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沐
《三國演義》寫到劉關(guān)張第二次去隆中拜訪諸葛亮,正值風(fēng)雪天氣,到達(dá)茅廬時,只見到了諸葛亮的弟弟諸葛均,知道諸葛亮已經(jīng)出游,劉備只好留下一封信,表達(dá)了求賢若渴的心情。剛要返回時,偶遇諸葛亮岳父黃承彥,“暖帽遮頭,狐裘蔽體,騎著一驢,后隨一青衣小童,攜一葫蘆酒,踏雪而來?!辈⑶摇稗D(zhuǎn)過小橋,口吟詩一首。詩曰:一夜北風(fēng)寒,萬里彤云厚。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仰面觀火虛,疑是玉龍斗。紛紛鱗甲飛,頃刻遍宇宙。騎驢過小橋,獨嘆梅花瘦?!?/span>
這身裝扮儼然一副世外高人形象,再加他吟誦的這首絕妙好詩,劉備當(dāng)時誤以為他就是諸葛亮了——風(fēng)雪之中,騎驢吟詩,如此意境,何其超脫!很多畫家喜歡這個意境,紛紛將其畫入圖畫。別說是詩人了。
《三國演義》中的那首詩是小說家言,不是漢代作品,已有學(xué)者考證。不過,在唐代孟浩然以后,要是你在風(fēng)雪中,看到一人騎著驢,不是急著回家,而是優(yōu)哉游哉地閑逛,那準(zhǔn)是一位“詩人”。
根據(jù)古人記載,最早騎驢吟詩的詩人是唐代孟浩然。張岱《夜航船》載:“孟浩然情懷曠達(dá),常冒雪騎尋梅,曰:‘吾詩思在灞橋風(fēng)雪中驢背上?!碧茝┲t《憶孟浩然》寫詩贊道:“郊外凌兢西復(fù)東,雪晴驢背興無窮。句搜明月梨花內(nèi),趣入春風(fēng)柳絮中?!?/span>
唐代鄭綮,生活年代比孟浩然靠后,估計他是向孟浩然學(xué)習(xí)、致敬。宋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記載:“或曰:‘相國(鄭綮)近有新詩否?'對曰:‘詩思在灞橋風(fēng)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蓋言平生苦心也?!?/span>
古代因為交通不便,達(dá)官貴人們出行不是騎馬就是坐轎,而文人雅士們往往因為窮困潦倒就得騎驢了。錢鐘書先生認(rèn)為,驢子似乎是“詩人特有的坐騎?!保ㄥX鐘書《宋詩選注》)
古代大詩人的詩大都是在驢背上吟出的。真可以說是馬背上出名將,驢背上出詩人。中華文化的一脈香火有很多是從驢背上創(chuàng)造并傳承下來的。從文化角度來說,驢的功勞比馬大。有意思的是,和中國多是“驢背詩人”不同,據(jù)說朝鮮古代詩人愛騎牛,多是“牛背詩人?!保◤埐畟ァ队蛲鉂h籍研究入門》)
詩人騎驢巡游、觀光、賞景,無俗務(wù)壓身,無急事糾纏,無利祿拖累,生活閑適,時間充沛,才能放浪林泉之間,身如閑云野鶴,與毛驢互伴,從容行進(jìn),隨處棲息。但詩人要騎馬就不合適了,馬是奔馳、騰越、征戰(zhàn)、匆忙的象征,顯然與詩人的心態(tài)節(jié)奏不符。
李白是騎驢漫游天下的,傳說一頭瘦驢曾經(jīng)陪伴了他好多年。他曾乘醉騎驢過華陰縣衙門,被縣吏執(zhí)住,縣令詢問他是誰時,李白怒了,供道:“無姓名,曾用龍巾拭吐,御手調(diào)羹,力士脫靴,貴妃捧硯。天子殿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古今合璧事類備要》)
杜甫一生窮困潦倒,四處飄零,坐騎自然非驢子莫屬?!捌矫骺珞H出,未知適誰門。”(《示從孫濟(jì)》)大清早就騎驢出門,卻不知要去哪里,失意之況可見。“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騎在驢背上,面對京城的奢華,老杜難免悲從中來。長安十年,杜甫騎在驢背上受盡了坎坷與酸辛。杜甫有時甚至自己沒有驢,而是借人家的驢騎?!皷|家蹇驢許借我,泥滑不敢騎朝天?!保ā侗曝菩匈洰呹住罚?/span>
李賀寫到自己落拓的樣子時是:“關(guān)水乘驢影,秦風(fēng)帽帶垂?!保ā冻龀恰罚├钯R許多詩句也是在驢背上構(gòu)思出來的。此外,李賀也愛騎騾子。
最常騎驢的詩人也許是賈島,他總是在驢背上苦吟詩句。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九引《劉公嘉話》:“島初赴舉京師,一日,于驢上得句云:‘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加谱?,又欲著敲字,練之未定,遂于驢上吟哦,時時引手作推敲之勢。時韓愈吏部權(quán)京兆,島不覺沖至第三節(jié)。左右擁至尹前,島具對所得詩句云云。韓立馬良久,謂島曰:作敲字佳矣?!?/span>
其他詩人心目中,詩人賈島幾乎離不開他的驢。好友姚合《喜賈島至》寫道:“布囊懸蹇驢,千里到貧居。飲酒誰堪伴,留詩自與書。愛眠知不醉,省語似相疏。軍吏衣裳窄,還應(yīng)暗笑余。”
賈島騎著條蹇驢,不遠(yuǎn)千里來看姚合,想必驢也累,人也累。不過在漫長的旅途中賈島可以有充分時間推敲詩句的。賈島作詩很慢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保ā额}〈送無可上人〉詩后》)
騎驢能讓詩人產(chǎn)生詩情,有時,也是詩人的無奈。陸游寫過:“此身合是詩人未?細(xì)雨騎驢入劍門。”(《劍門道中遇微雨》)他在做嚴(yán)州太守時,坐騎恐怕不會是驢吧?!耙昂蓖醢彩鲈紫鄷r,權(quán)傾朝野,坐的應(yīng)是前簇后擁、鳴鑼開道的轎子;一旦失勢了,也不得不騎著驢子,往來于金陵。蘇軾在當(dāng)太守時,常坐在轎子上一路看風(fēng)景,“肩輿任所適,遇勝輒流連”,(《端午偏游諸寺》)很是愜意。失意后,他也只能騎著驢子感慨道:“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和子由黽池懷舊》)落魄之狀可見。
最后說點題外的。如果說一個人騎驢閑游頗有高人風(fēng)度,但是一大幫人騎驢就會觀之不雅了——即使他們都是文人。《唐摭言》記載,唐懿宗咸通年間,皇帝覺得舉子們的穿著、排場過于奢侈浪費,為了提倡節(jié)儉之風(fēng),曾經(jīng)下令舉子不許騎馬,于是“時場中不下千人,皆跨長耳。”這件事成了當(dāng)年長安城的一大笑話。
有人就此作詩道:“今年赦下盡騎驢,短轡長鞭滿街衢。清瘦兒郎猶自可,就中愁殺鄭昌圖?!保o名氏《嘲舉子騎驢》)鄭昌圖,也是當(dāng)年應(yīng)考的舉子之一,身材魁偉肥胖。這首詩嘲笑說,瘦小的漢子還可以,像鄭昌圖那樣大胖子的可要愁死了——估計,應(yīng)考途中,驢累了個半死,他也難受得夠嗆。然而,據(jù)說鄭昌圖那次不僅考中了,并且中了狀元。(《太平廣記》轉(zhuǎn)引《玉堂閑語》)
(約2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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