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讀李白《子夜吳歌》之《春歌》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span>
我們這一檔節(jié)目啊就要結(jié)束了，在這一百期節(jié)目里，我跟大家一起看過了“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的春日草堂，看過了“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钡南娜盏咎?，看過了“空山松子落，幽人應(yīng)未眠”的秋夜空山，也看過了“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的冬日長安，雖然此刻還未到中秋，但我們已經(jīng)一起領(lǐng)略過了唐詩中的四時風(fēng)景。現(xiàn)在只剩下最后四期了，講點(diǎn)什么呢？李白呀，寫過一組五言古詩——《子夜吳歌》，一共四首，剛好就是春、夏、秋、冬四季，不如我們就追隨李白，共享這一組最美的四時之詩。今天呢，先說第一首《子夜吳歌》之《春歌》：
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
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
蠶饑妾欲去，五馬莫留連。
在講這首詩之前，我們先得說說《子夜吳歌》是怎么回事?！白右箙歉琛弊钤缇徒小白右垢琛?，相傳是晉朝一位名叫子夜的女子所作，聲調(diào)比較哀愁。那這是一首曲子，有曲子自然要填詞，所以后來又發(fā)展成了一種五言四句的小詩，專門吟詠男女愛情，這些小詩被收進(jìn)六朝樂府之中，因為屬于吳音，所以稱為“子夜吳歌”。這些歌謠出自民間，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靈秀之氣，寫得既質(zhì)樸，又動人，號稱是“歌謠數(shù)百種，子夜最可憐。慷慨吐清音，明轉(zhuǎn)出天然”。人們都喜歡、都學(xué)、都用，后來呢，就形成了多種變體，其中有一種就叫做“子夜四時歌”，按春夏秋冬四季，寫四時之景，抒四時之情。在唐朝的詩人里頭，李白是借鑒民歌的高手，不僅能學(xué)習(xí)，更能創(chuàng)新，他這一組《子夜吳歌》，其實就是南朝“子夜四時歌”的繼承和提升，那他是怎么寫的呢？先看前兩句：
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
大家一看這句就明白了，這是對漢樂府《陌上?！返脑賱?chuàng)造，寫秦羅敷的故事。那寫春天的事情，為什么不講別的，單要寫“陌上?！钡墓适履?？因為采桑本身就是最經(jīng)典的女工，又是最富有春天氣息的工作，《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不是講嘛，“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采桑是女子之事，符合《子夜歌》寫女子的傳統(tǒng)。那采桑呢，又是春天的活動，符合《春歌》的要求，自然就拿它來起興了。
那么這個故事，《陌上桑》原文是怎么寫的呢？它一開頭是這樣說的，“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北緛硎沁@樣六句詩，被李白簡化成了兩句：“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那是這樣約化好，還是原來那樣鋪陳好呢？這可不能一概而論，但是李白這個約化是特別成功的，成功在哪里？在“綠水”這兩個字，本來在《陌上桑》的原文里頭，羅敷是“采桑城南隅”，“城南隅”是什么呀？城南角啊。這僅僅是一個方位，那“綠水”就不一樣了，“綠水”是什么呀？“綠水”是顏色呀，是春天的氣息呀！試想一下，一位紅顏少女在綠水之濱采摘著桑葉，這多美，又多么富有青春氣息呀！一下子就把人帶入了一個詩情畫意的境界。那開頭兩句引出主人公秦羅敷采桑的故事，接下來怎么寫呢？
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
這是在進(jìn)一步刻畫秦羅敷的美了，怎么刻畫呢？按照《陌上?！吩?，是“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睆氖掷锬玫奈锛瑢懙筋^發(fā)、首飾、再寫到衣著，無一不高級、無一不美麗，那李白怎么寫呢？“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边@是不是又簡化了呀？簡化成一個特寫鏡頭了，羅敷正把她潔白的手搭在青綠色的桑枝上，她的紅妝映著白日是那么新鮮。你看他剪掉了什么呀？剪掉的東西太多了，提籠、頭發(fā)、首飾、衣服，所有的細(xì)節(jié)描寫都剪掉了，只剩下一個手上的動作，一個衣服的概貌。問題是經(jīng)過了這樣的剪裁之后，羅敷還美不美呢？她還是那么美呀，為什么呀？因為顏色。
