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屬于人間,春色屬于大地,春色屬于江南一個普普通通的園子。八百多年前的一個早春,那時候還是趙家的天下,一個叫做“葉紹翁”的詩人,只身來到那個園子,他用手輕輕地敲擊一下柴門,或許是主人不在,或許是運氣不佳,沒有回應。他又在門前等了好久,仍不見有人來開門。正在他有些失意的時候,低頭發(fā)現(xiàn)從園子里延伸出來的青苔卻被自己穿的木屐踐踏,留下了歪歪斜斜凌亂的印痕,不覺對此心生憐愛。
這是我對南宋詩人葉紹翁的《游園不值》一詩開頭兩句“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的理解。春回大地,萬物復蘇,作為“江湖派”詩人的葉紹翁游走于江南的鄉(xiāng)村田園,領略純樸的民風和自然之美是再尋常不過的了。即便是這樣,詩人還是想尋幽探勝。可來到一個園子卻門未開,按常理來說有些失落也是很自然的。但從詩中的“小扣”和“久”字來看,詩人的心境還是非常平靜的。面對緊閉的柴門,詩人的動作是輕微的、是有所等待的。而這種輕微的動作即可看作詩人與園主人是熟悉的,也可看出詩人本身的素養(yǎng),即是有禮貌的。無論是熟悉的,還是有禮貌的,我們都不難看出詩人的內(nèi)心是平和的。正是這種平和的心態(tài),才讓他有所等待;同時也正是有所等待,才讓他發(fā)現(xiàn)了門前木屐下那蒼臺上的印痕。
這門前的“蒼臺”,其實就是“春色”。“蒼臺”是一種綠色的生命,雖然它看起來非常地卑微與簡陋,但那畢竟是生命的顏色,畢竟是春天的氣息。無意中自己腳下的“屐齒”損傷了“蒼臺”這春天里的綠色生命,“應憐”二字就突出地表現(xiàn)出了詩人對生命的尊重和對春天的熱愛。一顆愛心對于一個人是至關重要的。帶著這顆心就可以發(fā)現(xiàn)世界上無數(shù)美好的東西。沒有這顆愛心,作者就很難發(fā)現(xiàn)柴門外的“蒼臺”,就更難看到這關不住的“春色”。
園子門里門外都長著“蒼臺”,這是春天的必然。它是生命的本能,也是生命的追求,春天只是提供了一個契機?!瓣P得住”的只能是園子的門,而生機始終是勃發(fā)的,生命的色彩是關不住的。要說這道理非常明顯,根本不存在“春色”的關得住或關不住。從很大程度上來說。“關”只是個具體動作,對于春色來講,也只能是個形象的說法。但由“關不住”而聯(lián)想到“春色滿園”,這不僅需要超凡的想象力,更需要無限美好的心境和無上優(yōu)雅的情趣。這是因為“關不住”很可能是一種桀驁不馴,而“關得住”則可能是一種隨遇而安。
“春色滿園”,一個“滿”字,愛心無限。只有愛“滿”天下,春風駘蕩,才會有繁花似錦。“一花開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從門前踐踏的那片“蒼臺”,到墻頭伸出的“一枝紅杏”,都是春色,都是關不住的春色?;蛟S“紅杏”比“蒼臺”更炫目,更光彩照人,于是人們通常把《游園不值》的后兩句“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當作名句。尤其是“紅杏出墻”,人們還賦予了特殊的含義,常用來比作女人的越軌或妻子有外遇。
“紅杏”給人的印象是美好的。它很容易讓人想起宋代另一位詩人宋祁的詞作《玉樓春》中的“楊柳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其中的一個“鬧”字煉得好。有人分析說它化靜為動,借助通感和擬人把爛漫的大好春光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呼之欲出。因此,后人多稱他為“紅杏尚書”?,F(xiàn)在我們不妨將它和葉紹翁的這句“一枝紅杏出墻來”加以比較。按他們在世的時間,宋祁要早些;按他倆的名聲,宋祁或許會大些。但我以為葉公的這句與宋公那句相比并不遜色?!凹t杏枝頭春意鬧”,它所強調(diào)的是枝頭的紅杏春意正濃,雖然一個“鬧”字也能給人以動感,但它畢竟是一個場面描寫;而“一枝紅杏出墻來”,它不僅有姿態(tài)矯健獨領風騷的美感,而且一個“出”字表現(xiàn)了“紅杏”熱情主動迎客的風范,這與作者的游賞在內(nèi)容上恰到好處。
如果說柴扉外的“蒼臺”,只是一種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但“應憐”一詞分明表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心的“春意”已動;如果把地上的“蒼臺”看作關不住的“春色”,那它就應該是“墻頭紅杏”的一種襯托,不,應該看作是一種鋪墊。沒有低頭對蒼臺的憐惜,哪有抬頭看“紅杏”的驚喜,從“憐”的一點點心動,到“春色滿園關不住”的震撼,絕不是一般人“游園不值”的收獲。有人說這首詩給人以哲理,它啟發(fā)人們“一切新生的美好的事物是封鎖不住、禁錮不了的,它必能沖破任何束縛,蓬勃發(fā)展”。其實,我要說這種哲理還在其次,它告訴人們擁有一顆愛心或一顆平常心才是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大美的根源。
記得從前我曾讀過一首《悟道詩》,據(jù)說是宋代的一位尼姑寫的,大致是:“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隴頭云?;仡^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我這人很笨,當時讀了幾遍,也沒有悟出什么道來。如今讀葉紹翁的《游園不值》,回頭再看看老尼姑的那首詩,我似乎有所感悟。我知道了“春在哪里?”春,它不在枝頭的梅花上,也不在柴扉前的青苔上,更不在墻頭伸出的那只紅杏上。春,就在人們的心里。春意是“嗅”出來的,春色是“憐”出來的。
在這個世界上,“遇”與“不遇”是相對的,“值”與“不值”也是相對的。葉公當年游園,“不值”的是主人,或者說是門未開,但他“值”的是“屐齒印蒼苔”,“值”的是“一直紅杏出墻來”?!安恢怠?,主人不在或門未開,只是無法游園,但它好像并不影響覌春景、賞春色,更不影響人們滿心的“春意盎然”和驚喜不斷。我想詩人寫這首詩時或許沒有這么多道道,但時過境遷,社會在快速的發(fā)展,讀古詩我們還是需要讀出點人的味道來,在與自然與社會與我們自己的相處中,更和諧一些,更溫馨一些。
葉公早已作古,甚至沒有留下自己的生卒年月,連生平也不為后人所知,但“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將會永遠流傳。這樣想著,我突然覺得“春色”也好像一個美麗的夢,不僅“關不住”,而且更應該去放飛,大家一起來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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