聲信如一，分別在人情?！?亦可與“鳥驚心”互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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