看李白的詩啊，真是讓人愉快，他寫顏色真多、真鮮亮。這兩句詩有多少種顏色？單從文字看已經(jīng)是四種了吧？素、青、紅、白，兩句詩出現(xiàn)四種顏色，相當(dāng)于什么呀？相當(dāng)于杜甫的名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哪。那不是黃、翠、白、青四種顏色嗎？問題是你仔細(xì)想，這兩句詩，十個字之中包含的顏色其實遠(yuǎn)不止四種啊。為什么呀？素手是白的、青條是青的、紅妝是紅的，這都沒有問題，問題在哪？在白日呀。白日可不是白的，白日還意味著藍(lán)的天、綠的水、亮亮的陽光、透明的空氣，一個白日就仿佛打了高光一樣，所有的顏色都鮮明起來了，所有的動作也都活潑起來了。這樣一來，羅敷就不用再靠那些華貴的倭墮髻呀、明月珠啊、湘綺呀、紫綺呀，不用靠那些外在的東西，就已經(jīng)青春逼人、明艷逼人了。那接下來呢，看最后兩句：
蠶饑妾欲去，五馬莫踟躕。
我的蠶寶寶餓了，我要回家了，你這五馬駕車的太守啊，休要再跟我糾纏下去了。如果說剛才那句“素手青條上”是寫羅敷的動作，這兩句就是在寫羅敷的語言了。羅敷在干啥呀？她在教訓(xùn)那個見色起意，想要調(diào)戲她的太守呢。大家想，這兩句是不是跟原詩差別最大，按照原詩在講完羅敷的美貌之后還有大段大段的描寫呢，先要寫周邊人對她的反應(yīng)，什么反應(yīng)??？“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笨傊侨艘娙藧郏蠹蚁矚g歸喜歡，并沒有人上前惹是生非?？墒沁@個時候呢，一個太守出現(xiàn)了，“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這個太守覺得自己是個大官兒，小瞧了這位采桑的民女，大喇喇的就派人上前問人家的來歷，想要把人家?guī)Щ刈约?，金屋藏嬌。于是呢，就出現(xiàn)了后面那段著名的搶白，“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luò)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lianlian）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shù)千人，皆言夫婿殊?！笔裁匆馑佳?？你以為你是一個太守，你就很牛，我丈夫他比你還牛，我怎么會看上你呢？
那這么長的一大段內(nèi)容，到了李白這里就成了兩句詩：“蠶饑妾欲去，五馬莫踟躕?！崩畎诪槭裁催@么改呀？首先當(dāng)然是因為詩的體裁不一樣，《陌上桑》是長篇敘事詩，當(dāng)然要精雕細(xì)琢讓故事完整、生動，而《子夜吳歌》呢，是抒情小詩。如果按照南朝的寫法，只能寫四句，李白創(chuàng)新，也只是從四句追加到了六句，不可能大段大段的講故事，必須進(jìn)行剪裁拼接。但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問題，還有什么問題呢？大家注意，在《陌上?！返脑睦镱^，羅敷是拿什么去拒絕使君的呀？他是拿自己的丈夫，說我丈夫比你官還大，比你還厲害，羅敷當(dāng)時雖然是勝利了，可是我們?nèi)滩蛔氚?，如果羅敷的丈夫沒有那么厲害呢？難道就要從了使君不成？可是到了李白這，這個問題解決了，“蠶饑妾欲去，五馬莫踟躕。”所謂“五馬”是什么呀？就是指太守啊，因為按照漢官儀，四馬載車是常禮也，唯太守出則增一馬。所以呢，“五馬”就成了太守的代稱。羅敷講了，我的蠶寶寶餓了，我要回去了，你這個太守，你別糾纏我了。這意味著什么呀？意味著羅敷對太守、對使君最大程度的輕蔑呀！你在我心目中的分量還不如我家的蠶寶寶，這不才是對仗勢欺人的使君最大的打擊嗎？這樣一來，羅敷的高傲形象也就非常飽滿了，她不是借助任何外在的力量，而是僅憑自己的內(nèi)心就發(fā)出了這樣的聲音——“蠶饑妾欲去，五馬莫踟躕?！边@真是采桑女兒的鋒芒，也是青春的鋒芒，這樣的鋒芒是何等美麗，何等動人哪！
我們開始就講，李白發(fā)展了源自六朝樂府的《子夜吳歌》，發(fā)展在哪呢？除了我們剛剛說過的，把五言四句改成了五言六句之外，更重要的是發(fā)展了它的精神。那南朝《子夜吳歌》中的《春歌》一般是什么樣子呢？我舉一首梁武帝蕭衍的作品，“含桃落花日，黃鳥營飛時。君往馬已疲，妾去蠶欲饑?！贝蠹沂遣皇且宦牼兔靼琢?，李白這個“蠶饑妾欲去，五馬莫踟躕?！闭菑摹熬R已疲，妾去蠶欲饑”發(fā)展來的呀?？墒悄?，梁武帝筆下的這個美人兒并不是秦羅敷啊，她就是一個女子，她之所以說出這句話來，是說情人的馬累啦，她的蠶也餓了，換句話說，他們約會的時間已經(jīng)夠長了，該回家了。那這首詩好聽不好聽？當(dāng)然也很好聽啊，而且也清新委婉哪！但是不可否認(rèn)，梁武帝這個故事少了一點(diǎn)內(nèi)容，她這個美人兒也少了一點(diǎn)兒精神，少了一點(diǎn)力量。而李白這首《春歌》呢，化用了梁武帝這兩句詩，但是把它嫁接到了秦羅敷身上，這樣一來，這兩句詩一下子就有了更深隧的內(nèi)涵，整首詩也因此自有一種勃勃英氣，這是李白的氣息，也是大唐的時代氣息呀！
再讀一遍：
秦地羅敷女，采桑綠水邊。
素手青條上，紅妝白日鮮。
蠶饑妾欲去，五馬莫留連。
春天的代言人是秦羅敷，那么夏天的代言人又是誰呢？下一首，跟大家分享《子夜吳歌》之《夏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